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魔戒

2024-04-10 04:13吴言
山西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食指博士教练

站在前台的蒋丽萍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慢慢从半握的拳头里伸出右手食指。她扫了台下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引起内心任何波澜。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台下的人们都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空气震动了一下,随后归于比先前还静的沉寂。人们都盯着她那根右手食指——只见那指头缺了一截指关节,像掐了尖的树枝,往粗里撅着,比正常手指粗了不止一圈。

蒋丽萍低沉的声音划开了这死水一样的静寂。她缓缓地说道:“我六岁那年,爸爸领我去他们厂里玩。在车间里,我第一次见到转动的电锯,觉得好玩,就把手伸了过去……”

人们的心头不由得紧了一下,仿佛听到了电锯尖厉的切割声,随后是小女孩的惨叫,接着是大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实际我当时并没有哭,”成年后的蒋丽萍有时也会想,当时那个还是小女孩的自己为什么不哭?也许就只是给吓住了,没反应过来。可是在包括父亲在内的大人们眼里,却觉出了这个孩子的特殊。包扎伤口,碘酒消毒,那钻心的疼蒋丽萍至今还记得,但她还是抿住嘴唇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打记事起她就觉得不能哭,同院住的堂弟横行霸道的,奶奶还老偏向他,蒋丽萍总得替下面的三个妹妹出头,就经常跟堂弟打架,男孩手重,打得再疼她也不哭。她知道一哭堂弟就高兴得跳脚,不能让他得逞。她是家中长女,不能输。

“那时没有显微手术,我断了的那截手指就再也没有接回来。”沉浸在回忆里的蒋丽萍脸上并没有哀戚,在众人面前,她不可能把心里乱奔的念头说得太细。她接着说:“不过,这根手指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它没有给我带来太多不便,相反,它给我带来很多荣耀。”

台下的人们脸上再次写满了惊讶,蒋丽萍这回看在了眼里。她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她有时会想,自己是不是也是被上天选中的人?那个站在人群中,举着滴血的手指的女孩,从那一刻起就笼罩在一团光环里。

在家里,她从此免去了家务劳动,妹妹们因为家务互相攀扯,却从来都让着她。父母看她的眼神装满了怜惜,还有些小心翼翼。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特地跟学校打了招呼,老师允许蒋丽萍少写作业。她却偏不。在课堂上写不完的字,回到家也要补上。实际上,写字要靠右手食指发力。一个右手食指短缺的人写字是很费力的。何况汉字是并不适合左手书写的文字,那些笔顺都是为右手设计的。不像字母,外国人左手写字者比比皆是,中国的左撇子却都在用右手写字。蒋丽萍写字的时候,右手食指使不上劲不说,还挺疼的。她就咬着牙坚持着。晚上在油灯下吃力地写字,头一点一点地给自己的右手使劲,打在墙上的影子也一下一下点着头,像鸡啄米。母亲坐在炕沿上看着,忍不住落了泪。别的孩子都因为不写作业让家长发愁,她却因为多写每每让父母劝阻。就这样,她的右手食指磨得秃秃的,没有指甲盖,顶头磨出了一层老茧,手指被挤压得越来越粗。就凭这股劲,期末考试她竟然考了全班第一名。此后这个第一几乎是为她准备的。

那时候张海迪的事迹刚开始流传,蒋丽萍被当成了小城身残志坚的标兵。一次次走上主席台领奖,一次次的掌声为她响起。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崇拜的目光。就在人们的仰视中,她的个头往上蹿着,高出同龄女孩一大截。高中毕业,她不负众望,作为县里唯一的女大学生,考取了省城的工学院。

“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我的这根手指上好像戴了个戒指,就像我奶奶压在箱底的那个已经发了黑的银戒指。它总是保佑着我。”蒋丽萍用拇指摩挲着秃秃的食指顶端,又冲台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站在人们面前的蒋丽萍,这年四十有三,还很爱美。她个头高,挺腰直背的,身着黑色职业装套裙,露出细长的小腿。她还留着披肩的长发,长发很黑,烫过后蓬了起来,那黑就更加重了,整个人的感觉就黑压压的。肤色发黄,眼圈周围颜色加深,但看得出她还打着棕色的眼影。眉头微皱,眼皮快速眨动着,这是惯于思考的人的习惯动作。眼球微凸,眼白多,眼珠一轮,周围的情景未必能入她的眼。双肩端着,好像担着多大的压力。她比年轻时候胖了,但因为个头高,就不显臃肿,整个人显得很有气场,也很有分量。

