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仇人(短篇小说)

2024-04-18 22:07颜珂
青海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丫头

颜珂

有人搞错了,但肯定不是我 。我显然是捅了个大窟窿,把你来我往的虚  情假意打碎成渣滓,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不过,那也只是暂时的 。他  们很擅长漠视,尤其是伤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他们不会仇恨罪恶,也不  会同情受害者,只看谁影响到了自己的生活,最终选择站在哪一边 。显然, 在我、刘成辉、李少芬之间,他们一致认为,我才是打破平衡的那个 。对刘成  辉那个畜生,因为早就有了和几个寡妇间的劣迹斑斑,他们并不认为他在醉  酒后欺负我老婆的行为无法容忍,反而是选择了报警的我面目可憎,因为我  打破了山水田园的美好映像,让一个男人有家不能回,让一个女人从此守了  活寡 。他们把自己凌驾在村庄的上空,试图用他们的白眼和转身完成对我的审判与凌迟。

我偏不让他们遂愿 。你们不搭理我,我还不搭理你们了 。你们越想让 我搬离这里,我就越要在这里长住下去 。想要我出去打工?不出门,我也一 样可以挣上钱 。你们不帮我看管牛羊,我就自己放牧 。一头牛一只羊挣不 了钱,那我就养十头牛十只羊……左右我已经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了,乡长 县长也都听说过我的悲惨遭遇 。我豁出去了,我要守着我老婆,我要在山沟 沟里养家糊口,什么扶贫款什么牛羊补助,不给我,我就坐在政府大院不走 了 。你刘成辉跑了是吧,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总有逮住你的时候。

我知道他回来过 。至少回来过两三次 。我还是着了李少芬的道 。这个破锣嗓每次见到我,尤其是我在她  家附近的时候,她就呼天抢地,带上  我和我老婆家的祖宗 。我恨不能拿  牛粪糊住她那张臭嘴,但想想她也  无辜,刘成辉不回来,家里家外的就  她一个女人操持,她娘家还没人能  幫上忙,什么苦活重活都是她在干, 我跟她置什么气 。我由此失去了近  距离监视他家的机会 。 可恶的是, 村子里的人居然也都跟着李少芬一  起瞒着我 。每次我从他们的窃窃私  语中后知后觉刘成辉的踪迹,我都  恨不能冲到他们家里,扒掉他们家  女人的衣服,让他们感受一下我和我老婆曾经的屈辱。

刘成辉后来就很少回来了,有 那么两三年,李少芬时不时地会出 去两三天 。 我猜她肯定是去找他 了,但猜测不能作为证据,我也不能 因为这份猜测劳动派出所的民警去 跟踪一个女人 。我只能在村子里守 株待兔 。一待十年 。有的时候我自 己都会恍惚,我是真的在等刘成辉 回来吗? 我还能等到他回来吗?但 我别无选择。

不管怎样,我和李少芬彼此厌 恶 。我们从来不会近距离出现在彼 此的视线范围里 。不是她加快脚步 就是我放缓脚步 。我相信她清楚我 这样做的原因,我并不是害怕她,只 是不想跟她一个女人计较 。李少芬 后来也很少骂人了,事实上,她逐渐拥有了一种优越感,是的,刘成辉虽然人一直没有回来,但他从来没有 断过家里的经济来源,而且数额越 来越可观,居然让李少芬第一个在 村里修起了楼房 。李少芬乔迁新居 的时候,村里大部分人都去了,除了 我家的几户亲戚,我把他们邀请到 我家来吃饭嗑瓜子,他们才跟我吐 露真相,那些在外地打工的人基本 上都帮刘成辉往家里带过钱 。这群为虎作伥的畜生——我也不缺钱 。 自从我开始养牛  羊以后,乡镇上的好多干部都从我  手里买草膘牛羊肉 。我从来不愁牛  羊卖不出去,因为我只要在朋友圈  发一条牛羊出圈的消息,订单就接  踵而至,甚至供不应求 。 我的生意  已经做到了城里,有的人家没有车  或者不愿意专门跑一趟,我就负责  送货上门 。 只要买肉的人足够多, 我也很乐意当回快递员 。不过我从  来不在城里过夜,再晚我都会开着  我的小皮卡回村 。虽然大家的生活  普遍好了很多,但光棍汉一个没少, 反而还多了 。 我家里不仅有老婆, 还有两个女儿也已经十二岁了 。我得小心那些虎豹豺狼!

