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奥菲奥》的分形叙事

2024-04-02 09:52张小平陈颖
山东外语教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鲍尔斯分形小说

张小平 陈颖

[摘要]作为混沌理论的重要范畴,“分形”强调事物跨尺度的自相似性与重复对称性。当代美国作家理查德·鲍尔斯的小说《奥菲奥》巧妙运用这一混沌理论的重要范畴,在叙事内容与叙事结构上呈现独特的分形叙事特征。分形叙事不仅使得小说文本呈现出多层次多维度的复杂分形构型,使得小说成了一张动态而又整体的“混沌”之“网”,还有机地勾连了文学与艺术、历史与现实、想象与回忆,表征出一定程度的暗恐审美效应。《奥菲奥》通过小说人物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却最终走向悲剧人生的书写,披露了美国的反恐真相,表现出作家对后“9·11”时代深陷反恐阴影下美国社会的忧思。

[关键词]理查德·鲍尔斯;《奥菲奥》;分形;后“9·11”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献编号]1002-2643(2024)01-0075-09

The Fractal Narrative in Richard Powers Orfeo

ZHANG Xiaoping CHEN Ying

Abstract: “Fractal”,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ategories in chaos theory, pays emphasis on self-similarity and symmetry across different scales. Orfeo, a novel written by contemporary American writer Richard Powers, makes use of fractals, presenting features of self-similarities both in narrative content and structure. By means of fractal narrative, Richard Powers makes the text present to be of fractals with multiple layers and dimensions, which easily combines literature with art, history with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with memory. Fractal narrative not only makes the text into a dynamic and complicated whole, but also uncanny to a certain extent in its aesthetic effect. By depicting the figure who desires for freedom but finally ends up with a miserable life, Powers reveals the truth about American anti-terrorism measures and expresses his concern for American society which is heavily shadowed with anti-terrorism at the era of post-9/11.

Key words: Richard Powers; Orfeo; fractal; post-9/11

1.引言

“分形”(fractal)為数学家曼德博(Benoit Mandelbrot)所创,1975年后才正式使用。分形揭示出图形具有尺度不变的自相似性。坎贝尔(Ali. B. Cambel)指出,“分形是由许多由主体部分复制的尺码不同的小部分组成”(1993:186)。作为混沌理论的重要范畴,分形是非线性动力系统中用来映射物质运动“相空间”(phase space)的模型之一。相空间是物理学建构空间模型的重要工具,指的是“具有延展性的抽象空间”(Kundert-Gibbs,1999:37)。分形的存在表明,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宇宙中大多数事物具有相似性但从不相互复制。换言之,分形的呈现方式是全息的,即系统中的部分与整体之间相互联系、彼此指涉(张小平,2022:59)。作为宇宙呈现的图景之一,分形在自然科学与人文领域都备受关注。张小平明确指出,分形不仅体现在后现代主义小说《穿越》(The Crossing, 1994)的叙事内容层面,甚至叙事结构也呈现出独特的分形空间构型(2014:119-127)。龙迪勇进一步强调了叙事研究中讨论分形叙事的可能与必要性,在他看来,经典叙事中约定俗成的一对一的叙事模式不再适宜探索后现代主义小说,真正需探讨的是面向过去的“多对一”或面向未来的“一对多”等非线性叙事模式(2015:1-10)。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 1957—)的小说《奥菲奥》(Orfeo, 2014)巧妙运用了分形这一重要范畴,呈现出独特的分形叙事特征。然而,与鲍尔斯其他重要小说相比,学界对《奥菲奥》的重视与研究都付之阙如。莱谢尔(A. Elisabeth Reichel)认为小说《奥菲奥》是对歌剧《奥菲欧》(LOrfeo, 1607)的改写(2017:81-94)。① 代兆凤指出《奥菲奥》的叙事情节呼应了俄耳甫斯神话,是对美国后“9·11”社会现实的隐喻(2020:34-42)。宋赛男认为小说的恐惧叙事表征了美国后“9·11”时代以操控、利用和贩卖恐惧为特征的恐惧文化(2021:152-162)。鉴于小说《奥菲奥》涉及美国后“9·11”时代严峻的社会反恐氛围及其极端的反恐立法和国际反恐行动,本文将分形叙事的探讨置于美国后“9·11”时代宏大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之中,讨论鲍尔斯如何运用分形构建叙事内容与结构,使其呈现出典型的自相似性;分形叙事如何完成了小说对历史与现实、想象与真相、现实与回忆的勾连,使其获得了“暗恐”(uncanny)审美效应;鲍尔斯如何通过小说人物对自由的追求却最终走向悲剧的书写揭示美国反恐真相,表现出他对后“9·11”美国社会的忧思。

