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连环·江南

2024-03-24 12:04蔡小容
散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虎丘

蔡小容

瓯绸本无花

《高机与吴三春》,原来是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起初在故事主人翁高机的家乡浙江苍南县(旧属平阳)流传,后通过山歌、道情、花鼓、渔鼓、温州鼓词、布袋戏等形式在浙西南一带广为传唱,还被改编成瓯剧、婺剧、越剧,以及章回小说、连环画等,被称作“浙南的梁祝”。我是通过连环画这条小径很早熟知的,这本书还难得是我妈妈买的。她说好看。我揣摩她评判故事的标准,应是有戏剧性又不能过分,否则会被她认为是编造,没意思。这个故事有常规的情节:员外的女儿与织工相恋,克服家庭的拦阻,终成眷属或双双殉情——不同的版本结局不同,连环画取的是前者。既然戏剧性已成为常规,这本书吸引读者的,反倒是其中绵厚的生活性。我多年后重读,这一印象尤为突出。

故事从少年高机外出谋生开始讲起。从古到今,谋生都是艰难的,而在言情故事中很少具体描述。高机是平阳人氏,生于机杼之家,十四五岁就织得一手好绸,名噪一方。平阳是著名的瓯绸產地,明代中叶,瓯绸与杭纺、湖绉、广葛、潞绸齐名,然而天遇大旱,田间无收成,丝绸业更无生理,只得外出寻找生路。在年成尚好的县份,人烟稠密,店铺林立,织绸的店家不少,而挨次问去,家家都已有了织工老司。高机是搭熟人的便船出来的,温州、处州、龙泉,一路行去。连环画文字脚本中有几段给我的印象颇深:“龙泉山崇山峻岭,高机初次出门,路上万苦千辛,自不必说。这天来到大港头,见日头平西,大风吹过,万木倾伏,訇訇声响,心中惊恐。”有个老农挑柴经过,见状邀高机到他家住宿,到了他的松林茅屋,“屋里床上坐着个乌眉大眼的孩子在啃山芋”。这后一句话让人记忆深刻,按小说做法,这个乌眉大眼的孩子在后文应会再出现,然而没有,那么为什么要写这个孩子在床上啃山芋呢?因为这就是生活,时时有鲜灵的细节令你心有所触,写作要依循的生活法则是先于小说做法的。

在龙泉,街上也仅有三家织罗巾的小店,生意冷落。高机心灰意冷,沿瓯江行走,在亭子里遇见一位老丈,闲谈中得知高机会织绸,而老丈家中有陈丝,想请织工。情节如是山重水复,引高机前往红桃绿柳的村子,遇见与他情投意合的姑娘。

通常所谓“郎才女貌”,仅为泛泛而论,究竟什么样的郎之才、女之貌方能彼此配衬,非对方莫属?《高机与吴三春》给出了完美的答案。高机是织绸的绝顶高手,他织的绸花纹新颖,绸面细密,光泽夺目,至今民间还流传着“瓯绸瓯绸,高机起头”的谚语。而吴三春则擅长绘画、刺绣,她画的、绣的花鸟虫鱼莫不线条清楚,精细逼真,浓淡恰到好处,闺阁中有此笔墨,等闲也不为外人所知。未见面之前,他俩先看到对方的作品,都惊住了——棋逢对手,和而不同,这样的他遇见这样的她,殊途同归,山水相逢。他把她的画织成绸,而她好奇花样怎样织出来,与丫头去机房看,调色盘有一二十个,梭儿也有七八只,织出的龙须似卷,凤尾辉煌。“高机绸”真个是雪里青、火里烟、出炉银,精彩独擅!

