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2024-03-08 03:45杜得无
滇池 2024年2期
关键词:稻花马厩丫鬟

杜得无

一辆拉樟木的驴车停在白头巷口,两个男人蹲在车斗里,躬着身子扒木头。年轻的那个眉头紧皱,念叨说,不会压死了吧?年长的那个摆摆手,说,木头压不死人。两个人扒了半晌,年轻的那个叫了一声,活着呢!他从车底拎出一个瘦弱的男孩子,拍拍脸,晃晃头,男孩醒了。年长的那个说,你睡着了?我们扒你扒了半晌。男孩说,睡着了,你们光扒,咋没喊我?年轻的那个说,没喊,怕你听不见。男孩说,我是瞎子,不是聋子。我耳朵好着呢。年长的那个从车斗里跳下去,拍拍车帮说,地方到了,赶紧下来吧。男孩摸索着从车斗里溜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年长的男人抓住男孩的肩膀,扭了半圈,说,你正对着的就是白头巷,巷口迎头第一家就是陆府,大宅第,老爷府,是这里不是?男孩说是。年长的男人说,那就妥了,门前有台阶,你别磕了。不待男孩说话,两个男人就坐到车辕上,鞭子一响,驴车跑远了。

男孩叫戴盾,凤崖镇人氏。父早亡,跟着寡母生活。天生目盲,不能视物,自幼聪慧,体谅娘亲。有言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半个月前,戴盾的母亲暴病而亡,死前嘱咐,让他来柳城寻他的舅舅马德。世道艰难,瞎子难活。没个亲人照料,死得更快。于是乎,草草葬下母亲后,戴盾搭乘驴车,仓促来了柳城。他也不知道舅舅在柳城里做什么,说是给老爷当差,具体当什么差,他一概不清楚。他甚至连舅舅愿不愿意收留他都不清楚,按他娘生前的意思,先来,来了再说。

戴盾摸索着上了台阶,摸到冰凉的门板和门环。轻敲三下,没人应,重敲三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老头,老头问,瞎子,你找谁?戴盾说,我找马德。老头一边关门一边说,这儿没有叫马德的。戴盾急忙说,马德也叫马瘸子。老头说,马瘸子?养马的马瘸子?戴盾没说话。老头就说,你等着,我去喊马瘸子。戴盾在门口等了半天,老头把马瘸子领出来了。老头说,这个瞎子找你,马瘸子,这是你什么亲戚?马瘸子就是戴盾的舅舅,可是多年不见,马瘸子不敢认他。戴盾说,舅舅,我娘死了。马瘸子愣了半天,才说,知道了。戴盾又说,我娘让我来投奔你,混口饭吃。马瘸子没说话,老头骂开了。他妈的,瞎子投奔瘸子,当我们老爷是开粥厂的?什么人也敢来凑近乎?老头骂骂咧咧走了。戴盾和马瘸子谁也没说话,俩人在门口愣了半天,直到风大了,半条街的树都呜呜作响。马瘸子说,进来吧,门槛高,把腿抬高些。

马瘸子和戴盾住在马号,他们那间屋子挨着马厩,晚上睡觉能听到马的呼吸声。屋子还不错,不漏雨也不漏风,窗户糊得严实。马厩里有三匹马和一头驴,他们的工作,就是饲养这些大牲口,清扫马厩,给老爷牵马套车。活不算累,但马虎不得。马瘸子说,咱们老爷很年轻,一般下人见不着,见着了,就喊一声老爷。可戴盾是个瞎子,他怎么知道谁是老爷呢?马瘸子说,你只管听,老爷的嗓音漫天下难找,你一听就知道。

戴盾跟着舅舅养马。马瘸子照料那两匹高头大马,戴盾就照料那匹怀孕的母马和那头大黑驴。马瘸子指着两匹高头大马说,这匹枣红色的公马叫葫芦,这匹白色的母马叫白瓜,你那匹母马叫稻花,稻花再有七个月就要生产,那时我们就有四匹马了。戴盾问,驴叫什么?马瘸子把栅栏关上,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驴要什么名字,到年关,就把它杀了。大黑驴盯着马瘸子看,马瘸子抄起铁锹,拍在驴脑袋上。看什么看?马瘸子叱骂它:天杀的,驴日的,剥了你的皮也不解恨。

