一个写作表演者的最后爱情

2024-02-11 23:30王威廉
科幻立方 2024年1期
关键词:麦苗爱情

王威廉

他是个异类。他原本也跟大多数人一样 , 在人工智能控制的系统里面做一些维护性的工作 , 但是一场疾病让他被开除了。他待在家中 , 百无聊赖 , 一次偶然的机会 , 他读到了文学作品 , 一种已经消亡于历史中的东西。他越读越上瘾 , 甚至产生了写作的冲动。他的行为被系统检测到了 , 因此他收到了一份新工作的缴约函:去博物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中心表演写作。

麦苗 , 他的原始情感联系人 , 知道他得到了表演写作的工作 , 已不再有先前的惊讶。她笑了 , 是挤出的苦笑。她一定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当成“客体”看待 , 嘴唇上精心涂抹的口红有一半不见了 , 像是被狗舔过的草毒冰激凌。她又去放纵了。他暗暗笑了 ,这个比喻也许可以用在即将开始的写作中。

他剛刚接受这份工作 , 就已经跃跃欲试了 , 开始想着怎么去描述周围的事物 , 包括那些伤害他的事物。古怪的比喻不仅是引人发笑的触媒 , 更是掩饰和化解尴尬的自我防线。他从未对工作有这样的兴趣 , 所以他想 , 他得到的根本不是一份工作 , 而是一种方式 , 一种和世界打交道的全新方式。

麦苗不想再对他的新工作说些什么。尽管他早已不抱希望 , 但依然感到懊恼。毕竟这里是他的家 , 而家 , 在他看来 , 应当是一个充满理解的地方。如果他们只是被迫生活在一起 , 那他们的生活就毫无意义。

他走到客厅窗前 , 这里悬挂着一面白色的纱帘 , 许久都没拉开了 , 像是一面宣告投降的白旗 , 在故意遮蔽外面的敌意。他忽然感到喘不过气来 , 伸手一把拉开纱帘 , 又推开了窗户 , 把脑袋探出窗外。街上除了疾驶而过的自动行驶车辆 , 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街道的远方 , 在密密麻麻的高楼上方 , 天空像关闭的老式电脑屏幕一样 , 呈现出一派死灰色。

天空没有云彩 , 夕阳似有若无 , 是一团橘黄色的絮状物。

天空没有任何鸟的踪影 , 大部分动物早已绝迹。

天空中也不再有飞机,系统早已启动了天空管制,不允许任何飞行器上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除了通过虚拟影像看到城市的全貌,他的双脚从没走出城市的边界。他居然没有走出去的冲动。但是,“我究竟是谁”“我是否真的存在”“作为一个人的意义何在”……这些问题持续折磨着他,他无法摆脱深渊般的迷慣和痛苦。但他清楚,如果把这种痛苦告诉系统,他会被迅速送进那个机构接受治疗。

“你怎么了?对新工作不满意吗?”

身后传来了麦苗的声音,她终于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他转头,看到她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审视他。

“都是你执意要去的。”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嘲笑,但毫无疑问,她的嘲笑中还是透着关切。

正是那微弱的关切,让他的心头浮现出了往昔的柔情。

她孩子气的笑容,曾经激起他最真挚的情感,他回报给她的,是生命的信仰。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大其词,但当时,他就是那样认为的,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多少年来,在系统针对人类记忆的全面灌输下,他自以为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多,即便对于爱情,他也从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历史学等各方面有了通透的了解,知道那是人类曾经最着迷的激情,是人类生活的中心之一。而今天,爱情变成了少数人才会遇到的小概率事件,因此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爱情扯上什么关系。

那天,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麦苗这个孩子气的、慌里慌张的女孩,不小心把冰激凌碰在他身上,他看到她狐狸样的眼睛望着他妩媚地笑了,瞬时感到她的目光如光纤直抵他的心底,将爱情的神秘软件安装在了那里。

从那个瞬间起,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按照系统给出的标准定义:“爱情是一种文化生物学现象,是以性冲动和性快感为基础建构起来的文化心理观念。”这个定义令人费解。它虽然没有彻底否认爱情,却在强调爱情的虚假性,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如果性的满足实现了、文化条件改变了,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如今,文化条件毋庸置疑地改变了,按照这个逻辑,爱情理所当然就不存在了。

真是这样吗?

