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2024-03-08 02:57韦东柳
滇池 2024年2期
关键词:雏燕燕子母亲

韦东柳

在农村,燕子和人类是邻居。每年秋天,燕子都会从后山上齐飞而出,翅膀掠过树叶发出沙啦声,在河面上忽高忽低飞翔,瞬间掉转方向,飞到有人类繁衍生息的村落,从这户横梁飞绕到那户横梁,寻找筑巢的屋檐。

母亲看着远处吹来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带有微微的凉意,她说,秋天越来越近了,燕子也快回来了。母亲还说,燕子和人一样,会找到回家的路,今年飞来的燕子和去年一样,都是同一只。为迎接那对燕子夫妻再度归来,母亲会早早地扫除房梁上的粉尘和蜘蛛网,清洗房子里的污垢,在屋门上方提前开一个方孔,日日翘首以盼,等待它们的到来。

一直以来,我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是随意说了哄我的。我曾仔细观察每只筑巢的燕子,发现它们长相大多相似,只能按胖瘦勉强区别出来。这没办法,燕子身上没有标签,谁能火眼金睛辨析出来?我跟燕子为邻多年,都是屡战屡败的经验,一肚子的无奈,只能深深感慨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

后来,我看到一个纪录片,科学家经过大量的实验表明,燕子大脑内有一套复杂的生物指南针,具有很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可以根据地表特征和南北磁场作为指引,以此来确定飞行方向,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它们也能够靠着这惊人的记忆力返回故乡。

我得知这一真相,兴致冲冲给母亲打电话。我说,燕子的确是能找到回家的路。母亲说,我早就知道了,燕子都知道回家,而你却像迷路了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被怼得哑然。悻悻地说,工作忙,过年就回去。母亲幽幽叹气,絮絮叨叨地嘱咐: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这些年,我走得越来越远,像燕子归巢般,一年回一次故乡,母亲总能从我身上看到些许不同,手上关节多了一道细疤,胳膊更消瘦了,额角多了一颗小痣,走路比以前快了,睡得更晚了。这些我都没有任何察觉的改变,母亲总能一眼识破。我想,与燕子那么亲近的母亲,即使没有什么科学严谨的实验,她肯定也能一眼就认出每年归来的燕子。

村里有流传,燕子飞到哪家门头上做窝,会给这家人带来平安祥和,人们欢喜得很,家家户户欢迎这可爱的精灵。他们早早起来,打开自家的大门和窗户,欢迎燕子在自家屋檐下筑巢。

燕子归来之际,秋收正式拉开序幕。因此,民间也有一种说法,燕子的飞迁是一种农事活动的物候。大人们从早忙到晚地干农活,孩子们也会参与,跟在大人后面跑,递锄头、锄草、送饭,但孩子们玩心重,有扑蝴蝶的,有抓蛐蛐的,有爬树的,他们的笑声能振飞屋檐下休憩的燕子。

燕子会在屋内撑起屋顶的三角梁处的角落筑巢做窝,重新修缮离别了几个月的旧巢。母亲说,燕子是很有涵养的生灵,知道自己是客人,尽可能不打扰村民的生活。早晨,它们和村民们一样忙忙碌碌,飞进飞出,从田野间或河边啄衔来泥沙和草梗等,再用唾液粘结堆砌起来,大致成型后,燕子会先坐在窝里,用腹部将窝里的内部磨得光滑,再用细软的羽毛、破布和干净的青蒿叶铺在里面,这样一个表面看似凹凸不平,内里舒适温暖的窝就成了。每户人家的燕子窝模样不尽相同的,有的像簸萁,有的像背篓,有的像箩筐。母亲说,燕子是很擅于学习的,它们在农户家里看到簸萁、背篓、箩筐,就按模按样的垒窝。我们和燕子毗邻而居,彼此相互学习,动物如此,人也如此。

燕子是属于卵生动物,筑巢完毕,它们就开始产卵,生下的卵一般是呈乳白色的,雌燕子和雄燕子一起孵化,半个月左右,幼鸟会破壳而出,探头探脑来到世间。刚出生的雏燕,还不能站立,眼皮也没有打开,身上像刚洗过澡一样湿漉漉的,翅膀尖窄,形体小巧,嘴巴和眼睛也都是小小的,下颌有一片栗子大小的赭红色斑,薄而透明的皮肤微打着皱,布满灰色的绒毛,腹部一起一伏,宣告它是有生命的活体。

