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伞之外

隔着纸，雨水沙沙地落在伞面。这声音真好听！清脆，利落，像是雨的脚步声。

伟学喜欢听雨声。他喜欢撑着油纸伞走在山村小路上，远山飘浮着白色的雾气，草木的气息将人萦绕。雨落在山村的瓦背上，啪嗒，啪嗒。雨落在芭蕉的叶上，啪嗒，啪嗒。雨水落在老屋顶，再沿着屋檐滑下来，啪嗒，啪嗒。

伟学进了老屋，把纸伞收了。屋外因为雨水滋润而特别鲜亮了的绿色，就一下涌进窗子里来。

这时候，村里的大伯大婶们，前前后后，陆陆续续，也来到这间老屋里来，大家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响起。这间屋子，是爷爷手上的祖宅，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不过，好在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墙内外，竹林、野花、芭蕉、流水、桃子和李子等等乡村的植物，都可以看见。天晴的时候，伟学就把户外桌椅搬到院子里，听一听鸟鸣，喝一杯咖啡。

大伯们不喜欢咖啡，他们喜欢喝浓茶。大茶缸子，泡一大缸浓茶，滚烫滚烫的，喝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90 后的伟学能回村子里来，让大家重新聚到一起做纸伞，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这连伟学自己都没有想到。

伟学的爷爷刘有泉，今年已经80多岁。油纸伞可是爷爷一往情深的事物，爷爷说，从前有很多外地客人途经余杭，都会买一把油纸伞作为礼物，带回去送给家乡的亲朋好友。在爷爷的记忆里，从前的油纸伞非常精美，骨架是竹子做成的，伞面是用纸糊成的，再画上各样的图画，简直是典型江南的诗情画意。

到了20 世纪70 年代，钢骨雨伞大量出现，因为轻便价廉，一般人都选择钢骨伞。油纸伞也渐渐变成了“老古董”，变得无人问津。

老人家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念头，想着要把余杭油纸伞恢复起来的？伟学已经不太记得了。在他的记忆里，爷爷没少为油纸伞操心。为了恢复油纸伞的制作工艺，他还投下去不少钱，几乎没有什么收益。

房金泉、陈月祥、孙水根……村子里原来会做这个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爷爷费了老大功夫，才把这些会做油纸伞的几位老人家重新聚起来。那时候工艺都快要失传了。油纸伞看着简单，其实做做工序非常复杂，民间有“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消算”的说法。另外，伞做起来了，卖给谁又是个难题。

伟学上大学前，对于爷爷的事情，他看过也就看过。到了2015 年，他从杭州师范大学设计系毕业，也一点儿没有想要做伞的意思。在杭州一家设计公司上了一年安稳的班，伟学最后辞掉了工作。他爸是做家装的，要是伟学能安心把室内设计搞好，开个设计公司，这样等于是打通了家装的产业链，挣点钱不是难事。

但伟学辞掉工作后，却是奔着爷爷的油纸伞去了。他发现，很多中国传统工艺的美学，其实非常耐看，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只是，有些东西不太适合当下年轻人的审美。伟学想，这么美的油纸伞，这么诗意，又这么江南，能不能用当代的设计语言，重新去讲述它的故事呢？

有个外国人，用油纸伞的“湿糊”工艺做成了椅子、屏风、灯具，还在米兰设计周上获了奖。伟学想，这个思路太对了，传统的工艺一定要加上时尚的眼力才会有新的价值。

一把伞，要变出花样来，其实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去仔细琢磨。伟学把工作室搬到了山里爷爷的祖宅。他把老屋修缮一下，布置成了纸伞工作间，一道道制伞的工序都有地方施展。山里有宁静的气息，不管春日的细雨，还是秋日的落叶，都会跟自然达成相同频率的呼吸。在这样的老屋子里做伞，真的太接近古雅的趣味了。

伟学又去把村子里几位“硕果仅存”的懂做伞的老伯伯请回来。村里人有的说：“小年轻哦，做伞没花头的，你一时兴起，做个半年就不想做了吧？”

说归说，人还是慢慢聚了起来。但是他们也没想到，后来伟学真的把油纸伞的事做起来了；不仅做起来，还比他爷爷做得出色——每把伞最低价格六七百元，贵的两三千元，供不应求。

伟学想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怎么让城市里的年轻人喜欢古老的油纸伞。伟学把伞做了改造，第一件事是改变了颜色。这个颜色清新淡雅，淡蓝色，天青色，又雅致，又高级。人家一看，喜欢得不得了。几百块钱也不在话下，不仅拍照可以当作道具，日常生活也可以撑得出去。

还有很多细节，伟学也做了改造。他用更轻便的竹子取代了原来的木头做伞杆，又用韧度更好的皮纸来替代桃花纸，皮纸有植物的天然纤维肌理，在伞面上非常耐看，每一把伞都没有重样，就像是一首天然的诗。他又用了味道更淡、光泽更细腻的木蜡油，让伞面的质感更清晰……

后来他又玩跨界，跟潮牌服装跨界合作，把时尚元素融入油纸伞制作，还设计了迷你版的材料包，可以让人体验制作一把伞的全过程。他在村里办起了研学课堂“纸伞之家”，不仅吸引了很多油纸伞爱好者前来学艺，还成功带动周边的村民增收。“纸伞之家”所在的塘埠村，也发展成为余杭油纸伞的制作传承基地，伟学也成为了余杭区第一届“十佳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

现在，大伯大婶们每天做伞可开心了，他们亲手制作的每一把伞，都被人买走，一年做下来，还有很多订单完不成。伟学跟别的设计师一起合作，设计了一把伞，还远渡重洋参加了巴黎的展览和米兰设计周的展览。

一把伞，不仅可以撑在春天的细雨之中，还可以当作一件艺术品，展示在一个空间里。不过，在伟学看来，对待一把伞最好的方式，还是撑起它，走在具有江南味道的场景里——西湖边，山道上，芭蕉绿荫夏日，小桥流水人家，“你只有用了，才能感受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