2.“混沌”之“网”:互为分形的文学与艺术文本

鲍尔斯在小说《奥菲奥》中不仅调用大量音乐术语和乐理知识,还将多个音乐家的生平故事与主要人物埃尔斯(Peter Clement Els)的音乐生涯互文、呼应和对照,谱写了一曲“自由”之“歌”。鲍尔斯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过,他在创作时借鉴了音乐的宏观结构(Leonard, 2014:83),而《奥菲奥》常被研究者看作音乐小说(Reichel,2017:83)。彼得曼(Emily Petermann)指出,“音乐小说中的音乐成分并非完全体现在内容层面而是凸显在形式层面”(2014:2)。的确,《奥菲奥》不仅内容上充斥着音乐元素,形式上也颇具音乐性。小说文本《奥菲奥》与歌剧文本《奥菲欧》之间“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就是证明。尽管鲍尔斯小说与蒙特威尔第歌剧所依赖的媒介物质不同,对应也非完全,但两者之间包括命名上的自相似性,使得两个文本初具混沌理论意义上的分形之妙。

混沌理论认为,世界是一个“决定性混沌”(deterministic chaos),不仅复杂多变,更是充斥着不稳定性与不可预测性,但“貌似随机的事件背后却有内在联系,貌似无序实则有序”(张小平, 2022:46)。《奥菲奥》的小说人物无论是埃尔斯还是奥菲欧,命运皆坎坷波折。人生的不确定性与非线性因果关系使得他们的人生呈“决定性混沌”。埃尔斯退休后建造了一座家庭生物实验室,试图将音乐作品编码到一种无害的粘质沙雷菌的DNA当中。杰作完成之际爱犬费德里奥(Fidelio)却突然死亡,埃尔斯报了警。然而,报警这一行为竟成了他人生“决定性混沌”的开始。作为混沌的本质,蝴蝶效应指的是系統内对初始条件敏感性的依赖。如果说家庭生物实验室的温度和湿度等系统内因素都在埃尔斯的控制之内,但报警电话这一微小举动却引发了人生系统一系列的变化,却是蝴蝶效应的作用。蝴蝶效应导致了生活的非线性运动,使得报警这一微小事件不仅推动了后续情节的发展和高潮,甚至使得以埃尔斯生活为核心的系统愈发复杂化,不得不说是“决定性混沌”对个体的影响。混沌理论认为,世界万物不仅普遍联系且共生共长。经过“9·11”恐怖创伤的美国社会早已风声鹤唳,埃尔斯的家庭生物实验室貌似个人行为,但却触碰了美国的反恐红线。警察例行检查埃尔斯的居所时发现了他的生物实验室,执法人员迅疾包围房子,埃尔斯被迫开启了逃亡之旅。蝴蝶效应对小说人物的影响不只逃亡的命运悲剧,从实验室暴露开始,埃尔斯便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背负了“音乐炸弹客”(Musical Unabomber)的另一污名(鲍尔斯,2016:283)②。

