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的烟火

2024-02-21 05:45徐海蛟
读者 2024年4期
关键词:张岱

徐海蛟

单论权势、地位,能比肩这个家族的或许不少,但若要论家族的书卷气与风雅,论人性的丰富与复杂,论人的意趣和风度,张岱家族或许是绝无仅有的。

张岱家族奇人辈出,江南五大收藏家,他们家占了两位;至于品茶、赏戏、筑园、写字、绘画这类风雅的“行当”,更是无人可及。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张岱四岁那年,他的父亲与几位叔叔突发奇想,决定实施一项前无古人的计划——点亮龙山。他们倾家族之力,剡木为架,涂上丹漆,支起数百座灯架,每一架饰以文锦,张灯三盏。满山的大树上,也悬挂起灯来。灯一直从城隍庙门延至蓬莱冈,远远望去,有如星河倒悬。这一工程引发了无数人围观,以至于城隍庙不得不挂上禁条,禁车马入内,百姓到城隍庙门口,只得步行;禁烟火喧哗;禁城内豪室按惯常那样派遣家奴驱赶行人清道。

点灯工程持续四晚。龙山,这座绍兴城外的小山,入夜后第一次被璀璨的灯火点亮。这件事发生在电气时代以前的手工业时代,不得不说是张岱家族凭借一腔浪漫,创造了一个光明璀璨的梦境。

男女老少纷至沓来,缘山而行,席地而坐。每日赏灯结束,仆人入山清扫,果壳蔗渣鱼骨堆积如山。

张岱自孩提时代起浸淫在这般氛围里,穿梭于一众丰盈又奇崛的灵魂间,渐渐就成了一个“痴人”。

张岱爱灯火的璀璨,也爱烟花的烂漫。对于放烟花,张岱有自己的审美要求,他认为缤纷的色彩一定要配以风格相近的声音。模样盛大的烟花,不一定需要锣鼓的节拍来配合,轻吹唢呐应和会显得相得益彰,根据烟花迸放的缓急高下,佐以或激越或低沉的唢呐声,这种情状是绝佳的享受。按张岱历来的喜好,若张灯结彩却不演戏,就仿佛锦衣夜行,看灯的心绪也会黯淡起来。

张岱爱戏子的窈窕,爱舞台深处如昙花盛开复又凋零的即生即灭。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剧是人生的复刻,既演绎生命的欢悦,又留存人间的遗憾。爱恨情仇,才子佳人,戏剧是给人生补缺的。张岱自己组建了一个戏班,名为“苏小小班”。张岱不仅写戏、排戏,兴致上来,索性自己登台演一出。张家戏班演出的质量之高,别说在绍兴一地,就是放在整个江南也是屈指可数的。

张岱好饮茶,已到痴迷境地。老友曾跟张岱盛赞闵汶水的茶。崇祯十一年(1638年)九月,张岱刚至南京便动身前往闵汶水处。张岱等了好久,待闵汶水回来时夜色已深沉。当张岱说只是慕名来喝一杯好茶时,闵汶水又惊又喜,即刻烧水泡茶。研习茶道多年的闵汶水很是惊诧,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仅能尝出茶的品类,还能辨别出茶叶采摘自哪个季节,品出泡茶的山泉取自何处。

张岱亦是一个十足的老饕。他几乎吃遍了大江南北的美食,并在吃法上极尽想象和创造。他养过一头奶牛,研究出了做奶酪的方法。而腌制食物,他更是拿手,什么糟蟹、糟姜、糟茄、腌鱼……皆找到了奇妙的制法。他曾考订祖父的著作《饔史》,编成一部美食集《老饕集》。

他组建丝社、斗鸡社、噱社、蟹会、诗社……仿佛每一项爱好都能够玩出繁多的花样来。他盘桓于南京、扬州、镇江、苏州、杭州等繁华都市,他既爱山水的宏阔与秀美,又迷恋街头巷尾的风俗与人情。他信奉“人无癖不可与交”,以至于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无一不是性情与爱好独特之人,无论官吏、文士、工匠伶人,还是和尚、道士、妓女、贩夫走卒,张岱都有可能和他们混迹一处,在他们身上觅得人性的光芒。