他曾以为,真是这样。

但他何等不幸,竟然遇到了这种小概率事件,被这种“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被俘获之后,生物也好,文化也好,心理的建构也好,任何概念都变得无比陌生,与己无关。他只觉得幸福,自己却又无法定义这种幸福。

不过,最神奇的还不是他被俘获,而是麦苗也被俘获了,他们两个人同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麦苗后来对他说,她也是被他的眼神给打动的。她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充满幻想色彩的魔力,和她平时见到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他暗暗思忖,也许是因为他是个忧郁的人,平日里思虑过多。青春期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是再次征服火星的英雄,却因此被送去那个机构。在那里他被催眠,他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处于一种近似平静的状态。之所以说“近似”,是因为他不敢睡得太沉,否则就会出现可怕的梦境。

他梦见过怪兽,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梦见自己住在火星上,沙尘暴掀翻了基地的屋顶,他在黑暗而粗砺的风沙中窒息而死,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因此,他从不提及他的父亲,关于他的父亲,他基本上一无所知。他的母亲不说,他也不问。于是,他便经常忘记自己也是有父亲的人。

但噩梦让他明白,他什么也没有忘记,都在某个地方沉积着。

半夜惊醒后,他感到四周寂静得可怕。太安静了,也太寂寞了。他很想知道古人诗词里的风声和雨声是怎么回事。系统控制了大气层,控制了气候,每天都是温暖无风的晴天。太完美了,生活反而丢掉了太多的乐趣。他开始怀念刮风下雨的古代,好像自己在古代生活过似的。

他眼中的幻想色彩就是这么来的吗?来自睡不着时的胡思乱想?来自对古人的怀想?他无法确知。

不管怎么说,他和麦苗能够两情相悦,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如果某个人的感情单方面投射到他人身上而得不到回应,以前叫作“单相思”,如今则会被视为一种精神官能症,可以在精神状况机构得到治愈。如果双方都被俘获了,情况则有所不同。既然“爱情”这个古老的概念并未被彻底否定,那么它就还有微弱的存在权利,只不过没有婚姻这回事了。也就是说,那种两个主体之间的爱情失去了赖以生根发芽的社会土壤,不再受法律保护。而且由于陷入爱情的人越来越少,系统都不再处理这类事务,任其自生自灭,直至消亡。

他们是社区里仅有的情侣。他们比别人过得艰难太多,而这种艰难又是不被理解的。要不是他们共同承担着这种艰难,他们早就各奔东西了。他们像是自觉羞耻的边缘人,彼此取暖,苦苦支撑。落芙,他们的孩子,作为他们坚持的结晶,本来是可以拯救他们的,却没想到她是有缺陷的,这更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人们议论纷纷:有性生殖看来还是一种落后的乃至野蛮的繁殖方式。

没错,系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后,DNA(脱氧核糖核酸)搭配繁殖技术完全成熟了。那些胚胎由人造子宫生成婴孩后,都是由系统集中抚养长大。在那些孩子心中,系统是他们真正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爱情的意义被釜底抽薪了。没有了生物基础的爱情就像伟大的废墟一般,大部分人只是凭吊一番,只有极少数人才会甘心继续生活其中。

他摆脱思绪,望着麦苗,仔细看她那张脸,依然带着孩子气。这时,麦苗对他微笑了一下,不带嘲讽,他心里立刻生出亲密的温暖。

“你还会关心我满不满意这份工作吗?你不是当一个笑话来看的嘛。”他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这种反问表面上是抱怨,可也是哀怨,是寻求和解的触须。“我是看到一个笑话变成了现实,所以越来越不好笑了。”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看来她并没有试着去理解他。