刘成辉也有个女儿,比我的女  儿还大一岁,比李少芬还要泼辣。 她知道刘成辉的事情 。她不可能不  知道 。 每次在村里遇上我,她都会  脸红,然后勾着头快速地逃开 。但  她跟我两个女儿的关系倒是不错。

她比她们高一级,所以每次期末考试结束 ,她都会把自己用过的书送给她们 俩,有的练习题甚至只做了那么几页。我没 有阻拦她们来往,反而很喜欢这个孩子。爹 妈虽然糊涂,生的孩子倒是个明事理的。李 少芬这么多年,心思也就扑在她的一双儿女身上了。

这天,夜里下了大雪,院子里的雪都指 头深。因为别人预订了羊肉,我也已经拾掇 好,所以我硬著头皮开车出门。走到村口, 李少芬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截住我。我差一点就刹不住了。

“你个疯婆娘,你想死也别来害我!?

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然后顿住,低低地说了一句:“刘成辉要死了!?

“他要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我意 识到不对。

“你带我进城吧!”她说,“左右他都要死 了,我也不怕你知道他在哪里。”

“哦哦,真是笑话!他要死了,我还要帮 忙带你去给他收尸?我巴不得他死在外头, 被野狗啃了最好!”我说,做好了她就是打滚 撒泼我也不退让的准备。没想到,她居然一下子跪在了我的车前,跪得直直的。

喜欢跪,那你跪着吧。你跪下,我才高 兴了。想想这些年,你不分好歹骂我的话。 你十年前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呢?你那会 儿多厉害啊,全天下的女人在你眼里都没你 家那头种驴重要。你就跪着吧,跪着想想你 的那些恶心话,想想那些话是不是人话。今 天这雪下得真好,刘成辉要死了,死得太晚 了,他怎么不早点死了。他要早点死了,我 也不至于受这么多年冤枉罪了。哎哎哎,我真应该把全村的人都叫过来看看,看看你们这些恶人到头该是什么样。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把我媳妇叫过来,她必须得来看看……

她跪在雪上,我坐在车上。无论我怎么 冷嘲热讽,她都一动不动。我掏出手机给我 老婆打电话,她抿了抿嘴,没动。我给我的 兄弟打电话,她还是不动。我给村主任打电 话,她也不动。我的亲戚们出来了,我的亲 戚们劝她劝得都没词了,一包烟也抽完了, 她还是不动。村主任来了,劝她劝不动,转 头来劝我,把我给气的。欺负老实人啊,你 这是!她的裤子湿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老 婆还抑郁了。得,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是 啥人,我看得透透的。不让我走,那我还就 不去了,大不了我把钱退给人家。

我上车,发动,慢慢往回倒。没倒几步, 又被人逼停了。是李少芬的丫头和儿子。 丫头看我在倒车,也和她妈一样跪在了路当 中。她弟弟没跪,也被她一把拽倒在地上,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我在车上坐了半晌,知道今天这事不应 承是不行了,只得点头,让李少芬上车。她 应该是腿冻僵了,手撑在地上,愣是半天没 爬起来。她丫头跑过去把她拉了起来,把她 一瘸一拐地扶到了车上,笑得一脸讨好地跟我说:“谢谢叔叔!?

“得了,要不是看在丫头你脸上,今天我 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我没看李少芬的 脸。她的裤子已经被冻硬了 ,硬邦邦地爹 着。我们这里的人多半都有老寒腿,这一茬估计够她受的了。

我不搭理她,一门心思开我的车。即使 是下雪 ,对于我来说 ,这条路也是亲切的。

我清楚地知道在哪里需要提前减速,哪里又可以稍微快一些,有几个垭口有可能会在夜 里掉下石头,我必须聚精会神注意地面上是 否有多出来的凸起 。今天,路上的空气变了样,它们像是凝固了,压迫在我的周围。

李少芬是个胖得有些离奇的女人 。像 是肚子里揣着一个随时会出生的孩子的孕 妇 。她的肚子里没有娃娃,只有油 。 听说她 每年都要到医院里割一割肚子里的油 。她 的胖是天生的,她的白也是天生的,白胖白 胖的脸盘子被肉撑得光不溜,几乎不见四十 岁女人脸上普遍该有的褶子 。她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油脂的味道,好在,不难闻。

她紧紧搂着她的黑皮包,像是生怕我会 抢掉,哪怕是揉搓她的膝盖上的裤子,也会 一只手护在包上 。她艰难地曲着腿,一点点 地用手摩挲出点热量把裤子上的冰碴消 掉 。这会儿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不是看 着窗外就是盯着她的膝盖思谋她的男人或 者裤子,压根儿不敢正眼看我 。不过这都是 假象,就像我用余光瞥她一样,她应该也时 不时地在看着我 。不过,我肯定不会主动跟她说话的,这个恶婆娘!