他爱流动的河,爱那河上自在徜徉的船。少年张岱在绍兴城内庞公池附近读书,就在池中留一条小船。他可随时跳上船,顺着河流抵达绍兴城的街头巷弄。他曾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童在船头唱曲,他则在半醒半醉之间,悄然睡去。待船夫回船到岸,他已一枕黑甜。

要多少痴情,才会有这样的生活;要多少热爱,才会有这样的痴情。

清军大举入关,占领北京后,迅速挥师南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的小朝廷不堪一击,一年即瓦解覆灭。江南士人们纷纷投入反清复明的抗争中,拥戴明朝宗室朱以海,以鲁王监国名义扯起了抗清的大旗。

这当然是无谓的抵抗,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没有人能力挽狂澜,在巨大的毁灭性的颓势面前,旧时代的抵抗注定徒劳。不过最初,人们总是怀着一丁点儿希望做最后的抗争。张岱一家迎接鲁王到绍兴,捐钱助饷,倾尽全力追随鲁王抗清。但他们没有料到,这个南明小朝廷无能又腐败,那些以各种名义站到台前的人图的只是权力和声色,根本不可能重振大明基业。

清军汹涌而来,像轰轰烈烈的大潮,很快席卷至钱塘江。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绍兴沦陷。清军攻入绍兴城后,四处追捕拥护鲁王的人,张岱一族自然在追捕名单之列。

在国家的崩溃面前,张岱原本安稳富庶的家庭分崩离析,个人的命运犹如蝼蚁,多年的积蓄一夜归零。巨大的灾难激发了无声的抗争,许多孤高的灵魂以决绝的死亡殉葬这熄灭的时代。

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兵攻破南京,弘光帝被俘。六月十三日,杭州失守,潞王降清。十五日午间,刘宗周听到这一消息时正在用膳,他推案恸哭,说,我到了顺应天命而死的时刻了!他决定效法伯夷、叔齐,开始绝食。其间,清贝勒博洛以礼来聘,刘宗周书不启封,绝食二十三天,以身殉国。

浙江山阴(今绍兴)大学问家、张岱父亲张耀芳的好友王思任在清军破绍兴城后,绝食而死。

张岱好友陈函辉返台州,哭入云峰山中,赋绝命词十首,自缢而死。

张岱好友余煌独自出东郭门,到渡东桥边投河,殉国而亡。

张岱堂伯张焜芳领兵与清军交战,被俘虏后誓不投降,壮烈捐躯。堂弟张萼初率兵抗清,兵败后从容就义。

最触动张岱的,或许是挚友祁彪佳的死。

祁彪佳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戏曲家,天启二年(1622年)的进士。

弘光元年六月,清军礼聘祁彪佳,聘书抵达时,祁家人惊恐又为难。祁彪佳向妻子托付了一应家事,将家中大片田产捐给邻近佛寺,在日记中留下遗书,并写下三封告别信,一封给叔父祁承勋,一封给三哥祁骏佳,一封给妻子商景兰。七月二十五日,祁彪佳于家中置下酒菜,邀请诸好友到府上小聚,张岱就在席间。这场夏日最后的晚餐却是温情的,朋友们谈笑风生,说着轻松的话题。

酒过三巡,主人送客,朋友一一告辞。祁彪佳唯独留下老友祝山人,请他移步内室深谈。他让山人焚香煮茗,二人纵谈古今忠烈。推开木窗,眺望南面的远山,祁彪佳笑着说:“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随后,祁彪佳催促祝山人就寝,自己则离开家。他来到寓园,登上八求楼,那是他以毕生热望营建的园林和藏书楼,那里有三万五千一百卷藏书在等候他。