为了让雏燕快快长大,雌燕和雄燕会共同饲养,它们轮流外出觅食,轻盈的身影在田野里上下翻飞来捕食飞虫。母亲说,燕子是以蝗虫、蚊子、苍蝇、蛾子、蚂蚱等各种小型害虫为食物的,它们不吃农家谷物,还为庄稼减少虫害,是农民的好朋友、好邻居。我时刻谨记母亲的话,偶然见到一掠而过的黑色身影,都会想,那会不会是曾经与我为伴的燕子,或者是它们的后辈,想到这些,我的心倍感温暖。

雏燕吃食时,通常很兴奋,喜欢边吃边叫,叽叽喳喳,以此表达对食物的喜爱和对父母的感谢。有食吃,是多么歡乐的事啊。人与鸟,对食物的态度是一致的。在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的辛勤努力下,大约20天左右,雏燕的羽毛从灰色逐渐变得黝黑,嫩黄的喙渐渐褪去了颜色,双脚能站立行走,翅膀有力地扑哧扑哧地扇动着,为即将到来的飞行时刻准备着。

小时候,听着房梁上的鸣叫,我会爬到阁楼上,垫高脚,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小燕子,窝里的两只幼燕,抬头望着我,毫无惧色。我心里暗暗期盼着它们早日学会飞翔。小燕子好像也知道我的期盼,一天一个样摇头晃脑地成长,“叽叽喳喳”咿呀学语,回应我内心的期许。

历经千万次的预备,那只一直嫩声嗷叫的雏燕终于展开狭长的翅膀,它先小心翼翼地朝外试探着,观望着,徘徊着,勇敢一跃,我看着它无措地垂直掉落两三秒,心提到嗓子眼上,正担心它会不会摔死,却见它猛地张大了翅膀,双翅用力地鼓动着,左摇右晃地飞起来,眨眼间,就能利索自如地往上冲刺,一会儿又向下滑翔。我激动地追出去,看见燕子盘旋屋顶,掠过树梢,俯瞰来几眼,鸣叫几声,窝里的雏燕“嘁嘁嘁”地叫,似乎都在相互庆祝首次飞行的成功。

两年前,我在鸟类摄影展上认识了一个观鸟人,面对种类如此繁多的鸟类大家族里,我们默契地站在那副作品面前,湛蓝天空下,那只燕子腾空飞翔,整个身姿看上去刚健,充满了力量感,却又无比优雅,透出一股儒雅的文气。我想,人们仅因燕子的羽毛颜色将其喻为燕尾服,有贵族绅士之意,是不够恰当,它们的整个精神气息,恰似古诗词中器宇轩昂、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的豪杰,抑或是顾盼神飞、英姿飒爽、绝世而独立的冷傲须眉,与而今醉心向往的阴柔娇媚之美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有力量的美感。当我和那个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他深感认同,他说,燕子在飞行时,通过尾翼的调整,它们的姿势是振翅与滑翔交替进行的,速度快,喜欢俯冲疾驰。因为它们的脚趾短小,不善于抓握物件,它们会在飞行过程中捕捉昆虫、饮水等,整个身躯都在使劲,长期的飞行,会让它们充满力量。他的话解开了我多年来的困惑。以前我曾问母亲,为什么燕子妈妈给小燕子喂食时是嘴对嘴的?和燕子做了半辈子邻居的母亲也说不上来。

回家的时候,和母亲闲聊的时候,提起了这件事,母亲笑了笑,她说,这么说,你和小燕子还挺像的,小时候,你的牙齿还没长齐,为了方便你进食,我想先把食物嚼烂了,可你每次都等不急了,总在我嘴边抢食。听完母亲的话,我羞得抬不起头,只能干笑。灯光下,我看见了母亲皲裂的双手和灰白的头发。母亲何尝不像燕子妈妈一样呢?同是天下父母心啊!他们每天同样披星戴月,勤勤恳恳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播种、收获,日复日,年复年,只为让我的羽翼更加丰满,不畏天空下的冷风和暴雨,飞得更高更远。

