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摄影人生

2024-04-14 04:15
中国摄影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纪录片非洲

我作为军人,尤其是搞摄影的,如果生逢战争却没有直击,那是非常遗憾的。

阳丽君(以下简称“阳”):梁子老师颇有传奇色彩,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梁子(以下简称“梁”):我16岁参军,1986年我作为从事摄影工作的军人,参加了老山轮战。1987年我们军区轮战结束,我进入了英模报告团。但我认为我不夠格做英模,就打报告请调到西藏军区。在西藏军区宣传处做摄影干事,两年后去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读书,再后来去了国务院军转办的《中国转业军官》杂志工作。2000年7月,我第一次去非洲,到现在去过20多次。2003年2月,我第一次去阿富汗,之后去过4次。这期间,2004年我拍了纪录片《房东蒋先生》。2022年我跟浙江大学张勇导演团队合作完成了纪录片《我到非洲去》。这么多年,除了在军队和杂志社的拍摄工作,我主要关注非洲和阿富汗等地区的妇女和儿童,记录他们真实的生活方式。

阳:1986年老山轮战,你当时是在青海省军区宣传处,本来不用你们参加,你后来怎么还是去了战场?

梁:当时要扩大新闻队伍,有人来我们青海省军区招人。我一想,我作为军人,尤其是搞摄影的,如果生逢战争却没有直击,那是非常遗憾的。当然我也不是说刻意找战争去参加,只是正好遇到这么一场战事。我报名之后,负责的政治部副主任在电话里说“女的不要,女的麻烦得很”。我一听这话,就说我非去不可,较了一个劲,当时我觉得他有点性别歧视的感觉。我是轮战前五天去报的到,在某师宣传科。我也不能拿枪打仗,最多就是备一颗手榴弹或者光荣弹,至少不能当俘虏吧。

阳:你当时是去拍照?你拍摄的老山作战的照片很少见到。

梁:对。上战场前,我要给我师参战人员每人拍一张照片,团里也有摄影战士,大家都在拍,为此,我一下认识了大部分官兵。每个人拍一张照片放到档案里,万一打仗牺牲了,档案里有张照片。

当时拍了很多照片,在报纸上也发表了很多,但是有一件事情,摄影圈里知道的人不多。打完仗以后,我在1987年进入了英模报告团,但我认为我不够格,保送上学这些事情不是我应该享有的。如果我一直戴着英雄的桂冠,非常不习惯,所以就打报告请调西藏军区,我是战后师政治部第一个离开作战部队的。临走前,我把所有在部队用的相机、镜头、附件、底片,放在了一个炮弹箱子里,完好无缺地交给了我们宣传科。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这流水流得底片就没有了。为这个事情我一直后悔和伤心。

阳:当时老山前线的摄影记者中你是唯一一个女兵?

梁:摄影的女兵就我一个,其他还有通信兵、保密员和医务人员,我们师好像一共有78个女兵。当时住在云南的大溶洞里,师指挥所也在里面。我住在用绿色塑料布搭起来的一小块儿地方,有木质的窗户和门,大概有两三平方米,山洞里很潮湿,地下全是湿的。塑料布隔墙是我们宣传科文字报道组,互相之间特别熟。

阳:20世纪80年代西藏很艰苦,你怎么想去西藏?

梁:我想去西藏,原成都军区政治部领导说欢迎你,西藏军区正需要人呢。20世纪80年代,很少有人愿意去。我之前在青海,但我想躲开。至于在躲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是我的个性,一直躲大城市,躲人际复杂的地方,向往与自然相融的环境,我喜欢简单通透一点。

在拉萨,有时清晨,我和《西藏日报》摄影记者车刚,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沿着拉萨的转经路,拍摄百姓转经、祈福等活动。

两年后,我离开西藏时,公私分明地把拍摄军人的底片全部留给了宣传处。自己留下了一些风土人情的底片。

之后,我去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读书,再后来去了国务院军转办的《中国转业军官》杂志工作。

阳:你1998年出版了《一本打开的日记》,书是以日记的格式写的,很真实,也很感人,是你当时真实的日记吗?