谁没事会当众诉说自己的成长呢?蒋丽萍这也是初次。完全出乎她自己原先的预想。今天一早进入课堂时,她还像前两天一样坐在了后排。前排對着众人放着四把椅子。当导师说谁想分享感想,可以坐到前面这四把椅子上,蒋丽萍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走上前坐到第一把椅子上。她是有些感慨想说说,从小她就习惯了举手发言,学生时代当班干部,参加工作当讲师,在公司里给员工开会,当众发言对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她坐定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三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上台,把剩下的椅子填满。

“我今天准备讲三点:第一,这个游戏给自己的启发是,在商业竞争中很少想到双赢的可能;第二……”蒋丽萍尽力控制着语速,条分缕析清晰地开始了她的演讲。就像在公司开会一样,她习惯性地举起了右手,照例用拇指掩盖住食指,其余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并在一起,自然地弯曲着,配合着讲话做着手势。人们此时还没看出什么异样。

她脑子里又闪回着昨晚的场景。作为教室的大会议室空间密闭,窗帘遮挡了室外的自然光,灯光昏黄,一群人闹哄哄的,人数大约是二三十,在做着各种场景演习。蒋丽萍个子高,通常是站在外围,参与的热情不高。朋友介绍的这么一个课程,主题是提升领导力。蒋丽萍一直是个爱学习的人,也一直担任着领导,加之家人远在加拿大,周末的时间空闲,她没怎么犹豫就来上课了。学费不菲,但对她来说没觉得贵。前两天的课程不太新奇,类似的课程她参加过一些,所以就有些游离。蒋丽萍比这里大部分人年长,也比大部分人学历高,就没那些年轻人容易投入。导师是个高胖的男人,早注意到了这个高个子女人,看出她没进入状态。不急,等这天晚上“红黑游戏”后再看不迟。

学员被分为两组,游戏规则是一方出红一方出黑,红方得正分,黑方负分;双方都出红则都得负分,都出黑则都得正分。很明显,都出黑双方共赢的几率最大,但饶是如此,因为人性中的猜忌和自利,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出红。

就这样,一轮接一轮,没有哪组能在分数上占优。导师在喧闹嘈杂的人群中穿来梭去,没有叫停的意思。蒋丽萍是学自动化的,粗略涉猎过博弈论。她几次建议出黑,但说服不了众人。人们嚷嚷着,那对方出了红我们不就输了。她也就没再坚持,只能旁观,冷眼看着人们吵来吵去。游戏进行到快半夜了,还难分高低,好多人跟她一样,讪讪地,一脸疲惫。只盼着赶紧结束回家休息。

你们够了吗?——导师的训斥声突然从角落里爆发出来。接下来,男人的话开始滔滔不绝像河水一样漫过来——你们关注规则了吗?第一条,以最高的正分数为目的!自己出红就能是正分数了?一方出红一方出黑,加起来的分数是零,也不是正分数。你们想过什么是共赢吗?还有一个规则你们注意了吗?是少数服从多数,但若有人弃权,那本组投出的票就无效。有谁行使过这个权利吗?有谁坚持了吗?世界范围内进行了多少场这个游戏,几乎没有胜出的。只在大洋洲的一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睡了好几觉,发现双方还是没有分出胜负。她发现出红根本就赢不了,就坚持出黑,否则她就弃权。众人不得不耐下心听这个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用自己一生的经验做了示例,她就是一直坚持出红的人,结果到了晚年发现自己并没有赢,只落得孤身一人。于是他们这方开始出黑,对方为自己出红欢庆了几轮后,不得不开始反思了,结果也开始出黑,最终才取得了那唯一的一次胜利!

导师走到蒋丽萍面前,站定了,盯住她,说过很多次的套话仍然带着十足的势能喷射过来:“你怎么就不能成为那个老太太?你本来有可能引导大家向正确的方向迈进,你为什么没有坚持?这只是一场游戏吗?还是你已经习惯了妥协了?你妥协了多少次了?你的梦想都实现了吗?你以为自己已经是人生赢家了吗?”

蒋丽萍历来是个自信的人,这时还有勇气直视导师的眼睛。从来没有被人训斥过,从来没被人这样指责过。这又是怎么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男人的话,一字一顿地,像箭镞一样射过来,猝不及防间,她内心某个地方松动了。她从对方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初次对自己有了怀疑。内心里,她真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吗?