与小说人物命运类似,歌剧《奥菲欧》的主要人物奥菲欧的命运也从欢喜转入悲剧。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奥菲欧由于妻子尤里迪茜(Euridice)被蛇咬死的惨讯而进入了人生的“决定性混沌”。悲痛欲绝的奥菲欧决心前往地狱拯救爱妻,复杂的剧情由此展开。如果说蝴蝶的轻轻振翅可掀起生活中的一场飓风,那么毒蛇的设计就是歌剧情节得以意外且微妙延展开来的“蝴蝶”。就歌剧叙事而言,毒蛇将奥菲欧拉入“决定性混沌”,而小说叙事则因报警电话造成埃尔斯的人生从有序到无序。小说与歌剧的情节开展皆缘于蝴蝶效应的妙用,渐趋复杂化的分形叙事使得小说成了一张精心织就的“混沌”之“网”。埃尔斯与奥菲欧的人生有许多相似的细节,构成了文学文本与艺术文本之间的分形。首先,两人博学且音乐才能卓越。埃尔斯8岁时能在错综复杂的和音序列中找出最适宜的音调,11岁时聆听《朱庇特》交响曲就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充盈了他”(20)。埃尔斯喜欢化学如同把玩乐器,基因学“比学阿拉伯语容易”(52)。奥菲欧的人物刻画可追溯到古希腊神话英雄俄尔甫斯(Orpheus)。作为文化英雄,俄尔甫斯不仅常“与宗教和科学活动联系”,还是“音乐的发明者、乐器和六步韵诗创新者以及杰出的歌手”(qtd. in Fernandez-Santiago,2019:130)。可以认为,埃尔斯就是奥菲欧的化身。

其次,埃尔斯与奥菲欧的情感经历也有自相似处。埃尔斯的初恋莱斯顿(Clara Reston)宛如他的缪斯,恋人间“颅骨板中共同感受的共鸣并不亚于任何性的接触”(64),但莱斯顿竟与埃尔斯决裂前往英国。他们之间纯真的爱恋与歌剧第一幕奥菲欧与尤里迪茜喜结连理、众神欢聚的快乐场景遥相对应;莱斯顿突如其来的离弃与第二幕中尤里迪茜因毒蛇咬伤离世互相呼应。故事情节均由狂喜转为悲凉,貌似喜悦的旋律早就奠定了悲伤的基调。埃尔斯被莱斯顿抛弃后热心音乐创作并迎来了人生的真正伴侣——女高音科尔(Madolyn Corr)。他们共赴“音乐马戏”表演,“里面的景象像极了但丁笔下的地狱”(145)。埃尔斯勇敢地直面恐惧,这让他与一腔孤勇前往地狱解救爱妻的奥菲欧有了相似之处,这一情节安排也与歌剧第三幕平行。如果说奥菲欧通过动人的歌喉拯救了爱人,埃尔斯则通过歌曲创作发现科尔的迷人之处。在科尔唱出乐章最后一句时,埃尔斯终于明白:“她已成为他的挚爱,和自己的生命一样宝贵”(177)。随着女儿萨拉(Sara)的诞生,小说情节也到达了高潮。埃尔斯一家在波士顿的幸福岁月堪比任何艺术,恰在此时,埃尔斯心中的恋人“尤里迪茜”复活。歌剧《奥菲欧》中,冥王许诺奥菲欧走出地狱时不回头便准许尤里迪茜返回人间。众精灵和奥菲欧欢快地歌颂着爱的胜利,这又与埃尔斯找到所爱并有了新生命互相平行。埃尔斯后因沉湎音乐创作,造成他与科尔的婚姻终以悲剧收场,呼应了欢喜终以悲凉结尾的主题。

再者,埃尔斯抛弃妻女与奥菲欧最终失去尤里迪茜的方式极其相似。鲍尔斯运用视觉手法强化悲剧氛围:“他记住了那个眼神,所有一切都在彼此交织的目光里。他用强拍伤透了一个含辛茹苦等待了他十年的妻子,抛下了一个只想跟他一起‘做些好东西的女儿,自己跳了出去,开始自由落体”(235)。埃尔斯在最终的一瞥中抛下妻女;奥菲欧踏上了归途却违背了冥王之约。尤里迪茜的身影在回眸的刹那消失,剧情突转,终由狂喜转入悲痛。此外,歌剧与小说的结尾也有自相似处,悲伤欲绝的埃尔斯和奥菲欧都走向了永恒。失去爱妻的奥菲欧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但阿波罗却给予他升入天堂的永生快乐;退休后埃尔斯孤苦伶仃,他通过实验将活体细胞转变为类似音乐盒的物体从而将DNA解码作曲,使得他的音乐走向真正的“永生”。