梁: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到现在。书中的内容全是真实的。这本书分了三个阶段,第一部分是青海,第二部分是老山,第三部分是西藏。后来还翻译了日文版。

当时还在西安开了一个研讨会。我们参谋长和政治部副主任参加了,还有陕西一些名作家。我们部队的参谋长发言说:“梁子同志这本书,就像给现在的小男人、小女人文学打了一针强心剂,这是在战场上自己经历的,内容完全属实,我证明,我就是她当年的参谋长。”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签名售书是在《西安晚报》办的,来了不少人,场面很热烈,令我感动不已。

阳:后来在日本做了首发式和摄影展?那时候难得有中国人在国外做展览。

梁:也是因为这本书的日文版首发式,同时做的摄影展。据说,我是第一个在日中友好会馆做图书首发式和摄影展的,我记得是1999年10月18号。书里提到,1988年12月,我曾在西藏珠峰脚下遇到了日本长谷川登山队,有缘结识了长谷川横男和长谷川昌美夫妇。惊喜的是,在东京的开幕仪式上,主办方把长谷川昌美女士请到了现场,从珠峰脚下到繁华的东京,我俩11年后还能再相见,都激动得泪流满面。她告诉我,长谷川横男队长和一名登山队员,1995年死在了巴基斯坦的一座山峰下。为了纪念她丈夫,她在山下的村庄建了一座小学。后来,我们俩一直保持着邮件联系。“9·11”之后,日本人去巴基斯坦有难度,我一直想替她去那所学校看看,但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实现,很遗憾。

阳:你是哪一年从西藏军区转业到北京的?

梁:我1991年就穿着军装在国务院军转办工作了。军转办是两块牌子,一块是国家人事部军官安置司,一块是国务院军转办,我们全部都是从军人转到地方的。我在军转办《中国转业军官》杂志社,干了三年就辞职了。后来在《红旗画刊》工作,是《求是》杂志下面的一个画刊,我是从那儿离开的。

我觉得拍照片,最重要的是对被摄者的尊重。

阳:你人生很多的传奇故事是在非洲发生的。你怎么想到要去非洲?

梁:可能是因为我在中学的时候看过三毛的书,特别向往原始自然、自由奔放的生活。第一次去非洲是2000年7月,在南非的国中国,一个叫莱索托的国家。我在东北部一个叫塔巴姆的村庄待了四个多月,接触了一个41岁,患有艾滋病的女老师,她临死的时候,躺在地上铺的垫子上,我拉着她的手,我以为她要说你救救我,或者帮帮她的五个孩子,再或者是能不能给她点钱。总之,按咱们俗人想的是她会说这些遗言。她在垫子上躺了五个多月,骨瘦如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看着外面的天空,十分吃力地蹦出来的英语单词,全是关于大自然的,比如河流、天空、空气,她向往着与大自然融合,我当时特别震惊。

阳:那时候去非洲还很困难,你是怎么去的?

梁: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办法住在酋长家里。那时,逢人就问:“你认识非洲的酋长吗?”后来终于遇到一个中国台湾人,他曾经在莱索托待过,说可以引荐我认识那里的一位大酋长。我问他,莱索托是非洲国家吗?他说,当然。我说,我去。然后办签证,买机票,就这么简单。

那个时候的非洲,一个女人独自出游还是比较危险的。强奸、抢劫之类的事时有发生。尽管我当过兵、打过仗,但自己内心的强大或者说是胆子大,外人看不出来,毕竟我是一个亚洲女人,看上去也没多么强壮,因此,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也是我想住在酋长家并将其作为庇护所的原因。