那晚课程结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她懵懂地走出来,不知道是怎么开车回家的。整个晚上都在做梦,导师的脸,犀利的目光,翕动的嘴唇;好像走在了大学校园的路上,自己穿了件好看的连衣裙;还有,心里怎么觉得有股钝疼……

当蒋丽萍想接着说她的“第二”时,被导师打断了:“你一直就是这样说话的吗?你觉得自己还像个女人吗?你为什么那么僵硬?你觉得地球离开你就转得慢了是吗?你为什么那么不信任别人……”

蒋丽萍再次被这样的连珠炮轰懵了,导师让她重新开始,她调整了语调,效果不明显,又被他打断。导师让她想象跟女儿通电话,她还是公事公办的语调,又被打断,重来,还是不行。这样反复了五六次,向来成竹在胸的蒋丽萍不会了,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导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忘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了?你的心没有被婴儿的柔软软化吗?世界如果都是那么坚硬,如何孕育出新的生命……蒋丽萍闭上眼,眼皮不住地眨动,想象那样的情景……她终于没控制住自己,失声哭了起来……

导师没有劝解,直到蒋丽萍的眼泪流完了,情绪平复下来。蒋丽萍在众人面前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竖起了自己的食指,开始讲这根食指的来历。

讲到考上大学,蒋丽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积攒了这么多的话,她从没对人说过,甚至也没对自己说过。“上了大学,我就明确了自己的目标,一定要读到博士。”

台下的众人已经因为那根食指,眼里装满了对蒋丽萍的钦佩。听到她要读博士,敬佩的浓度更稠了。从小被仰视的蒋丽萍,那最高的目标什么时候都是她应该去追求的。她走在青春洋溢的校园里,从来都目不斜视。大学毕业后,她顺利地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高她一届的一位师兄是他们的辅导员。第一学年结束那个暑假,她留在校园做一个项目。有一天她跟辅导员从实验室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自己的男朋友。

在众人面前,蒋丽萍只能挑轮廓说。她没有说的是,辅导员第一次发现她手指的残缺是在做实验时,平时看不出来,她习惯于半握拳,用拇指遮住食指。那次她握着电焊钳往电路板上点焊锡,怎么也点不上,辅导员走过时就看见了。手把手帮她点完,没说什么就走开了。此后对她的关照就多了起来,能明显感觉到对她的好感。辅导员高大帅气,私下里女生们谈论得最多。蒋丽萍心里也总是期盼着跟辅导员一起做實验,做项目。但她没做,他想,她不是有男朋友吗?对,男朋友。是来自同一个县城的同乡,父亲战友的孩子,从小相熟,也在省城上一所专科学校,理所当然被父辈们安排来照顾她。这男孩从小也是仰视蒋丽萍的一员,对这样的安排真是心甘情愿。两家大人都有意撮合他们谈恋爱,互相间都以亲家相待了。其他女孩还在为恋爱费心思的时候,蒋丽萍已经享受着异性的呵护,觉得也不过如此,跟家里人没太大区别。她一门心思地奔向博士,压根就没觉得恋爱有多么重要。

那天傍晚她跟辅导员有说有笑地走出实验室,就看到男朋友站在楼前的树荫里。男朋友跟她回到宿舍,不知怎么非要坚持跟她发生关系——在众人面前,蒋丽萍就是这么描述的。这么私密的话题很自然地说了出来,可见蒋丽萍是个内心没什么阴影的人。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到这个话题,这是第一次。等说出来后,她才发觉这件事在她的人生中有重要的转折意义。

她脑海里又回到那日的情景:一抹夕阳打在对面的床上,寝室里光线昏黄。暑假期间,室友都回家了。一向温文尔雅的男朋友忽然粗鲁起来,拥抱,亲吻,都使足了劲。他们跌倒在枕头上。手忙脚乱间,男友的手就伸到了她连衣裙的下摆,她伸出手想阻止,却感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蛮力。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她只记住了眩晕、昏暗、慌乱。事毕他俩都吓了一跳,寝室门竟然忘了锁……这些在蒋丽萍脑海里翻转的细节,她当然不可能说。她直接跳到了结果:“研究生毕业,当我想继续读博士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

蒋丽萍只得先留校工作,想着生完孩子再去读博。辅导员考上了博士,临走时跟她道别,不忘提起他们曾经一起读博的约定,还说在北京等她。她微笑着,想点头,却觉得不合适。说到这里的时候,蒋丽萍顿了一下,她的眼里又有了泪光。她习惯性地用拇指按压住那根食指,把这股情绪压下去了。接着她的诉说变得流畅起来——

这一搁置就是三年。三年里她初尝了为人母的喜悦,丈夫包揽了除生孩子和喂奶外所有的家务,家庭气氛融洽。她在学校工作出色,很快升至教研室主任。三年后当她想要重温博士梦的时候,她再次面临人生选择。