从书楼上下来后,祁彪佳在寓园里踱了一圈,这是一个联结着他生命的园子。他曾在这里赏月、饮宴、看戏、燃灯,他曾在这里品尝甜蜜的爱情和亲情。

最后,祁彪佳走向寓园内一处池塘,投水自尽。

这么多轰轰烈烈的死亡,不断冲击着张岱。作为亡国的遗民,作为立志不改侍新朝的坚定反抗者,在所有希望幻灭后,张岱确实想过死亡。可同时,他又不止一次地想到,为了气节,选择以死殉国确实是可贵的,但在屈辱中活下来,完成未竟的事业,是不是更可贵?确实,张岱有一项重要的未竟事业——修明史。

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六月,张岱携一子一奴一箩筐书籍,逃往绍兴城五十里外的越王峥。在遥远的古代,越王勾践曾栖兵于此。最初,张岱藏身于此地一座古寺中,寺中方丈是他的至交。他深居简出,躲在僧舍里编撰《石匮书》。

但有一回,张岱外出时被人识破,自此到寺院里拜会他的客人络绎不绝。为避免泄露行踪,张岱决定离开越王峥的古寺,迁往嵊县的西白山中。在西白山,张岱遇到族人,族人帮他将绍兴城内的家小全部转移过来。动荡的逃难生活逼迫着张岱变卖了家中剩余的田产,身边仅剩的几个奴仆也各自逃命。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张岱与家人根本无力带走更多的东西,各项家当及三万余卷藏书尽数落入官兵之手。

在西白山中待了近一年,到顺治四年(1647年)夏天,由于物资的匮乏和生存的艰难,张岱本想迁回绍兴城内,但亲戚朋友们见他们一家,如见毒蛇猛兽,无人敢接应。张岱一家只好避居于绍兴城二十里外的项里,此地传说为西楚霸王项羽逃难藏身之地。时间和命运运行的轨迹如此奇妙,在项里的避难时光,张岱时不时会想起那位落败的英雄,他甚至在项里鸡头山上选好了自己的墓地。

避难三年,陋室不能避风,食物不能果腹,天地寂然,友朋如大海上的孤舟一般难觅踪迹,可某种信念仍然活着,像残存的烛火,在大风之后固执地挺立着。张岱白天学着耕作,夜晚埋首史书进行整理与书写。就这样,在信念的照耀下,离乱的生活才泛起一点生机。

顺治六年(1649年)九月,张岱一家迁回绍兴城内。张家故居早已易主,钟鸣鼎食的岁月在一夜间沉落,这个越中望族,数代人苦心孤诣的经营,一夜间被时代的巨手荡平。

繁华已尽,烟花寂灭,前半生的优渥此时烟消云散了。

最后,张岱于辗转中租下绍兴龙山后麓一处残破的园子——快园,那是他年少时在祖父张汝霖的带领下时常游玩的地方,也是他儿时读书、赏灯、看雪的地方。

活下去,胜于一切。

尽管大家族已分崩离析,但张岱自己一家人口依然不少。六个儿子,十个女儿(除去出嫁的,还剩七个),两个儿媳妇,四个孙子,一个孙女,再加两个妾,大大小小二十三口人。顺治十一年(1654年),清政府清查户籍,没有田产的张岱一家成了黑户。

这样大的一家子,只靠张岱一人去获取生活来源,显然是不现实的。为了激发每个人的求生欲望,以渡过难关,张岱劝告儿子们各立门户。张岱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妾,在饥寒交迫与艰难世事面前,她们不复从容:“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日出不得哺,未明先起走。如是十一年,言之只自丑。”从诗句中,我们见到了面对穷困生活时,张岱心里某种无处诉说的凄凉和无助。