平常只要二十来分钟的路,今天我足足 走了一个小时 。下长坡拐弯的时候,车还打 滑了,直接溜到了山崖边 。李少芬的头狠狠 地撞在了车玻璃上,她紧紧地拽着窗户上的 把手,吓得脸都青了 。 我也吓得够呛,一直 到了新修的柏油路上,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 下来 。应该不是路的原因,我恨恨地朝着窗 外啐了一口,既想把这茬霉运远远吐掉,也 想把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吐掉 。越是 这样想,心里越是感觉糟糕 。 四野白茫茫一 片,天是灰白的,地比它更白,路边的白桦树也被雪裹了厚厚的一层 。没有人,没有车, 就我和我的车、李少芬孤独地爬行着 。一个  不小心,出点啥事,估计只有在茫茫雪地里  等死了 。 呸,我再次打开窗,粗粝的风打在脸上,我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高速已经封了,我们只能走国道 。其实  这样的天,走国道还好,至少还能路过一些  村庄和人家,巷道里时不时会看见打扫庭院  的人,有小孩子猴一样窜动打闹,即使没有  人,空气里也会飘荡出蒸米饭炒菜、烙馍馍  煮肉的香气,传递来自人间的真实 。 比这更  真实的,当然是李少芬睡着时发出的鼾声。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对我的防备没能抵  过她的睡意 。她的头耷拉了下来,呼噜声慢  慢地一声高过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女  人的呼噜声,这么响,还一高一低,能让人明  确地分辨出哪一声发自喉咙,哪一声又是从  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 我家里的女人从来不  打呼,虽然我阿妈曾说过,打呼是种病,人老  了都会得的病,有的女人生完孩子就开始打  呼 。但她病了,病的一个征兆就是睡不好,自然她也不打呼。

我使劲摁了一下喇叭 。尖锐的高亢的 鸣笛声打断了李少芬的呼噜 。不是我的皮 卡! 一辆载货车像一头发疯的野牦牛从后 面冲过来,我猛地打转方向,把车开向了绿化带。

妈的,马上就进城了!这是我陷入黑暗 前唯一的想法。

我的头磕出了一个大包 。 120 急救车上那个胖胖的大夫跟我开玩笑说,“大姐,以后 再不要嫌自己胖了,你这次还多亏了你身材 丰满。”第一次有人说我胖,我居然不反感。

张玉峰躺在担架上 。 我第一次认真看  这个让我觉得可恨又嫉妒的男人 。他瘦小  精悍,即使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但脸上始  终洋溢着坚毅的光芒 。这句话是我从丫头  写的作文里看到的 。她爸长年在外,丫头大  概已经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 因为我们  两家的矛盾,她反而对张玉峰特别关注,甚  至羡慕起别人有他这样的一个爸爸 。他疼  惜他老婆,爱惜他的两个女儿,就冲这一点, 村里没几个男人比得上他 。但越是这样,我  就越恨,要不是他,刘成辉好赖还在我身边, 我也不用这么辛苦 。他的女人可怜,我就不  可怜吗? 当年,我刚嫁给刘成辉的时候,两  口子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就因为那些自以为  身材好的女人三天两头的风言风语,才让他  觉得我胖得难以忍受。

第一个当着我的面嘲讽我的女人,是尕 蛋蛋付裁缝 。那个穿上巴掌高高跟鞋都不 足一米六的女人,给我量完尺寸,跟没见过 一样地喊,“腿长 1 米,腰围也 1 米,你媳妇这 快赶上正方形了!”刘成辉的脸刷地变了,我 看见她眼底里的幸灾乐祸 。没到两个月,两 个人就滚到一起去了 。我没有婆婆,我的大 伯娘告诉我,我和刘成辉结婚前,刘成辉就 想过要娶付裁缝,但她一个寡妇,所以他们 死活没同意 。那时候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丫 头,大伯娘也劝我,男人嘛,就那样,等你生 完孩子就好了 。得不到的葡萄总是好的,我 忍啊忍,孩子生出来了,付裁缝也改嫁了,他又和别的女人厮混到一起去了。

我也闹过,闹一次,他规矩几天,然后再  犯 。我自己先觉得没意思了 。离婚吧,两个  孩子可怜巴巴的,偶尔想想他也有好的时  候,至少他从来不提离婚这茬 。我也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倒是我妈说,就是有这  种男人,就像那茶壶要配多个茶杯,刘成辉  他就是那尿性 。我也是个没出息的,他哄我  两句,我就当真了 。 张玉峰家女人是个好  的,但刘成辉一眼就相中了她长得白 。她嫁  到张家那天,刘成辉就凑我耳朵边跟我说, 这村里终于有比我更白的女人了 。 我当时  心里就一咯噔 。这死狗改不了吃屎! 我不  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借酒壮胆,张玉峰  领着公安到我家要人,我才知道他那根烧火  棍捅到了铁板上。