除了叙事内容,文学与艺术文本在结构上也存在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小说《奥菲奥》中两条叙事线索互相交织,构成了较为复杂的对位叙事。具体而言,埃尔斯的逃亡之旅与其成长经历的回忆是对音乐剧不同声部的模仿,形成了一种对位运动。鲍尔斯本人也将小说呈现的音乐的宏观结构归纳为“一种渐进式的利都奈罗”(a progressive ritornello),即开头的材料A不断返回,与不断前进的插曲交织在一起,并且材料A由于正赶上材料A的新的插曲材料的介入而持续有了新的变化(Leonard, 2014)。渐进式叙事策略可看作对迭代(iteration)的运用。每一新事物或材料的出现必定造成系统内初始条件的变化,使得原来的事物有了“混沌”的可能。混沌发生的刹那,有序与无序相互交织,系统内整个事物呈现出熟悉而陌生的混沌美。鲍尔斯同时代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小说《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 1985)与大卫·米歇尔(David Mitchell)的《云图》(Cloud Atlas, 2004)等都运用了类似的迭代策略。笔者认为,小说《奥菲奥》中不断前进的插曲材料对应了埃尔斯的成长经历,“开头的材料A”则对应了背负“音乐炸弹客”污名的埃尔斯现实中的逃亡之旅。歌剧《奥菲欧》也采用了相似的“利都奈罗”或迭代结构。小说《奥菲奥》以“一支前奏曲”开篇,在形式上虽与歌剧开篇前奏曲相异但却呼应,在文本形式上形成了另一重自相似性。小说《奥菲奥》俨然一部歌剧,在超越传统音乐叙事作品的同时又与歌剧《奥菲欧》在结构上互为分形。

艺术作品是集体潜意识随时代变化而重新焕发活力的产物。作为神话母题,奥菲奥不断被重访和改写。蒙特威尔第运用鲜明的对比手法强化歌剧《奥菲欧》的音乐效果,并以冲突之美充分展现了奥菲欧的人性之光,表现出人文主义的美学追求,而小说《奥菲奥》则诞生于后“9·11”时代的美国。“9·11”事件不仅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创伤,还改变了对司法制度的考量,《美国爱国者法案》(USA Patriot Act)赋予司法部门权力监督的同时却侵犯了民众的个人生活。随着媒体对恐惧的散播与夸大,“自由或安全”的社会矛盾进一步恶化。鲍尔斯将埃尔斯与奥菲欧的命运互为映射,他们都是“自由”的追求者但却落入“混沌”之“网”,终以悲剧收场。小说《奥菲奥》不仅表征了后“9·11”时代美国的社会现实,也因文学与艺术文本的分形表现出对美国未来的忧思。

3.“自由”之“曲”:互为分形的艺术个体

小说《奥菲奥》的主体叙述部分是埃尔斯呈决定性混沌的音乐人生,但鲍尔斯在对其音乐生涯的叙述中嵌套了作曲家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等人的人生故事。嵌套故事不仅没有干扰故事主体情节的开展,还使埃尔斯的音乐人生有了分形。作为埃尔斯的“分形”,尽管他们所处时代背景不同,但同样遭到权力的规训与压迫。嵌套故事中的真实人物不仅预示了虚拟人物悲剧人生的必然走向,更是在历史与现实、想象与真实之间做了映射,强调小说文本后现代自我指涉性的同时,凸显出独特的分形特征。

