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突围

邹碧颖　张舸

2024年2月1日，满载来自哈萨克斯坦的1740吨非转基因菜籽油原油的X8010次中欧班列（西安）抵达西安国际港站。图/中新

比亚迪开始造船了。2023年12月4日，比亚迪的滚装运输船“探险者1号”在山东烟台完成为期七天的试航。这艘船能够装载7000辆汽车，是比亚迪新能源汽车出海棋局的关键一步。中国汽车出口量变大，全球滚装船运力不足，集装箱装卸又容易产生货损，未来两年，比亚迪还会有额外七艘滚装船陆续投入运营。

新能源汽车标记下2023年中国出口浓墨重彩的一笔。黄伟达是广东省大盛达供应链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他记得，上半年新能源汽车的出口订单非常好，大众的ID系列、吉利的星越系列一度成为爆款。紧接着，出口商潮水般涌入新能源汽车贸易，价格战开始了，最终，2023年利润比2022年还减少了30%至60%。

这一年的中国出口，集纳了高浓度的结构性变化。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电动载人汽车、锂离子蓄电池和太阳能电池等“新三样”产品合计出口1.06万亿元，首次突破万亿大关，增长29.9%；中国电商平台SHEIN、AliExpress（速卖通）连同Temu、TikTok撬开海外市场的大门，在北美、日韩消费者中获得更大声量；就连贩卖小商品的名创优品也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开出了全球旗舰店。

与此同时，全球经济增长仍在继续放缓，欧美消费者需求大幅回落；俄乌冲突、以哈冲突、红海危机，使得全球贸易笼罩在动荡不定的地缘政治阴影之下。供应链摩擦此起彼伏。德国、越南、韩国等倚重出口的国家均面临贸易下滑的挑战。世界贸易组织（WTO）去年10月作出最新预计，2023年全球贸易额仅增长0.8%。

2023年，中国亦有不少行业的出口额出现下跌，包括茶叶、稀土、医药材及药品、服装、鞋靴、伞、日用陶瓷、家具、玩具。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货物进出口总额417568亿元，比上年增长0.2%。其中，出口237726亿元，增长0.6%；进口179842亿元，下降0.3%。出口表现较2022年10.5%增速大幅回落。

京东集团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分析，2023年，面对海外需求放缓和全球供应链重构压力，虽然以美元计价的中国出口总值下降，但以人民币计价的出口总值仍然保持正增长，占全球总出口的份额还是超过了疫情前的2019年，展现了很强的韧性。展望2024年，考虑到海外经济下行、人民币升值、全球产业链重构、贸易摩擦加剧等不利因素，出口前景仍面临较大不确定性，稳外贸外资依然关键。

商务部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电子商务首席专家、研究院院长李鸣涛向《财经》表示，2023年中国出口总体好于预期，从2023年11月、12月的情况看，外贸企稳向好的趋势较为明显，去年12月进出口总值规模达到3.81万亿元，创造了月度规模的历史新高，这对于2024年的出口预期会带来较乐观的前景判断。

渠道突围：跨境电商开始爆发

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最新《全球贸易更新》报告显示，2023年底，全球贸易额缩减约1.5万亿美元至31万亿美元以下，与2022年相比下降5%。黄伟达告诉《财经》记者，2023年中国外贸商们的日子不太好过。圣诞节、春节前是传统外贸旺季，但小型港口的集装箱订单下跌得很厉害；国际码头，比如深圳盐田港，订单量和价格也有所下跌。广东江门、佛山的泊船港口，生意亦是惨淡。

“2023年以来，受多种因素的影响，一些行业的进出口遭遇了寒流。”深圳市跨境电子商务协会秘书物流秘书长谢卓亨向《财经》记者举例，诸如在纺织服装行业，由于国内外疫情的影响，消费者的购买力下降，尤其是对一些非必需品的消费需求下降。这导致一些纺织服装企业的订单减少，库存积压，利润下滑。

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商会的数据显示，2023年，除围巾、领带、手帕等产品出口增长8.1%，大衣、防寒服、毛衫、运动服、婴儿服装等商品出口呈双位数下降，降幅分别为18.2%、10.3%、13%和20.7%；其他大类商品则呈个位数下降态势，裤类下降6.7%，裙类下降5.5%，衬衫下降6.1%，内衣下降7.4%，T恤下降1.6%。

陆明是上海一家外贸咨询公司的总经理，从事外贸咨询、验厂已有20年。过去，他的客户主要是服装家纺等劳动密集型行业的工厂。这几年，出口订单下滑，他们的服务业务也在转型。“涉及的行业和之前差距比较大，比如美妆、化学、化工、制药、汽车零部件等等。这些行业技术含量似乎高一些，感覺稍好些。”

《财经》记者了解到，一些国家开始自主建厂，在中国拿服装半成品，再到国外生产。这几年，广东揭阳拖鞋厂家的生意多是惨淡，尤其是在低端市场内卷、热衷打价格战的商家。鞋子生意一直不好，个别鞋商甚至转型卖隆江猪脚饭。

