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离红尘如此之近

2024-03-02 16:15
大理文化 2024年2期
关键词:苍山

坐落于云南大理的苍山,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

苍山视洱海若女儿,“近嫁”坝子东边,看护在视野中。山水相映,构成全国仅有的山水齐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风景名胜区一体的胜地,悠久于历史,遍布于典籍,在影视作品里姹紫嫣红。

苍山视大理城若儿子,留置膝下,一半古城,一半下关,融传统与现代于一身,山水之间自玉树临风,风花雪月秀风华绝代,物华天宝造云南第三大城市。

自然的造就,历史的垂青,国家领导人赋予的殊荣,让苍山成了著名的“青山”,钟爱它的远远不止生活在周围的百余万居民,还有熙熙攘攘、源源不断的观光客。对此,许多大理人都自豪地说,我们这里没有淡季、旺季之分,只有旺季。2023年初,电视连续剧《去有风的地方》播出,再次把苍洱之间的清朗宜人之风“吹”向世人,大理在剧中犹如“美丽中国”的一处缩影,夺亿万人眼球,一时间旅游业唯有“火爆”二字可形容。

2023年8月21日,我自昆明坐上动车,喝了两杯茶,发了一会呆,似乎须臾,人就站在苍洱之间,像一滴水,滴入大理城密集人流汇成的“河流”。统计数字告诉我,仅2023年1月到7月底,大理接待国内外游客3888.68万人次,平均每天18.5万人次,去年暑期,单日游客随时达到20多万人次。

客人云集,与大理人同享绿水青山,多么和谐,多么值得乐在其中啊。

然而,我此行的目的是走访苍山保护者,并非旅游也无心流连盛况。我仰望着不知仰望过多少次的苍山那高大的山体,脚步和心思直奔静悄悄的城市角落和深山,直奔与城市的喧嚣热闹无缘的守山人。

妙手回春

2020年春天,古生村大青树的树叶逐日枯黄。

2021年夏天,古生村的大青树复郁郁葱葱。

这是怎么回事?有一个人最有发言权。

2023年8月21日,汽车在大理古城的街巷,在无处不在的游客缝隙中拐来拐去,终于到达门上悬挂着“大理市林业有害生物防治检疫所”牌子的僻静小院,找到了所长张佐柱。

老百姓口中的“大青树”,标准的学名叫黄葛树。2020年春夏之交,古生村干道上那棵种植于明朝的黄葛树不但不见发新芽,原本四季常绿的树叶反而次第变黄,不断往下掉,整棵树就像饿急了的人一样“面黄肌瘦”。看到“心头肉”变成这个样子,村里的家家户户急了,各级有关部门也急了。张佐柱临危受命,蹲在树下反复研究了几天,认为古树的病因是“年事已高”,营养吸收不良。几经商量论证,他大胆地拿起了“手术刀”。2020年5月26日,两辆大吊车开赴现场,上面清除枯枝,中间切削树身陈腐的部位并作防腐处理,还就地面树根周围进行了草坪清理和适当的土质疏松。这个过程被众多村民目睹、关注,被张佐柱称为“一台开放式的外科手术”。

当年5月27日开始,救护组用了几天,集根动力、微量元素、茎根防腐、有机肥等药物、肥料,对古树施行了人工吊瓶点滴输液复壮措施。接下来的日子,张佐柱“吊着一颗心”,隔不了几天便要到古生村“查房”,观察大树的长势……一年后,在认定自己的治疗方案已获成功之后,他在给上级有关部门的《关于湾桥镇古生村黄葛树抢救性保护救治复壮实施情况的报告》里写道:“2021年6月5日对古树实地监测,发芽率已达30%,10%已抽开新叶;6月15日再次实地监测,发芽率已达99%,95%以上已抽开新叶,复壮效果明显。”

事后,许多人都朝张佐柱竖起大拇指,说他是艺高人胆大。对此,张佐柱既欣慰也后怕:“说老实话,我那两辆大吊车当时的确有些吓人,有人劝我慎重点,我没听,你要说百分百的把握,我也没有,属于壮着胆子干。”张佐柱的大胆并非妄为,而是来自经验。早在2002年,大理市喜洲镇榕树广场的两棵古榕树就遭遇了同样的“年老体衰”。喜洲是中国名镇,村村寨寨都有棵大榕树,是全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傍依。张佐柱的母亲就是喜洲人,他童年最大的快乐便是去外婆家玩,在喜洲大榕树的枝叶间“躲猫猫”。大树病了,他比谁都焦灼,先后进行了上百次配方实验,在大理州第一个给古榕打吊针。只是,树体太大,“点滴”显效甚微。他又将目光转向大树根部,清理腐朽部位,施加配比好的药剂,又选择在夜里给大树的叶面喷洒进口药剂……每棵要六七个人张开双臂才能围得过来的大榕树就那样慢慢恢复了生机。从那以后,大理坝子凡有衰弱的古树便少不了张佐柱团队的把脉问诊,在村庄、寺庙、校园、公路边,一双“妙手”先后让一百多棵古树“回春”。

张佐柱不经意成了大理古树救护的“首席医生”,但实际上,他的功绩远不止于此,他更大的用武之地在于苍山茂密的植被和关乎民生的经济林木、农作物的病虫害防治。其中,2006年开始的那场苍山森林有害生物狙击战无疑是他职业生涯最壮丽的一笔。