有的故事版本说,三春的父亲是为了巴结府尹,拟用最昂贵的“高机绸”作为礼品贿赂,遂重金礼聘高机。我觉得这情节倒是不必,这位老丈偶遇会织的后生,想起家中陈丝,不愿浪费,故请来家中织锦以备他用——连环画中的平实情节更具家常情味。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的,把三春的父亲写成一个奸佞的人,戏剧性增加,如同背景色设得浓了。故事的发生地在浙江,山水旖旎,吴侬软语,男女主人公的性情也是柔中带刚,所以整体还是淡中着墨更为相宜。不一定非得是奸佞的父亲才会反对女儿嫁给家中的织工,很多父亲一样也会反对,理由跟他讲的一样——“这成什么话!”他本意是为女儿好,讲究门当户对,怕女儿吃苦。在他看来,高机不过是偶然从外面请来的织工,一贫如洗的异乡人,女儿何至于就看中了?在这一思路中,他难以体会女儿与高机两情相悦的妙境:她画,他织,情境相融,心心相印。绘画、织锦,都是艺术,能将生活拔高,他这种务实的人体会不到,局限的思维使他设法去攀附富商为女儿说亲,忘了人才是第一生产力——高机这样能干的小伙,前途未可限量。

高机与吴三春相恋的情形,也十分写实,颇为家常:她过生日,想到他独自在机房冷清,就叫丫头端两盘菜给他送去,他回赠以自己压岁的小桃玉;他要回乡探亲,她收拾些金银衣物让他分赠亲友,他回来时则送她一柄精致的平阳雨伞、一件大蓝缎子合襟短衫,给丫头也带了些龙虾鱼干之类,都是平常物,但都有情味,欢欢喜喜。二人互相表白时的言语,也入情入理,没有戏台上可以被原谅的夸张——

“姑娘心好,将来自有好处。”

“未必,就把心都热辣辣地捧给那人,谁又知道呢?”

“那人可能心里感激,只是不敢说出来。”

“高老司,你真没娶亲么?”

高机摇头。

“我给你做个媒可好?人才跟我差不多。”

“只恐家贫,高攀不上。”

“只要心齐就好。你说出心里话来,我不怪你!”

他们说成了,然而老父不允,话说崩了,三春决然与高机一走了之。他们乘船顺瓯江而下,沿途作者还顺便叙写了船家、农家的困苦生活:天旱,农人扒开地主的塘坝放水救稻,被地主联合官府殴打、捉拿……吴员外雇船追赶女儿,给船家十五两银子;三春与高机搭乘熟人的船,给银三十两。途经温州江心寺上岸游览,返回时正好吴员外的船追到,与这边船家争执,趁乱把三春拖下他们的船,把高机押送衙门。三春被送到亲戚家严加看管,每日啼哭,茶饭不思。得知高机被判刑二十个月,她的反应令我意外:“这样,我就是死也放心了。”古代的女子,期望的心情可悯,恋人要坐狱二十个月她竟是感到庆幸;若是换了我们,该是感到冤屈愤懑不可忍受——二十个月!怎么熬得过去!而且前路不可期,相见不可期!

或许这就是他们身处的环境塑造成的态度:私奔是大逆不道的,死罪都有可能,相比之下,服刑二十个月已是很轻的处罚,他们情愿领受。从前的恋爱很难,难得碰见一个可以相处的异性,更难得彼此心许,这份甘美使他们愿意等待和忍耐,假如被外力逼至绝境,就用生命去抵抗。

父親安排的婚期已近,三春打算以死抗婚,高机寻来也无可奈何,还是丫头点醒她说:“既然高老司活着,你就该和他一同逃走,又何必死呢?”局外人看得清,故事的改编者看得更透,把高机与吴三春在桃花岭上殉情的结局改为两人几经波折在山路上重逢,相偕下山:“踏着遍地的桃花瓣,一步步往岭下走去。”我也更喜欢团圆的结果,不只是因为活着就好。团圆后的他俩只是一对平常的夫妇,但平常比什么都珍贵,人间情味就是平常。

这本连环画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出版,画家徐君陶绘制,他画的高机诚朴端方,吴三春端素大气,瓯江沿岸的山林水乡景致尤其引人入胜;封面画则采用1957年的同社旧版《高机与吴三春》的封面,为著名画家戴宏海十六岁时所作,曾参与第一届浙江省美展。不过,这本连环画书,我认为最出色的还是文字脚本。改编者陈玮君,江苏泗阳人,是一位民间文学搜集者、儿童文学作家和文学编辑。他把原生态的民间故事从囫囵打磨精致,背景真实,人物丰满,细节生动,语言贴切,整体与现实生活非常符合,表现出平凡而周致的美学追求——“瓯绸本无花,添花在锦上。”

