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劳动工具属性的生成逻辑与社会适应

2024-04-23 17:25杨述明
江汉论坛 2024年4期
关键词:社会适应工业革命人工智能

摘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人类一切关系归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一切活动归源于劳动创造。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具体化为人通过劳动资料作用于劳动对象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对立统一、迭代演化,演绎出人类社会不同的历史形态,劳动工具于其中凝练为“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和“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生产工具本质上是人的外化功能体,是吸收人的功能从而成为社会人的“生产器官”。这一“生产器官”随着科学技术进步与社会生产方式的不断变革,其基本功能形态由“使能技术”转变为“替人技术”,并演化为“类人技术”。人工智能是当今时代的新型劳动工具。人类历史上已经出现“使能技术”的农业社会、“替人技术”的工业社会和正在出现“类人技术”的智能社会。

关键词:人工智能;劳动工具;工业革命;社会生产方式;社会适应

基金项目:国家治理湖北协同创新中心重点课题“智能社会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内在逻辑研究”(GJZL23D04)

中图分类号:F014.1;K87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4-0063-07

自打制第一块石器开始,人类就不断地在创造劳动的助力工具,不断试图将体力、脑力与自然力、人工工具相结合,以增强其体力功能的能量、拓展脑力功能的空间,实现人类活动与自然世界的完美融合。就像伟大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曾经幻想过的那样:“如果每一件工具都能按照命令,或者,甚至按照自己的预想去完成它所担负的工作,就像代达罗斯的工艺品那样自己会动作,或者像赫斐斯塔司的鼎那样会自动执行祭神的工作,如果织布的梭会自己织布,那末师傅就不需要助手,主人就不需要奴隶了。”(1)时至今日,人工智能无疑成为人类万年历史上最为先进的劳动工具,只有它才能轻松地实现亚里士多德的美好设想。2023年7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举行第一次人工智能与安全问题高级别公开会。会议认为AI技能可能会在不到10年的时间内导致全球劳动力市场发生戏剧性的重新排序。(2)面对这一关系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冷静地把视野扩展到人类历史的大跨度,我们就会发现一条主线:人工智能如同数万年前的石器、数千年前的铁器和数百年前的机器一样,它们都是人类在不断演进过程中创造发明出来用于改变与自然关系的典型劳动工具。

一、马克思劳动工具与社会形态演进观

自大机器生产方式出现以后,在手工工具与大机器是否都属于劳动工具的问题上,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观点。马克思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视角,按照劳动三要素的生产方式基本构成,提出了手工工具与机器体系都属于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观点。马克思针对18世纪英国流行的“工具的动力是人,机器的动力是不同于人力的自然力”等混淆机器工具性的观点,在《机器与大工业》一文中反问:“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而且,这样一部历史不是更容易写出来吗?”(3)马克思认为,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因此,首先应该研究“劳动资料如何从工具转变为机器,或者说,机器和手工业工具有什么区别”。(4)无论是简单的手工工具,还是复杂的机器体系,包括马克思所称谓的“自动的机器体系”,抑或现代人工智能,在马克思劳动工具理论架构中都是人类劳动的 “生产器官”,而且人类生产过程就是一个劳动工具典型形态不断演化的过程。这样就能将对手工工具、机器体系与人工智能等的认知拉回到劳动工具演变的主轨道。

(一)劳动工具三种形态与社会演变内在联系

马克思认为,作为人类社会演变历史基础之基础的“直接物质生产”的关键是劳动工具。他通过提出“劳动三要素”,即“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5),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描述为人通过使用劳动力,在劳动过程中将劳动资料作用于劳动对象,而劳动资料中的劳动工具在劳动活动过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事实上,在马克思眼中,勞动三要素的重要性并不是同等的,能够真正体现“人与自然关系”的主要因素还是劳动资料。马克思对此作过精辟的论述:“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6)其中劳动工具体现“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的发展程度,“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7)通俗地讲,劳动工具的发展直接表现为生产力的发展,进而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推进人类历史的演进、社会形态的变更。在其著作《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指出:“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保证自己生活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8)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工具本质上就是人的外化功能体。这种人的功能外化不只是劳动工具简单地充当劳动功能的载体,而是人的劳动功能(体力、脑力)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与社会进步,以不同的形态和方式向劳动工具不断转移,这种转移形态、方式及其深度决定着人类社会具体形态。在马克思劳动工具历史演变理论中有一条清晰的主线,那就是人类运用劳动工具的历史过程,主要经历了手工工具时代、机器体系时代和以自动的机器体系为新起点的时代。本文正是遵循马克思劳动工具理论,探索提出人类社会劳动工具的使能技术、替人技术和类人技术三种形态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智能社会三种社会形态,从而尝试把握人工智能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历史方位。