那年,苍山的森林前所未有地遭受了一种名为“松纵坑切稍小蠹”的外来生物入侵,2.2万亩绿树萎靡不振、命悬一线,如果不及时加以控制、根治,整座山的树木都有可能被感染。刻不容缓,大理市在各方支援下组建了云南省第一支“林业有害生物防治专业队”,兼任队长的就是张佐柱。他带着这支“专业”却没有经验的队伍,常年奋战苍山之中,向森林“问闻望切”,对受災林地采取大面积的生物农药和生物防治,对受灾严重、病入膏肓的林地进行人工砍刨、局部烧毁根除……各种办法摸索使用,“大战”整整进行了6年多。同一件事,漫长的劳作,张佐柱一开始以山里为家,到后来每月上山也不低于三五次。他密切监视外来生物的消灭和消亡过程,仔细洞察野生林木的恢复情况,直到苍山恢复翠绿也不敢大意,阶段性的监测至今持续……此事如果不是采访得知,谁又会想到眼前高大神秘的苍山曾有此劫难。张佐柱和他的战友们的功劳无法定量。毕业于农校林业专业的他,2014年满50岁之际,被国家林业局命名为首批“全国最美森林医生”。

大理市林业有害生物防治检疫所的院子,就像热闹古城里的一个真空瓶子。张佐柱的办公室,墙上、桌上、文件柜里全是树的“影子”,最瞩目的是密密麻麻的文档、图片布满他的电脑桌面,那是上了年纪,眼神和记忆力有所退化的人使用电脑的一个习惯。是啊,就快要退休了,可张佐柱手里还有数不清的树木和课题,让他觉得时间不够用、脑子不够用、精力不够用。检疫所的一位同志告诉我,若不是外出去现场,老张每天总是很早上班,天黑还在办公室倒腾,他眼里只有树木没有四季,没有小院外的红男绿女。

张佐柱态度坚决地邀请我与他共进一次晚餐,甚至揽着我的肩膀不让走,说利用吃饭时间还可以跟我讲许多事,说他们这个夹在大理古城的小院子很少有人进来,尤其是做采访、写文章的人。我感谢他的一见如故,理解他的口若悬河,知道他的客气不含半分虚伪。在街头,大理古城的每一栋老屋都被不断路过、张望,苍山洱海间的空气阳光被尽情吐纳夸奖;在室内,医院开处方的医生能被病人和家属仰视。可张佐柱呢?他的“病人”只是不会移动、沉默无言的树木,他的荣耀只是春芽、秋叶、花朵悄然在天地间怒放的芳香,只是默默地坚守。

说声“以后一定有机会”,我告别了张佐柱,因为大理市太和街道荷花社区的护林队长李奇已经在下关城上方村庄尽头的坡脚等我,他坚守了23年的护林站叫“一点红”,听来很浪漫。

“一点红”很近,离市区也就6公里的样子,离李奇荷花村的家不到4公里,然而世界上最遥远的往往不是空间距离。2000年,村委会决定让37岁的李奇参加护林队,他步行上来看了一眼,一点红护林站果然是“一點红”,几间简易的红砖房与村庄保持距离,独自掩在荒草中,再往上就是陡峭的苍山山体,冷风直来直去吹得人发慌。李奇没说什么,但“心里有情绪”,想“干几天再说”。他背着一套铺盖,把自己从家里“赶了出来”,到岗才一天就发现一个天大的头疼事:“一点红”正好是村落与大山的结合部,遍地枯草,是春节、清明节等节日人流集中之地,也是年轻人集会之所,怕火,而火种难禁。

先说过节,附近的老百姓不仅有放烟花、鞭炮庆贺的习惯,还保有除夕夜“烧头香、接头水”的习俗,具体说就是在大年初一凌晨,许多人都要步行到附近的宝林寺“烧头香”,然后再到苍山十八溪之一的阳南溪“背头水”。夜黑风紧,人流一旦入山,鞭炮声便此起彼伏,烟火、照明的油灯到处都是……清明节就更麻烦了,那时国家还没实行农村丧葬改革,附近四五个大村的老人去世以后都要送到这一带下葬,所以护林站周围尤其是上方都是坟地,埋的是逝者,上坟的又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点香烧纸,程序复杂,一丝不苟。事关民风民俗,阻拦是无用的,只有陪伴、蹲守。所谓护林,防火就成了头等大事,越是别人欢乐闲暇的时候,李奇他们就要将仅有的人手撒在左右7公里宽的区域,来回奔走,过年不分白天夜晚,清明节要巡逻到太阳落山人流散去,还得进入墓林,一一查看香火有没有熄灭,纸钱有没有燃尽。

再说年轻人的出没,那时更是一年四季都有可能、说不上规律的常态了。村里的孩子发生了矛盾,会悄悄约着“上山解决”;外来的游人有心里不痛快或好奇的,也会自行摸上山。那些年幼无知、没有分寸的人,到山里抽烟喝酒,有时还会集中干树枝生起一堆火,李奇他们尾随、劝返,言语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冲突……就这样守山一两年下来,李奇觉得自己“老了10岁”。这时他当了护林队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在上级支持下,开始严格执行辖区的路口把守,严禁带火种入山。如此冲突就更多了,每一个想入山的人都有可能把你当“敌人”。咬牙坚持了几年,宣传起了作用,习惯慢慢成了规矩,大家都知道不能带火种进入了。但李奇脑子里那根弦还是无法放松,哪怕后来在一些路段安装了铁丝网,在主要路口设置了监控,他还是放松不了,“因为我们没权利搜身啊,所以有人上来都还得防范监督,一点不能马虎。”

当时想着“干几天再说”,李奇不知不觉就干了23年。除了防火,他还做了很多事,包括防治乱砍滥伐的日常巡护、辖区住户的反复走访、老坟主和智障人员的登记造册、协助专业人员进行森林病虫害防治、带领护林员在树木稀疏处种树等等。他也有一双“妙手”,10个指头伸开,张嘴就数出10个路口,一只手再伸一次,又数出5个路口,辖区共有15个路口,每一个都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也许握得太紧,年年节假日和寒、暑假旅游高峰,他都是瞪大眼睛24小时在岗,难免就“松”了另一头——23个除夕,他没有跟骑摩托10分钟就能见到的家人团聚过一次。过年的时候,他们简单的年饭总是在岗位上吃:简单的年夜饭摆好,过去的对讲机、现在的手机视频打开,3个卡点的弟兄每人抬一杯饮料,大声祝福,互相鼓励,半小时吃完,人身一件军大衣散到野外巡护到天明。