此种情形下，跨境电商成为一些传统行业厂商依傍的突围之道。湖北《逐浪新闻》报道，湖北仙桃人蔡奋军从2012年开始在广州做服装外贸生意，但客户跑单风险很大，利润却极其微薄。2022年底，他开始和多多跨境旗下刚上线的Temu跨境电商平台合作，不到一年，来自多多跨境的订单利润占了蔡奋军每年500万元利润中的30%。即便在女装淡季的夏季，多多平台日均单量也达2000单。

李鸣涛分析，外需下滑造成中国出口订单减少。同时，贸易保护主义、单边主义下全球供应链布局调整，俄乌冲突、哈以冲突等突发事件对中国出口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在这些挑战和压力下，中国外贸能够持续向好，主要还是得益于中国出口在产品结构、市场分布、贸易方式等方面的快速调整与适应能力。

李鸣涛表示，中国跨境电商在2023年进入全面爆发期，尤其是以SHEIN、速卖通、Temu、TikTok组成的跨境出海“四小龙”在海外市场迅速崛起。短短两年时间Temu已成为全球第二大跨境电商平台，SHEIN估值超过1000亿美元在独角兽企业中排名第三，中国跨境电商在当前全球市场中展现出强大竞争力。

2024年1月14日，“BYD EXPLORER NO.1”（比亚迪“开拓者1号”）滚装船抵达深圳港小漠国际物流港。图/新华

在1月12日举行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海关总署新闻发言人吕大良介绍，根据初步测算，2023年，中国跨境电商出口1.83万亿元，增长19.6%。

艾瑞咨询研究院发布的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跨境出口电商产业集群，主要分布在广东、福建、江苏、浙江、山东、河南、四川及重庆等地。这些地区靠近产业带，能够快速响应市场需求。同时，贸易政策与基础设施相对完善，为跨境卖家提供了良好的营商环境。佛山家具、汕头玩具、深圳消费电子与医疗健康、川渝汽摩配、宁波小家电、中山灯具，都是典型的跨境出口电商产业集群。

当前，中国跨境电商出口按照海关总署统计数据仅仅占到出口总额的5%左右，但李鸣涛认为，伴随跨境电商基础设施的快速完善和传统产业的认知提升，未来发展的空间依然广阔。同时，尽管跨境电商快速发展，也需要面对全面合规（包括商品合规、关务合规、税费合规、营销合规等），过分依靠低价进行内卷式竞争、专业人才缺乏等诸多挑战。应该看到跨境电商已经走过了“挣快钱”的时代。

市场突围：向发展中国家找增量

吕大良介绍，根据WTO数据预计，2023年中国出口的国际市场份额保持在14%左右。而2022年，中国出口国际市场份额为14.7%，彼时已连续14年居全球首位。

李鸣涛指出，2023年，中国出口的国际市场份额能够保持稳定，展现出中国出口面对诸多不利因素过程中的韧性和环境适应能力。对美欧日等传统市场出口下滑的形势下，中国对东盟、俄罗斯及“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出口增速大幅提升。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对欧洲、美国、日本、韩国的出口额同比增速均为负增长，分别是-5.3%、

-8.1%、-3.5%、-2.2%。值得注意的是，在2023年，中国已不是美国第一大进口国。根据美国商务部数据，2023年5月，中国在美国商品进口中所占比例15年来将首次从第一位跌落。中国在2009年超过加拿大成为美国第一大商品进口国，但这一位置现已被墨西哥和加拿大先后超越。

“我们也很迷茫，我们的咨询业务跟欧美市场是密切相关的。”陆明介绍，他们公司主要服务于欧美企业的供应链管理。过去，中国一些消费品企业如果想向沃尔玛、COSTCO出口玩具、衣服，需要请咨询顾问，慢慢学会管质量、管交期。而今，他们公司的验厂业务正向企业社会责任（ESG）咨询服务转型。

“我们业务最终的需求，源自欧美客户盯着国内的供应商，要求你必须做改进、做提升，在社会责任方面、在减碳方面、在公司治理方面怎么规范，从商业的角度来推动你。国外客户对企业有要求，中国企业要学怎么做，才会请顾问。这是直接相关的。如果中国跟欧美全部脱钩了，确实也不敢想了。”陆明说。

欧美需求下滑，幸而，中国对一些新兴市场国家的出口增速有所增长。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对共建“一带一路”国家出口107314亿元，增长6.9%；同期，中国对俄罗斯、巴西、印度、南非的出口同比增速均出现增长。

宁波允诺电器成立于2017年，主要生产取暖器。总经理黄允在2023年初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该公司的产品除了出口欧洲的克罗地亚、东南亚地区，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南非成了出口量最大的地方，订单从年初排到了2023年底。“我们固定思维认为南非很热，不需要取暖器，其实南非有些地方冬天还要下雪，时令刚好与北半球相反，他们从中国进口后，在不同地方售卖。”