阳:当时是一直住在酋长家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

梁:万万没想到,这个酋长是这个国家的皇叔,莱索托塞伊索(SEEISO)家族的,住在塞伊索家,就是国王家的人,所以到了那儿以后,他们很快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巴丽萨·塞伊索,巴丽萨是花的意思,塞伊索是这个家族的姓。酋长家的生活很富有,别墅,秘书、花工、佣人、司机、看门人,等等,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酋长家。我待不下去,强烈要求去他的老家居住。后来,他带着我,坐着他的六个缸的皮卡车,在山里转了一天,大晚上的,伴着星星,总算转到了他老家的塔巴姆村。第二天一早他就带车走人了,他估摸着,我在村里肯定待不了多久。

這期间故事很多很多,这个村庄排挤外来人。刚去的时候,村民怕外来人对他们有威胁,绞尽脑汁想拿住我。比如大酋长的管家是一个老太太。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丢了50块钱,在此之前村庄从没来过外人,我一来就丢钱,这事传到村里,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想,没有必要向他们澄清自己没偷钱,但也不能展示我带了多少钱,更不能任她们欺负。于是,我气呼呼地把从首都带的卫生卷纸,故意很浪费地撕扯一地,然后扭头就走。我知道这东西在她们眼里十分金贵,意思是,50块钱算什么,在中国人眼里,不算个事,少给我栽赃。

这些年,不论我身处怎样的环境中,始终提醒自己,必须做到不卑不亢。尊重他人,也绝不能被人欺负。我这 20年来,一直秉承这样的心态。

阳:从这次以后,你找到了自己的拍摄主题。现在你一共去了多少次非洲?

梁:没有特别明确的数字,但肯定超过20次了,因为超过20个国家了,而且有的国家,去了三四次。比如乌干达,我去了4次,一次待半个月、一个月、二个月都有。

阳:你在非洲有没有特别困难的时刻?

梁:要说起来都困难。我第一次去莱索托那个村庄的时候,还时刻拿着相机,后来在厄立特里亚红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三面环海,一面沙漠。那是一个穆斯林聚居的地方,我刚进去拿着相机拍女人,被她们的男人一通骂,女人看我接近她们,撒腿就跑。我当时特别不理解,心想我是怪物?为什么不能跟同性接触?之后我干脆不拿相机,每天在村子里走家串户,跟女人们混在一起,了解了她们的生活和心态以及看待事物的方式。

再以后,越发关注这些女性的生活。这也是我这个女摄影师的优势。比如她们的纹面,她们婚后每周一次的烟熏,甚至她们最大的秘密,每个月来月经怎么处理,等等。直到与她们相处了一个半月之后,我再拿起相机,她们也就不再拒绝了。

阳:你去非洲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地方,对非洲的文化习俗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和认识。

梁:也谈不上深入了解。但确实觉得我们要改变一下对非洲的看法,非洲50多个国家,基本上是部落文化,它的文化并不是按照国家来划分的,比如两个人,一个在坦桑尼亚,一个在肯尼亚,他们在很多方面能交流得特别好,他们不太看重国家,而重在你是哪个部族的人。

非洲很多地方现在还停留在农耕时代。不论是原始森林还是沙漠或草原,一代又一代人,从大自然中不断地成长、感悟和进化。掌握的技能,并非从书本而来,对植物、动物、气候形成了一系列自身的知识体系,文化、艺术、生存,甚至肢体,很敏感也很随性。

他们很看重亲情、传宗接代,及对祖先的崇拜。尽管被西方国家殖民过,改变了他们的一些宗教信仰,但很多老人依然尊崇原始宗教,但并非装神弄鬼。他们对英雄人物、劳动者的崇拜是特别具体的,比如爷爷或某个叔伯对家庭影响很大,他就是这个家族的精神领袖。去世后,有资格埋在家里,后人可以随时陪伴他,他的智慧和力量一直延续给一代又一代亲人。

我在喀麦隆住的人家,一开门就是这家人妈妈的墓地,开始挺恐惧的,后来了解墓里的这个叫DADA的母亲,生前培养了7个极其不凡的子女,随着对DADA人生的了解加深,留下的不再是恐惧,更多的是敬佩。

非洲的历史久远,人们随着迁徙生活,在沙漠中找水、在森林中与大自然共处,在草原上与猛兽相融,需要一种部落精神和团结的力量。在阳光下,通透的人生、明亮的心境,对土地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一代一代传承豁达而朴素的胸襟。当了解了这些,就能感受到它的魅力。