(二)手工工具构成农业社会劳动工具的典型形态

马克思认为,在手工工具时代,手工工具(从石器到精巧的手工工具)都只是人的体力外化功能体。人始终处于劳动过程的支配地位,人支配工具的技艺和熟知劳动对象的经验则是劳动的灵魂。这种背景下的劳动工具实际上就是一种使能装置,无论是人造的劳动工具还是可运用的自然外力,其基本功能概莫能外。马克思认为,手工工具是一种典型的、直接的使能技术,它直接表现为劳动者的体能外化。从原始人的简陋工具到手工业时期的精巧工具,都不过是加在人身体器官上的活动的器官而已。(9)在手工工业时代,“工人把工具当作器官,通过自己的技能和活动赋予它以灵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决于工人的技艺”。(10)按照马克思社会形态划分理论,从原始社会到手工业主导的历史时期,人类文明主要处于农业社会阶段,手工业是这一时期的高级阶段并逐步转向工业社会历史时期。因此,以手工工具为主要形态的使能装置则是农业社会的主要劳动工具的“指示器”。也正因此,马克思才得出其著名论断:“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

(三)机器生产体系构成工业社会劳动工具典型形态

马克思基于所处时代的社会历史背景,对资本主义机器体系进行了大量而深刻的研究。马克思认为,机器来到人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外化功能体。从人与劳动工具关系视角,与手工工具时代人的技艺、经验支配着工具不同,“机器则是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11)也就是说,机器的本质在于替代人的劳动功能,是一种替人装置,“这种机械装置所替代的不是某种特殊工具,而是人的手本身”。(12)同时,“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13)由此可见,不同于农业社会手工业时代,在工业社会机器生产时代,以机器为标志的劳动工具与人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在前一种场合,劳动资料的运动从工人出发,在后一种场合,则是工人跟随劳动资料的运动。” (14)机器的作用在于代替人操作并实现人对自然和劳动对象的影响。替人装置才是机器工具的本质,而作为替人装置的机器工具才是工业社会的“指示器”。这也是马克思得出“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的结论的实证依据。令人惊叹的是,马克思突破其历史的局限性,精辟地阐述了机器自动化的理想境界——“自动的机器体系”。显然,在马克思看来,在工业社会机器生产时代之后,必然会出现高于替人装置的新型劳动工具,并必然会改变人与劳动工具原有关系,重塑人类社会新形态。

二、人工智能劳动工具的生成逻辑

进入21世纪,以人工智能为牵引,以不断升级的互联网、移动通信、物联网、超级计算、地理空间信息技术、新材料、新能源、新生命科学等为主线的新一轮科技革命,使人们生产生活生存方式和人类社会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形成了工业社会与智能社会共进的态势,并加速人类社会从工业化、信息化社会向智能社会的历史性跨越。(15)在工业社会转型为智能社会的过程中,发源于工业社会“自动的机器体系”的人工智能技术,不断迭代突破原有机器体系架构,从机器自动化转变为机器自主化,实现从替人技术向类人技术(类脑技术)的质的飞跃。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既是智能社会生产力变革的“测量器”,也是智能社会生产关系变化的“指示器”。