“你现在的嘴巴才是一个笑话。”他看着她凌乱的口红,忍不住说。

他想起了法国作家福楼拜写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他已经将各种文学经典接入记忆单元进行了快速了解。包法利夫人是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可如今,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系统不仅负责满足情欲,而且还在开发情欲方面不遗余力。系统对他们的溺爱远胜过母亲,因为系统几乎没有禁忌。

麦苗赶忙启动全息镜面,她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半的口红,竟然咯咯咯笑了起来:“这种口红很好吃的,含有荷尔蒙。”

“你越来越和他们一样了。”

“如果真能一样就好了。”

麦苗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电子屏蔽门随即关闭。他知道,现在就算他再怎么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了。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进一步对话。

看来,她的的确确想和他们一样。

她在努力和他们一样。

她会为此感到羞耻吗?

当然不会。

不再有人会为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感到羞耻。

而他感到了一种孤独的绝望。为什么他还会有爱情的需求?他能摆脱这种特殊的需求吗?他为什么不能努力和他们一样?

他曾经的那些同事,都没有这种特殊的需求。他们乖乖服从系统的指令,身体的每个机能都被照顾得很好。尤其在性的方面,他们在机器的辅助下一起游戏,花样百出。他很少参与这类游戏,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尴尬和不适,因而他在过去的同事中间简直是个异类。他知道,在爱情的历史中,还有一些性少数群体,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被歧视。今天,恋爱者都屈指可数,性少数群体应该绝迹了吧?不过,现在的他和曾经的性少数群体在处境上有些类似,都不得不面对各种嘲笑和歧视。比如那些曾经的同事总是挖苦他“你是返祖了吗”,打探他的夫妻生活 “你不腻吗”,嘲笑他对麦苗抑制不住的关心“她真有那么好吗”……如果不是失业,他依旧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当中。

他应该感谢那场害他失业的疾病吗?

一个疯狂却率性的想法。

麦苗有其他的性伴侣。在这个时代这本是毫不稀奇的事,但他对这件事总像古人一样耿耿于怀。他知道,这是历史遗存下来的有关爱情的魔咒,他中了这个魔咒,程度比麦苗都深。他为了让麦苗体会这种心情,也曾和许多女性一起寻欢作乐,但他发现麦苗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至少她看上去如此。在他的追问下,她含糊其词,因而他还是无法确知她的真实感受。麦苗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和他才是这个社会最奇怪、最另类的两个人,如果能顺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反而是一种解脱。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尝试摆脱他,也是摆脱她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尚未成功。

他只能继续尝试,和更多的人一起寻欢作乐,可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虽然得到了更多的身体欢愉,但那些欢愉消散得非常快,因而那些伙伴无法给他长久的吸引力。他总是记不清她们的脸,他内心的需要随着身体的兴奋在高潮之后归于平淡。这种平淡其实并不平静,而是另一种暗潮汹涌,像是旋涡一般,在反复积累之后产生了负面情绪,让他陷入虚无当中。虚无的深渊,带来一种摧毁根基似的恐惧。寻欢作乐的愉悦远远不能抵消这种恐惧,因此,他彻底终止了尝试。

其他人为什么不怕虚无?因为其他人感受不到虚无吗?还是虚无根本就是虚无,是他想象出来的?但是,他觉得麦苗是能感受到虚无的恐惧的,因而她才没有离开他,才和他一起忍受。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解释。难道虚无是爱情的副产品,就像阳光下不可避免有阴影一般?如果真是如此,他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待在阴凉的房间里,没有温暖的阳光,却也没有恼人的阴影。

阿名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曾吞吞吐吐向阿名打探道:“你会感到空虚吗?”

“什么?”