戴盾喂了三个月马,只见过老爷一次。马瘸子去给老爷套车,戴盾跟出去,就听见了那天下独一份儿的声音。那声音不似男人那么粗厚,也不像女人那么尖细,干干净净的,听了心底清凉。戴盾知道,这就是老爷。戴盾弓着身,喊了一声老爷。老爷没有理他,舅舅也没有。马瘸子赶着马车走了,戴盾回到马厩,蹲在地上听稻花和黑驴吃草的声音。稻花吃草静静的,像木匠用刨子,木花滑下来,散发出草木的香气。黑驴吃草像土匪,呼呼噜噜一通塞,把草料和水搅得一团糟。

有人走过来,脚步声很轻。你是喂马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声音甜脆,音调很高。戴盾站起来,低下头说,我舅舅是喂马的,我也是。女人凑过来,一股子清香扑到戴盾脸上。稻花还有几个月下崽子?女人说,我走了几个月,稻花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戴盾说,再有四个月,它就要生了。女人说,你是新来的?我没见过你。戴盾点点头,我来了三个月了。女人说,我走了四个月,那咱俩没见过。戴盾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打开栅栏,走进马厩。她摸着稻花的头,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女人只待了一小会儿,就悄悄走了。从这天开始,女人隔三差五来马厩。有时候马瘸子在,喊她七夫人。戴盾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是老爷的七姨太。马瘸子告诉他,七夫人进门不到一年,大多时候住在娘家。七夫人姓孙,娘家在石佛街,离白头巷几里地。听说七夫人娘家是走镖的,因为爹爹走镖死在土匪手里,家道没落了,不得已嫁到陆府来做妾。她只有十七岁,可能还不到。

有一次,这个女人又来马厩看稻花,正巧马瘸子不在,戴盾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女人拍了拍戴盾的肩膀,戴盾连忙站起来。你坐下。她说,我闲得无聊,来逛一逛。听说你是从凤崖镇来的?戴盾点点头。她又说,凤崖镇紧挨着秦岭,我去过几次。你姓什么?戴盾说,我姓戴,叫戴盾。她问,戴盾?哪个盾?戴盾就在地上写那个盾字。她走过来看,蛮吃惊地说,你竟然会写字,念过书?戴盾说,只念了两年。她说,我没念过书,不识字,你写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叫孙莺儿,是那个夜莺的莺,一种鸟,你知不知道?戴盾点点头说,我知道,叫起来好听极了,长川河滩上就有这种鸟,躲在矮树丛里,轻易不出来,我们都叫它黄脖子。孙莺儿说,是了。戴盾想了想说,你声音也很好听,跟夜莺似的。孙莺儿吓了一跳,连忙让他噤声。你胆子不小,敢说这样的话。孙莺儿轻声说,这府里虽然规矩不大,但你一个下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叫人听见了,准得吃棍子,以后不准说了。戴盾点点头。