他一走就是十年 。 我一个女人守着一 个家,我容易吗? 张玉峰自以为可怜,但他 也是因为我男人发的财,不然,乡上的那些 领导谁会理他?村里人谁不知道,只要有好 项目就必须算他一份,不然他就到处去告 状,到县上,到市上,到省上,听说有一年他 还闹腾着要去北京,被公安局的人硬从火车 站给拉回来了 。 丫头在家读书,我听到她读 人血馒头,我就想,这张玉峰可不就是吃着 我男人的人血馒头发家致富的吗? 瞧他一 家现在日子过得多滋润,和和美美的,村里就他家最齐全了。

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和他扯上关系,除非他从派出所把案子撤回来。

可是,昨天晚上,每次帮刘成辉给我带 消息的老王头打电话跟我说刘成辉快不行 了,让我以后再不要等他了,我一下子慌了神 。他就算要死在外面,我也得見他一面才行啊 。 可是,外面下那么大雪,路肯定不好 走,村里也不会有人下山 。 还是丫头告诉 我,说她听到张玉峰打电话,今天要往城里送肉。

刘成辉啊刘成辉,我李少芬为你守了十  年活寡,又为你下跪求人,这辈子我算是对  得起你刘家的列祖列宗了!跪下的那一刻, 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没想到,张玉峰会选择保护我 。交警  跟我说,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冲下护栏,他  常走这条路,肯定知道护栏下是沟渠和树, 危险也不大,但副驾驶遭受的冲击力会比较  大 。他选择冲向隔离带,冲到旁边的道路上  去,那样的话,他接受的冲击力最大 。他会  受这样重的伤,也是因为隔离带的树丛里藏着一截石头桩子,还好不高,否则就真完了。

“是个男人,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他老婆  了!”临走的时候,交警感叹了一句,让我找  到刘成辉以后一定要领来好好感谢张玉峰。

我答应了 。 这些善良的尕小伙哪会知 道我们之间的这些龌龊 。如果老王头说的 是真的,我倒是可以带着刘成辉的骨灰来感谢他。

我没有找到刘成辉 。 老王头啥也不知  道 。刘成辉已经五年没在工地上干了 。工  地如今也不像以前了,什么人都可以干,政  府要求把农民工工资都打到卡上,刘成辉一  个被通缉的强奸犯,哪里敢去办银行卡啊。 他收拾包袱走人了,前两年还留个电话号  码,当然了,是个女人的电话号码 。这头种  驴! 后来,电话也打不通了,每次都是他来  找老王头 。 昨天早上,他给老王头拿来了两万块钱,然后告诉他,他快不行了,得了癌症,这是他最后的钱了,他也不敢去医院,以后就死到外头了。

老王头跟我说完,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只觉得嗓子发干,干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来 。 我的心也空了,胃和肠子一起痛作一  团,我不得不弯下腰,死死地捂着 。 我的脑  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他得了癌症,他得了癌症 … …

在这乱糟糟的工地,他是怎样过的日  子,才会让自己得那样的病啊!他肯定吃吃  不好,喝喝不好,就像老王头一样,一把挂面  一把青菜就是一顿了,或者就靠床底下放着  的一箱又一箱的方便面? 他是最不喜欢吃  面的了,他喜欢吃米饭炒菜,哪怕是连着吃  三顿吃几天他也吃不腻,只要菜不一样 。他  吃馒头花卷都要吃热乎的,因为吃冷的没味  道,像嚼干菜 。 刚结婚那会儿,他说自己做  梦都没想到会娶到我这样的好媳妇,抱在怀  里就像抱了个热乎乎的白馒头,我做的馒头  馍馍也是他吃过的最香的馒头馍馍 。十年, 他都没有吃过我做的热乎乎的饭菜啊,哪怕  他偷偷摸摸跑回来,也是擦黑回家天没亮就  走,我连做顿好饭给他吃的时间都没有 。他  活得就像一只老鼠,城市里千好万好,没有  一丝灯光是属于他的,没有一丝热气是属于  他的。

这都怪那群不要脸的女人!她们发骚, 连累我没了好老公,连累他成了个逃命的强  奸犯,今天还年纪轻轻地就要死了!他才四  十出头啊,正是家家都稀罕的壮劳力,别人家全靠男人支撑,可我呢,我呢 … …

张玉峰,你为什么要告他? 你起来,你 想要钱,你早点跟我说,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把钱凑给你,只求你不告他了,只求他不 再逃命了!