李奇的辖区23年没发生过火灾、盗伐,树林越来越厚,“刚来时上面山跑只兔子都能看见,现在怕是有头大象路过我也看不见了”,为此他有好几个奖状,最牛的是全国绿化委员会颁发的“全国绿化奖章”。李奇如今已满60岁,但村委会已下通知,要他继续干下去。

这一日,我还约了董灯红。正准备去见他的时候,一直持续的小雨突然大了起来。在电话里,董灯红反对我上山找他,说从坝子里行车到花甸坝要两三个小时,来回的时间已经不够,关键是进山的路况非常差,沟坎多,雨中特别不安全。无奈之下,我试图电话采访,他浓重的大理口音在雨声里断续,让对话不清晰。

董灯红,大理喜洲人,20世纪90年代怀揣发财梦,一头扎进苍山深处的花甸坝种药材,结果人没富起来,对财富的向往也淡泊了,因为他迷上了苍山,不想再离开花甸坝,便报名成为苍山花甸坝管护站的一名护林员,后来还当上了护林队的队长。几十年的深山生活,他除了坚持护林外,还凭着药材种植的经验,就地培育出龙女花、黄牡丹等当地发现的珍稀植物各上千株并移植到森林之中,这同样是一双“妙手”。

董灯红的座右铭很好记:“除了照片什么也不带走,除了脚印什么也不留下。”有句话他没说,是别人告诉我的,花甸坝那个地方与世隔绝,除了同事外便没别的人可以交流,进出一次非常困难,只要能坚守就是莫大的贡献。

抱团如石榴

2023年8月22日,晴。汽车出了下关城,越苍山南坡往西坡的漾濞县,到达该县漾江镇上邑村。之所以选择这个点采访,是因为该村离苍山保护区红线距离只有几公里,涉及林地面积相对较大,苍山保护工作压力大。

也许是错觉,苍山西坡似乎没有东坡那么陡峭。从停车处一眼看上去,村庄的果木与苍山森林不分彼此,让村里的房子悉数躲在绿荫里。上邑村的护林队长施贵华告诉我,他们早已把村庄当成苍山的一部分,所以,他当护林员不讲条件,“想尽办法也要坚持”。

施贵华生于1966年,在村里已算是“老倌”,但走起路来依然风风火火。他身上有着质朴的幽默,引得我不由顺着他的话追问:“护林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才能坚持呢?”他回答:“因为有许多困难要克服。”通过他的叙述,我俩共同将他的“办法”总结为“一波三折上山,眼观六路巡逻,多管闲事防火”。

“一波三折”当然跟水有关,指的是每天上山和下山的路。苍山以溪流多著名,东坡有著名的十八溪,西坡的溪流则多至23条。施贵华每天上山护林,首先要骑上摩托,狂轰油门40多分钟,然后放下车,再步行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辖区,路途中得涉过两条溪水,返回的路也一样。10年前,他刚参加护林队的时候并不会骑摩托,每天靠双脚,总计得三四个小时才能到位,费劲不说,时间更耽误不起。那就凑钱买车、学摩托吧,新手拿到驾照就面临上山的毛路,油门小了上不去,油门大了会翻车,施贵华不知摔了多少次才像骡子上山一样找到感觉。而每次摔跤,他不心疼自己,而是更担心借钱买来的摩托被摔坏,这护林员没法当下去。他绕不开的两条水,标准叫法应该是“溪水”,他们都叫“河”,雨季的河水最大时可以没胸,旱季水深也有好几十厘米,落差大,水流急,人一进入水就会往上涌。他们过河,每次都要脱得只剩裤衩,将衣服、鞋子和挎包举过头顶,冷不用说,水沟里非常滑,要保持“投降”的架势还得猫腰赔小心,窘迫的样子因季节不同而异,一不留神失足,那一天就要过上穿着湿衣服凉透心的“好日子”。

“眼观六路”比较好理解:他们的辖区偏大,超过3.3万亩,单靠两只脚去走是完不成任务的。特别是早些年,一再严管,也总有少数人眼馋苍山里质地上好的大理石,偷偷摸摸的采伐时有发生,有的人甚至形成团伙,分别放哨、动手,一有护林人员的踪迹便瞬间逃之夭夭。施贵华上山,总是怀揣喷漆,尽可能多地在大石头上喷警示标语。有几次,他发现山里除了他的喷漆还有别的标记,知道那是盗采分子准备下手的信号,心中不由火冒三丈,天天上山更早、蹲守更晚,吓得对方再也不敢露头。有时候,在巡逻途中,他侧着耳朵听听,撒开腿就跑,同事莫名其妙,只好也跟着跑,个别违法采石的人就这样被他们抓了现行。日子久了,有人托人带话给他:“管得不要太紧,要担心你自己……”

对“多管闲事”,施贵华的解释是,苍山只有一座,不管是耕地还是林地,不管是不是你的辖区,发生火情你都得扑上去。在漾濞,不少老百姓至今还保留烧地耕种的习惯。你管,他说他烧的是自家的地,你不管,难说就要酿成一场大灾。很多次遇到这种情况,施贵华就跟对方磨耐心。有的人拗不过他,口头上答应不再烧。施贵华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见身后又冒起了浓烟。他三步两步跑回去,灭了地里的火,跟人说:“今天我就留下吧,你点一次我灭一次,陪你到明天都可以。”施贵华说,老百姓烧地还好,起码有人看着,最怕就是野火。2022年5月,云南久不下雨,施贵华接到一个放羊人的来电,说看见山里冒烟,他从家里骑上摩托出发,一个人到达火场,那里并不是他的辖区。在用了两分钟电话报告后,他便冒着危险扑火,只身将火情控制在了几百平方米范围内。等增援人员赶到,他们一起扑灭地上的明火,又连夜摸黑清理厚度将近一米的腐叶,直至第二天中午。之后几天,施貴华义务值班,与几位同伴日夜轮流蹲守现场,直到火场复燃的可能性为零才回家。