常来马号的,还有一个二夫人。二夫人也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轻易不说话,让一个丫鬟传声。二夫人相中了稻花,准确来说是相中了稻花肚子里的马驹。陆府里,除了老爷,只有七夫人能骑马。老爷话少,对夫人们也好,对下人们也好,都很冷淡。唯独对七夫人,很是宠溺。女人家骑马,是要遭非议的,可老爷对此很赞赏。孙莺儿是镖局出身,有习武的底子,马骑得很好。她大多时候在后院骑,偶尔也略作打扮,盘起头发,戴上圆顶帽,在大街上骑。二夫人也想学骑马,她相中了稻花肚子里的马驹。丫鬟对戴盾说,养马的,二夫人问话,这匹马什么时候下崽子?戴盾说,四个月后。丫鬟问,可看得出来,母马肚子里的马驹,是公是母?戴盾摇摇头,说,看不出来,得生了才知道。丫鬟还问,七夫人可常来此处?戴盾愣了一下,随即说,来过几次,好久没来了。丫鬟搀扶着二夫人走了。晚上,马瘸子喝了酒,醉得厉害。戴盾打来洗脚水,伺候他洗脚。边洗边问,舅舅,老爷是干什么的?官人还是商人?马瘸子说,老爷不是做官的,也不是经商的。老爷虽然是咱们的老爷,但在外头,也叫人低看一眼。老爷是唱戏的,是方圆八百里,最好的角儿。戴盾又问,老爷有多大年纪?我听着,似乎不大。马瘸子说,老爷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是三十出头。老爷长得漂亮,男人扮女人,把满城的女人都比下去。柳城里的权贵,都是老爷的戏迷。马瘸子眯着醉眼,用手挑起戴盾的下巴。啧啧啧,马瘸子笑说,细看来,你小子长得也很漂亮,就是命贱,不然去学戏,保不齐也能成角儿。马瘸子摇摇头说,算了,你小子也就是下人的命,能在这里养马,造化已经不浅了。马瘸子把脚抽出来,等戴盾用破布擦干净水渍,就翻身上床,很快睡着了。戴盾去倒洗脚水,听见有人走动。脚步声很轻,是个女人。戴盾,过来。是孙莺儿。她问,你舅舅睡了吗?戴盾说,睡了。孙莺儿把灯笼挂在楔子上,趴在栅栏上看稻花吃草。你听,她说,稻花吃夜草呢。戴盾不敢凑太近,把洗脚水倒在沟渠里,站在七八步外听着。戴盾说,那头驴声音太大,我听不见。孙莺儿笑着说,也不知养驴干什么,有三匹马了,还要养驴。戴盾说,驴是常用的,厨房买菜买炭,都要套驴车。孙莺儿不说话,戴盾也不说话。愣了半晌,孙莺儿走过来,对戴盾说,你知道老爷去哪儿了吗?戴盾连忙退开些,说,不知道。孙莺儿说,老爷去赵督军家里唱堂会了,今晚不回来。戴盾不说话。孙莺儿接着说,大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去黄公馆打麻将,五夫人有个相好的,现在已经滚一起了,六夫人回娘家探亲,只有二夫人,我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戴盾闻到那股熟悉的清香。孙莺儿走到哪里,这种香味便从哪里弥漫开。二夫人奇怪极了,孙莺儿自言自语,她出身名门大户,父亲是柳城的委员,母亲家里开银行,有权有钱,竟肯给陆白芝做妾。戴盾终于忍不住,说,夫人您该回去了。孙莺儿不理他,接着说,你看不见这府里的人和事,真该庆幸。我才进来一年,却已经恶心透了。陆白芝早晚是要完蛋的,柳城的权贵们今日能捧他,明日就能捧别人。一个戏子,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孙莺儿说完,就去摘灯笼。她对戴盾说,我今天说的话,你不要对别人讲,你舅舅也不行。戴盾点点头。孙莺儿提着灯笼走了。

第二天一早,二夫人带着丫鬟来马号。戴盾正在给马儿和料,马瘸子已经套好了驴车,准备去城外拉柴。丫鬟给二夫人传话,她问马瘸子,马瘸子,这两天老爷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马瘸子说,唱完堂会,赵督军总要留老爷吃个饭,推杯换盏的,自然晚了些。丫鬟说,平常去潘委员、王会长家里唱堂会,也没见回来得这样晚。马瘸子说,总是有早有晚的,去赵督军、储司令、方会长家唱堂会,一向要晚些。二夫人轻声对丫鬟说了句什么,丫鬟便指着戴盾,问道,那个小瞎子,七夫人最近可常來?戴盾说,前些日子来过一次,看了看稻花就走了,有些日子没来了。丫鬟还想说话,二夫人拦住她,开口问,你叫什么?戴盾说,小的叫戴盾。二夫人没说话,带着丫鬟走了。等二夫人走远了,马瘸子把戴盾拉到一边,问他,小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戴盾摇摇头说没有。马瘸子说,二夫人问了你的名字,你就要小心些。别看二夫人病殃殃的,手段却很厉害。去年有个姑娘得罪了她,竟被剥去衣服,送去老鼠巷。老鼠巷是什么地方?一群饿狼似的汉子,怕已经将那姑娘生撕了。总之,你万事小心些,这府里是有规矩的。戴盾点点头,马瘸子就赶着驴车走了。马瘸子走后,孙莺儿来了。她问戴盾,你舅舅走了?戴盾点点头。二夫人刚才来过?戴盾点点头。二夫人问什么了?戴盾说,二夫人问我舅舅,老爷为何回来得这样晚,还问我,夫人您是不是常来。孙莺儿笑说,她倒是关心我,恨不得找八个人盯着我。戴盾,你怎么回她的?戴盾想了想,说,我说你好久没来了。孙莺儿咯咯笑起来。你竟然会撒谎,我小瞧你了。孙莺儿说,下午陆白芝要去方会长家唱堂会,又得受些苦,半夜才能回来,你牵着稻花,陪我去城外转转。戴盾一千个不乐意,但说不出口。孙莺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话,就说,等陆白芝走了,我就来找你。

