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朵自由的云

方栀柒

一

这是一朵下坠的云。

她不知道在山间飘浮了多久，几乎和雨雾融为了一体。见我过来，她立刻落在树梢上，试图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丛树冠。

我盯着她绵白的身体，故意咳嗽了几声，果然见她受惊地落下了几滴雨水。

“原来是朵胆小的云。”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地哼了声。

我接着逗她：“还是朵不善社交的哑巴云。”

这话可能伤到了她。她降低了些高度，小声说道：“我不喜欢你，你口中的我都不是我。”

说完，她就往上飘去。我下意识想拉住她，却只拉到了一片绵软的湿气。那股湿气在我手心缓缓成型，就像是一汪澄澈的泪水。

我刻意忽略的悲伤在这一刻如同泛滥的湖水，陡然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因为别人给我的负面定义负气出走，却在始终喜爱的云朵面前，轻易露出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二

我从小就喜欢看天上飘浮的白云，会用想象赋予她们最绮丽的形象。我相信翻腾的云雾中有巍峨的宫殿，相信天上的神仙各司其职，相信日升月落是浪漫的神话。

我的心中始终保有一方净土。那里疆域辽阔，里面有着一栋长满木芙蓉的旧屋，和终年被雾气笼罩的连绵山脉。

我曾在日记里写道：我是在山野撒泼打滚长大的孩子。直至今日，我依旧隐隐自豪，自觉与他人不一样。这里的人要想看山看水，必须驱车半小时以上到达。

而我曾随着外公外婆住在山水间。

我在烈日下割過水稻、摘过玉米，在山风中爬过枣树、登过小山丘，在浓墨般的夜色下追过萤火虫、听过一整晚虫鸣蛙声，还与漫无边际的星星说过话。

可这一切在城市里似乎没有任何用处。大家向往着《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却对桃花源中走出的小孩抱以轻视嘲弄。

想到那些伤人的眼光和话语，我压抑不住难过。可那朵云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我的眼泪并没有换来预想的安慰。

我只好擦干眼泪，故作轻松地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她这才接话：“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都哭了。”我试图用“事实”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没有哭。”她飘到我面前，用一种很奇特的口音说道，“你真的很爱乱猜。”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的确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可是，如果雨水不是云的眼泪，那会是什么？

我忍不住往奇奇怪怪的地方想。

她大概看出来了，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

她看上去不太想和我交谈，但也没有直接升上高空躲开我，反而以很慢的速度在路上飘着。

我的思绪开始乱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孙悟空的筋斗云。直到现在，我依旧向往拥有自己的筋斗云。

因为有了筋斗云，我就可以无视所有距离，上午在学校安心上学，下午就能去到任何人的身边。

可手心的湿气似乎在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人类的杜撰。也许，云本身就是一阵雨雾，根本支撑不起一个人的重量。

“你身上可以坐人吗？”等反应过来，我已经问出口了。还没等她回答，我的脸就红了，立刻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可她很自然地接话：“可以呀，你要坐吗？”

“我可以吗？”

“如果你想的话。”

我只觉得被一个巨大的惊喜砸中了，直到真切地坐上去，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大概是初秋，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草木的香气混杂着清凉的风迎面扑来；又像是在盛夏躺在最温柔的湖面，暖洋洋的风挟带着水汽落在我身边。

我小心翼翼地端坐着，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消逝了。世界似乎只剩下一座氤氲的山和一团软绵绵的云。

她驮着我慢吞吞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被人坐是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有些紧张，甚至暗自懊悔。今天上山前，我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吃了一整碗粉、一根油条和一杯豆浆。

她那么轻巧绵软，可能会觉得我笨重得可怕吧。

“就是……软绵绵的，感觉很温暖。”说完，她生出无数云雾，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四

我在她的怀里沉默了好久，忍了又忍，才没有再次哭出来。

“我好像很多想法都是错的。”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不该总是用很负面的想法去揣测一朵简单的云。

“没关系，反正你的想法不会影响到我。”她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兴致勃勃地问我，“你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吗？虽然高处没什么特别，但我还没有和人类一起看过。”

等我点了点头，她立刻往上飘去。我就像是坐了一架电梯，攀爬过树梢和山巅，最后邂逅了最明媚的阳光和最开阔的景色。

我的心跳随着风声的呼啸越来越重，眼泪扑簌簌落进了云雾里。

她忽然停下了，问我：“你怎么了？是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是兴奋和开心。”看着眼前的景色，我忽然觉得过往的纠结就该随风飞走。不管我经历了什么，山永远是山，水永远是水，而我就是曾在山野间撒泼打滚长大的孩子。

没有谁能更改这一切。

不知飘了多久，我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她这才问了我家的方向，意犹未尽地将我送了回去。

降落时，因为过于刺激，我的手脚有些发软，只好红着脸坐在了台阶上。我向她道歉：“对不起，希望今天没有给你添麻烦。”

她说：“不用对不起，我今天做的都是我愿意做的。”

她是一朵自由的云，因为不想总是待在天上，所以在一个白天化成雨落入了人间。再后来，她羡慕风可以穿梭在任何地方，所以就让自己活成了一道“风”。

今天，她好奇人类，所以没有彻底躲开我，还与我一起增加了些新体验。

五

“其实爱哭也没关系，就像有些云很喜欢下雨，有些云却只喜欢托载彩虹。所有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临走前，她安慰我。沾染了我的眼泪，她好像突然理解了我的一些想法。

可我宁愿她不要安慰我，我希望她永遠是一朵无忧无虑的云。只是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又很礼貌地与我道别：“再见，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我连忙回应她：“谢谢你，我也过得很开心。”

“人类的确比云朵复杂。”最后，她下了结论，“你连我的想法都猜不准，就不要总是多想别人对你的看法。做你自己就好了。”

我有心辩解——性格总是天生的，敏感多思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看着她轻松愉悦的身影，我只是说了一句：“我会努力的。”

在山野，我能分辨水稻、小麦和各种蔬菜；在城市，我就能学会那些花样繁多的课程，以及各种设备使用的方法。

我还会学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学会接纳自己和他人，就像一朵热爱自由的云愿意送回误入山林的行人。

作者说

前段时间，偶然间在网上看到一张图片：绿意盎然的山间，悬浮着一朵小小的云。我被其中的孤独与自由击中，立刻动笔写下了这篇文章。在文里，我成功与它相遇，与它亲密接触，并被它的温柔治愈——与云交流相处，光是想象都觉得好幸福。

其实，我等这样的一朵云已经等了很久了。从小，我就爱看着天上的云发呆。直到现在，相册里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云彩。我喜欢大片大片很柔软的云，也喜欢小朵小朵娇小可爱的云。比起它们的学术称呼，我更愿意用想象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与形状。

以前看《西游记》，所有宝贝里面我最喜欢筋斗云。我觉得它长得软乎乎的，可爱又厉害。这些年，我曾无数次畅想着，如果我拥有一朵云，那人生会有多么快乐。当然啦，我的云不需要有太多的技能和变化，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就足够让我欢喜了。

于我而言，生活中总有不如意的时候，每次自我疗愈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每当这种时刻，我就希望生活中能出现一些美好的东西，将我拉出坏情绪的深渊。而事实证明，在广阔的天空中游荡的自由云朵，足以成为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