张玉峰,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你就知 道心疼你媳妇,可我一个女人扛着一个家,你咋不心疼心疼我……

我也心疼你媳妇 ,可我也心疼我男人 啊,我這么胖,相亲一个又一个,别人都嫌我 胖 ,只有他不嫌我胖 ,还说我长了一脸福 相。我这哪里有福相了,我这辈子都被你害惨了!

张玉峰,我还不如死了,你把我带悬崖 底下去多好,我就不用受这茬罪了。你说, 他得了病又不能看病,犯病了他得多痛?张 玉峰,你起来,我求求你,你撤案吧,十年了, 我们全家都跟坐牢一样坐了十年了,你放过他好不好?我求你了……

在来的路上,我就想了又想,他怎么快 不成了,遭啥大祸了生啥大病了?我真的以 为他快要死了,我来,就是给他收尸的。可 他还活着了,在我不知道的哪条大街小巷哪 座工棚或者楼房里活着了,你说我怎么能不 管他?我一想到他有可能死在马路上,死在 水沟边,或者自己觉得没活头了去跳楼、去

撞车,我就觉得不值当,就觉得可怜啊!

张玉峰,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应 该跟你和公安们好好说,去村里调解,给你 赔钱,给你媳妇赔礼道歉,抬不起头也没关 系,自己闯的祸就该自己扛,不这么扛也得那么扛,我们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报警吧,大姐,只要你能认出他,现在大街小巷都有监控,肯定能找到他!?

张玉峰没有起来。他躺在那里一动不 动,像块硬石头,跟他醒着的时候一样。陪护的交警买饭回来,看我哭得撕心裂肺上气 不接下气,忍无可忍地推门进来,劝我去派出所找警察。

他跟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糊涂,一个村 里的,谁的心肠能硬到哪里去,喝醉酒犯了 事,赔点钱最多坐个三五年的牢就出来了, 家还是家,这当逃犯,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个 头。他还跟我说,你男人既然生病了,你跟 能找到他的人都说一声,让他自首,说不定 还能保外就医了,癌症也看情况,发现得早 也不一定就会死。他说,你别在这里埋怨他 了,我看这大哥比你男人有担当,你也别害 怕,只要你男人肯站出来,就没有塌下来的天……

我感觉力量终于回到自己身上,也终于 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就像小伙子说的,我 要吃饱饭,然后去报警,查监控,我要把他找 出来,然后给他治病。治好了,他还能陪着 我们娘仨,治不好,至少我们一家也过了一段全乎日子!

刘成辉得了脑癌,为了自杀,从十七楼跳了下来,就在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警察,觉得他 说的简直跟天书一样。我转眼看李少芬,她 坐在墙边,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能想象到,在我醒之前,她是怎样号啕了一场。

“我们进去探望过,他现在昏迷不醒,但 我们已经派了人在门口值守!你不要有太 大的情绪波动,等他醒来,我们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警察交代完就走了,我看看门口坐着的 交警和李少芬,突然觉得好笑。刘成辉躺在 医院里,门口守着一个警察,我也躺在医院 里,门口守着一个交警。但我能笑得出来, 刘成辉清醒过来,心里头恐怕就不好受了。 他逃了十年也没能逃脱命运,死神都不愿意 洗脱他的罪孽。光是这么想,我就觉得大快 人心。尽管受了伤,但我此刻并不觉得疼痛 难受,振奋人心的消息,一下子打通了我的 四肢百骸。我唯一担心的是,李少芬缓过神 来 ,那张不饶人的嘴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 话。按照她惯有的想法,刘成辉得病,估计 也是别人的错,十有八九会赖到我頭上。这 个不能想,一想就脑壳疼,我实在受不了她 的大吵大闹。与其听她叨叨叨,我还不如装

昏睡了。我干脆地闭上眼,只图耳根清净。

奇怪的是,李少芬一直不吭不响的,倒 是旁边的小交警嘴巴不得闲。在他看来,刘 成辉真是命硬,十七楼摔下来都能活。他劝 李少芬不要太担心,活着就有希望,再大的 坎都能迈过去。不过他也理解李少芬的担 心,这重症监护室收费高,看刘成辉的样子, 一时半会的也出不来。我大概算了一下,刘 成辉这一病一摔,就是把他家的二层小楼卖了也不够医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半天,我听见李少芬慢悠悠地吐出来 一句,“我就想知道和他一起住的女人是个啥样!?