“空虛,”他搜刮着词语,“或者说,虚无,不存在,零。”

阿名惊淀地看着他,连光溜溜的头皮都皱了起来。阿名的怪癬是喜欢剃干净身上的所有毛发,他觉得这样才更像高级的 "人类”,而不是动物。

"王,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你在讽刺我。”他在阿名的眼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别人眼里,他是不是应该被送去机构治疗?

“讽刺是什么意思?”阿名笑了,刚刚矫正过的一口牙齿无比整洁,“我好像不大能理解这个词。”

很多词语都消失了,因为相应的微妙情感消失了。只有他像古人一般,还使用着那些消失的词语。

“可以理解为玩笑吧。”他只能这么说。

“好吧,”阿名勉强笑了下,“是我不能理解这个玩笑。”

他没有从阿名那得到答案,反倒是阿名躲避了他一些时日,像是避免再聊起这个话题。他感到苦恼,只是问一个问题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弹?人们对阿名光溜溜的身体怪癖是宽容的,可对于他这个无根据的追问是紧张的,是不宽容的。

因此,他不敢直接问麦苗会不会感到空虚。他暗中观察麦苗,想从一些生活细节里找寻蛛丝马迹。他发现,麦苗尽管一直想融入所有人的欢乐当中,不过她还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多晚,她每天都会回家。即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也不同床共枕,她还是会在睡觉前用系统云端和他说声“晚安”。这仅仅是生活习惯使然吗?他扪心自问。麦苗的这种生活习惯已经成了他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他忽然意识到,这声“晚安”不仅是他们残存感情的惯性延续,也是麦苗在用一个她自己尚不了解的暗语告诉他:“亲爱的,我很虚无,我需要你。”是的,她很虚无,她和他一样虚无,她和他一样惧怕虚无,她和他一样几乎对空虚一无所知,她和他一样需要彼此。

麦苗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漉漉地垂在洁白的肩膀上,可她却启动了自身的安全模式,这让她的面部被一片粉色(她选择了她喜欢的颜色)的光团包围——他还是没法和她沟通。他拦在她面前,用电子云屏幕打出一行字:“我们聊聊天吧。”

“现在不想聊。”

“为什么?”

“我和你一聊天,就忍不住想吵架。”

“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是,但是实在没办法,过几天再聊吧。”

“好,你想的时候找我。”

好多天过去了,麦苗都没有和他说话,除了那声“晚安”。她回到家,就待在自己的安全模式里,实在有事,就通过手势和屏幕告诉他。他深感压抑,觉得她类似于电脑的一个全息程序。她真的存在吗?难道她不是一个幻觉?他愤愤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买一个机器人舞娘回家,然后设置成奴仆的性格,任他摆布。

但也只是这么想想罢了,他对控制别人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控制一个机器人。

十天后,麦苗的全息屏对他显示出一行字:“准备好了吗?你必须微笑,我们才能聊天。”

他看到后,平复着心情,酝酿了两秒钟,露出一个笑容。

围绕着麦苗脑袋的光团消失了,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以及狐狸般的眼睛。她依然是无可替代的,尽管他无法向别人说明,这种不可替代究竟是什么。这是个恃论,如果能说得清,那一定是可以替代的吧。

“我们现在说几句话都需要这么漫长的等待了。”他说,保持着微笑。

“因为我不想再吵架了,我想像其他人那样,天天快快乐乐的,没有烦恼。”

“如果我们能对彼此多些了解,肯定就不会吵了。而且,我们会比他们过得幸福。”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毫无把握。

“幸福,听起来很好,那你想说些什么呢?”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魔术师,口袋里藏着幸福的秘方。

“我想說些尖锐的东西,我们逃避的东西,”他看着她的眼睛,“可以吗?”