谈了工作,施贵华也说了句实话,他觉得护林收入与辛苦的付出不相称。我一问,他们现在每月核定的报酬是1000元,扣除保险等相关费用,到手还不到800元,果然低。然而,施贵华同时也跟我明确说:“钱少归钱少,我就当看护自己的家,只要还能跑,我就会坚持干下去。”说着说着,施贵华突然掏出手机,让我分享他积存的照片。他的“相机”不够好,但景色好,照片多为大树杜鹃,有粗壮的单株,有连片的花林,有落红无边的草地,都是我没见过的仙境。我夸他的照片像美酒,他也不谦虚:“实地的景色比照片美百倍,有时走在上面累了,屁股一顿坐坐,看着美景,几分钟就不累了,你们城里人要周末才能去公园走走,我可是天天在大花园里上班。”

施贵华的骄傲,似乎也是另一位护林员李万宝的满足。李万宝是1971年生的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可他2020年49岁才当上护林员,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人年纪大了退出,他主动报名顶替还经过了村委会的考察才上岗的。言谈中我了解到,李万宝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公务员,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飞进了家门,是真正的“双喜临门”。我问他:“护林占用了你的精力,800元的月收入却不足以支撑你儿子上大学的开销,你咋办呢?”李万宝说:“看山是件光荣的事,在村里有地位,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我不会放弃。至于儿子的学费,我姑娘说有她呢。”

原来,争当护林员已成了这里风气,他们更看重的是“社会效益”。

上邑村不简单,作为苍山西坡的一大门户,有两种“花”盛开村内外。山上,无边的林木茂盛,动植物种类繁多,是苍山之中生物多样性最突出的片区之一,单单杜鹃花就有六七种,构成了万亩连片的“脉地大花园”,每年春夏花开季节,便会有自驾游大军前来,最多时每天可达四五千人;村间,10个村民小组380户1438人“开着”汉、彝、白、傈僳、拉祜、壮族等多种“民族之花”……杜鹃引游客,只会增加护林防火的难度;村大民族多,会不会因为文化、习惯而难融洽?这些都是上邑的特殊,上邑的荣耀,上邑的难度,上邑的挑战。

上邑村归属漾江镇,该镇副镇长施文杰特意赶回村里接受采访。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随和、淡定,干实事者的样子。施文杰原来在上邑的家境并不好,母亲是一级残疾,家庭负担很重,可他的私心从来就很轻。他是村医,哪家有病人都少不了他的照料,哪家困难他都会出现;作为“穷人”,他家本可享受“低保”而未受,甚至将上万元的危房改造补助也让了出去。他靠自己的勤奋和聪明,慢慢改变家境,慢慢成了村里日子比较好过的人。2007年,经群众推举、上级批准,他成了村党支部书记。就这样一个人,把多民族的上邑带成了多次被表彰的先进村,而苍山保护工作就是他们村最出色的事情。

施文杰给我展示了一份题为“上邑村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管理模式”的文本。我翻了翻,足足有七八千字,考虑周全,逻辑严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山区农村村委会所为。

大凡“管理模式”往往都是枯燥的,但在此我乐于针对他们的做法概括摘要:

两个首要——保护苍山是上邑村的首要,护林防火是保护的首要;

两层分工——村委会成员及村民小组长有明确分工,每户村民也有落在责任书上的分工;

两支队伍——经过严格培训的护林队伍,和灭火、送水人及送水骡马队伍,所有人进入队伍都要经过严格考核;

两手抓——一手不厌其烦地反复宣传,一手不漏点滴地对入山人员、火种、打猎和采伐工具、“憨、聋、痴、哑、精神病”等5类纵火危险人员各环节的管理;

两种手段——传统的人力脚力巡护与在入山路口、重点地区安装现代化监控设施结合,等等。

据说,他们的这个模式,每年都要根据实际情况作修订,严肃如他们村的“宪法”;同时在村级规章之下,各村民小组也都有更具体的书面“办法”。有了章法,还剩下“执行”,而执行的关键,施文杰认为就是“干部带头”。他这个人,还没当支书的时候就习惯了奉献,威信当然就高,干起事情来冲在前面,管起人来谁都敢得罪。大凡节假日、防火季节,施文杰总是与村委会其他成员轮流带队巡山,即使不巡山也24小时在村委会值班,遇有突发事件就出动。支书带头,村委会、村民小组长带头,村民跟上,苍山保护的一道堡垒在上邑村筑成。这份经验,已经在苍山西坡得到推广,施文杰给我的文本,也是他应邀到别的乡镇乃至别的县传授经验时的“教案”。

不得不说,这样的全村一千多号人如“石榴籽”抱团守山,让我充分感受到了国家最低领导机构的得力和人人参与所共同生产的力量。也许这就是整座苍山动植物越来越多、生物多样性特征越来越突出的秘诀之一吧?

还不得不说,施文杰以一个农民、村支书的身份,2022年1月被破格提拔为副镇长,当上了公务员。他告诉我,上邑村委会像他这样被提拔到体制内的成员还有3位,一位当了县妇联副主席,一位当了镇党委委员,还有一位成了县林草局的事业编人员;他还告诉我,上邑村委会现在任的4位成员都通过上级的培养,拿到了云南省开放大学的本科文凭,上邑各方面的工作持续先进。

多么神奇的苍山西坡,多么厉害的上邑。

之后的行车途中,我和漾濞县苍山管理分局的张永珊副局长闲聊,说到基层组织的“战斗力”和“出人才”,我坦言上邑的见闻让我大开眼界,领教了一个小小的山区行政村也可以有无限的作为。在这里,村委会有想法和办法,护林员有荣誉感和责任心,村民有一致的理解和参与,干部走在村民前面,村民助力干部的倡导和决策,莫说守山护林,万事都能顺理成章。

