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抑郁症后,15岁少年骑行自救

2024-03-25 06:37裴思童
方圆 2024年4期
关键词:休学

裴思童

知道自己病了,羽然决定逃走。

这个15岁的彝族少年将几套衣物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塞进背包,蹬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他悄悄地走,没告诉任何人,只带了1000多元钱。他从云南临沧出发,目标是“骑行中国”。此时,距他确诊“轻度躁狂,重度抑郁”半个月,但他说,自己忍受痛苦的时间更长。

羽然想离开大山深处“隔绝世界”的家和“作业要写到午夜12点”的学校,他不想再听父母说“考上清华、当个大官”,也不想再因为顶嘴挨揍。

214国道接纳了羽然的车轮,偶遇的网红则让“抑郁男孩骑行自救”的故事火了。有人在网络上帮他,有人专门来见他。中年失意的男人,通过羽然找到“和儿子在一起的感觉”;为孩子厌学发愁的母亲,在他的故事里寻找教育的药方。

在路上,羽然住过废弃的房屋,挨过饿,忍过痛,始终受到“双相情感障碍”病症的折磨,自行车坏了3次,但他依然不想回家。与此同时,在澜沧江畔、灵宝山深处的一座村庄里,他的父亲富成国每天守着网友的直播、视频寻找儿子的踪迹,担心他“遇到坏人”“被骗”;母亲林翠芝则总是哭,她想不明白,“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娃,让他好好读书,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2023年11月8日上午,羽然出发了。他一早把自行车藏在位于临沧市的学校里,这样才能“瞒着爸妈走”。

羽然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大理”。盘山路嵌在绵延的群山里,蜿蜒陡峭,罕有人至。两侧是葱郁的树林,农田村庄穿插在叶片缝隙中匆匆掠过。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风景。羽然从学校回家,总要途经类似的山路。只不过,这次是离家。

半个月前,羽然被确诊双相情感障碍,父母和医生让他回家休息,但羽然说:“我根本就是因为家里才抑郁的。”在这个15岁少年的眼中,从家门口望出去,除了山还是山。深山隔绝“外面的世界”和“一切新鲜的事物”,生活是做饭、洗碗、干农活,等待晚上6点后播出的少儿节目和谍战电视剧。

谈起父母,羽然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一只手焦躁地抓着头发。“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没说完整句,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他们就知道让我好好学习,让我考上清华、当个大官,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最后都能落到‘好好学习上。”

羽然中考成绩不错,进入临沧市一所高中就读。课业压力繁重,每周只放4小时假。据他说,父母会抓住这4小时,打电话问他一周的学习情况,而他“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想听”。

出发后,羽然开始在社交媒体发布自己的旅程,同时期待“能靠拍视频赚点钱”。他曾在一座度假村落脚,跟经营者分析互联网形势,聊到深夜。“那个大老板都非常认可我。”羽然骄傲地说,除了食宿免费,他还获得一个承诺,骑行中缺钱,“可以联系他。”

羽然回忆,在家里他很少获得夸奖。小学时他数学总考满分,到了初中考不了满分,哪怕还是第一名,也会因“分数低了”被父母责骂。他想去城里念高中,父母则倾向于高考成绩更亮眼的县中。他聊梦想,被批评“异想天开”。

“我感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支持过我的任何决定。”羽然又哭了。他说没能力改变父母,却又实在难以忍受。

2023年国庆长假结束,返校路上,羽然听父亲重复“听了无数遍的老话”,他说有一根弦在脑中绷断,“当时就想,这个家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回到学校,羽然向父母提出要休学。几次争论未果后,羽然开始绝食。第四天,母亲来到学校,请假一周,将儿子带回了家。

这一周,羽然冒出骑行的想法。他偷偷和爷爷奶奶拍下合照,怕以后见不到了,还拍下7岁的弟弟。他没有和父母合照,甚至不耐烦地表示,此去不愿再和父母有什么纠缠了。

但父母还是很快发现了羽然的行踪。此前,途中结识的度假村老板建议羽然视频账号名加上“08年抑郁小伙”的描述,“这是一个爆点”。改名后的几天,羽然发布的视频在同城网络圈获得热度,也由此被父母看到。

对儿子休学的想法,这对农村夫妇始终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但此时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劝说“出去玩几天就赶紧回来,家里还有玉米要掰”。