“你说吧。”她的眼神想要躲避他的审视,却无处可逃,变得有些游离。

“那我就说了。”他感到许多情绪在胸间沸腾,反而不知从何开始,这感受让他有些自我厌弃,于是他说,“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怪人,而现在,你更是觉得我是个废人。”

他冷静地说出了平时不敢说的话,期待着能刺破横隔在他们之间的脓包。

“我可从没这么说过。”麦苗的面部肌肉变得有些僵硬,看上去像一个尚未完成的石雕。显然,他的话超出了她的预期,压垮了她的防线。

“我没说你说过,我是说‘你觉得,”他不依不饶,“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吧。”

“好吧,好吧,如果你非要咬文嚼字的话,我有时是这么觉得的,但不是‘一直,是‘有时!”

她的情绪已经激动了。她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不管是‘一直,还是‘有时,总归还是怪人和废物。”他低下头去,叹了口气。他刺破脓包的方式太过用力 , 反作用力让他也感到了刺痛。

他们的聊天刚刚开场就有了争吵的氛围,当然,没人喜欢这样直接而残酷的交流方式,但他深知他们的生活早已千疮百孔,就像被狗舔过的草莓冰激凌那样,所有轻风细雨的修补都是徒劳,要不是为了落芙,他们应该早就分道扬镳了。可他细想起来,发现这其实是件非常吊诡的事情。因为落芙现在并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而是被机构收养了,和有着各种缺陷的可怜的孩子们待在一起。他和她分不分开、在不在一起生活,对落芙几乎没有影响。那么,他们为何还要厮守在一起呢?真的是为了分担生活的艰难吗?那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这是古老爱情所包含的某种诅咒吗?爱情有惯性吗?就像弥留之际的挣扎?

“对不起,”麦苗看到他这副样子,以为他生气了,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有时觉得你是废物,但同时,我也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们是两个废物,被莫名其妙的感情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麦苗这样说,他才意识到他自己是狭隘的,他没想到她也会有跟自己一样的自我厌弃感,他总以为她在努力融入他们的生活,想把这一切痛苦的罪责都推给他一个人去承担。他错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可以这样说自己,但你不能。我不能接受你那样说自己。”他牵住她的双手说,“如果我们能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人,周围的亲人和朋友都会祝福我们。”他想起了那些爱情小说中的浪漫场景。

“可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她无奈地笑笑,“因为时间是不可能逆转的。我相信,就算人类的科技再发展数亿年,也不可能做到幻想中的时间旅行。”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悲观?”

“因为时间是人类的发明,而宇宙是没有时间的。”她瑟缩了一下,仿佛被宇宙的荒寒所惊吓,补充道,“宇宙不需要时间,所谓的宇宙毁灭,也只是人类的一种想象。宇宙就是以某种方式,呈现出某种状态,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都会把头脑中各种荒诞不经的想法告诉对方,那些想法和系统给定的概念之间完全不同。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独特,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哈哈大笑。那是他们的好时光。

麦苗现在这样和他谈论宇宙和时间,回忆纷杏而来,他不禁想到,如果时间真是人类的发明,那真是最无情的发明,它总在无休止地改变我们的一切。

“你的这个假设,可以交给未来的科学家去证明,也许你是对的。”他尽力让自己放松,开玩笑说,“这个假设可以命名为‘麦苗大定理。”

“你觉得呢?”麦苗看着他。

“什么意思?”

“我的假设,你怎么看?认同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宇宙有没有时间,宇宙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物理学的宇宙模型里边倒是有一些关于时间的定义,这些时间确实如你所说,是人类的发明。但是,我知道对人来说,也就是对有意识的生命来说,时间是确凿无疑的,每天都在把我们和昨天隔开,而那些回不去的昨天却在持续的积累中改变了我们的今天。你想想我们的过去,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拥有的勇气不亚于一名火星探险家,可我们现在就像是受惊的兔子。”

“不是受惊的兔子,是受自己外壳压迫的乌龟。”麦苗说。

“乌龟的壳不是保护自己的吗?”他愕了下。

“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是一道重压啊,而且简直是在召唤:快来给我的外壳施压吧。压力自然而然就来了,测量下这个外壳能承受多大的重量。”

他被逗笑了:“你说得太形象了,原来我们是乌龟呀。”

麦苗也笑了。他们相视的刹那,似乎电路板上的两个元件接通了。

他抬手放了首音乐,是随机的。声音响起,传来了披头士的《昨天》,非常應景,这些音乐都来自他对过去的缅怀。

“什么时候的歌?”她问。

“一九六五年。”

“天啊,超过百年的老歌,真好听,唱的是什么?”