苍山与泰山

2023年8月23日,阴,大雨。汽车沿漾濞坝子北行,慢慢进入苍山西北部的洱源县境内,到达洱源平头山草涧山管理所时已近中午。我下车一看,一个没有围墙的小院,两栋矮房构成一个直角,躲在遮天的密林中,除了雨声便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村庄,听不到狗叫。

院子里有几棵板栗树,有的板栗已经张开带刺的壳,没人摘,他们说“人少,吃不赢”。

显然又是一个工作在这里便是贡献之所。

所长苏振国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足足高出我半个头。他的微信名“五岳独尊”,仿佛将他山东泰安的老家写在了脸上。那是他心怀故土、思念泰山的情不自禁吧?一个人离开家乡30年却只回去过几次,思念不渗入骨头缝里才是怪事。

苏振国的经历简单得只需一行字:1975年生,1993年入伍到云南,2006年轉业到洱源县从事护林工作至今。当然,他的心路就要漫长得多了,东聊西聊,我才慢慢打开他的心门。

当过兵的人许多都会终生保持军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苏振国属于典型。他服役是在陆军部队,先后获得过二等、三等功一次,还获得过“优秀士兵”“优秀班长”等奖章。这样多的荣誉是每个军人的梦想,明显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的。部队给予了他高度的肯定,也在他身上打下了铁的烙印。2006年,他做为士官面临转业,摆在面前4个单位让他第一个选,他丝毫没犹豫就选择了洱源县罗坪山林场。当时,选择的唯一理由是爱人老家在洱源,选择后即来的忐忑则来自军人的自觉天性:对林业一无经验,二无专业知识,加之听不懂洱源方言,他非常担心工作干不好。

带着如此念头报到,苏振国投入的是身心的百分百。他在跋山涉水的同时恶补林业知识,用1年时间成了行家,用2年时间担任了副场长,用5年多时间,他担任了场长。2012年,他调任平头山草涧山林业管理所任所长。他发现,与故乡的泰山相比,云南的苍山因生物物种的丰富而越发神秘,如果说泰山胜于自古的便捷和渊深的文化,那么苍山便胜于自古的偏远和天然。这样一比,迷恋便成了自然,自觉不自觉,苏振国把林场当成了哨所,把自己当成了不可须臾分神的哨兵,家庭的概念弱化于不知不觉。殊不知,妻子不干了,撇下他和6岁多的儿子,于2009年决绝而去。憨厚的苏振国被婚变弄傻眼了,电话里,疼他的母亲说:“把娃娃送来泰安让我们领着吧。”父母是来过云南的,辗转数千里来到林场,一见面母亲就哭了:“娃呀,咋就选了这样的地方呢?除了林子还是林子……”当年送、接二老的是姐夫,苏振国不敢离开;按母亲的吩咐要送儿子去老家,苏振国还是只有去求姐夫来接……

我开玩笑说:“老苏你也太狠了,这么重要的家事,就不能请个假吗?”

苏振国说:“可以请啊,我就是怕路太远,几万亩林子,出点什么事情一下子赶不回来,所以……”

所以,苏振国一直“狠”。当个“小米渣”所长,旱季要防火,防人火、自然火、雷击火,心脏挂在脑门上,巴不得多有几双眼睛和耳朵;雨季要植树,森林的空地,结合海拔、气候选择运输合适的树种,一处一处、一苗一苗补“疮疤”;再有闲时,职工的生活、站点的完善……天天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操不完的心,管不着父母,儿子还丢给父母管。儿子在山东上了小学,特别顽皮,让老人头疼不已,一年级熬完,母亲让他接走,依然是姐夫大老远送来,他把儿子丢进了10多公里外的地方上小学,住校,一两个星期见一次爸爸……说到这里,他眼睛红了:“我对不起孩子,你想,他7岁上山东,好不容易适应了那边的口音,洱源话忘了又回这边来了,那一去一来,小小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老苏“丢”了妻子,“得罪”了儿子,还“忘记”了父母。2017年父亲病危,等他赶回去,老人已驾鹤西去,而那次就是他转业地方17年来唯独一次回老家。他的母亲,如今70多岁了,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他的儿子今年21岁了,一个人在广东打工。苏振国说:“我也在想,如今林场的工作理顺了,多年没有火灾、事故发生,我也是时候分点精力,对老母亲和孩子好点了……”他这辈子,背对泰山面向苍山,背对家人面向工作,在生活里似不近人情,在工作上却永远是个优秀的兵。

话题难免有些沉重,我干脆提出到周围树林里走走。小雨犹在绵绵,却被大树遮挡,几乎落不到身上,落叶、松针铺满林地,踏上去舒服无比。几朵青头菌映入眼帘,我俯身一一捡起。老苏笑笑:“你们云南的菌子最挑地方,生态不好它不长。我们站周围的菌子,半小时就可以拾满一塑料袋,年年吃不完,这是我们这些守林人最大的欣慰了。”我们接着说起他们站的其他人员:5个正式职工,8个聘用人员,聘用的都是附近村里人,白天上班晚上还可以回家,正式职工却有4位家都不在附近,在站里都是“单身汉”。说着说着,苏振国突然站定:“对了,差点忘了讲,他们仨都是转业军人。”我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个站长当得这么来劲,原来还是相当于一个优秀班长啊。”苏振国背诵说,副所长张海峰,1999年武警部队转业来此;支部书记杨立成,武警部队转业来此;女职工杨桂香,“80”后,大学本科毕业去西藏陆军服役,2012年转业来此后又自学拿到研究生文凭。

不巧,他说的3位都不在站里。要不是时间紧,我还真想一一采访——4位转业军人多年悄悄巡逻在同一片深山老林,其中还有一位女将、研究生,这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离开老苏的管理所,汽车下了山又往上爬,开始翻越苍山。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苍山东北部的洱源坝子。在这里候我的洱源县苍山保护分局张春松局长说,要带我去个“比世外桃源还桃源的地方”,汽车于是又扭头向山。