下午饮完马,马瘸子就开始套车,他对戴盾说,老爷要去方会长家唱堂会,得晚些回来,你记得填料加水,把厩里的粪便清理了。戴盾点点头。马瘸子走后不久,孙莺儿就来找他。她说,牵着稻花,咱们走吧。孙莺儿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戴盾的竹杖,两人一马穿过四五条街,出了南城门。天气很好,有点微风。戴盾能听见不远处的旷野里,有一群野鸽子在飞。孙莺儿很高兴,边摸着马肚子,边说,从前我想走就走,想骑马就骑马,出了城,一口气能骑上二三十里。现在却像绑了腿似的,干什么都不自在。戴盾没话,仔细着脚下的沟坎,生怕跌倒了。孙莺儿说,你知道陆白芝唱堂会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吗?戴盾说不知道。孙莺儿冷笑几声,欲言又止,末了还是说了句,他陆白芝能在柳城立足,不全靠嗓子。戴盾听不明白,还是不说话。两个人走累了,就找了一块斜坡歇息。稻花难得出来一次,孙莺儿就把缰绳摘了,放它去吃草。戴盾坐在草地上,听得见风声和孙莺儿的呼吸声,闻得见草香和孙莺儿的清香。可是他看不见。他很想看一看天是什么颜色的,地是什么形状的,还有孙莺儿,他也想看看孙莺儿。孙莺儿说,戴盾,你长得很漂亮,有点像陆白芝,有人说过你长得漂亮吗?戴盾想了想,摇摇头。孙莺儿说,那我就是第一个告诉你的。说实话,要不是你眼睛看不见,唱戏也是条出路,总比喂马强。虽然免不了要爬权贵的床,但好歹穿金戴玉,吃香喝辣。戴盾说,我没这个命。孙莺儿笑了,凑过来揪住戴盾的胳膊。戴盾吓了一跳,忙不迭站起身来,躲到一棵枣树后头。孙莺儿跟上来,偏要揪住他。她说,跑什么?我拿你当朋友,你却躲着我。戴盾不知所措,脸烫得像灶膛。他说,叫人看见,我会被打死的。孙莺儿笑说,荒郊野外哪有人,我只是揪你胳膊,又不是要亲你嘴巴,躲什么躲?戴盾身子酸软,抖得筛糠一样。孙莺儿见状,也就不捉弄他,让他安稳坐下。孙莺儿说,你胆子太小了,我也不瞒你,你猜五姨太的相好是谁?是给老爷梳头的男伴儿,那小子才十七岁,就敢爬五姨太的床。比你的胆子大多了。话说回来,陆白芝的姨太太们也是倒霉,如花似玉的年纪,偏偏丈夫是个……戴盾见她议论老爷,不敢说一句话。天色渐晚,风也凉了。戴盾把马唤回来,套上缰绳。孙莺儿问,这就要走了?戴盾坚定地点点头,说,到了喂马的时候了,马厩里还有葫芦和驴要喂,稻花也得吃点精料,喝点热水。孙莺儿不情愿地起身,走在戴盾和马前面。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不想走了,我想骑马。戴盾急忙摇头,他说,稻花怀着小马驹呢,马瘸子说了,不宜骑乘。孙莺儿说,你懂个屁,我从小骑马,临产还有四个月,骑一骑怕什么。孙莺儿翻身上马,很快把戴盾甩在后头。戴盾支起耳朵,最初还能听到马蹄声,可很快听不见了。他失去了方向,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孙莺儿骑回来。天似乎是黑下来了,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钻进戴盾的身体里。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么长。他甚至以为,孙莺儿不会回来了。她就把他这个小瞎子,撇在荒郊野地里,等土匪和郊狼,把他杀了。可孙莺儿回来了。他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先是那股清香扑过来,接着是一只细嫩的手。孙莺儿把缰绳递到戴盾手里,她说,抓紧了,我们回城。