这句话才是颗炸弹,比那大车司机死了 还让我觉得可怕。这个刘成辉真是狗改不 了吃屎,居然还在城里找了个女人。这女人 心里到底咋想的 ,他一个逃犯 ,她也愿意跟?她是多没人要啊!我看看蔫了吧唧的李少芬,这女人才叫憋屈了,为了那么个不 着家的男人苦了大半辈子 ,还要继续苦下去。为了他,她还朝我下跪,太不值当了。

小交警也不知道该说啥了。遇到刘成 辉这样的,我们男人都只能说一句“不是东 西”,还能怎样安慰这个忠心的女人?李少 芬就是太实诚 ,她早该看穿刘成辉的为人 了。村里那些守寡的女人啥没见过,是忠实 看家的狗 ,还是闻着味来叼块骨头就跑的 狗,她们心里门清。刘成辉勾搭来勾搭去, 最多也就跟人家来一场露水姻缘,说到谈婚 论嫁,没一个愿意跟他。李少芬大老远地嫁 到我们村,完完全全是被那些个没良心的贪 图钱的媒人给祸害了。我看不惯刘成辉,从 头到尾都觉得恶心,他完全没有个做人的样子,什么乡里乡亲,他都没看在眼里。

一团火在我肚子里窜来窜去,我实在是 压不下去了,冲着李少芬就把那股子怨气扔 了出去,“你知道了又有个啥用?你脑子里 是糨糊还是浆水,这样的男人有跟没有,有 啥区别?你一个人不也十年活过来了?没 了他 ,你是会死还是咋的? 他但凡有点良 心,他也不会扔下老婆孩子在外头鬼混。你 的丫头学习成绩那么好,我听说她还想读大 学,长大了当老师,你知道书记咋说,说她有 个逃犯爹,这辈子当不了老师。他就是你们家最大的老鼠屎,就你还把他当个金疙瘩。”

“村里人都不敢在你面前提刘成辉那些 腌臜事 ,你就真以为村里的人把啥都忘记 了?人家等着看你李少芬的笑话了。你不 是能耐吗?你不是骄傲你丫头学习成绩好, 年年拿第一吗?你跟你丫头说过一句掏心 窝子的话吗?你光惦记你自个儿的男人了,你以为你见天地骂,你就是一张好嘴,能把 死人说成活人,能把坏说成善人了?你这 张好嘴,最大的好处,是把你自己说成了坏 ,说成了个没人搭理的死人。

“都说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你放 心,你的男人估计是死不了了,他还得留下 继续祸害你和你丫头儿子了。你今天在这 里流眼泪 ,明天你还得为你丫头儿子流眼 泪,因为你瞎了眼,跟了这个祸害精,一起把他们给祸害了……

“你走吧,去守着你的死男人去,我不需 要你照顾,我有公家的人帮我递口饭吃就行 了。你也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看见你我就想 起刘成辉,我就恨不得爬起来,跑过去把他 给掐死。你也别在我这里掉眼泪,我不觉得 你可怜,你想哭你找别人哭去。别忘记了, 我跟刘成辉是仇人,我跟你也是仇人!?

骂到后面,我觉得我已经头痛欲裂、嘴 唇发抖了,交警过来帮我扶着头,生怕我一 不小心把自己给滚床底下去。我就着他的 手躺回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也不 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她李少芬想不开,跟 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真想抽自己一个 大耳刮子。

可李少芬这个死脑筋 ,她居然还跟我 犟,说我啥也不懂。青蛙蛤蟆还配对了,她 李少芬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咋就那么难? 我咋就不懂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 腿的男人还找不到了? 咱自己村就多少个 光棍汉,将近十个光棍汉了,一个个饿得眼 冒绿光,谁不是把自己家闺女往紧里护着? 李少芬你好意思跟我在这里装清高拿乔吗?再说了,他刘成辉就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也不算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吧?

“警官,您结婚了吗?”我俩吵得越来越 不像话,我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了。

“还没结婚。不过,听你俩这一吵,我也 算是明白躺在那里头的人是个啥人了。大 姐,大哥和我都是男人,我年纪虽然比你小, 但我经过的事不少 ,你也别有啥心理负担 了,为了孩子,就算你还想跟那谁一起过,我 劝你也在他进号子前把离婚证办了,到了派 出所,你也就说这十年你啥也不知道,你确 实啥也不知道。”小交警不愧是公家的人,说 话一套一套的,“他以后肯定是保外就医的, 这医不医,医成什么样,看大姐你了。他在 城里的姘头 ,既然在他跳楼以后一直没出 现,你在这里念叨,她也不会出现。人家可 能就只是找个人暖被窝,暖完就了事。大姐 你不一样啊,你还有一双儿女要奔前程了。 我们考公务员的时候要政审,直系亲属都必 须要派出所开具政治审查证明的,证明有没 有犯罪记录。大姐你趁早离了,还能给孩子们挣个好光景。”

孩子是李少芬的死穴,她终于不再梗着 脖子撂狠话,坐那里一把接一把地抹眼泪。 过一会儿,她又问小交警,“那他要是就这样 死了呢??