梅西安用音乐批判现实,追求强权压迫下的灵魂自由,是埃尔斯的重要分形。1940年法兰西战役爆发,纳粹闪电攻陷法国,梅西安等音乐家被迫同数百名俘虏抵着枪口、数日未曾进食行至处决地。战争的残酷与权力的压迫使得生活一片暗沉,人们为了饮水大打出手。休战协议签订后梅西安仍被囚禁在集中营,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创作了希冀“超脱所有季节”(123)的《时光终结四重奏》(简称《四重奏》)。《四重奏》深埋着自由的种子,是挣脱束缚、战争、囚禁和死亡的希望之“曲”。音乐是梅西安的利器。面对纳粹的暴虐控制,虽然肉体被困在方寸之隅,但他仍凭意志发挥人的主体性。他用“乐谱上那些参差不齐的线对抗當下”,盼望“远离绞肉机似的战争前线……远离其等级让人类震惊的愈演愈烈的机械式屠杀”(124-125)。通过音乐,梅西安“从冰雪、战争、囚禁以及我自己中逃离出来”,成为“那30万名囚犯中唯一不是囚犯的人”(131-132),获得灵魂的自由。埃尔斯的生日貌似随机,但却是作家鲍尔斯独具匠心的安排。《四重奏》有八个乐章,前六章对应上帝造物的前六天,第七章和第八章分别对应休息日和审判日。就在“一切过去和将来都将终结,无限将会开启”(126)的第八天,埃尔斯作为梅西安的分形而“重生”。如此“重生”不仅给予读者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更由于艺术个体命运的分形设计,使得整部小说有了“暗恐”之审美效应。弗洛伊德指出,“暗恐”是一种长久被人熟悉的“在家”感突然在无任何预兆的条件下出现而带来的恐惧感(Royle,2003:18)。换言之,“个体过去经历的苦痛、焦虑、紧张等负面情绪”在“被改写的文本中”再次“复现”(翟乃海,2021:101-102)。梅西安要面对暴虐极端的纳粹,埃尔斯要面对以反恐之名逐步走向极端的美国政府。他们化身为自由之“曲”斗争的“战士”,直面权力和专制。压抑复现,却异曲同工,自有一种熟悉而又不熟悉的暗恐感。

埃尔斯由于重组无害粘质沙雷氏菌的基因结构(DNA)存储音乐而被怀疑有生物恐怖主义行为。媒体与政治家对他编辑基因结构存储音乐断章取义、推波助澜,他们均是“落实”埃尔斯“音乐炸弹客”与“生物黑客巴赫”罪名的“同谋”。艺术从未远离政治。埃尔斯饱受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与作曲家梅西安等相似,其命运皆呈现出“决定性混沌”。“站在那个X形的交叉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长长的斜道,等待着命运的宣判”(283)的埃尔斯,在自由与权力的博弈下只能寄希望于音乐。他以“恐怖和弦”(@Terrorchord)为用户名在社交平台上开了一场独奏会。尽管埃尔斯“如他们所言,实施了企图。罪名成立”(3),但听众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几十年间军队一直在用沙雷氏菌测试生物武器:旧金山、纽约地铁、基韦斯特。只是我成了罪魁祸首”(98)。“每条信息便是一个旋律”(399),自由之“曲”的谱写者却是“罪魁祸首”,暗示美国的反恐行为早已打破安全与自由的平衡,侵犯了公民的隐私与自由。

梅西安的故事镶嵌在主体叙事之内,与埃尔斯的音乐生涯彼此映射,有了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将梅西安的生存困境与深受美国反恐立法迫害的埃尔斯分形处理,显然是鲍尔斯对美国反恐行为与新闻媒体的批评,凸显了权力重压下个体的挣扎与反抗。鉴于恐怖主义犯罪的复杂性与特殊性,美国对恐怖主义犯罪的界定有宽泛化与夸大化的特点。随着犯罪界定范围与执政机关权限的进一步扩大,普通公民的自由与隐私愈发受到限制。小说人物埃尔斯在没有明确证据指控下却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而情报机构随意调取信息和密切监视,完全背离了美国宪法所宣称的人权保护宗旨。沦为“牺牲”的埃尔斯就是反恐法规束缚下人权难以保障的普通民众的化身。

4.“反叛”之“殇”:互为分形的现实与历史

小说《奥菲奥》中现实与历史互为分形,记忆与事实相互加强,使得逃脱反恐极端措施而实现自由的斗争更加复杂化,形成一张重复、迭代、互相映射而又缠绕的“混沌”之“网”。分形的运用使得《奥菲奥》的叙事更趋复杂和动态化,也使文学想象与美国后“9·11”的社会现实分形同构,相互映照。历史歌剧《捕鸟人的罗网》作为“关于反叛如何由狂喜转入悲凉”的作品(32),与16世纪宗教改革惨案“明斯特之围”(The Münster Rebellion)以及20世纪后期的“韦科惨案”在小说中彼此映射,同样值得关注。《捕鸟人的罗网》使埃尔斯在艺术想象空间“重访”现实中的韦科惨案,同时也完成了幼年“弑父”记忆的另类“重访”,不仅使小说完成了悲剧人生故事的多重迭代,也凸显出其暗恐的美学效果。