当然非洲人有一种“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的观念,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不分彼此,没有边界感,也会不太舒服。比如塞拉利昂为钻石打了10年内战,那时,人人都很匮乏,南方省的一个省长,在我临走时,跟我说“子,你快回中国了,你那笔记本电脑留给我吧,当我看到它,会时刻想到你。”通常,他们也会有礼物送给你,比如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一张照片。总之,尽心所能就好。中国人不是常说礼轻情意重吗。

阳:一个人到另外一个国度,会面临一种文化冲击,英文叫Cultural Shock,请谈谈你印象最深刻的文化冲击的例子。

梁:有一次参加婚礼,我当时其实想回国了。后来听说,这对夫妻八年前办过一次教堂婚礼,可是八年一直生不出孩子,这个在当地是很忌讳的,所以这次办一个传统婚礼。我在那儿待了四个多月没赶上婚礼,于是专门为这场婚礼留下来。

婚礼第一天一大早就去他们家了,来了一个杀牛的,他全身穿着工装服。牛围子里留了三头牛,那人说今天杀一头,其他两头是陪伴的。我说婚礼应该特别热闹,为什么要杀牛?他说,牛代表新郎,杀牛用的时间越长,难度越大,说明牛的生命力越顽强,预示着新郎很强悍。旁边还有一只待杀的羊,代表新娘。

一群人敲着锅碗瓢盆,嘴里念着“火木呀大爹”,“火木”是牛的意思,“大爹”是“先生”的尊称。这时候杀牛的人拿一支长矛突然扎进牛的身体。牛疼得向栅栏外奔跑,全村人围追堵截这头牛,把它追回来再重复一系列动作。直到牛服软下跪到死去。牛死后,人们开肠破肚,“嘭”的一下鲜红的牛血流了一地。面对一片红彤彤的土地,周围一群人声嘶力竭地高唱着。山谷中传来带血腥味的回音,我一下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在哪里?那个瞬间,我内心顿时距他们千里之外,独自地坐在一个远离热闹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费了这么大劲去非洲,遇到这么多事情,你在非洲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梁:我没认为自己如何費劲,而是享受其中的自由快乐,从不同中寻找相同,相同中找到不同,更多地认识这个五彩的世界,也是在积累自己的知识和见识。非洲开发得比较晚,很多地方所谓的“文明之光”还没有照到,不等于没有光芒和人性。非洲人在自然中成长,那种肢体强悍,非我们在健身房练练肌肉就能比拟的。人与人是相通的。看似很多风俗需要了解和适应,但最终是殊途同归的。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是一致的。

阳:你的关注点始终在人。

梁:我觉得拍照片,最重要的是对被摄者的尊重。2011年6月,当时南北苏丹正在分离。我在南苏丹一个叫皮博尔的村子,为无国界医生组织拍摄。他们是一个国际性的医疗人道救援组织,也是全球最大的独立人道医疗救援组织之一,都是冲在最前线的,包括在巴基斯坦、阿富汗、也门,等等。我刚去的第二天,站在茅草屋外,无意中看到一扇窗下,一个男人骨瘦如柴的后背,当时我眼前一亮,这画面太震撼了,我端着相机,走近他,离他大约一米开外。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非常吃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当我俩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张干瘪的只剩两只眼睛的脸,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相机。眼睛里透着无助、无奈和一种非常不情愿的神色。感觉眼前的他,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显然,他很排斥我拍照,又无力反抗。感觉此时我手中的相机像一杆枪,面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扫射,这不公平,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我在瞬间努力平息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相机。后退了一步,对他鞠了一躬,顿时他的眼神松弛了很多,第二天听说他去世了。

他没有亲人,医疗点的工作人员把他的遗体放在一个小树林里,在旁边挖坑给他下葬,我拍了一张照片。其实,树林里埋了很多死去的病人,他们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他们这一生中都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们曾经都是这个世上真真正正活过的人。

其实,对他人的尊重,等同于对自我的尊重。

阳:你又是怎么想到去阿富汗的?你去的那几年一直有战事,风险很大。

梁:我第一次去阿富汗是2003年2月,一共去过4次,的确战乱不断。

我参加过老山作战,想看看阿富汗战争和我们当年的老山战争有什么不同。那是“9·11”之后,上一届塔利班政府被摧毁,新的政府刚成立。我想,再有战乱,人们也要生活,阿富汗女性更是比较特殊,她们究竟如何生存呢?