马瘸子一大早就在打那头大黑驴。戴盾听到声音,走出门去。马瘸子一边叱骂,一边用鞭子抽驴。驴不住地惨叫,三匹马都躲得远远的。戴盾喊了几声舅舅,马瘸子没听着。戴盾走近了喊,马瘸子才停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戴盾问,舅舅,打驴干什么?马瘸子恨恨地说,这头淫驴,总想着骑母马,去年总想骑稻花,现在又想着骑白瓜。天杀的,驴日的,今天我一起来,看见这头淫驴正支棱着驴鞭,在白瓜屁股后面转悠。幸好我起得早一些,不然就坏事了。要是白瓜生了骡子,管家非要扒我的皮。这可是上等的好马,一匹马值五十块大洋。马瘸子说完,还不消气,抡起鞭子,接着抽驴。马厩里只有一匹大公马,那就是葫芦,稻花怀的就是葫芦的种。稻花的肚子越来越大,再有两个月,就要生小马驹了。马瘸子抽完驴,把鞭子挂在楔子上,边脱衣服边嘱咐戴盾,我去骡马市问问价,你看好这头驴,别把稻花给蹬了。要是价格合适,我回来请示管家,把驴卖了,换头骡子也好。

马瘸子走后,戴盾在马厩边上坐下。他听到马在吃草,驴在呻吟。风徐徐地吹,水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响。他想到,孙莺儿好久没来马号了。大约有二十天,或者二十一天。二夫人来得也少,有时候只是派丫鬟来,简单问几句话。戴盾想,孙莺儿或许是回娘家去了。马瘸子说过,孙莺儿娘家不远,她常回去住着。戴盾坐了半晌,起来往石槽里填料。孙莺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戴盾后面。你舅舅呢?她问。戴盾没回头,一边填料一边说,马瘸子去骡马市了,他要卖驴。孙莺儿问,为什么卖驴?戴盾脸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孙莺儿催着他说。他就说,驴想骑白瓜,想让白瓜生骡子。孙莺儿一愣,随即笑开。她说,驴也是可怜,没有母驴作伴,可不就想着骑漂亮的母马吗?戴盾填完料,放下铁锹,转过身来对孙莺儿说。你嗓子不舒服,我听出来了。孙莺儿说,是吗?戴盾说,你脚步轻了,好像是瘦了,腿脚没力气,说话音量也小。戴盾问,你怎么了?孙莺儿半天没说话,拽着戴盾进马棚。马棚里囤着干草,两人就坐在干草堆上。孙莺儿还没张口,眼泪先掉下来了。她说,我怀孕了。戴盾低下头,小声说,这是好事,恭喜了。孙莺儿说,不是陆白芝的。戴盾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想去寻找孙莺儿的眼睛,可看到的只是黑暗。陆白芝有七个老婆,却没有一个孩子。孙莺儿冷笑说,他不能人事,当然生不了孩子。五夫人有自己的相好,我也有。戴盾没说话,孙莺儿抹抹眼泪,接着说。我有一个师哥,比我大几岁,是我爹的二徒弟。嫁给陆白芝之前,我就和他好上了。我俩一直好着,不成想怀孕了。戴盾又把头低下,捡了一根干草在地上画圈。他耳朵很灵,能听到马棚里老鼠的声音。孙莺儿叹了口气,她说,要是叫陆白芝发现,他会把我杀了。我知道他的手段,又狠又毒。戴盾心想,等马瘸子回来,得让他去买几包老鼠药,老鼠一多就成了害,早早杀光才好。孙莺儿说,师哥去走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着去药店抓副药,把孩子打了。戴盾,孙莺儿问他,戴盾,你能不能帮我去抓药?戴盾站起身来,摸到一把铁锹,轻声走到一旁的草堆里。侧着耳朵听了听,一锹拍下去。他把草拨开,一只小老鼠已经被拍扁了。戴盾对孙莺儿说,好,我去给你抓药。