明斯特是16世纪威斯特伐利亚(Westphalia)公国的一座主要城市,宗教改革家若特曼(Rothmann)、马泰斯(Jan Matthias)和“莱顿的约翰”(John of Leiden)推行均贫富等激进社会改革倡议,吸引了大批由于连年战争以及社会矛盾而生活苦不堪言的平民。明斯特后遭政府军队包围,马泰斯殉难后军事政权落入“莱顿的约翰”之手,被困14个月的明斯特在后者的白色恐怖统治下最终倾覆,数百名信徒遭屠杀。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歌剧《捕鸟人的罗网》首演之前,埃尔斯花费三年时间构想的歌剧画面却以别样的“现场直播”展现在眼前。历史与现实互为分形,形成了反讽。“韦科惨案”发生在1993年,居住在韦科的“大卫教派”与联邦调查局武装对峙51天后,联邦调查局用催泪瓦斯强攻,楼内多处起火,74人丧生。小说中,现实的韦科惨案映射着历史上的明斯特之围,也是《捕鸟人的罗网》试图展现给观众“反叛终将由狂喜走向悲凉”的另一幕。

与此同时,这些历史事件也被小说用来进行对主人公埃尔斯幼年创伤记忆的“重访”,凸显了小说的暗恐美学效应。埃尔斯幼年时曾与家人到湖边度假,父亲作为救生员负责孩子们的安全,因担心埃爾斯溺水,父亲要求孩子们上岸,但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毫不理睬,一向温顺的埃尔斯也用沉默对抗父亲。醉酒和生气造成父亲突发心脏病而离世,使得这次的极端反叛以悲剧结尾。现实与历史彼此缠绕,甚至与小说人物的个人经历也有自相似性,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捕鸟人的罗网》是一则“能够让全体演员同呼吸共命运的故事”(293)。在小说看来,采取极端暴力的军事化手段屠杀恐怖分子的行为,可视为一种变相的恐怖主义,是美国政府假正义之名滥杀无辜的卑劣行径。荒诞的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视埃尔斯这样的民众为恐怖分子,“完全剥离了市民作为法律上人格体的权利”(于改之,2013:86),从根本上违背了其宣传的宪法基本原则。

鲍尔斯借历史与现实、想象与事实的互为分形,不仅批判了美国政府的极端暴力行径,也指出以暴制暴的极端行为对社会造成的混乱和无序。“9·11”事件之后,美国本土安全的神话灰飞烟灭。为进一步打压恐怖袭击,一系列反恐立法纷纷出台,仅“9·11”后6个月内立法就多达90多部。《美国爱国者法案》备受争议,由于“立法的大部分内容削弱了美国公民和居民受宪法保护的权利”(Evans,2001:934),受到美国民众强烈的反对与抵制。《美国爱国者法案》颁布后漏洞百出,不仅立法与相关执政机构出现了滥用职权现象,不合理的搜查与扣押也影响了美国公民的隐私与安全,小说中的埃尔斯也是该法案的受害者之一。一贯标榜自由的民主国家却假反恐噱头逐步走向专制与独裁,这一极端行为不仅体现在牺牲民众权利与自由而维护国土安全这一内部层面,更体现在以打击国际恐怖主义之名肆意侵犯他国主权这一外部层面。有鉴于此,小说《奥菲欧》中的多重分形故事,是渴望“自由”之“曲”,也是“反叛”之“殇”,但皆入“混沌”之“网”。故事之间的映射与缠绕,折射出作家对美国极端反恐以及美国前途的忧思。