交警眼睛眨了又眨,“死了就不用坐牢 了呗,一死百了,多好!大姐你也不用费那 劳什子心,不用白花那么多冤枉钱了!?

“我是说,他要是就这么死了,会影响娃的前程不??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派出所的人去。我就记得查的是三代以内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都算在里头了。”

今年夏天李少芬的丫头就该考高中了, 儿子也已经上初一了 。这几年,村里的光景  越来越好,谁都盼着自己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学,能端上公家的饭碗,李少芬也不例外。

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 。血已经干掉,不  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 我鼻子灵,能够清  晰地闻出空气里的血腥味,混在楼房的阴森  森的钢筋水泥味里 。没有建好的楼房,跟要  拆掉的房子差不多,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莫  名的让人觉得害怕 。其实根本没必要害怕, 越是厉害得想要人害怕的,里面越是空的虚  的 。 我把这些楼洞一个挨着一个地转过来  了,没有找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刘  成辉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气息,还是他来过这  里的气息 。他可能只是匆匆地选了这里,匆  匆地来办了他想办的事,所以无论我怎么找都是徒劳。

医生跟我说,他抢救过来的机会很小, 就算救过来,可能也要在医院里一直待着。 他们说,我可以考虑,是否要拔掉他的氧气  管 。拔掉就代表放弃,他就死了,什么都了  了 。警察问我,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  也问了张玉峰,张玉峰说他不管,这跟他没  关系 。我笑了,是啊,如果他死了,跟张玉峰还有什么关系了?他求的可能就是这个。

我一直没办法做决定 。所以我天天来这里转,希望能有人来给我个答案。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 。 她一点也不 漂亮 。 鼻子又大又塌 ,四方脸 ,黑壮黑壮的 。我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刘成辉会不 会把她比喻成窝窝头?她染着黄头发,脸上 画得白白的,像是厚厚抹了层粉,脸颊下的 脖子显得更黑了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 服 ,拉链拉开 ,露出里面的黑毛衣和黑皮 裙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这辈子他欠你的,下辈子再还你。”

“他在哪儿?”她脸上那副“与我无关 ”的 表情,越发让我心有不甘 。下辈子?这辈子 我都找不到你,我还奢望下辈子?

“他不能来见你,来了就完了 。你也没 必要见他,就当里面的那个人是他,马上就 要死了。”女人脸上有些不耐烦。

“你说得轻巧,但他死了,他犯了案子连  累我们娘仨没好日子过,你们在城里享福, 我在村里当驴当马,给他收拾烂摊子。”她的  羽绒服多漂亮,毛领子毛绒绒的,一看就跟  我在集市上买的假货不一样 。她的皮靴跟  那么高,那么直,我們村里的小媳妇都穿不  上这样的靴子 。她们穿的靴子都是假的,穿  不了一个月,那细细的高跟就弯了,连带着  她们走路的腿都难看死了 。 我这辈子哪里  穿过这样的鞋子,就算是真皮的,估计也支  撑不住,何况是假的 。所以我从来都没穿过  高跟鞋,我怕那塑料的鞋跟哪天突然罢工, 把我扔在半道上。

“那是你和他的事,跟我没关系。”女人 说着,就弯腰开始拉拉链,“反正我把话带到了 。你看着办。”

我看着办?你们逼着我认,你们还一副 我占了便宜的样子? 我一下子怒火攻心,拽 住她的头发就是两巴掌,没打到脸上,打背上了。“你让我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们还想让我继续守寡,你们装 什么没事人?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 不要脸的。”

“你自己看不住你自个儿的男人,跟我 有屁的关系?”女的劲也挺大,居然一把把我 推到了地上,我抓着她的头发,她就倒在了 我的身上,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说不 出话,只能手上脚上使劲,一边拽头发,一边 去抓她的脸,好不容易才把她踹到地上去。 趁她没反应过来,我骑在她身上,压住她的 胸口,连着就是两拳。从小到大,我都是不 吃亏的人,两个弟弟打架都不是我的对手。 刘成辉有一次想跟我动手,他的拳头还没出 来,我已经一拳头打在他眼窝上,打得他后 退了好几步。在外面偷吃,我没跟你算账,回家还想打我?