稻花这两日就要生产,马瘸子和戴盾轮班盯着,生怕有什么闪失。驴已经卖了。卖给了屠狗巷的罗屠夫。罗屠夫当街杀驴,驴鞭卖给了储司令的厨子。卖了驴,又买进一头黄毛骡子。这骡子像被骟了似的,老实巴交,闷不吭声,干起活来很卖力气。两个月来,孙莺儿来马号的次数很少。有时候她来了,戴盾也躲出去。稻花是孙莺儿的马,临产这几日,来得很勤快。昨天她来了,把戴盾堵在屋里,问他为什么躲着她。他不吭声。孙莺儿冷笑几声,骂他,明明是个瞎子,却装哑巴,干脆连聋子一块装,去要饭指定有人扔一两个铜子儿。戴盾听了很难过,但他打定主意不理她。二夫人最近来得也很频繁,对稻花的关心令戴盾感到诧异。丫鬟替二夫人传话,说二夫人是最喜欢动物的,动物里边最喜欢猫,可老爷怕猫,只能来马号瞧瞧马。咱的马俊俏,丫鬟笑着说,养马的也俊俏。二夫人听罢,扭头走了。丫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追上去。戴盾听了倒没什么,一个瞎子,除了讨饭算卦,能干什么呢?养马已经是很好的营生了。戴盾喜欢养马。这天夜里,戌时二刻,稻花要生了。上半夜是马瘸子值班,戴盾睡得昏沉,听见马瘸子大喊几声,就穿衣服出门。马瘸子已经点起火把,在马厩角落里生起一堆火。戴盾听到几个男人说话,有厨子,有门房,还有给老爷侍弄花的小花匠。小花匠见戴盾出来,就凑过去和他说话。小瞎子,马要生了。小花匠说。戴盾点点头。你看不见,可惜了。这马跪在地上,屁股后面冒出一团胎衣。我看着,那似乎是小马驹的腿。小花匠话多,揣着袖子,扒着栅栏给戴盾解说。稻花肚子里的小马驹个头不小,半天没生出来。马瘸子急得骂娘,门房老头笑话他:他娘的,马下个崽子,跟你老婆生孩子似的,急个屁!可稻花似乎已经用完了力气,躺在地上,一声比一声低。马瘸子说,完了,生不下来,得帮帮它。厨子问,怎么帮?马瘸子说,用绳子拽出来,咱们几个一起拽,兴许能行。马瘸子早就准备好了绳子,他把绳子系在马腿上,分成两股,马瘸子、门房、厨子、小花匠四个人拽绳子,不敢使莽劲,都听马瘸子的号令。戴盾听他们拽了半天,似乎是成功了。四个人没声没响,戴盾问,怎么样了?生下来了吗?门房老头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边走边说,真他妈晦气,为了生一头死骡子,搭上一匹好马,可怜我这一身衣服,还是前天刚换的。厨子跟着门房走了,小花匠走到戴盾身边,对他说,幸好你瞧不见,满地的血,生是生出来了,不是马驹,是头骡子。我说什么来着?早该把驴换成骡子,省得折腾一遭,马也死了。小花匠也走了。马瘸子和戴盾谁也没说话,愣了有那么一盏茶的时间,马瘸子说,戴盾,过来,稻花就要咽气了,你摸摸它。戴盾摸索着走进马厩,蹲在稻花身边。血还热着,蒸腾出一股腥味。稻花还有一口气,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哧声。戴盾摸着它的头,感受它的情绪。马瘸子问,死了吗?戴盾说,还没。过了一会儿,马瘸子又问,死了吗?戴盾说,死了。马瘸子说,出来吧,去打水,把血都洗干净。明天一早,我拉去卖了。戴盾点点头,走出马厩,鞋已经湿了。他问马瘸子,老爷会把咱们赶出去吗?马瘸子没说话。他又问,七夫人和二夫人明天来问,我怎么说?马瘸子还是不说话。戴盾说,我去打水吧。马瘸子说,去吧。