风景旧曾谙

我骑车经过红巷的收藏品市场,一名男子在门口摆摊。我停好车,翻看他摊上的几本小人书,他看我像是有点懂行,就去他店里又抱来一摞。我一眼看中了《虎丘恋》,这本书跟我家那本《高机与吴三春》遥相呼应,就像在集邮市场上碰到了题材、风格、构图都相似的两张票,不是一套而胜似一套。一本是江苏人民美术版,一本是浙江人民美术版,正好组成了我理解中的“江南”。

《虎丘恋》为明末清初戏曲家黄周星所撰,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无非才子邂逅佳人,彼此倾心而未能适愿,先后殉情而死。把任何小说的情节梗概简述出来,都不免乏味,何况明清文人写的小说还每每总有些陈腐之味。在我们看来是陈旧的观念,在当时却可能是新异的,与黄周星同时代的清代文学家张潮对他极为推崇。黄周星幼年遭家庭遗弃,被路人抱养,崇祯十三年(1640)曾中进士,明亡后拒绝出仕,以授徒为生,工诗文、通音律、作戏曲,于康熙十九年(1680)端午日投水自尽。他度过的是曲折艰难的一生,著述很多,却无力流布自己的作品。《虎丘恋》即改编自他的短篇小说《补张灵崔莹合传》。

小说主人公张灵是苏州才子,风流倜傥,性情不羁,与唐伯虎、祝枝山多有唱和,唐伯虎甚至还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我原以为这是作者虚构,一查,不仅张灵确有其人,还与唐、祝确是里中好友。在别的戏文中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在这里则是一个稳重的角色,张灵钟情的佳人,他代为访求,多方设法帮忙。张灵曾对他说,自己要娶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那样的佳人,世上虽没有第二个崔莺莺,却有个崔莹,令他一见倾心。只是天不遂人愿,崔莹入选“十美”被强送宫中,张灵忧思成疾病逝,被放归的崔莹也殉情身亡。这一情节,似虚构而非虚构,颇有现实性。

我一直喜欢看明清小说。从小就有这喜好,长大后恋栈不去。虽然情节中的套路或破绽多已被看破,但情节我不计较,我看的是其中的情韵、情味、情思。明清小说是它们的最佳载体,古人的生活,慢。古人的心思,细。古人的行止,雅。

《虎丘恋》,拆封看图,好清秀的线描,俊逸工整,原来出自韩和平先生之手。中国传统线描是绘写明清小说的最佳形式。江南景致,虎丘山、虎丘塔,亭台楼阁、树木山石,我是到过这里,还是没有到过呢?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即使没有到过,它也存在于图画、诗词、旧小说以及想象与集体记忆中,抽象成一个似曾相识的所在,这连环画幅中的江南如此逼真,丝丝入扣。我最喜欢书中第二十八幅:张灵怅然走在郊外的道路上,远处可见虎丘塔,和山下的树木行人。他与他们背道而行,因为他已去过虎丘探访,没能寻到他一见钟情的崔莹。道旁一棵杨柳,有依依的别意,几只燕雀翻飞,另一侧的矮墙上枝叶葳蕤,都映衬着他的落寞。这幅图中的惆怅使它意蕴倍增,是图画中抒情的部分,小说中像散文的部分,记叙中描写的部分,流动中静止的部分。即或完全不知道故事情节,这幅画我也爱,为这不知所起的情与境。

在这个故事中,画起着关键的作用。张灵偶遇崔莹,急切趋前到她的船窗前施礼,这唐突的行为当然不能赢得佳人好感,还是唐伯虎给张灵画的那幅行乐图,加上她父亲对其人品才华的了解,才使他获得她的心许。崔莹被选入宫,唐寅也应召入宫绘作《十美图》,因而得知了她就是张灵托他访求的佳人。张灵与崔莹彼此只惊鸿一瞥地见过一面,此后,她对着他的画像,他对着她的画像,相思,憔悴,抑郁而终。从前确实是慢,路途那么远,阻隔那么多,音讯那么少,思念那么长,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魂牵梦萦,不能见面,越是这样越是此情不渝。假如有一幅画像,就能把对恋人的想象固定下来,寄托所有的深情。觅而不得,也就没有得到之后的幻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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