(一)马克思对机器工具及其功能的分析

站在历史潮头,回观工业革命300年演变轨迹,我们不得不由衷地對马克思充满崇敬之情。为了科学阐明大工业机器的现代工具属性,马克思精艺师般地将机器细分为三个有机组成部分,即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或工作机。他指出,发动机和传动机构是为工具机而存在的,真正体现机器功能的是工具机。发动机、传动机构“这两部分的作用,仅仅是把运动传给工具机,由此工具机才抓住劳动对象,并按照一定的目的来改变它”。(16)“工具机是这样一种机构,它在取得适当的运动之后,用自己的工具来完成过去工人用类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17)如果没有工具机的功能作用,即使有了发动机和传动机构,机器本质上也不具有劳动工具的性质。正是因为工具机的出现,实现了由手工工业的使能装置转型为机器工业的替人装置,确定了以工具机为核心的机器体系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关键地位。也因为如此,马克思才反复强调工业革命的起点是工具机,而不是蒸汽机。他说:“十七世纪末工场手工业时期发明的、一直存在到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种蒸汽机,并没有引起工业革命。相反地,正是由于创造了工具机,才使蒸汽机的革命成为必要。”(18)在这里,马克思将以工具机为核心的机器体系与工业革命联系起来,并由此推导出机器工具体系引发工业革命、推动人类社会走向工业社会的历史结论。如果说工具机构成了工业社会劳动工具的核心要件,并以此将机器各个组成部件乃至不同功能的机器联系起来构成完整的生产体系的话,那么现代人工智能无疑就是能够将所有劳动生产元素联系起来的最佳工具机角色。

(二)人工智能是“自动的机器体系”的演化形态

马克思没有静止地研究工业社会机器化生产方式,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观察并提出了机器工具的演进趋势——“自动的机器体系”,从而开创了马克思生产自动化思想,其中“结合工作机”被视为生产自动化的原点。马克思认为,“结合工作机所完成的整个过程越是连续不断,即原料从整个过程的最初阶段转到最后阶段的中断越少,从而,原料越是不靠人的手而靠机构本身从一个生产阶段传送到另一个生产阶段,结合工作机就越完善。”“当工作机不需要人的帮助就能完成加工原料所必需的一切运动,而只需要人从旁照料时,我们就有了自动的机器体系。”(19)显然,在马克思看来,作为机器体系“指示器”的劳动工具在科学技术驱动下,在以“结合工作机”为架构的“自动的机器体系”高度成熟之后,劳动工具必然走向高级自动化状态,真正实现替人装置迈向类人装置这一新型劳动工具的历史性转换。

历史并没有因为巨人的生命周期中断而转向,相反却在其思想光芒的照耀下,翻开了20世纪中叶以来从机器自动化走向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新篇章。国内有学者认为,从劳动工具演变视角,如果将蒸汽机时代作为近代工业革命的开始,那么在300年的历史进程中,人类先后经历了蒸汽机器时代、电气机器时代和自控机器时代。(20)按照这一划分,部分学者就将马克思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三机体系”拓展为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和控制机“四机系统”,并认为这种拓展就是由“马克思所描述的有自动发动机的机器体系”变为“整个机器系统都实现自动控制的机器”(21),从而真正实现马克思的基本预测:“科学通过机器的构造驱使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肢体有目的地作为自动机来运转”(22),“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头脑的器官”,而这一“器官”本质上就是“人类意志驾驭自然的器官”。(23)可以看到,马克思以天才般的思维,不仅预见了人类创造的劳动工具将提升到类人装置的前景,更为重要的是,他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人类头脑的器官”“人类意志驾驭自然机器”的判断与设想。这不正是人工智能在思想史上的前世吗?

(三)从“机器自动工作”走向“机器自主工作”

历史总是在按照自己的逻辑坚定地前行。20世纪40年代,随着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CA)问世,一场以电子计算机为标志物的信息技术革命不仅改变了传统机器自动化生产的模式,而且在探索类人技术(类脑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深刻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1950年10月,英国学者图灵发表了一篇题为“机器能思考吗?”的论文,跳出了“机器只能自动工作”的思维定势,设计了划时代的“机器会像人一样思考的‘图灵测试”。这无疑成为从工业社会走向智能社会的逻辑源头,因为它把人的思维与机器的自动判断统一起来了,并设法去寻找它们之间联系的积极证明,从而将工业社会的自动化机器阶段提升到人工智能的新阶段,刷新了马克思“人类的手创造出的人类头脑的器官”的时代画面。自此,人工智能在短短60多年的演进过程中,几乎完全改造、甚至替代了机器工具,成为人们劳动过程中的主要“生产器官”,成为当今时代劳动工具的社会“测量器”“指示器”。