“喏,这是歌词,你看看。”

昨天,一切烦恼仿佛远在天边

可我如今却忧心冲冲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突然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

她的身影总挥之不去

哦,往昔在脑海浮现

为何她不辞而别,悄然离去

一定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只好静静等待昨天

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为何她不辞而别,悄然离去

一定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只好静静等待昨天

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而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突然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麦苗跟着哼唱起来,她的眼睛里嗆着泪花,她的语气变得极为温柔,“怎么这么古老的歌,会表达得如此准确?难以相信。”她叹了口气,说,“你的情绪一直不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自从你失业,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嗯,我是不对头的,感觉这个世界也是不对头的。白天陷入怀疑,晚上睡眠不好,还是会做梦。”

“还会梦见怪兽吗?”

“跟从前一样,还是偶尔会,我正在把怪兽写进小说里。”

“用不用我帮你联系精神状况服务机构?”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缓缓抚摸着,“机构最新推出的机器人咨询和神经元抚慰服务,效果非常好。你知道科技一直在快速发展,尤其是生物技术。”

“你试过了?”他忍不住戏谑道。

“是的,我试过了,你也去试试吧!”她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是认真的,试过之后你会平和许多,咱俩总是太焦虑了。”

“我会去的,但现在,我不想和什么机器人聊天,我就想和你聊天,和你这个大活人、我孩子的妈妈聊天。”他现在只要一听到和机器有关的事物就会烦躁起来,他急切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想法,我就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什么话都好。我们好像一直在回避对方,我是说,有很多内心深处的问题,我不大明白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王……”

她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紧挨着他。她今天穿着镜面般光滑的银色连衣裙,上边有一朵神秘的莲花,随着她的姿势变化,不断重复着花开花谢的过程。他暗暗喜欢这件衣服。但是,衣服上莲花以外的部分,类似一面不规则的镜子,映照着周围的事物,将它们都变了形。他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那张焦虑扭曲的脸。

他想,也许这件衣服能把扭曲的世界和焦虑的他,都替麦苗挡在外边。

麦苗的右手触碰到他的左手,他感到那手有些冰凉,便握住了它,心中有种想要暖热它的冲动。

“我并不是有意逃避,”麦苗说,“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大,我一直想安慰你,可我的想法,似乎很不对你的胃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特别希望你的健康能恢复起来,你也不要放弃。”

她说的“那件事”是指让他丧失编程能力的疾病,这样看来,那件事对麦苗的打击要远远大于对他这个当事人的打击。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试着安慰她。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闻着她头发的气息,有一种酣睡的愿望。

“真的过去了吗?”她问。

他抬眼迅速看了一眼窗外,猩红色的巨大落日像是一个神秘的幻象,如果此时在那里出现怪兽的身影,会是怎样的荒诞?

“王,你走神了?”

“没有,我在想怎么和你说,”他用脸蹭蹭她的头发,“那件事真的过去了,但那件事的确让我的很多想法发生了转变,我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的工作才是更加荒唐的。”

“为什么?”

“你想想,我曾经每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和电脑对话,而面对着人—比如说面对着你的时候,我却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变成一台机器,你能体会吗?我变得比机器人还像一个机器人。”

“你是太累了,程序员的工作太累了。虽然人人都想做程序员,但竞争太激烈了。”

“我不怕累,我只是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像软件一样活着。那不是活着,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也别担心了,我现在挺好的,我现在的工作也挺好的,我喜欢这个表演写作的工作,尽管我不知道文字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中得到一些关于人活着的意义的结论,可我在努力,让自己尽可能深地沉浸下去。我只是……只是还会痛苦,还会焦虑,但我不再恐惧,并开始试着接纳那些痛苦和焦虑,既然我们是人而不是机器,也许就该接受那些东西,我们为什么非要活得像电脑一样呢?”

