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头歌

2024-02-18 14:18谢淼焱
小读者·阅世界 2024年1期
关键词:火堆千字文鲜草

谢淼焱

为了吃上中秋前的新鲜月饼,我终于还是决定在外婆家住上一晚,等第二天阿爸阿妈来,过完节再一起回去。

那天外公运气好,赶在天还未断黑、鸡还未进笼前把月饼买了回来,顺带买回来的,还有三四个棱角分明的草纸包,里面分别包着冰糖、雪枣和各式干果。

我头一次发现刚刚买回来的月饼竟然是热的。不仅是热的,还是软的,软绵绵的五仁馅,一口咬下去,小半天,嘴里还留着余香。

当时,我和表哥正在门槛上享受热乎乎、软塌塌的五仁月饼。天色渐递暗沉,太阳已经没入西北边大水库的浩渺波涛里,剩下红艳艳、明晃晃的一堆云霞。表哥说起女巫的種种魔法,就像亲眼所见一样。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里,这个女巫能飞天遁地,能降妖除魔,简直无所不能。

正在这时,外婆门前小石溪的对岸,一个身影裹在暮色中,飘飘摇摇地移过来。

“她来了!”表哥惊呼一声,一口月饼卡在嗓子眼儿,忘了吞咽。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这家伙刚才还在夸夸其谈呢,简直就是叶公好龙。我不屑地剜了他一眼。

表哥忙不迭地把剩下的月饼全塞进嘴里,撒腿就往房后跑,边跑边含糊地告诫我:“叫医生,俞医生,你要是敢叫女巫,就死——定——了。”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泰然自若地吃着月饼,不知道当时的状态算不算无知者无畏,心里只想着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看传说中的女巫长什么样子了。

那天的她,哦,对!俞医生,穿着一袭素纱长旗袍,身材清瘦修长,背上背着一个青布背包,背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多少宝贝法器。

她面朝外公家的堂屋,好像是奔我而来。

我到底还是忘了去啃那半块月饼,瞪目哆口地看着她,当时的表情一定傻得可怜。

“兰爹,兰老爹,听木匠张师傅说,你唤我。”刚跨过小溪上那座青石小桥,她便喊开了,腔调有点儿怪怪的,夹杂着一些电视里才有的普通话。

“哎!”外公急匆匆地从里屋出来,脸上堆着笑,“不是唤,是请,请!”

“哦,我看这屋里屋外好得很呀。”

我这才发现,如果不去计较她这身素纱旗袍和那与众不同的腔口的话,她说话直来直去,走路脚下生风,倒是跟村里的妇人无异。

“请您来,自有请的道理。”外公指了指墙角两堆锯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又指了指我,说,“外孙子来住几天,不承想,连着两晚柴火堆里都跑天龙,请您想想办法,莫伤着孩子。”

外公说得轻巧,我却听得胆战心惊。

天龙,就是蜈蚣,毒性不得了,咬着了,要人命呢。外公口风倒也严实,要是知道柴火堆里有那东西,我恐怕清早一来就得嚷嚷着回家了,晚上肯定不敢在这里过夜。

她淡然一笑,说:“小事情嘛,我去摘几棵药草,简单处理一下就行了。”

说罢,她将青布包搁在窗台上,转身往小溪边走去。

我怀着好奇,踩着她的脚印往溪边走,见她弯着腰在岸上寻寻觅觅,一路走去,回来时手里多了红红绿绿一大把鲜草。

那些草要说不认得,似乎也都是寻常见过的,要说认得,我却一棵都叫不出名字来。

扯草的时候,她像是冲着草,又像是侧身向我,念道:

普济消毒芩连鼠,

玄参柑橘板蓝根,

升柴马勃连翘陈,

僵蚕薄荷为末咀。

她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就那样听天书般盯着她,直到她转身往回走,与我擦肩而过,我还在拼命回想她刚才念叨的那一串神秘的“咒语”,心想,要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这可能就是她的不传秘术。