这次是创业的选择。那时一九九二年,下海风开始席卷高校,学校鼓励教师创办公司,并给予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她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手里握有一项用于煤矿设备监测的专利,很有市场发展前景。其他工科专业办公司的大都是男性,她也心动了。她從没觉得男人们干的事她干不了。她又一次把博士梦放在一边。亲自做设计、跑业务、带团队,红红火火地干了几年,公司已初具规模。后来公司同高校脱钩,在给学校交了一笔费用后,她拥有了全部股权。

当公司的业务稳定后,她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博士梦,从尘封的角落里拿出来抖落抖落了。她再次打起精神,准备奔赴梦想。可是这一次,她自己反倒犹豫了。校园里那些行色匆匆的博士们,为职称为经费心事重重,自己还想要成为他们吗?一次意外怀孕结束了她的犹豫,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很强烈地想要再生个孩子。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很想生个男孩,父母一辈子膝下无子的憋屈,自己儿时所受的堂弟的欺负,这时候都从心里冒出了泡。原来她还有这样的愿望没实现呢。通过父亲的关系顺利搞到了二胎指标,她如愿生了个儿子。产房里抱起儿子的那一刻,蒋丽萍长吁一口气,初次有种万事俱足的满足感。

这一延宕又是好几年。蒋丽萍跟人交换名片时,自己“董事长”旁边那个“工学硕士”,有时会让她觉得硌眼。当然,那时候“硕士”还很稀少。蒋丽萍完全可以把“硕士”当作一种荣耀。可是这样的强调,在接过别人的名片,看到对方的是“博士”,甚至“留美博士”时,她心里就会硌得疼一下。这真是春晚黄宏演的小品“打扑克”的情景,用名片代替纸牌,比的是头衔的大小,她的“硕士”显然被别人的“博士”管上了。她这看着圆满的生活,还是缺了那么一角……

蒋丽萍还是放不下她的博士梦,眼看就要四十了,她又拿起英语准备起来。这时周围很多人移民加拿大,考虑到两个孩子的教育,蒋丽萍也动心了。这时她为考博准备的英语派上了用场,没怎么费力地就以主申请人的身份通过了雅思考试。举家移民加拿大,老公放弃了公职,全职照顾儿女去了。她则像候鸟一样,国内国外来回飞,还需要打理公司业务。等生活基本重上轨道,读博士倒显得多余了。

蒋丽萍当众诉说的这一切,让坐在后排的一个人非常好奇。这一排坐着八个人,是课程的助教。好奇的这个人是个高大威猛的男士,年龄三十来岁,人们叫张教练。他有经验,知道课程的这个环节就是要让人打开的,没想到这次打开的是蒋丽萍的传奇。实际上,这样的打开预示着闯入了一个人的私人领地,它会陡然拉近人之间的距离。一直在社会上闯荡的他,对这个相去甚远的女人产生了好奇。

课程经过这样的高潮,来到结尾部分。晚上的结业仪式,鲜花、华服、欢声笑语,一派嘉年华气氛。蹦迪的音乐响起,张教练自如地踩着鼓点手舞足蹈,感染了周围的人,人们扭动了起来。一向矜持的蒋丽萍也轻轻摇摆着身体,她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驰,身上的负重减去了大半。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又重启了,有个模糊的高峰又在远处向自己招手了。

课程还有后续的中级和高级课,蒋丽萍毫不犹豫地缴了昂贵的学费,继续突破自己。在中级课上,张教练还是助教。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蒋丽萍知道了他以前是射击运动员,已达到国家二级。退役后做了几年生意,接触到这个课程后,用他们的说法是踏上了心灵成长之路,实际是窥到了精神能量对人的吸引甚至控制。蒋丽萍看到过学员之间流传的一个手抄本,是关于“教练技术”的,笔迹稚嫩,却被学员奉为圣经。后来知道是张教练的,原来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蒋丽萍虽比他年长十几岁,学历也高出许多,还是常常被他那一套说得心服口服。她于是请张教练为他们公司的人做团训,效果不错。

在第二次请张教练给公司人讲教练技术的时候,在下面听课的蒋丽萍忽然脸色蜡黄,肚子疼得直冒冷汗。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胆囊炎,先住院输液消炎。张教练热心地跑前跑后。医生建议切除胆囊,张教练发表了他推崇中医的意见。西医认为无用的胆囊,毕竟是五大脏器之一,“没了胆,胆气和胆识哪里来呢?”蒋丽萍被他这听上去很玄,似乎也不无道理的说辞说动了,决定用中医保守治疗。张教练介绍了个祖传老中医,陪她去看中医看上去是他愿意服务众人的延续。张教练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俩人越聊越多,先是工作,后是生活,慢慢就越过了边界。