麦苗摸摸他的脊背:“你说完了?”

“我好像说了许多,我特别想告诉你我现在的状态,想要你知道这些,否则……否则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遥远。”

说完这句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他有些伤感,他干脆扭头望向窗外。他不敢低头,怕看见自己在麦苗衣服上的扭曲镜像。

“王,我知道你在努力生活,我也在努力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可我担心你努力的方向是不正确的。我和你已经很像古人了,你现在还沉迷于古人的文化,只怕你越来越无法融入这个时代。”

“我为什么一定要融入这个时代呢?”他迷惑了。

“不融入,你就会带着你的痛苦和焦虑!你就会被视为精神病患者!”麦苗叫喊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随着她吵,而是怀着深切的悲悯抱住了她的身体。

“别烦躁,这种痛苦和焦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反而得试着安慰她。

她的衣服太光滑了,他的手掌完全找不到着力点。她像条无助的海胚。

“我没法不烦躁,你知道为什么我隔了这么久才和你聊天吗?真正的原因是我这段时间没去机构接受抚慰治疗。你知道的,只要你去了那里,他们会让你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得到抚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你会发现你的所思所想都特别正常,那真是难得的轻松。可是,我知道,我要和你真正地聊天交流,就必须恢复到以前那种不正常的状态,只有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才能理解你。”

“你什么时候去机构进行治疗的,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他深感震惊。他没想到麦苗融入他们的方式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病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所有的治疗都是隐私,不能跟其他人交流的。你难道忘了这个最基本的原则?”

他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浴室,启动了电子屏蔽门。这是家里唯一一处不会被系统监测的地方。

他们坐在没放水的浴缸里边,像是置身在洪水中的一条小舟里。

“你别再去机构治疗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告诉你个秘密,许多年前,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你,我去机构接受过治疗,后来,我还是会做梦,会幻想,但我谎称我已经被治好了,因为我喜欢幻想的感觉。”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病了就要看病,怎么能欺骗系统呢?那也是在欺骗自己。”她仰头望着他,像孩子那样认真地说。

“你看你不是停止治疗了十天,才能和我天马行空地聊天吗?这样难道不好吗?”

“治疗之后,全身无一处不舒服,但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变得没有想法。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就连‘宇宙没有时间,‘我们是被外壳压迫的乌龟,这样的想法,都想不出來。”

“如果没有了这些好玩的想法,你就不是你了。”

他俯身吻了她。她很快做出了回应。他们很久没有接吻了,两个人用嘴唇和舌头探寻着对方,脑袋里晕乎乎的,让探寻之路迷失在恍馋中。自然而然地,他们做爱了。在狭小的浴室里,他们尽可能舒展开身体,把对方纳入自己。她黑褐色的长头发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月夜下有风吹过某种植物。微妙的感触如细沙流淌,灵魂在厚实的云雾中慢慢下坠,呼吸、心跳等身体的束缚消失不见,只觉得每一处细胞都接通了宇宙星辰,直到恒星燃烧般的律动带来了猛烈的爆炸,万物如星云般弥散开来……

他们的每个神经元都得到了抚慰。他们躺在浴缸里,紧紧挤在一起。麦苗抚摸着他的胸膛说:“你知道吗,机构的诊断书说,正因为咱们这类人的思维过于跳跃,才会产生爱情这种原始的情感,违背了人类目前的生物进化秩序。”

“他们怎么不直接说,爱情就像人长了猴子尾巴,属于返祖现象。”

“那他们倒也不敢这么说。毕竟,还是有一些人是拥有爱情的。”