燕子厮守在屋檐下,它们早已熟悉了屋子的光影、气味和主人的起居习性,甚至夜半老人的咳嗽与呻吟、白色的窗户纸上透进来的月光,所以它们并不为屋里的动静干扰,连孩子们仰头的观看与抬手的轰赶也置之不理。

夜里,我们在桌上吃饭,兄弟姊妹多,吃食少,一上桌就上手哄抢,父亲呵斥,孩子们面面相觑,乖乖坐好,坐等父亲安排。父亲先把最大块夹到母亲碗里,其他的孩子们自行分配。我们也开始谦让,姐姐让妹妹,妹妹也把碗里的菜夹到姐姐碗里,母亲和父亲相视一笑,眼里尽是欣慰。你一句我一句的,吃饭嘴巴吧唧声响,好不热闹。房梁上的燕子一齐探出小脑袋,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母亲说,燕子在夸你们呢!我们笑得更开心了。母亲从碗里挑出一些米粒,用竹竿推到横梁上,一会儿,老燕子就会飞到梁上叼走米粒,拿到窝里和小燕子们分享。梁上和梁下尽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氛围。

和燕子做邻居,也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老燕子外出归来时,经过屋堂,我感到脖子上凉了一下,好像是一滴大大的雨点,我用手一抹,原来是燕子拉下的白屎。我气得跳起来,刚骂了一句,就被父亲笑着制止了,姐妹们都兴灾乐祸地大笑。我只能委屈地瞪着它们,它们叽喳着,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天刚光亮的时候,我还在床上,燕子便开始叫了,叽叽喳喳琐碎的声音响满院子,每想赖床,母亲就会说,燕子都起床了,你也快起床了。我心里嘟囔抱怨,燕子每天起那么早干嘛?后来,搬到城市里生活,每天耳边充斥的是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和机器哐当响的声音,我才知道,每天能被鸟鸣唤醒,躺在床上就能听见从近郊传来的野鸟之歌,在春去春又来的时光里与鸟为邻,这是命运的眷顾,是大自然赠予的最好生活。

相比于其他鸟类,燕子随处可见,有时在磨盘上空乱飞,有时落在屋脊上,有时栖在屋檐下的电线上,黑白色调和标志性的尾巴,很容易被人辨识,加上燕子身上的良好品质,农民对燕子有股天然的好感。老人会说,打鸟不能打燕子,打燕子,会瞎眼。给孩子取名时,会带上燕子的称谓,如春燕、海燕、容燕、音燕等等,还有燕子山、燕子岩、燕子沟、燕子岭、燕子坪、燕子峡等,通过取名,赋予特定的属性和意义,以及寄托了长辈最真挚的祝福和期许。

值得一提的是燕子山,那是村落的后山,是埋葬先祖的地方,村里的人,都相信山上有神明。初秋之时,燕子会从后山齐飞而出,第二年春天,燕子又会从后山飞回北方。当地人就把那座山亲切地称为燕子山。燕子山博大,连绵五百余里。峰外还是峰,山外还是山,连连绵绵,在天际连成一条线,就像蛰伏的一只只虫或睡龙。相传蚂拐女神居住在燕子山上,每年播种季节,她就会下山,帮助村民驱逐病害,充沛降雨,确保庄稼能够丰收。每至秋季,村里人会举行拜山仪式,面向燕子山,摆上粮食谷物,敲铜鼓,跳蚂拐舞,感谢蚂拐女神庇护。拜山的习俗保存至今。大山不语,如同飞来飞去的燕子一般,与人类相伴,在蓝天白云下,默默地守护一方土地的灵魂。

还不懂读诗的年代,我对燕子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天空下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屋檐下叽叽喳喳的叫声。随着年龄渐长,读了越来越多的书,才知道,轻盈灵巧、翩然来去的燕子是古典文学中出现最早也是最频繁的意象。

现存最早记载燕子生物学特征的作品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禽经》,他这样描述道:“鸳鸯、玄鸟爱其类。鸳鸯,匹鸟也。玄鸟,燕也。二鸟朝奇而暮偶,爱类也。”寥寥数语便将燕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习性传达出来。此处“玄鳥”缘于《诗经》中颂歌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这首颂歌中的燕子是以神鸟的形象出现的。根据文献史料记载,商部族的始祖是他的母亲吞食燕卵而诞生的,因而他们奉燕子为部落图腾和吉祥物。此刻,我就突然明白了,相较于其他鸟类,燕子为何会与人类的关系如此亲厚。原来早在几千年前的古典诗词中,燕子的第一声歌鸣就充满了浓郁的神话色彩,带着从天而降的神秘和孕育生命的祥瑞。

