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在挨打的马

2024-03-15 03:34苏先生
读者 2024年6期
关键词:牲口麻子鞭子

苏先生

说起这匹马,我觉得它认识的人比我都多,记住的风尘往事和闲言碎语也不在少数,对村里每条路上的深浅脚印也都费心思揣摩过。要是来一个外村人,它看一眼便晓得,一定会“突突”几声以示警告。

它像苏庄所有的牲口一样没有名字,大家都唤它“红马”。在我的记忆中,它除了吃饭、干活、睡觉就是挨打,其余时间里就瞪着那双铃铛一样的眼睛,蔑视众生。

我不知道这匹马是什么时候来到苏庄的,我出生时它就在这里了。母亲说,我刚会爬的时候,就从院子里爬到了大院的门槛上,看红马走来走去地驮麦子,一看就是一下午。红马舔过我的头,为此还被主人抽了鞭子。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红马因为我挨了一顿打,我欠它一个“马情”。

我四五岁时经常能看到这匹马从我家门前走过,它一身红毛,汗如雨下,八面威风。骡子、毛驴和牛看到它后都会早早地低下头等在路边,不敢占它的道。我看这景儿上瘾,每次都要等红马踱步过来,看它半闭着眼慢步走过去,等骡子、毛驴和牛都走了,我才安心。我在此后的人生中,也曾见过有人享受荣耀,但都不如红马这般神情自若地享受其中。

我得叫红马的前一个主人“爷”,因为他年少时被土枪射出的钢砂打中脸,毁了容,我便叫他“麻子爷”。麻子爷每次都对我说:“滚远点,小心它一脚送你到西天啊。”我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又站住瞧它。看不到它的威风劲儿,我一整天浑身不自在,我宁可被它踢上天。

红马夏天要驮麦子,它每次驮的分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儿它五六趟就干完了;其他人还在地里时,红马已经开始驮水,或者去集市上给麻子爷驮米面了。用马运送家什的人心气得多足啊,干啥事都麻利,三下五除二就能打扫完战场,刀枪入库。

一到冬天,红马就更加威风了,它被这个村借去装扮社火,到那个村里当马队的领头,总是身上披着红、头上戴着大红花,不论在哪个村,它都走在第一个。村里人都说麻子爷和红马就像夫妻俩,天天在一起,麻子爷把麻子奶都忘记啦。麻子奶也笑着说:“他对马,比对我用心哩。”

说起来,红马也挨过麻子爷的鞭子,每次都是因为它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吓到了小孩子。红马在麻子爷手里很少干错事,它稳稳当当地做一匹马,把一匹马该做的事都做到位了。

我偶遇过几次红马挨麻子爷打。它被麻子爷拴在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麻子爷拿着一条短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一下,红马就卧倒在地,把嘴戳进土里,两只眼睛直直地往上看,这是在认错呢。麻子爷骂得比较多,打只是意思一下。麻子爷收鞭后,红马会立刻站起来,在树下站一阵子,然后被麻子奶牵到圈里去。

麻子爷去世后,红马被交到了他的小儿子万万手里。万万初中辍学后就在外面打工,只在每年春节回来一趟。麻子爷一走,家里的地都归他种了。

我头一次见到红马尥蹶子是在村道上。万万牵着红马,红马不走,他便用缰绳打马头。红马被打得一直往后退,却还是不往前走,万万又连打了十多下,红马直接朝家的方向狂奔,把万万拽倒在地上拖行了十多米。万万翻身起来后,发现手擦出了血,裤子膝盖处也裂开了口子。老人们看到这种情况纷纷劝万万别着急,这马被麻子爷使唤惯了,得慢慢适应。

一天上午十一点多,我去集市上买菜,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被拴在他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万万拿着长鞭子抽打红马,连续打了十来下,每抽一下,马的前蹄都扬起一次,还会惨叫一声。围观的人跟万万说:“别打了,它知道疼了。”万万说:“要是这一次打不住,以后就没法儿使唤这匹马了。”麻子奶从院子门里出来,对万万说:“娃,你别打了!使唤牲口,不是这个使唤法,你这么打,牲口记仇,你还是使唤不了。”

红马被抽得浑身是鞭子印,大家都说红马不受使唤是因为万万耕地的方法不对,犁不压平,立着走,哪能耕匀呢?一茬地没耕完,万万就放弃了种地。他每天都把红马当作交通工具,骑着马在树林子里转悠,在公路上疾奔。红马不乐意,把万万丢下来过几次,每次万万都会就地把红马拴在电线杆子上,猛一顿抽打,然后再牵回家。一进村,只要看到红马身上有鞭子印,人们就知道它又挨打了。

翻过年,万万觉得自己使唤不住红马,每次有人来寻,他都会把红马租出去。在麻子爷手里时,红马去外村干活,麻子爷不仅不会收钱,而且还会跟着红马一起去,图个吉利,也图个乐呵。如今万万却做了甩手掌柜,收钱了事,红马被牵去外村干活,无数次偷跑回家,被人寻来后要退钱。万万便会把红马拴到那棵核桃树上,再一顿打。在我的记忆中,红马在万万手里的那四五年里,一直在挨打,刚被打完三四天,又要挨一顿。

离开苏庄去县里上学后,我只见过一次红马。那是一个中午,我从家里出发,去汽车站坐车的时候路过万万家,我看见红马在核桃树下站着,不时地用前蹄刨地,马焦虑不安时就会这样做。我站在路边瞧它,它也看到了我,它依旧强壮,而我也长大了,想起它舔我头时我还在地上爬呢。我仰头看了看那棵核桃树,都不长叶子了。我记得爷爷说过,马到了二十岁还能被使唤,它们能活到三十多岁呢。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红马了。红马的眼睛一直定在我心里,像在我心里镶嵌了一面镜子。那双眼睛坚毅、透亮、晶莹,毫不回避。在离开苏庄后的日子里,那些我喜欢的人、我尊重的前辈、我心爱的姑娘、我的朋友,他们的眼睛都和红马的接近,这成了我判断是否靠近一个陌生人的第一要素,也成了预示我将无限接近爱情和友情的一扇明窗。

搬到新疆前,万万一家人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了,也包括红马。村里有很多想买红马的人,出价最高的却是谢庄一位开马场的老汉。老汉说自己早就想养红马了,只是顾虑太多,马这类牲口,如果被一家人使唤过,换另外一家使唤容易不顺。他不想用红马干农活,只想让它在马群里壮个声势。

万万一家搬走后,他家的院子也换了主人,红马回来过几趟,是谢庄的老汉带着它来的。老汉去镇里时,如果路过苏庄,就会进来看看;每年到苏庄瞧其他马时,他也会带着红马来瞧瞧。村里人夸老汉是个好人,老汉说他养马那么多年,知道马的记忆是最绵长的,一生的事它都记着呢,家在哪里它也记着呢,不带它回来看看,它也会找机会跑来看看的。马可是重情重义的,马喜欢哪个人,就喜欢一生,不会变。

(司 南摘自重庆出版社《一个人的万物牧歌》一书,本刊节选,李 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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