当时,羽然的骑行之旅也不顺利,没骑几天,疼痛从脚底板蹿到手臂,“尤其是脚踝后面那根筋往上,疼得受不了”。

羽然没有再获得免费食宿,作为未成年人,也无法独自入住正规酒店,只能住路边的民宿,一晚几十元。有一次他实在找不到住处,就在一座废弃的房子里靠墙“凑合了一晚”。

对羽然来说,这样的生活似乎并不比回家更难。他记得曾和父母吵架,怕挨打,逃到山里去躲,但后来也不怎么怕了。“反正他们打我也就疼一会儿,精神上的痛苦才让人比较难熬。”

突然“火了”

快到大理那天,羽然骑过出发以来最长的一段山路。一路都是陡坡,他感觉公路像是要“立起来”。他那辆“最便宜的旅行自行车”没有助力,纯靠腿蹬,上坡时要推车行进,时速5公里,“比走路还慢”。

公路盘在大山里,羽然翻过一座山,眼前又出现另一座。天气不算热,但他身上被汗水浸湿,脚底板踩在路面上,钝钝地疼,脑袋里乱糟糟的。

出发前,为了休学,羽然和父母拉扯了近一个月。最严重的一次,他和父亲在校门外的马路上吵了几个小时,没有人退让,两个人都面红耳赤、情绪激动。那晚,羽然在父亲的暴怒中逃跑,在宾馆里躲了几天,最终被舅舅带了回去。没过几天,羽然再次与父亲爆发争吵,他记得,父亲哭了。

“跟他们说有用吗?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也不可能承认错误,就没办法理解我。”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激动地表示,他不想向父母坦陈想“休学”的真正原因。

和儿子吵了很多架之后,父亲富成国“感觉已经劝不动他”。那时,羽然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去过学校,他估计回去也跟不上,于是勉强同意儿子休学。母亲林翠芝自始至终都不同意。

2023年11月7日,舅舅陪同羽然办理了休学手续。第二天一早,羽然就骑着他半个月前买好的自行车出发了。

骑行7天后,羽然抵达大理。大理连着几天下雨,苍山洱海被浓雾遮住,看上去灰蒙蒙的,羽然只能待在民宿。他本打算继续前往丽江,但看到那里温度直降,他决定转向昆明。

离开大理时,羽然身上只剩下1000元钱。他花100多元买了一顶帐篷和一只小电锅,计划将每日支出控制在20元以内。离开大理后的第一晚,他将帐篷支到了公园。单层帐篷夜晚返潮,露水会打湿内壁。他自己煮面,随便放点菜和肉,仅用盐调味。

“我们出来的人哪有那么讲究。”提起那段日子,羽然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有几个晚上,羽然获准将帐篷支进当地居民的院子,还有人为羽然提供了浴室。路上的骑行者逐渐多起来,陆陆续续地,羽然被他们传授了不少骑行经验。

出发第18天,经偶遇的骑行者指导,羽然来到楚雄市一片露营基地落脚。帐篷还没打开,一个胖胖的、满脸笑的中年人走过来,羽然注意到他身上挂着相机。

“为什么要休学呢?”中年人问。

“重度抑郁了好多年感觉都没什么好转,就想着出来骑行感受一下大自然,让自己长一点见识,自由地转一下。”羽然低着头、摸着脖子说。

这段视频后来被传到网上,获得近1000万播放量。羽然得知,和他对话的男子是拥有近250万粉丝的旅行博主“疯胖驴”。自2018年以来,他开始拍摄在旅行路途中遇到的故事,并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我的眼光很毒的。”谈及发现羽然的事,“疯胖驴”得意地笑,結果也如他所料,几条视频发布后,这个男孩“火了”。

羽然自媒体账号的粉丝量突然涨到好几万,私信提示的红点“点不完”。评论区里,有人说敬佩羽然的勇气,有人说在他身上找到共鸣,还有许多家长焦虑地问:“我的孩子也和你的情况一样,能不能跟你一起去骑行?”在“疯胖驴”发布的第一条羽然的视频下,点赞量最高的评论是:“其实这个孩子出来是为了自救。”

“‘抑郁能引发很多共鸣,现在这种情况太多了。”“疯胖驴”说。为了保证视频呈现的效果,“疯胖驴”不拍摄时很少跟羽然接触:“必须把最真实的画面留在视频里,很多东西说过了,就拍不出来了。”

“疯胖驴”还未分享完“经验”,便迎来两名专程赶来看望他的粉丝。他对这种关注习以为常。他翻出手机备忘录,里面登记着粉丝储存的“爱心基金”,“他们把捐款预存在我这里,由我决定把钱给谁”。从这笔“爱心基金”中,“疯胖驴”抽出500元赠给羽然,后来他的粉丝还为羽然捐赠2万余元,“疯胖驴”在视频评论区进行了公示。