越是了解,越是敬畏。越是敬畏,越是关心。

我翻阅更多的诗词,发现描绘燕子的佳作更是不胜枚举。《诗经》另一首关于燕子的诗歌,“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一首诗被誉为“万古送别诗之祖”,燕子守候在每个人的离去与归来之时,可又有谁会泣涕于燕子的归去呢?《古诗十九首》中的“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是人类爱情与婚姻的理想化生活。刘禹锡笔下的“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说的不就是远居异乡、日夜思念故乡的我吗?孤独、无奈、感伤,种种复杂况味,此刻全部涌上心头。

燕子从春秋战国时期飞到现在,从纸上飞到每个人的心里,历经漫长的旅途,似乎都在告诉我们,面对这个多情而艰险的世界,虽说是“莺儿燕子俱黄土”,但总有一些信念,让我们愿意不畏艰苦,辛劳奔波,甚至愿意用生命去彰显。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母亲分享关于燕子的事,当我透过电话,将我的所知所想告诉母亲,电话那头的她,静静地听我说。半晌,等我说尽兴了。她说,原来燕子这么厉害,现在你也像燕子一样厉害,懂得这么多。语气里满是自豪与骄傲,仿佛我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母亲虽目不识丁,她对燕子却有一套自己的观察和感知,那是她深入生活的细枝末节中,从经验中挖掘内在的生命密码。当我找工作挨骗时,她说,新燕筑巢前,会在房院里飞来飞去,花三五天观察这家人的生活习性和德行,燕子尚知谨慎行事,你还需要多学多看。当我为容貌所焦虑,穿得花里胡哨时,母亲会说,燕子身上只有黑白两色,却也很好看,越是普通的事物越值得细细打量。和男朋友吵架时,母亲会说,燕子归来时,它们要劲往一处使,眼往一处看,才能顺利抵达终点,筑巢时,燕子都是出双入对的、有商有量的,夫妻之间,要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并头相依,才能美满。听着母亲的话,我想起房梁上那两只亲密相依的燕子,突然觉得,燕子的情商一点也不比人类低,甚至比人类更懂得享受情感生活,懂得表达。我也更钦佩母亲的朴实和谦逊,她真正做到了与万物为邻,以万物为师,她总能从这片大地上的平凡生命中学到朴素的人生哲理,她越来越像一只燕子,善良、勤劳、朴素、坚强、礼貌、团结、忠诚……

我和母亲在村庄里闲逛,偌大的村庄,也没遇到几个人,只有狗,稀稀疏疏在向我狂吠,天空下,只有几只山雀应和着蝉鸣。那片熟悉的土地早已变换了模样,高楼拔地而起,工程车和推土机轰隆隆地驶过,曾经清澈的大河枯瘦不堪,房梁上的燕子窝,已经被尘埃淹没,模模糊糊还能看出一点点遗迹。母亲说,孩子们长大了,像鸟出窝,一个个飞走了,燕子也好多年没来了。每当走到人家房前屋后,母亲如数家珍,说某某家的孩子有出息,把父母都接到城里,一家子飞进城市安家落户了;某家孩子远走他乡十多年,二老去世后,回来奔丧一趟,像鸟一样,来去匆匆飞走了;说一个男子为了赚钱,到森林里捉各种鸟,眼睛被鸟抓瞎了……

人类和燕子一样开始不停地迁徙,不同的是,人们走着走着,忘记了为何出发,也忘记了归家的路。村庄的房子大门紧闭,不是随着时间流逝破败坍塌,就是高楼拔地而起,平整的楼顶,房梁是暗藏在里面的,光滑坚硬的墙壁上再也不能筑窝了。人们在不停地修缮自己的生活居所,却忘记了给燕子留出一寸空间。也许燕子也会在寒冬来临之际,奔波千里,年年归来,却旧巢无觅处,在一次次失望中飞去。我想,当农村这片最后的乐园都没有了燕子的居所,燕子归来时,它们还能去哪里呢?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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