浙江慈溪是中国重要的家电生产地之一。据慈溪海关数据，2023年，慈溪市出口802.4亿元，同比增长4.5%。其中，向“一带一路”共建国家出口增长15%。《慈溪日报》报道，2023年1月-7月，宁波喜尔美厨房用品有限公司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出口额为2.2亿元，占该公司出口总量的54.6%，同比增长37.9%。

不过，多位外贸人士向《财经》提醒，不能高估新兴市场的消费力。黄伟达告诉《财经》，受俄乌冲突等影响，现在欧美购买力下降了很多。对中亚、东南亚国家的外贸订单量有一些增长，但利润是下降的。因为卖发展中国家的商品一般都是低端的、附加值低的，利润肯定没有卖发达国家的商品那么高。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对俄罗斯出口同比增长53.9%。然而，从出口额总量看，中國对俄罗斯出口7823亿元，大概是对欧盟或美国出口数值的五分之一，低于对韩国出口的10467亿元，仅占中国全部出口比重的3.3%。

终极突围：寻找结构性增长机会

2月26日，WTO发布的一篇文章指出，国际贸易作为柏林墙倒塌后全球繁荣的关键引擎，几乎已经陷入停顿，而且未来几年继续萎靡不振也已成定势。2024年的贸易增长相较2023年将有所改善，但仍然只能达到疫情之前十年平均水平的一半。“今年的外贸形势，我们看还是处于十分严峻的形势。”3月6日在十四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经济主题记者会上，商务部部长王文涛表示。

王文涛指出，多个国际组织预计，2024年全球经济增速仍将低于历史平均水平，外需下滑压力还是很大。另一方面，贸易保护主义、单边主义抬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报告显示，2023年全球实施了约3000项贸易限制措施，远高于2019年的1100项。WTO预测今年全球货物贸易量增速在3.3%，远低于往年历史平均值4.9%。地缘冲突、全球“超级大选年”等外溢因素，也会带来很多不确定性。

也有一些好的迹象。王文涛介绍，1月-2月的进出口有望延续去年10月来的增长趋势。去年3月的基数比较高，今年3月可能会有些回落，但总体趋势在向上走，往年春节前出现的进出口小高峰，今年一直延续到春节期间，一些中欧班列、远洋货轮、跨境电商和海外仓依然繁忙；不少企业出国参加展会、开拓市场。

中金宏观预计，2024年中国出口同比增速或为2%左右，温和改善。但沈建光认为，出口前景仍有较大不确定性，考验外贸的韧性。首先，全球经济面临下行压力。美国经济增速或将显著回落，经济“硬着陆”风险仍然存在，欧元区经济可能在2024年继续陷入困境。其次，人民币升值不利于出口。再次，全球產业链重构对出口产生深远影响。最后，“新三样”出口高增可能引发贸易摩擦。

中国企业的外贸出口仍需寻找更多结构性增长亮点。谢卓亨认为，一些行业可能会成为外贸热门。一是电子信息行业，包括集成电路、智能手机、电脑；二是机械制造行业，包括机床、工程机械、汽车零部件；三是化工产品，包括塑料、橡胶、化肥、农药等产品的进出口。需要注意的是，不同行业的进出口情况可能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包括国际贸易政策、市场需求、供应链问题等等。

针对外贸面临的困难和不确定性，王文涛表示，商务部将加强对外贸企业特别是中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保障，打出提前量。继续办好广交会、进博会、服贸会、消博会、数贸会等这些展会，鼓励企业多参加境内外的各类展会。近期，中外航班往来进一步恢复，王文涛表示，商务部将持续推动便利商务人员签证申领。

从中长期来看，王文涛认为，稳外贸关键是要培育外贸新动能。一是拓展中间品贸易。二是促进跨境电商出口。三是提高贸易数字化水平。四是推进贸易绿色发展。据悉，2023年商务部已经出台实施了一批政策措施，包括外贸稳规模优结构的意见，鼓励外资设立研发中心的政策，在有条件的自贸试验区和自由贸易港试点对接国际高标准推进制度型开放的若干措施等等，亦举办了一批重要展会。

在黄伟达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中国未来的外贸优势肯定是高附加值的商品。随着中国的人口红利逐渐减退，科技和品牌，将成为中国外贸的倚重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中国外贸结构发生深刻变化，中国企业正从传统的产品出口转向产业链出海。2023年，中间品贸易增长迅速，中国进出口中间品25.53万亿元，占整体进出口总值的61.1%，创历史新高。尽管欧美采购商的订单有所转移，但中国对越南、墨西哥、印尼、印度等国家的中间品贸易实现了大幅增长。

“中国的出口商品正在向价值链上游攀升，而且积极主动开放，进口市场机遇也在扩大，进出口都有很大的潜力，外贸展现了较强的韧性。巩固外贸外资基本盘，我们是有信心、有底气的。”王文涛表示。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陆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