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渡瓜洲

2024-03-04 05:01田明
大学生 2024年2期
关键词:瓜洲古渡古运河

瓜洲镇位于古运河与长江交汇处,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多年以后,当我坐在古籍阅览室里,翻阅那些明清文人别集时,时常会意外发现家乡的身影。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仿佛瞬间穿越回了相隔数千里的家乡,耳边还能听见水花的拍岸声。

田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

明清两代,大运河是联系南北交通的要道,瓜洲镇则是大运河南下入江的要冲所在。江南一带的士人但凡要来往北方,多半要路过瓜洲,因此集子里往往少不了一两首在瓜洲作的诗或文章。比如明朝中期文学家、书法家吴宽,曾在南返苏州,路过此地时赋诗:

柔?鸣咿哑,??天欲曙。残星带河汉,积水渺烟雾。依微京口山,迢递维扬树。中流忽已过,始入江南路。(《南还瓜洲渡江》)

吴宽为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状元。中状元后,随即便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后一路官至礼部尚书。这首诗作于何时,已经不可考,但既然说是南还,想必是高中状元后,侧身庙堂时所作。他在返乡时,走的是迅捷顺畅的水路,即将回到家乡,看到的大抵是一派优美的好景致,心情舒畅适意。

但同样的地点,在有些人眼中却是另一副模样。明朝末年,嘉定文士黄淳耀也曾路过瓜洲。前路茫茫,国事危急,此刻的黄淳耀本就心事重重,结果半路又遇到了一场大风雪,把他阻拦在了此地。于是写下:

东风五两白纤纤,浪急沙鸣万骑严。访泊正逢山似画,计程争奈食无盐。衡门翳翳陶潜酒,江树垂垂杜甫檐。不见古人惟见雪,塔铃遥语一峰尖。(《瓜洲阻风遇雪复叠盐字韵》)

虽然同为苏州文人,但吴宽与黄淳耀的人生境遇可谓天差地别。吴宽生处太平盛世,而黄淳耀则生活在风雨飘摇的晚明;吴宽为世家子弟,生活优裕,仕途顺畅,黄淳耀则家世普通,曾在钱谦益家开馆教书为生,直到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方才进士及第。

当面对如画山色,黄淳耀心里浮上来的却是饥饿、贫穷和战乱。茫茫的白雪,尖锐的山峰,似乎都预示着王朝与自己惨淡的命运。一年后,明朝灭亡,清军南下江南,攻破嘉定,黄淳耀与弟渊耀一同殉节而死。

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况味,就这样在瓜洲古渡汇聚。我时常会觉得,好的文字,其生命往往会比人的肉体生命存留的时间更为久远。当一切物质层面的东西都已经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时候,文字却能构建起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在若有若无之间,沟通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瓜洲镇命名的由来,说来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色彩,相反还颇有几分滑稽的意味。南宋官员王象之《舆地纪胜》云:“瓜洲渡,在江都县南四十里江滨。相传即祖逖击楫之所也。昔为瓜洲村,盖扬子江中之砂碛也。沙渐涨出,其状如瓜字,接连扬子渡口,民居其上,唐立为镇。”因为长得像“瓜”字,所以就叫瓜洲,这个命名方式充满着随意、戏谑和幽默。我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在镇上的小学教室里,教语文的女老师教我们区分“州”和“洲”的写法。她举例说:“扬州的州没有三点水,瓜洲的洲有三点水”

我的太爷爷在解放前曾经是镇上的商户,经营过盐栈、粮行等。我家房子前面就是太爷爷留下的宅院,小时候我们叫它“大瓦房”。那是民国年间建的老宅,砖混砌筑,两边有高耸的风火墙,是典型的扬州民宅风格。因为长期没人住,加上年久失修,里面已破败了。

我小时候正值20世纪90年代末。从对岸镇江坐汽渡过江来扬州,必先从瓜洲上岸。货轮进扬州城,也需要从瓜洲闸走。瓜洲镇工厂林立,亦有医院、学校、影剧院、酒楼、日杂店、公园、新华书店麻雀虽小,而五脏俱全。后来,工厂纷纷关停、陆续搬迁,镇上的年轻人纷纷出走,瓜洲镇渐渐冷清。

傍晚的时候,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向外眺望。因为前面几户人家的房子已经被拆除,视野陡然开阔,在阳台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数十米开外的古运河和古渡公园。夕阳铺洒在静静的古运河上,对岸就是陈家湾。以前读清代理学家陆陇其的《三鱼堂日记》,发现他也曾到过这里:

初七,在丹徒。因粮船挨挤,步行至镇江,渡江至瓜洲,复步行至陈家湾雇小船,更余至扬州骡子行侯海谷家。

今天的镇江高铁南站就在丹徒区。我不太能想象陆陇其是如何做到“步行至镇江”的,因为路程实在不算近。不过“步行至陈家湾雇小船”,确实非常有画面感。陈家湾正在我对面,我仿佛能看到陆陇其老先生,此刻正站在河对岸,在耐心地跟船夫讲价钱。从眼前的这条古运河,坐船的话可以一直通向扬州城,再接着往北,可以一路到达京城。我在北京什刹海逛老胡同时,曾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京杭大运河北京段的字样,于是便想到了家门口的那条古运河。霎时间,这两个地方,在脑海中跨越千山万水,联系在一起。

夜晚,镌刻着“瓜洲古渡”的石牌坊上点缀着新安装的电灯,发出炫目的光亮,远处的水塔——现在已经改了名叫“银铃塔”,也一样缀满了灯,倒映在清亮的河水之中。古运河已经如墨水一般浓黑,摇曳着金黄色的光芒,柔和静谧。晚清词家蒋春霖有一首《探芳讯·瓜洲夜渡》:

大江暮。渐远寺沈钟,津亭换鼓。趁荒荒残月,斜帆夜深渡。懵腾梦在寒潮里,浪?船唇语。信西风、棹入菰芦,缆维霜树。

回首竹西路。剩鸦宿孤村,雁惊遥戍。星火微茫,晓色乱瓜步。数声渔笛吹秋起,往事空烟浦。正无聊,篷背潇潇细雨。

蒋春霖是我喜欢的词家,初读到这首词时觉得十分惊喜。如今眼前是漆黑一片,镇上的人们都已经逐渐搬离,周围都是空荡荡的,早就没了“星火微茫”的意境。唐人张祜曾经有句云“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小时候只知道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念,現在想想,那应该是很优美的场景啊。

我又想起,1987版《红楼梦》最后一集里,刘姥姥是在瓜洲赎出巧姐的。镜头里那块“瓜洲古渡”的青石牌,让我感觉亲切,因为会让我想到眼前古渡公园里矗立的这块。

那些明清时期的传说、戏曲,从未让我感到陌生。近日,读明朝文学家、藏书家宋懋澄的《九?集》,见有《负情侬传》一篇,“杜十娘”故事即出自此,后来被改编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沉箱的地方就在瓜洲。

责任编辑:丁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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