“我们得珍惜我们这种原始的情感啊。”他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

“我是很珍惜的……但是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她叹口气,“它带给我们太多的痛苦和焦虑,没有它,你我都会活得更舒畅。”

“没有它,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他扭头吻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可以看看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爱情小说,里边的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舍弃,甚至生命。”

“我理解他们,要不然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她微笑,声音仿佛来自梦幻的国度,“可那是古代,我们生错了时代。”

“万一是时代错了,而我们是对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活在现在。更何况系统已经宣称永生不再是梦想,这项研究很快就要取得突破,那么,我们更得想清楚。如果永生了,我们还生活在焦虑和痛苦中,那会变成一种无限的惩罚。”

“麦苗,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们活在现在 ,自然不能抛弃现在,但我觉得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完全认同大多数人,如果大多数人出了问题,我们还是无原则地认同,那么我们便并不自信,也缺乏智慧。当然了,有些人会说,这就是历史的大势,不,对于我们来说,历史并没有完成。因此,我们要真正地活在当下,我指的是对生命有意义的此时此刻。也许大多数人都被系统的话语泡沫溶解了,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既然拥有爱情,拥有这种古老的情感,也就拥有了相应的智慧。”

“我不确定你说的智慧是什么,但我会试着去想想的。”麦苗忽然疲惫起来,打了个哈欠。

“今天我很开心。”他觉得她能这样说,已经很好了。

“我也是。我们聊点有趣的吧,我想听你讲讲你现在的工作,”她提起他的新工作,就会控制不住地想笑,“应该很轻松吧?表演写作,天啊,我倒是想哪天去看看你是怎么表演的。听说以前的人会把猴子拴起来,让猴子表演人的样子,学人抽烟、戴帽、做鬼脸。”她肩膀耸动,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巴笑起来。

她赶紧解释:“我并不想嘲笑你,是想真诚地关心你,但我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

搁以前,他们又得吵起来,可现在,他知道麦苗是没有恶意的。他感到了悲凉。消逝在历史黄昏里的美好艺术,唤起普通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滑稽。

“麦苗,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也很有价值的工作,希望你能慢慢理解它。”

“难道你忘了,这表演写作的工作,说到底还是我给你找的。”她笑着说。

“是的,这个工作的招聘信息是你提供给我的——作为一个笑话。”他想提醒她这个事实,这是个讽刺。

可她和其他人一样,不懂讽刺。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样一来,氛围开始变糟了。他耐着性子,再次为文学、为写作辩护了几句,麦苗听后笑得更厉害了。

她抑制不住的狂笑让他觉得深受伤害,她完全失控了。他忍无可忍,脱口而出道:“别笑了,你这样笑起来让我很不舒服。”

“你说什么?”她那像是被人不停撓胳肢窝似的狂笑终于停止了,但紧接着就是情绪的爆发,她喊道,“你竟然讨厌我笑!你不希望我高兴吗?那你喜欢我哭?喜欢我难过和痛苦是吗?你的精神病又犯了,快去看病吧你!”

她可以肆无忌悼地嘲笑他,可她接受不了他的一点指责,她仿佛不明白他和她的内心是一样柔弱的。也许,她读了小说才会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个敏感而丰富的内心世界。那么,他应该引导她,而不是和她一样像傻瓜般任性。他这样一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他努力提醒自己,对她的狭隘从现在起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她的嘴唇已经开始颤抖,那是她即将全面爆发的信号。

他知道,这一轮的沟通又到此为止了。这就是最后的爱情主义者的生活常态,他只能相信下一次沟通会更好。他将在文学和写作当中学到更多关于爱情的东西,爱情一定能够拯救他们。也许,拯救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所有人。那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火种,总有一天会重新燃烧起来。

作为一个写作表演者,他越来越坚信这一点。

“我爱你。”他将麦苗搂在了怀里,任由她如何发怒,也不再松开自己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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