羽然说,他曾对照着捐款名单,在疯胖驴的直播间找捐助者。在楚雄的几天,还有近10名看过视频的网友,为羽然送来了帐篷、衣物和生活用品。从临沧市出发时,羽然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离开楚雄时,他东西已经多到带不走,只好往家里寄了一个18斤重的包裹。

离开楚雄后,“疯胖驴”回了老家,他的朋友“刀哥”继续陪羽然前往昆明。

刀哥网名“凶悍”,人却长得圆润喜庆,说话很幽默。多年以来,他走南闯北干了不少活,如今一边自驾游,一边尝试做自媒体。后来,羽然父母常出现在刀哥的直播间。他们找不到儿子,只能通过这些网友的直播和视频,拼凑孩子的行踪。看到羽然状态不错,他们稍感宽慰,却很难真的安心。“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们怎么可能放心,万一遇到坏人上当受骗怎么办。”

林翠芝正在和丈夫通话,她哭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在直播间里那样说我?”这位母亲语气愤怒,说两句就泣不成声:“哪有父母会不爱小娃?我只是希望他好好读书,我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始终难以面对羽然休学这件事。富成国说:“家里面条件真的太差了。”

还是选择回家

这趟骑行开始时,羽然想好了“不到一分钱没有绝不回家”。最近,出来两个月后,羽然决定暂时回家。在他个人账号发布的视频里,他显得很阳光,满脸笑容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杀猪饭了,我想回去过年吃杀猪饭。”但镜头之外,他语气低沉,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烦闷:“其实视频里说的都是假的。”

仅从羽然自媒体账号呈现的状态来看,这就是一个“抑郁少年靠骑行成功自救”的故事。他频繁发布在不同地方游玩的视频,每次出镜都笑容满面、精神抖擞。之前用过的“08年抑郁小伙”的描述换成了“治愈路上的少年”。网友欣慰地评论:“感觉羽然的状态好了很多。”“相信你的抑郁症已经痊愈。”但羽然对着自己的账号名冷冷地说:“哪有什么治愈,撑死只能说是在路上。”

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的每一条视频,羽然都要拍好多遍。正常状态下,他觉得自己眼神阴郁、神态疲倦,拍摄时,他需要努力调动情绪,学习表演“阳光的微笑”,一条10秒钟的视频,他最多时能拍十几遍。起初,这是为了呈现出更好的状态,后来,是因为刀哥告诉他:“你需要在账号里展现出你慢慢变好的样子。”——事实上,两个多月的骑行并没有“治愈”他。骑行路上的每个晚上,他都靠解压视频助眠,最近一段时间,他深夜两三点才能入睡。

旅途中的风景,羽然看得有点腻了,同行者给予他帮助和陪伴后又散去,短暂的快乐之后,沉重而无解的压力依然在他心头。离家以来,羽然共收到4万余元的捐款,这些钱他多数寄回家,剩下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消耗,只剩下3000多元,“感觉每天都在坐吃山空”。

羽然离家后,母亲外出打工,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干活、做饭、照顾老人。不久前,他眼看着牛价猪价又跌了,辛苦一年,可能又要赔钱。

羽然没法心安理得地骑行了。尽管无数人告诉他“这一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好好玩耍”,但他轻松不起来。他还是选择回家,不是为了吃过年的杀猪饭,而是为了帮家里干活,缓解父母的压力。他还藏着一份私心,想教会父母做自媒体。他幻想短视频“万一爆火后”父母便不用再为钱而辛苦,他也盼望网络能够为18岁以后的他积累初始的资本。

“我想在大学的时候创业,早早赚钱。”羽然说。他对各路知名企业家的人生经历如数家珍,比如刘强东带着全村筹集的500元钱和76个鸡蛋去上大学的故事。

羽然渴望“白手起家、年少成名”,等不及大学4年后“再靠给别人打工赚一点点钱”,他说想带重病的祖父祖母环游世界,不愿让父母为金钱吵架发愁,为生计而低头。这些他羞于启齿的远大梦想,远不是一次骑行可以实现的。

羽然仍在寻找那个答案,感觉胸中“还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这团火究竟来自哪里,但他渴望有一天这团火可以彻底熄灭,他能够“真真正正地抛下所有压力,什么都不想”。(文中羽然、富成国、林翠芝为化名。来源: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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