洱源县邓川镇旧州村的大营、桂皮两个自然村得天独厚,坐落苍山北坡海拔2400米的山腰,背靠苍山19峰的最北峰云弄峰。正是庄稼最葳蕤时,家园依稀云下,房舍井然于植物间,果树的枝头因负重而弯曲,所有的杂色都被绿色制服,便是张春松说的好地方了。我们下车,桂皮村村民、护林员渠旭首先把我们带到了他们的老井旁边。

几棵大树像金刚一样护着一块绿地,井栏长满青苔,周围干净整洁。“喝一口吧,甜得很,绝对不会拉肚子”,张春松说着,拿井边的木瓢舀了水递给我。苍山的乳汁果然回甜,渠旭说这口井供应全村人一起喝,40多年来,大旱之年都没见枯过。我说:“天天喝这样的水,你们有福啊。”张春松说:“他们有福的地方多了,云弄峰盛产松茸等野生菌,就眼下这个季节,家家户户光是拾菌子就能挣两万元左右。”

渠旭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在他幼时的印象里,云弄峰本是一座光山,上面布滿各家各户开垦的膏药一样的坡地。然而地种了很多,收成却很低,雨水不够的年份常常饿肚子,每当大风刮过,尘土便飞扬在村子上空,地上的草木全都被尘埃包裹。到了雨季,全村人尤其是大人夜里都睡不好觉,担心下大雨,山体垮塌将村庄掩埋……70年代末,国家号召绿化荒山,大营、桂皮两村的人如梦初醒,开始意识到环境恶化便是日子过不好的根源,于是开始在山上自家开垦的荒地里种树,开始自觉地保护每一棵树,“就这样山上又慢慢绿了起来”。渠旭说,他自从离开学校就在山里跑,旱季放牧,看见谁在山里生火他都要管一管,雨季上去捡菌子,见谁提着斧头进山他都敢去过问。10多年前,他被洱源苍山保护分局遴选为护林员,每月有了虽然不多但稳定的报酬,巡山便成了他“比种地还要紧的事情”。

说到这里,张春松局长插话:“来到这两个村,我们不用喊破嗓子宣传保护的事情,村民比我们还懂,他们爱说,靠山吃山要先保护,不然吃不着还会饿死。就拿老渠来说吧,他这个护林员自觉得很,出勤天数总比我们规定的多。”张春松说着,渠旭的妻子也来插话:“出勤出勤,你不晓得他每次巡山都慌得像一瓢水?巴不得抬脚就将自己泼出去,水壶都记不得拿,天天要我专门提醒。”

离开桂皮村的渠旭家,我们走向旁边的大营村。张局长说,这个村有位叫鲁全生的,1945年出生,1962年当上村长就在社员大会上提出了“不能再砍一棵树,不然不被饿死也要被渴死”的观点;接着,老鲁立刻要在村里确定一位护林员,可没人愿意干,老鲁就说“你们都不干我干”,一干就是几十年,还把护林员的红袖套传给了大儿子鲁卫培……我们去时,鲁全生父子都不在家。我算了一下,老鲁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还能去哪里呢?张局长笑着说“怕是上山转悠去了,老同志身体还硬朗着呢。”

站在两村通往山下的便道上,见云弄峰羞羞地躲在厚厚的“白纱”中。张春松自豪地跟我说:“我们的辖区在北坡,按理说阳光相对少、属‘阴坡’不是?可这边的动植物却一点也不逊色,种类、数量都在逐年增加,偷伐、盗猎基本见不着,都依赖老百姓的保护意识强。”

苍山19峰,峰峰都青翠。到了最端头的云弄峰我才知道青翠的来之不易,沉淀了岁月,浇灌了汗水。

苍山如烈酒

我从大理市区出发,过南坡,走漾濞西坡,越北坡向洱源,第四天又沿着东坡回到大理市区,绕苍山四围转了一圈,采访却还剩下一个重要内容。

2023年,我曾先后走访过云南省境内的高黎贡山、白马雪山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觉得苍山与高耸怒江之上、被称为“人类的双面书架”的高黎贡山不同,与澜沧江和金沙江绕膝、凛然不可亲近的白马雪山也不同,这座山与红尘无缝接壤,离人间烟火咫尺,正如苍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唐苍仁副局长所言,苍山洱海是全中国距离城市最近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所以在大理,苍山抬头可见,让许多人误以为触手可及、容易亲近,违规进入的事件屡禁不止,给当地、给苍山保护工作添加了很大的难度。

而在西坡,漾濞分局的张永珊副局长也跟我说过,虽然他们那边不是旅游干线,但他们搭救私自进入苍山未开发区域遇险的游客已不是一次两次。2017年夏天,他们接到一个山西游客的求救电话,说自己从西坡翻越山脊过程中迷了路,漾濞分局迅速派人寻找,无奈对方电话里只说了一句:“我在山脊看见大理和洱海,有些激动,以为顺着溪水走下去就完事,结果就成这样了……我尽量在阳溪附近等你们吧。”为了给手机省电,那位游客打完电话就关机了,几名搜救人员只好“盲寻”,用了整整两天才找到他丢下的鸡蛋壳,最终将人找到。2021年5月,一位游客独自从大理出发,欲攀登苍山最高峰马龙峰,进山不久便迷失,从其他山峰翻过了山脊,怎么也找不到西坡的下山路。他报警后,漾濞分局的人用了4天才在西坡一个叫“三岔河”的地方找到他。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找到人时,那位游客正不顾溪水寒凉而“净身”,准备“干净就义”。问他为什么只身犯险,他说只因“跟驴友打了个赌”……