张岱只好拿出年轻时痴迷雅玩的劲头,将它转变为强烈的求生欲,以应对生活。为了织布穿衣,他学习养蚕,可随即新问题来了——快园中八九棵桑树,无不枝叶稀疏,蚕的食物很快就断供了。他又试着养鱼,买了千尾鲤鱼苗放进水塘,可塘中蓄水养鱼不到十日,就听说鱼塘水面需要铺一层草。于是,他典当衣服,买回一条小船,还请了一个老头儿来打草。这个老头儿驼背又秃头,每天只知道吃饭喝酒,干起活来懒散拖沓。养鱼,不但分文未赚,还赔进去许多钱。

年轻时的张岱恐怕永远不会想到,老来他的生活会彻底变成另一副模样。曾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现在却要学习插秧、浇园、舂米、担粪。他根本不知道农作物的脾性,不知道农事的门道。他曾在半夜挑粪灌溉,曾一棵一棵拯救被烈日晒到枯萎的茄子苗和南瓜苗,曾妒忌邻居家桑树枝繁叶茂,足够蚕儿吃到结茧。面对一片稀疏的田地,张岱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学问与经济,到此何所施!”确实,纵有满腹诗书,纵有用不尽的文韬武略,面对这片沉默的土地,你能使出什么计谋呢?

个人能在富贵温柔乡不沉醉而努力触及灵魂的风致,自然令人钦佩;一个曾沉浸于富庶生活的人,能够坦然面对时代的崩溃,面对生命沉入绝对的贫穷与枯寂,能想方设法重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则更令人钦佩。张岱之所以有能力应对生活如此这般的“断裂”,不沉陷于富贵,不困顿于贫穷,这大概就是他的家族给他的底气。

明亡之前,这部书写明史的大作已经有了大体框架,张岱特意以《石匮书》命名。石匮,石制的柜子,是古代帝王祭祀用的石匣,也是司马迁保全史料之处。以此命名一部史书,是为了记录一个时代,也是为了向司马迁和他的《史记》致敬。

《石匮书》的撰写始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原本或许只是张岱写作生涯里一部体量较大的书,在经历了明帝国灭亡的切肤之痛后,张岱将这部书的书写看作自己——一个遗臣生命延续下去的理由。作为一个有着浓厚历史情结的学者,张岱坚信,家国是有记忆的,一个国家政权可以覆灭,只要文化的记忆还留存着,这个国家就不会真正灭亡。一部未完的《石匮书》,昭示着生命的重量,他终究将以一支笔,以不灭的汉字,为业已逝去的故国招魂。

明亡之后,初生的朝廷急于显示皇权的威严,以雷霆之势清扫残余的抗清势力,以不带丝毫人性的严酷手段震慑那些至死不渝的“守旧派”。这样的时期,修撰明史当然“违法”,且是一桩重罪,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张岱在数次逃难中,金银财产遗失殆尽,唯有《石匮书》书稿总贴身携带,以性命守护。

从崇祯元年(1628年)到康熙三年(1664年),张岱终于完成了这部鸿篇巨制。《石匮书》前编二百二十卷,二百五十万字,上起洪武肇基,下至天启崩殂。之后,他又完成了五十万字的《石匮书后集》。

张岱以史家笔法,在纸上安放了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安放了天文、地理、律法、礼乐,安放了帝王、公卿,安放了烈士和忠臣,也安放了奸佞与小人。那些公义良知,那些文化与民俗,都在这部大书中存留下来。

这是一阕献给逝去王朝的绵长挽歌。

若从物质层面看,张岱的前半生过得何其靡丽奢华,后半生又何其拮据落魄。他深知繁华是过眼云烟,时间若白驹过隙,且皆不可追,但在晚年枯寂的光阴里,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做起从前的梦来。

大明帝国灭亡后,张岱很少走到热闹中去,尽管他是那样喜欢热闹的人。他在沉寂里活了许久,有人说他死于八十四岁,有人说是八十八岁,也有更多史料表明,他死于九十三岁。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张岱在六十八岁那年就已经将自己的墓志铭写好了,六十八岁往后的每一天,他认为都是自己赚来的。关于死这件事,他应该早就想明白了。

(之 骅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不朽的落魄》一书,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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