这时,外公早已在门口架起铁锅,锅下烧着四五根干柴,烈火熊熊跳跃,锅里的水上下翻滚。

她来到锅前,手拿鲜草朝外公拱一拱手,围着锅子转了两圈,将草把伸进沸水中搅上一搅,猛地转身,举起热腾腾的草把朝着柴火堆甩去。草把上滚烫的水珠子像密集的子弹,冲着柴火堆扫射。她扫射完,回身,入锅再搅,再甩。如此十来次,沸水洒遍了柴火和墙根,直到鲜草蔫塌得如煮熟的猪食才停下来。

事了,她把草把往溪岸一扔,拍拍手,对外公说:“好了,不会再有虫子来打扰你们了。”

那语气,就好像虫子是她家的小孩,被她训了一顿,当面认了错,做出了承诺一样。

这时,外婆踩着小碎步从里屋出来,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容,手里拿着两个草纸包封,正是外公刚从集市买回来的糖果点心,也不言语,悄悄走到窗台边,将东西放在那个青布背包旁。

过了一会儿,她笑吟吟、神情自然地把外婆摆上来的两个包封拿起,捏了捏,掂了掂,塞进布包里,脸上平静得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这在村子里似乎是一件十分不正常的事情,平常谁要是好心给别家送哪怕半碗豆子,明明都是要知会的,也要推来拒去拉扯半天。像她这样直接把别人给的东西照单全收,跟拿自己东西一样的,我还真是从来没见过。

我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那把红红绿绿的草管什么用,更不知道外婆的两个包封意味着什么,手里抓着已经变硬了的半块月饼,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

她往外走,旗袍下摆轻扬,本意是要径直往石桥去的,走到我跟前,却停了一停。

大概是在附近很少见到我,她有点儿好奇,便上下打量我一番。不承想这一看,她顿时眼睛里有了光,脸上还有欢愉,像是把我里外都看透了一般。

“读书了吗?”她问,声音这回轻柔得像从天边飘来的。

“读着呢,四年级。”我答,低着头,怕被她眼里投来的光烫着。

“《三字经》会背吗?”

“差不多会。”

“《千字文》呢?”

“会背一些,记不全。”我如实说,那时赶上爷爷去世不久,他留给我的那本《千字文》,我一直不肯翻开。

“那要好好背,《千字文》背得好,将来可学汤头歌。”她说。

“什么是汤头歌?”我问,第一次听说古文还有叫这名儿的。

“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种能救人命的歌,你背会了《千字文》,我再告诉你。”

外公见她和我聊起了天,快步赶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搓着双手,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回头对外公笑一笑,说:“这孩子眼里有光,灵泛,没准儿是个文曲星,要好好读书。”

我又是一愣。别人口里说的都是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将来好挣大钱或当大官什么的,到她这里,好好读书,就没有下文了。再说,我哪儿晓得文曲星是什么。

“你教我法术吧。”我不知道心里怎么一热,就这么喊了一句。

外公连忙跑到我俩之间,挡住我,像是说我,又像是说给她听:“莫乱讲,俞医生那法术都是从学堂里学来的,哪能随随便便就学得会。”

她显然也被我的话给惊着了,顿了一顿,刚准备往外走的脚步再次停下来。她朝我走了几步,弯下腰来。我看到她鼻子两侧长了两行浅浅的雀斑。

“当真想学?”她问。

我咬咬牙,心一横,说:“学!”

她蹲在我身边,长长的旗袍里显出清瘦的身形。

她将身后的青布挎包挪到前面,手轻巧地伸进去。我以为她是要摸出一本魔法字典,起码也应该是一本刚才说的叫《汤头歌》的书。结果,她摸出来的,竟是一个比外婆的包封更大的包封。她塞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起身走了。

“背会了《千字文》,过来找我。” 她说。话从小溪对面飘过来,她没有回头。

我默默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时,手里的那个大包封已经到了外婆手里。

外婆将包封的一个角小心地扯开,眯着眼睛往里看了看,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呼:“天哪,给了你一包桂圆干,这可比那两包东西加起来都金贵……”

那一晚,我闭上眼睛一直在想着学法术的事情。一想起这事,就又想到那本我一直没敢再翻开的《千字文》,翻来覆去,不知道半夜什么时候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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