类似的事情,热闹的东坡当然更多。但谁最熟悉情况呢?几经打听,我于2023年8月24日在苍山景区的索道起点站旁边找到了苍山旅游开发公司治安巡防二队的队长李雄军,他最早也是苍山管理局下属机构的员工,现在的工作职责是巡查巡逻、维护治安、森林防火。多年来,治安案件稀少、防火工作也算平稳,游客擅闯遇险的突发事件却屡屡发生,他们似乎成了“专职救援人”。

李雄军打开电脑,从密密麻麻的救援记录里挑出一些给我看。

事故一,5名游客。

2020年10月31日,5名登山者私自从苍山五台峰登山,在穿越阳溪返回的途中,其中一名男子走散,被困在海拔2500米左右的山谷,另外的3男1女在寻找该男子的过程中也被困在海拔2700米的山谷。11月1日,苍山保护部门派出的3位搜救人员跋涉大半天,找到失散的男子,将他救回大理。11月2日,5名搜救人员继续上山,寻找另外4人无果。11月3日,两支队伍共11人再次上山,采取了分工合作的办法,利用钢绳等工具牵引,穿越断崖和激流,剩下4人在被困4天后终于在海拔2800米的地方获救。

事故二,独孤“女侠”。

2020年4月5日,山东一女游客孤身爬山,被困山里。下午接到报警,苍山保护部门迅速联合公安部门,派出一行8人的营救队伍。他们乘坐景区索道上山,并在行进途中根据游客描述,推断出她大概被困的区域,快马加鞭驰援。难的是,山顶积雪尚多、荆棘密布,救援者行走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眼看天色渐晚,凌厉的北风吹得人无法立足,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如果天黑前找不到人,连上去的队员都会发生危险。两个多小时后,沿途的呼喊终于有了回应,声音出自一处深沟。救援人员手抓树枝、茅草和石缝,慢慢从山上往下滑落。声音越来越近,女游客蜷缩在深谷里,万幸的是没有受伤,勉强还能行走,一行人最终赶在天黑之际到达索道站。

事故三,两名外国友人。

2017年2月27日,多风的大理北风狂吹,两名旅游到此的德国青年一时兴起,一大早出发,悄悄摸进苍山,向山顶进发。在如愿到达积雪的山顶后,他们体力不支,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晚上20:00,他们无计可施才选择了电话求救。有关人员一面安抚受困者,嘱咐他们寻找相对安全的地方过夜,一面组织力量、制定方案,于28日一早调集20名消防人员、动用直升机等消防设备前往营救。在确定了被困者位置超过海拔4000米、位于雪峰顶端的情况后,救援队伍只好放弃用不上的现代工具,改为人工搜救。在冰雪覆盖的高处,消防官兵不是面对及腰的积雪,就是得攀援近乎笔直的陡坡,稍有不慎便会被冰雪掩埋或粉身碎骨,有的战士事后坦言:“要不是那场救援,我这辈子也不会经历那样的凶险。”下午两点多,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地毯式搜索后,人是找到了,可两名高大的德国人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正常行走。消防队伍只好咬着牙,轮流背他们下山……

事故四,逝者。

2010年7月,上海青年任圣杰独自攀登苍山导致失联、当地搜救长达10多天的新闻曾经“霸屏”国内的大小媒体半个月之久。根据李雄军提供的资料,结合我在网络的查询,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2010年7月13日晚,大理110接到任圣杰求救电话;7月14日凌晨,两个搜救组到达估计位置,搜救无果;7月15日,大理州苍山保护局、公安、森林等多部门派28人增援,无果;7月16日,增派人数达115人,无果;7月17日,300多人上山搜寻,无果;7月18日,搜救队伍中增加了5名民间户外高手,无果;7月19日,搜救人员接近500人,几乎已形成地毯式排查,无果;7月20日,无果;7月21日,无果……7月24日,搜救人员在海拔3600多米处找到任圣杰的部分遗物;7月25日,任圣杰的遗体在海拔3500米处被发现……逝者才25岁,一个夏花般绚烂的生命,他的遇难引来无数人的痛心和惋惜,引发了驴友们的震惊和反思。

李雄军告诉我,违规进入苍山未开发区域的主要是两种人:一是有一定准备的挑战者,二是临时冒冒失失就往上闯的好奇者。而苍山山体浑厚,地形复杂,不同海拔对体力、视线、听力等的影响和消耗是不一样的,不了解情况的人爬上去,迷路难免,体力不支,一旦被困就很难自救。他向我出示了一组统计数字:2007年至2019年,12年间,大理苍山保护局和公安、消防、旅游、林业等部门乃至热心群众共计出动搜救183次,被搜救人数639人,投入人力计12639人次,其中,他个人参与过的搜救不低于百次……数字精准到个位,每次搜救的細节生动得如出虚构。我用除法得出,平均每月营救次数是1.3次,每次人数超过4.4人、消耗搜救人力87.7人次。

见证了多次凶险的李雄军希望所有游客引以为戒,不要再任性,以免任圣杰的悲剧重演。我也特别想说,苍山的草木山川,面对人类有羔羊之静也有陈酿之烈,保持距离仰望它,就是对它、对我们自己的最好保护——抑或也是对守山人最好的尊重吧?

护林员、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动植物科研人员、景区安全的保卫者、社会各界致力环境保护的志愿者……所有清苦的守山者,他们每个人仿佛扎根深林的一棵树、拔节崖缝的一株草,固化着青山发散的每一缕清新,必须被每个享受青山温柔的人所尊重。

护山即护人

2023年8月15日,我们迎来了首个“中国生态日”。

伟大的设计,其重要意义在此勿用赘述,正如一些媒体所言,这是“美丽中国”建设“具有鲜明辨识度”的重要举措,体现了“首创行、标志性、独特性”。

在媒体铺天盖地的解读和宣传之下,我个人的体会是,“生态日”的设立再次强调了苍山这样的“青山”的价值,也让众多的环境保护工作者自豪地拥有了自己的节日。

中国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大国之一,云南是中国物种最丰富的省份,是全球知名的“动植物王国”和“世界花园”。