那女人无论怎么反抗都不能把我从她身   上弄开,她只能不断挣扎,最后用手捂住自己   的头脸,呜呜地哭喊:“别打了,别打了 ……” 我也累了。工地上空荡荡的 ,我大喊了几   声,“刘成辉,你出来,刘成辉,你给我出来!?  回答我的,只有来回呼啸的风。有那么个瞬   间,我似乎看到中间一栋楼上有个人影。我   跳起来,向前跑了几步。面前又只剩下黑黑   的楼洞了。我转过头看一眼那女人,她下意   识地退后,然后吐出一口口水,“倒八辈子血   霉了,你喊破嗓子也没用,他不在!”我的心   沉了沉,问她,“你们咋打算的?”“能有啥打   算?”那女人使劲儿拍打着羽绒服上的泥污, “我男人快病死了,他就想顶着他的名头活   人,我还没想好,他就把人给推下楼了。你   不想把那死鬼当成他,你就去找公安去。反   正事儿是他犯下的,和我没有关系,我该吃吃该喝喝,该找男人找男人!”她的语气里全 是恶意的挑衅。听在耳里,我却并不觉得愤 怒,只有害怕。他这是在杀人啊,他胆子也 太大了,他还是我知道的那个刘成辉吗?我 不敢往深里想,甚至没再看那女人一眼,拔 腿就跑,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才觉得放心。

是的 ,那一刻恐惧蔓延 ,布满我的全 身。我脑子里闪现无数个画面。刘成辉似 乎无处不在,他站在那些黑魆魆的楼洞里、 楼顶上,废墟垃圾的背后。他的脸上阴暗不 明,唯有眼神冰冷尖锐,好像下一刻他就会 置我于死地。我全身发冷 ,手脚止不住颤 抖。我不该来的,他也不想我来的,我应该 就在家待着,等着,等公安把他的骨灰送来, 我自然而然死了男人,孩子们也就没了爹, 过两年我还可以再嫁,他在城里也可以过得 很滋润,有新的名头,新的家。多好的结局 啊!偏偏我来了,我一眼就看出来,躺在病 床上的不是他,哪怕他头上裹满绷带。我给 自己惹了个大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每一步好像都踩在棉花上,我的咽喉像 上了锁,让我呼吸困难,说话更是艰难,只有  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水,擦干又涌出来,一股接一股,怎么也止不住。

我甚至连掏心窝子说句实话的人都没 有。交警的结论已经出来了,责任全在大车 司机,就算他死了,那雇他开车的公司还得 赔偿张玉峰。这两天,大车公司请的人接手 了张玉峰的一日三餐 ,我反倒成了多余的 人。张玉峰媳妇哭着要来,他没同意,让她 把家看好,把孩子们看好。村支书还给我打

电话,要我好好照顾张玉峰,别不知好歹,我这条命都是他硬从阎王手上拽回来的。我 家那个死丫头也没给我句好话,说她会照顾 弟弟,让我等张玉峰出院了再一起回家。全 世界的人都站在我的对面,没有人关心我过得好不好,问问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

我问警察,如果刘成辉死了,我的娃娃 们以后考工作有影响不?警察说生父就是 生父,死了也还是孩子的父亲,犯罪记录还 是要如实写上的。我又问警察 ,如果他活 着,我跟他办了离婚了?警察说这个他们说 了不算,他们只负责如实填写,具体结论要 看用人单位。我把脸埋在手掌里,不想让他 们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是我男人,是个逃犯,他住院的钱 得由家属出。我簡直被逼到了绝路上。

李少芬居然也被抓进了派出所。警察 让她跟他们走的时候,她抓住病床的围栏死 活不肯放手,拼命叫喊着:“我也是才知道的 啊,我真的是才知道的啊!?

我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不是真 的刘成辉。刘成辉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和手 机放在了他身上 ,想要把那个人伪装成自 己。结果人家命大,居然醒过来了。

李少芬说,她本来想告诉警察的,可就在她想说的时候 ,那个人醒了。抓她的警察一听就笑了,说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还 问我信不信。我想了 ,她那天问了一堆 关于她丫头考大学考工作的事 ,哦 ,对 ,她 问过刘成辉和她离婚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她 丫头……可我当时以为她是在考虑拔管的事情。

李少芬被带走了。她最后一次挣开警 察的手,在病床边给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求我一定帮她照看一下孩子,不能让他们被 欺负了。她这样子让我心里头特别难受。 我一下子想起我媳妇,我回到家,她也是这 样冲着我磕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她要 回娘家去,再也不回来了,求我一定把孩子 照看好。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有走出来。 她从不和村里人说一句话,在家里也是我说 十句她才答应一句。她很少对着我笑,笑容 都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 事,她和李少芬其实都是为了孩子。我媳妇 不走,不是因为我。李少芬不走,也不是因为他刘成辉。

该死的,我嘟囔着,左右偏了偏头,用枕 头把那点没出息的水擦掉。医生刚说了,我 至少还得躺半个月才能出院。如果李少芬 说的是真的 ,等我出院 ,她应该也出来了。 我跟这运输公司的小伙子说说好话,把她也 一块儿拉上。我俩还能赶上回家过个年! 四个娃娃应该会很高兴 。大家应该都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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