阳:你还是希望主要拍一些女性生活?

梁:对,因为我也是女性。我在阿富汗跟拍了三个女人。

一个是开沙龙店的。在阿富汗,男人禁止进入女子沙龙店,那里属于比较私密的女性公共场所,对外来人拍摄非常排斥。

另一个是烤馕的,她丈夫打仗牺牲了,她要支撑起三个孩子和双方父母的大家庭,她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不可能在外找到工作,只好学习烤馕,养活全家老小。

还有一位是太阳能灯具公司的,她曾经当过老师,有一定的文化。生了六个孩子,在她怀老三时,邻居家发生了爆炸,她受到严重惊吓,孩子出生后是个脑瘫患儿。她的丈夫也有病,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但从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完全感受不到家里如此沉重的负担。

拍摄这三个妇女,难度都很大。

比如2003年2月,我在喀布尔街上一家一家敲门,想进女子沙龙店看看里面的情况。这种店外表没招牌,窗帘遮盖得很严实,只能问当地路人。我连续被七八家店主拒绝了,有些灰心丧气。打算再敲一两家,如果被拒绝,就彻底放弃了。没想到,敲开这家店,主人一把把我拽了进去,她突然的举动,吓了我一跳。店里的窗户遮盖得完全不透光。里面有四五个女人,有个年轻女顾客正在剪发。在征得她同意之后,我快速拍了一些视频和照片。由于语言不通,店主对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国人有些紧张,我拍照时匆匆忙忙的,我俩连彼此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都没留,我道谢之后,匆忙离开了。

六年后我又去了喀布尔,那时很想找到这家店。我带着她的照片,找当地向导,可是向导是男人,从没进过女子沙龙店,根本摸不着门。我俩拿着照片,在街上一家家打听。好在2009年喀布尔开女子沙龙店的不多,很快就问到。我很兴奋地拿着相机,走下一间地下室,刚进门,我一眼认出了店主。

她的门店尽管开在地下,但面积扩大了两倍,已经成为当时喀布尔最大的女子沙龙店。两个不同国籍的陌生“熟人”,再次见面,格外惊喜。但由于女子沙龙店在阿富汗属于很私密的公共场所,我想拍摄,必须征得所有顾客同意才行,尴尬的是,没有人同意我拍摄。好在这次找到顾客里有会说英语的人,帮我俩搭上了桥,她叫凯乐玛,三个孩子的妈妈,这六年,她去了巴基斯坦、迪拜、印度、韩国等国家,一直在学习中东、亚洲流行的女子美发、美容、纹眉以及穆斯林最时尚的新娘妆,她的沙龙店,已然引领了阿富汗女性妆容的时尚潮流。唯一无法改变的是,这些妆容只能留给自家人欣赏。

2013年当我再去喀布尔找到她,我们就像老朋友。在她的热情相劝和强行推荐下,我这张素脸,被她化得浓妆艳抹,再穿戴上她送我的袍子、头巾、戒指,我活脱脱被打造成了一个穆斯林女人。

遗憾的是,近两年政局再次改变,据说,阿富汗女子沙龙店一律被关闭了。但愿她能平平稳稳度过今后的日子。

烤馕的寡妇瑞拉患了脑瘤,好在她的孩子们都大了,能帮她支撑起这个家。

生下脑瘫患儿的法维扎,后来升任公司经理,搬进了新房子,还特别邀请我去她家,吃她拿手的私房菜,一家人过着平静朴素的幸福生活。

当一个人内心有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就会更加坚实、厚重和包容。

阳:你之前去非洲都是拍静态影像,怎么开始在非洲拍纪录片了?