翻开资料,地球的年龄大约是46亿年,那其中浩渺的远期于我们已是莫测。可知的只是,距今约8000万年开始、持续了7700万年左右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造就了地球今天的基本模样,而今天的中国云南正是那场持续约7700万年的岩浆大戏的“近水楼台”。

在那场地球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你推我挤的天翻地覆之下,云南的地形地貌、气候物种,所有的密码被一次性设置。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首先在云南西北部布局了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大山和相同走向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大河,在地球村造就了别无二处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几乎平行并流170余公里的“三江并流”奇观。以此区域为典型,云南以全国总面积4.1%的国土面积,在全国各省市区绝无仅有地分布7大气候类型,生态系统类型之多堪称世界的缩影,物种数量是中国各省份之冠。在生态环境已被全人类认定为生存条件之首的今日,无论是生物多样性的丰富度还是生态文明建设中的高度,云南皆已非云南的云南,而是中国的云南、世界的云南。

同样,苍山地处大横断东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外围,仿佛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两大阶梯间的一座不可多得的生物宝库,区位特殊,宛若天成,苍山已不是大理的苍山、云南的苍山,而是中国的苍山、世界的苍山。多年来,苍山邻城市而不减丽质,好比一个盖世的天才除了基因还依赖着培养,一位倾城的美人除了遗传还享受持续呵护,苍山保护一线的守山人功不可没。

环保行为古已有之。公元前,五帝时代,舜帝曾设9官,其一为“虞官”,据说主要职责便是统筹保护山林,因此有学者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林业部长”;又据《逸周年》载,夏禹时代曾有“禁三月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之令,应是最早由有识官员制定的环保措施。

而唐贞元年间,长安城到东都洛阳一路驿道,两边疏疏密密站着隋朝栽下的几万棵大槐树。有陕西渭南县的县尉张造,鉴于朝廷已采纳某些目光短浅官员的建议,欲砍伐古槐树造车而不惜提着脑袋阻止,陈词曰:“若欲造车,岂无良木?恭惟此树,其来久远。东西列植,南北成行,辉映秦中,光临关外。不惟用资行者,抑亦曾荫学徒。拔本塞源,虽有一时之利;根深蒂固,须存百代之规。况神尧入关,先驻此树,玄宗幸岳,见立丰碑。山川宛然,原野未改。且召伯所憩,尚自保全,先皇旧游,宁宜翦伐。思人爱树,《诗》有薄言。运斧操斤,情所未忍……”相传,张造当时在县令空缺的情况下正以县尉之职“主持”全县工作。他冒着极大风险顶撞上司、干预朝廷决策是极端不利己的作为,且所言“思人爱树”已颇具我们今天的思想境界了。他的上书幸得被唐德宗李适采纳,古槐树被保全。小小的芝麻官,堪称中国最早的环保斗士。

有章法成体系的自然保护当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有的历史。从20世纪50年代末出现“护林员”一词开始,我国投身环保的人数一直呈不断增加的态势。从1965开始,我国不断建立的自然保护区更是一刻离不开人力巡护。以1983年成立“保护所”、以滇金丝猴保护为主要目的的白马雪山为例,没有几代守山人近乎拼命的挺身付出,恐怕滇金丝猴这个珍稀物种早已灭绝。

极其有意思的是,滇金丝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数量稀少、踪迹难觅的绝境,恰好跟远古最低谷时的人类相当……这绝非耸人听闻。据央视新闻报道,有中国科学院上海研究机构和华东师大科研机构主导的国际研究团队,在国际学术期刊《科学》发表了一项令人乍舌的研究结论:在冰河期漫长的更新世,地球环境恶劣,遭遇酷寒并且持续了11.7万年,原始人类人口数量持续大幅度减少,濒临灭绝,今天推算回去,在距今93万年前,地球村的人一度只剩下1280人,少于现有的大熊猫数量。这一研究成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同。英国人类进化学者克里斯·斯特林格据此惊呼:“人类发展的早期是多么的脆弱,我们在进化之路上差点被抹除。”

人类在那样的极端下幸存下来,也许真是天意,包含侥幸,也许依赖了万般物种中独有的高智商。而与人类相互依存的诸多物种就没这样的依赖了,它们最大的不幸恰恰是来自高智商人类的威胁……故事最终演绎为,觉醒的人类为了保护自己而保护其他物种,自己同自己作斗争。回到苍山保护工作,守山人防盗伐、防盗猎、防火、防病虫害、防濒危物种灭绝、防游客擅闯遇险,归根结底都是防“人”,为人间更美好而與不法、不规的少数人“斗争”,派生出了李奇20多年面向树林的除夕夜、施贵华严防死守的不眨眼、苏振国不敢离开须臾而愧对家人的“冷酷无情”、张佐柱伤神劳体的不尽奔走、李雄军早晨不知下午谁会在深山求救的无奈。如此等等,也令我某日在林中冒出一些短句在心里:

谁的青春不是

掀开泥土的草芽

尖如鸟嘴

短如兔尾

谁的生命不是

遁入林中的细雨

遇水而炫

入地无迹……

在人间

有人忙于喊叫

有人以肺腑和嘴

哑然贴紧大地

守山人的常态隐秘不为常人所知:山大人微,持续艰辛,伴随危险。世界自然基金会2018年在亚洲和中非展开的一项针对巡护员的调查显示,调查对象每7人就有1人在工作中受过伤,比例高达14%……于大理州苍山洱海管护局管护苍山的工作人员而言,我了解到的数字是苍山保护局现有在职职工230人,体制外护林员95人。加起来也就300多人,即使全部撒入苍山,也仅如区区极少的蚂蚁游走上百层的高楼大厦,数量微乎其微,且属“高危作业”……因此要说,环境保护光靠环保工作者、护林员、科研人等还远远不够,应由全社会共识共行。

什么时候,“保护区”能因人类素质的全面、彻底提高而不用再保护?我相信那时,守山人纵然失业也会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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