到底是从哪一次开始的,蒋丽萍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有次从老中医那里回来,已经天黑了,到了她家楼下,张教练的话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他们在车里又聊了不短的时间。蒋丽萍说起自己的童年,张教练说正是奶奶的重男轻女让她潜意识想成为一个男人,一直在担负着本属于男人的责任。蒋丽萍一时无语,这么多年来习惯于支撑责任的她,心里初次涌起了被人怜惜的感觉。她的眼眶甚至有点湿润了。充斥满车厢的话音沉落下去,难得的安静让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张教练忽然伸出胳膊,将蒋丽萍揽了过去。蒋丽萍没做推挡,僵硬地靠在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能闻到一种雄性特有的腥膻气息,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着。后来说了些什么,怎么下的车,她想不起来了。

到下一次类似的情景,伸过来不是手臂,是半开玩笑的请求,“不请我上去坐坐?”拒绝吧,倒好像真有什么了。蒋丽萍说服着自己。犹豫间他们已经一起下了车。接下来的场景,让蒋丽萍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跟男朋友在一起的黄昏。粗暴当然没有,轻柔中也透着一股不可抗力。没想到的是,蒋丽萍自己有些迎合。事后,她感觉自己身体深处有种盛开的感觉。

略显寡淡的日子开始发亮。那段时间,蒋丽萍脸上泛出了红光,穿衣也鲜亮了,步态轻盈了许多。连家里的气息也不再孤清了。阳台上多年不开的蟹爪莲,开始结蕾开花。一种勃发的生气弥漫开来。

到了蒋丽萍定期出国省亲的日子,以往是她对丈夫迫不及待,这一次是她恹恹的,她跟丈夫说自己身体不好,很容易累。他们家已经融入社区当中,星期天的时候会去教堂。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之下,听着唱诗班的咏唱,她望着台上合唱队伍里的女儿,想起多年前那个光明正大地走向主席台的女孩。今天的自己怎么也成了需要忏悔的人?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终止的。一次培训班学员聚餐,张教练没来,人们议论起他,邻座的女友趴在蒋丽萍耳边嘀咕,张教练让他们同期的一个女孩怀孕了。蒋丽萍脑子“轰”一声,血液瞬时凝住,手脚冰凉,脸色惨白。那人看她异样,忙问怎么了?她推说自己胆结石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缓缓就好了。

席间上来一道红烧鳝丝,蒋丽萍试着夹了一筷子吃。她忽然觉得自己吞下去的是一条蛇,那蛇开始在体内复活游走。蒋丽萍有些反胃。她不是不知道张教练离了婚,当时正跟曾经是婚外情的女友住在一起。她当时还觉得能这样离婚的男人不失磊落。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没能抵制住这人的诱惑?她想起那个被男朋友粗暴要求的黄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逐出了伊甸园。只要向欲望妥协,每一次都只能向下跌落,跌落……

过了几年,蒋丽萍为女儿举办结婚典礼。蒋丽萍着一袭紫色暗花旗袍,她没穿高跟鞋,这样才能和丈夫个头相当。

来宾络绎不绝,像是在检阅半生成果。大学时期的辅导员来了。他读完博士回到母校任教,现在是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刚刚完成一项用于南极考察的材料项目,获得了国家科技成果进步奖。辅导员依然矍铄健朗,透着有知识底蕴的清新儒雅。

那边过来一群人,中间竟然有张教练。蒋丽萍并没有通知他。张教练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她寒暄,道贺,蒋丽萍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暧昧,还有诱惑。张教练脸上笼罩着一团浊气,那有些稀疏的牙齿不会是纵欲过度的结果吧?后来又听说了他的不少传闻。他的笑容还是若无其事的,好像还在独步天下,攻城略地。无耻!蒋丽萍右手那根残缺的食指不知怎地抖了起来,她忽然想要照着这张脸来一记耳光。

送客的时候,辅导员和张教练前后脚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蒋丽萍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带走了,心里空空的。她在人声喧哗处站着,习惯性地用右手的拇指触摸食指,触到的是粗拙的老疤,戒指消失了,秃秃的,成了一截枯死的木桩。

【作者简介】吴言,出版有文学评论集《灵魂的相遇》,科幻评论集《刘慈欣星系》。已从评论转向小说创作。现居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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