第二天一早,马瘸子套上骡子,把稻花和稻花的孩子一齐拉走了。二夫人闻讯,第一个赶来。她没带丫鬟,亲自同戴盾说话。她问,稻花死了?戴盾说,死了。她问,听说生了个骡子?戴盾说,是。二夫人说,你也别难过,死了便死了,老爷不会怪罪的。戴盾弯腰说是。二夫人走后不久,孙莺儿来了。她绕着马厩转了两圈,才过来和戴盾说话。稻花呢?她问。戴盾说,马瘸子拉走了。孙莺儿问,你亲眼看着它死的?戴盾点点头。孙莺儿说,那很好,死了就死了吧。孙莺儿站在那儿,一点动静没有。戴盾说,你别难过。孙莺儿笑了两声,说,别傻了,谁会为个畜生难过?她说完就走了,走得很慢,脚步沉了些。吃过晚饭,马瘸子被管家叫去训话。戴盾躲在屋子里,想稻花的去处。马瘸子说,刚死不久的马,自是有人要的。马肉酸了些,但总归是肉。卖了马,马瘸子和他的罪责就小一些。门外面来了人,轻声叫他,听声音是二夫人的丫鬟。戴盾出门,丫鬟就说,跟我走一趟,二夫人让你去屋里送些炭。送炭不是戴盾的活计,戴盾也从没去过二夫人的院子。丫鬟说,快些,着急使呢。戴盾用竹筐提了炭,跟着丫鬟去二夫人院里。走了半刻钟,拐了七个弯,进了四道门,就到了二夫人的院子。听丫鬟的指示,戴盾在一间屋子门口站定,闻到一种幽香,他知道这就是二夫人的房间。戴盾把炭放在地上,就要走。丫鬟说,别犯懒,都到地方了,不差这两步,把炭提进去,省得我沾手。戴盾犹豫不定,他说,夫人的屋子,我不敢进的。丫鬟说,夫人不在屋里,没人看见,怕个什么。戴盾闻言,就提着炭迈进了屋。丫鬟等他进去,就把门关上,从外面上闩。戴盾急了,把炭筐子撇在地上,忙去开门。急拽了几下,门牢牢不开。屋里有人说话,别拽了,招来人就不好了。戴盾听出来是二夫人,就跪下说,夫人饶命,我上了丫鬟的当,不是故意进来的。二夫人摸着他的头说,你别害怕,我不怪你,让你来是有事找你。戴盾跪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二夫人的手冰凉,从头摸到脸,两个手指头捏着戴盾的耳垂。你多大了?二夫人问。戴盾说,十七。二夫人说,是想要女人的年纪,怪不得和孙莺儿那么好。起来,你左手边有把椅子,坐在那儿。戴盾摸到椅子,就坐在椅子上。二夫人坐在他旁边,说,把手给我。戴盾伸出手,二夫人捏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二夫人的脸是温热的。二夫人引着他的手,往脖子、胸脯、小腹上去。戴盾这才发现,二夫人不着丝缕,裸着身子在等他。戴盾知道二夫人想要什么,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不等二夫人说话,他就站起来,把二夫人紧紧抱住。二夫人说,往前走两步,抱我去床上吧。