5.结语

分形叙事的核心在于小说文本叙事内容与结构上呈现出的互为映射、相互照应的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小说《奥菲奥》在情节开展、人物命运悲剧以及文本中出现的文学与艺术、想象与回忆、历史与现实等互为映射的叙事策略,使得鲍尔斯这部由于晦涩而问津者寥寥的小说有了混沌理论意义上的分形叙事特征,成为他小说创作史上的明珠。分形策略的运用使得文学想象跨越了历史与现实的边界,也为鲍尔斯对个体命运的探讨增添了一重现实与人文主义的关怀。生活在反恐高压政策之下的作家与其笔下人物也有自相似性。后“9·11”时代的美国,社会政治环境乱象频生,民众情绪反应激烈,反恐呼声日益高涨。对恐怖袭击的恐惧以及对个体生命安全的担忧,早已吞噬理性,造成一系列荒谬极端的应激行为。小说《奥菲奥》便是恐怖气氛弥漫下的一曲自由之歌。就如年近古稀的作曲家埃尔斯,鲍尔斯希望“写出改变听众的音乐”(143),主人公与小说家互为分形,现实与虚构再次连接。文学从未放弃对美好和未来的想象,小说《奥菲奥》的开放式结尾耐人寻味:被执法人员团团包围的埃尔斯穿过家门,“跑去一个清新的地方”,那里“绿意正浓”(410)。

注释:

① 小说与歌剧题目写法不同,以示区分。

② 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参考文献

[1] Cambel, A. B. Applied Chaos Theory: A Paradigm for Complexity[M]. New York and London: Academic Press, 1993.

[2]Evans, J. C. Hijacking Civil Liberties: The USA Patriot Act of 2001[J]. Loyola University Chicago Law Journal, 2001, 33(4): 933-990.

[3]Fernandez-Santiago, M. Of Language and Music: A Neo-baroque, Environmental Approach to the Human, Infrahuman and Superhuman in Richard Powers Orfeo[J]. Anglia, 2019, 137(1): 126-146.

[4]Kundert-Gibbs, J. L. No-Thing is Left to Tell: Zen /Chaos Theory in the Dramatic Art of Samuel Beckett[M]. Madison/Teaneck: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5]Leonard, A. The Astonishing Power of Richard Powers[N/OL]. Salon, 2014-02-09. https://www.salon.com/2014/02/09/the_astonishing_power_of_richard_powers/.[2023-02-18]

[6]Petermann, E. The Musical Novel: Imitation of Musical Structure, Performance, and Reception in Contemporary Fiction[M]. Rochester: Camden, 2014.

[7]Reichel, A. E. Musical Macrostructure in the The Gold Bug Variations and Orfeo by Richard Powers; or, Toward a Media-conscious Audionarratology[J]. 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the History of Ideas, 2017, 15(1): 81-98.

[8]Royle, N. The Uncanny: An Introduction[M].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9]鮑尔斯. 奥菲奥[M]. 梁路璐,宋赛男译. 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

[10] 代兆凤, 王振平. 论《奥菲奥》中叙事情节的神话模式[J].外国语文研究,2020,(2):34-43.

[11]龙迪勇. 复杂性与分形叙事——建构一种新的叙事理论[J].思想战线,2015,(5):1-10.

[12]宋赛男. 鲍尔斯《奥菲奥》中的恐惧叙事——从埃尔斯的“音乐炸弹客”污名谈起[J].外国文学,2021,(4):152-163.

[13]于改之, 贾配龙. 美国反恐立法评析[J].山东社会科学,2013,(9):81-87.

[14]翟乃海,当代英语小说中的经典改写与审美政治[J].山东外语教学,2021,(5):95-103.

[15]张小平.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故事”——论麦卡锡《穿越》中的空间构型[J]. 国外文学,2014,(4):119-127+159.

[16]张小平. 倏忽之间——当代美国作家科麦克·麦卡锡小说研究[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责任编辑:翟乃海)

收稿日期: 2022-9-05;修改稿,2023-12-10;本刊修订,2024-01-20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美国小说‘混沌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1BWW049)、扬州大学大学生科学创新基金项目“鲍尔斯小说《奥菲奥》分形叙事研究”(项目编号:XCX2023022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小平,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电子邮箱:zhxp@yzu.edu.cn。陈颖,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电子邮箱:740509579@qq.com。

引用信息:张小平,陈颖.论小说《奥菲奥》的分形叙事[J].山东外语教学,2024,(1):75-83.

猜你喜欢
鲍尔斯分形小说
感受分形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分形之美
分形——2018芳草地艺术节
匹兹堡枪案嫌疑人拒不认罪
分形空间上广义凸函数的新Simpson型不等式及应用
神奇的上帝
神奇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