梁:前面讲到我在莱索托塔巴姆村拍一个艾滋病人,当时我就想,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临终前费力地蹦出一串单词,全与大自然有关,这令我对非洲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遗憾的是,我没有带拍视频的机器。

之后的非洲行,视频、照片都不能错过。

旅游卫视《行者》栏目播出的30集《非洲十年》纪录片,就是从我去的第二个非洲国家塞拉利昂开始拍摄的。

阳:你的纪录片《房东蒋先生》,是你在用另一种视觉方式讲故事。

梁:最开始我住进上海巨鹿路蒋先生的房子,纯属为了离上海电视台近,当时我在《纪录片编辑室》做视频的后期。蒋先生是房东,我是房客。

我是北方军人家庭出身,与大上海资本家后代的蒋先生,成长环境和生活理念反差极大,制片人王小龙告诉我,一定要把我眼中这位上海“老克勒”的生活记录下来。纪实频道的几个编导都说,从北方来的人,很难如此近距离接触到这种人的真实生活。我过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老克勒”。我问王小龙,作为一个房客,拿着摄像机拍摄人家生活合适吗?他说,只要他同意,你就只管拍。后来这部纪录片获奖,就是因为非常真实。

朱羽君老师说,这个片子拍得很自然,机器有点像我身上长的一个零件。现在看来,这些视频,成了非常珍贵的影像。

阳:后来你跟蒋先生关系很好。这部纪录片获奖在你的意料之外?

梁:刚开始拍摄时,他有些别扭,总是叨叨我,后来我们相处得有感情了,像是亲人,我管他叫蒋叔。

他家的房子拆迁前,他不断地被人欺负,我就成了为他撑腰的人。在弄堂里,他家是钉子户,晚上经常有人敲门威胁他,我觉得一个老人挺可怜的,我既然住在里面,就有责任保护他。再后来,我回到北京,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梁子,又来人了,怎么办?”我告诉他:“别怕!”好像我才是这家的男人。我从夏天住到冬天,从北京到上海来来去去,我对这所房子也有感情了。

纪录片获奖时,我正在非洲红海边厄立特里亚的一个村子里,完全与世隔绝。出来以后才知道,这片子获了2004年中国电视学会年度最佳电视纪录片大奖(金奖)。这个片子获奖不全是属于我,有王小龙团队和编导干超的很大功劳。

阳:你最近在做《我到非洲去》这个专题?

梁:这些年一直在跟浙江大学张勇导演团队合作非洲的纪录片,我的非洲之行,前十年拍的是非洲人的生活方式,后十年拍的是中国女性在非洲生存、打拼的故事。

阳:聊了这么多,我感觉你身上有很多中国女性的优良品质,坚毅、果敢,敢闯敢干。

梁:別的没有,我倒是挺勇敢的,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也挺害怕的。但可能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看到困难就迎面而上,解决完了再面对下一个。我有一个理念,把所有负面的东西,像一块一块砖一样,累积起来,随着时间和成长,内心就能垒起一座城堡。当一个人内心有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就会更加坚实、厚重和包容。

作者简介:

梁子,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中国艺术摄影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纪录片女导演俱乐部理事、中国女摄影家协会理事。中国第一位独自深入非洲部落进行人文调查的女摄影师。2000年起多次独自前往非洲,进行人文调查及拍摄非洲人生活方式及生存状况。纪录片《房东蒋先生》获中国电视学会年度最佳电视纪录片大奖(金奖);2011年旅游卫视首届行者户外影像节,获最有影响力年度人物大奖;2012年获《户外探险》中国第六届金犀牛户外影像大奖,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大赛人文社会类金奖;2013年当选第五届“中国当代徐霞客”人物;2014年获中国艺术摄影学会摄影金路奖;2017年获第五届FIAP世界摄影大会“丝路风情与‘世界遗产国际影像艺术大展”金像奖。

责任编辑/何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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