从二夫人院里出来,夜已经深了。戴盾支起耳朵,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沿着墙边往回走。他记得路,拐七个弯,进四道门,闻见马粪马尿的味道,就走对了。他拐了四个弯,却停下脚,站在墙根底下,一动不动。他听到孙莺儿的声音,她哭喊着,嚎啕着,嘶吼着,这声音从院墙内传出来,传到戴盾的耳朵里。戴盾没有犹豫,走进院子,循着声音走到窗户底下。他贴着窗户,听到老爷的声音。那道声音真好听,即使狞笑着,也悦耳极了。孙莺儿似乎是被绑住,老爷不知用什么,把孙莺儿折磨得如此痛苦。听了半晌,戴盾从地上摸到一块砖。他溜进屋子里,站在老爷身后。他不说话,老爷竟也没发现他。孙莺儿看见他,就不再哭喊,反而沉静下来,淡淡地说,把他杀了。老爷愣住,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孙莺儿说,把他杀了。老爷问,杀谁?一声闷响,鲜血从老爷脑门上流下来。孙莺儿冷笑着说,杀你。老爷回头瞧了瞧,只看到一个瞎子,白瓷似的眼珠子,五官比女人还漂亮。好漂亮的小子!老爷由衷地赞叹,话没说完,倒了下去。戴盾知道该怎么做,蹲在地上,补了几砖。孙莺儿说,差不多了,他已经死了。戴盾把板砖扔到一边,站起身来,却不知所措。孙莺儿说,过来帮帮我。戴盾走到床边,问,怎么帮?孙莺儿说,你往下摸,帮我把那东西拔出来。戴盾听她的指示,摸到一根温热的物什,材质像玉。拔出来!孙莺儿咬着牙说。戴盾把那东西拔出来,孙莺儿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东西似乎沾着血,热中透着凉,戴盾把它扔在地上。戴盾给孙莺儿解绑,孙莺儿问,东西呢?戴盾说,扔地上了。孙莺儿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检查陆白芝是否还活着。她说,还有一口气。戴盾慌了神,想去捡砖。孙莺儿说,别动。她捡起那根玉杵似的东西,插在陆白芝嘴里。找了根绳子,套在陆白芝脖子上。她说,过来,和我一起拉,把他吊起来。戴盾过去帮忙。陆白芝身子不重,轻易就吊起来了。孙莺儿用凉水洗了洗身子,把衣服穿上,又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她说,快走吧。戴盾问,去哪儿?她说,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在这儿。两个人悄悄出了院门,来到马号。马瘸子还没睡,在台阶上坐着。看到戴盾和孙莺儿急匆匆赶来,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孙莺儿说,你可以走,也可以不走。明天军警来了,多半认为是我杀的。戴盾说,我走。两人进马厩牵马,临走时,戴盾对马瘸子说,舅舅,我走了。马瘸子瞪大了眼,摸着那条瘸腿,面色惨白,他说,走吧,别回来。戴盾说,不回来了,你保重。

两人骑一匹马出城,戴盾坐在后面,紧紧抱着孙莺儿。夜风大得出奇,像箭矢一样从戴盾耳边嗖嗖穿过。不知骑了多久,孙莺儿刹住马,停了下来。戴盾支起耳朵,听到流水声,他问,这是哪儿?孙莺儿说,河滩。两个人把马牵到荒草甸里,铺开一个空地。孙莺儿说,睡一会儿,天不亮就走。她把韁绳绑在胳膊上,找了块草地躺下。戴盾也躺在草地上,嘴里衔了根干草。孙莺儿出奇得沉默,戴盾也无话可说。风从河面上吹来,呼啸着漫上堤岸,把荒草吹得倾斜。黄脖子从矮树丛里飞起,在风中打旋。孙莺儿突然说,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二夫人的。戴盾没说话。孙莺儿问,你和她睡过了吧?戴盾还是没说话。孙莺儿也不再问,变得毫无声息。过了有一个时辰,孙莺儿站起身来,翻身上马。戴盾也紧跟着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可孙莺儿没拉他,骑着马往河滩去。戴盾跟在马后头,等出了荒草甸,他才问,你要把我扔在这儿吗?孙莺儿说,是的。说完她就扬起鞭子,抽到马屁股上。马疾驰而去。戴盾像一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发愣,两颗白瓷眼珠泛着闪闪的光。没让他久等,马蹄声渐近,孙莺儿又折返回来。她伸出手,轻轻地说,上来,天快要亮了。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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