众所周知,在工业革命历史阶段,我国没有赶上历史车轮,但在这一轮智能革命浪潮中,在人工智能领域我们却走在了时代的前列。2017年国务院《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的通知》指出:“经过60多年的演进,特别是在移动互联网、大数据、超级计算、传感网、脑科学等新理论新技术以及经济社会发展强烈需求的共同驱动下,人工智能加速发展,呈现出深度学习、跨界融合、人机协同、群智开放、自主操控等新特征。人工智能发展进入新阶段。”“人工智能作为新一轮产业变革的核心驱动力,将进一步释放历次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积蓄的巨大能量,并创造新的强大引擎,重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经济活动各环节,形成从宏观到微观各领域的智能化新需求,催生新技术、新产品、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引发经济结构重大变革,深刻改变人类生产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实现社会生产力的整体跃升。”(24)我们正在见证的是一个人工智能崛起的新时代,人工智能将是把人类社会推向下一个高点的原动力,是引领这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战略性技术。

综上所述,遵循马克思“自动的机器体系”的理论逻辑,人工智能毋庸置疑地成为当代劳动工具的典型形态,并从“机器自动化生产体系”转型为“智能自动化生产体系”。(25)这种“智能自动化生产体系”不仅呈现类人装置的基本特征,而且不断向知识领域、意识领域拓展延伸,形成了向类脑装置发展的重要趋向,马克思设计的“人类头脑的器官”,乃至“人类意志驾驭的自然机器”或许正在成为现实。不难发现,人类对于劳动工具的创造性改变,正在将人类的肢体肌能与意识智力功能高度融合,正在将人机共生的人与劳动工具的关系向另一种更高境界推进。因此,我们可以自信地说,人工智能正在成为人类劳动工具又一重大历史变革的“测量器”“指示器”和“分水岭”。

三、人工智能工具属性与社会适应

人工智能从机器自动化一路走来,技术路线上主要是人脑器官的技术化延伸,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制造“人类头脑的器官”。毋庸置疑,人工智能是人类迄今最强大的技术,使人类劳动工具再一次质变飞跃。就像《站在太阳上》的作者克里斯·迈耶(Chris Meyer)所说,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思考人工智能,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思考。(26)按照马克思的理论,人工智能作为有助于提高人类社会活动效率的一种新型的劳动工具,是随着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断增强,劳动水平不断提高,劳动工具不断变革而出现的必然结果。人工智能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可以更加主动、方便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27)

(一)人工智能构成智能社会劳动工具关键性通用技术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进步,人工智能超越了机器之于工业社会的历史高度。人工智能作为智能社会劳动工具的“指示器”“测量器”得以确立,其标志就是人工智能的技术应用范式得到统一。就像机器曾经成为工业社会基础性通用技术工具一样,人工智能在当代人类生产生活各个领域发挥着通用技术的关键性支撑作用。通用人工智能时代,所有模型的底座都有了一个基础模式,在这一基础模式支撑下,智能计算、智能网联、智能制造、智能生产、现代化数字人等,都将在人工智能驱动下实现智能自主化运行与监测,人类劳动工具将出现前所未有的类人(类脑)装置。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发展与应用将深刻改变科学技术体系、产业发展与社会治理模式,为人类社会演进催生出全新范式。在具体劳动生产过程中,各行各业将以通用基础大模型为基座,打造实现行业标准的专用智能大模型,并在实际生产环境中反复磨炼,真正让智能转化为生产力跃升的根本。(28)同时,进入通用人工智能时代,支撑人类社会运行的基础设施将不完全是传统“铁公机”,而是人工智能驱动的数字基础设施。现实情况是,人工智能正在加速实现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整体转型。这一转变与工业社会不同的是,它不是从局部领域经过长期的社会调适产生出一种社会运行新形态,而是以人工智能为引领,在互联网、大数据、超级计算、物联网、区块链、集成技术等新一代信息技术整体地同时驱动下,全方位、全领域、全时空地对人类活动方式进行彻底性变革。

(二)人工智能驱动“人机共生”演进转型

广义上讲,走进工业社会,机器把人类裹挟进入了人机共生的时代。这一时代,劳动者与劳动工具第一次出现人依附于机器的生产关系。马克思说,大工业的起点是劳动资料的革命,而经过变革的勞动资料,在工厂有组织的机器体系中获得了最发达的形式。(29)这种最发达的表达形式不仅指劳动工具变革本身,而且集中体现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具体方式,那就是机器与工人的相互依存、矛盾纠结的关系。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当机器生产进入自动机器体系阶段之后,工人与劳动工具的主客体依附关系就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人不再是劳动工具的主体,机器则变成劳动过程的主体,工人只是依附于机器之上的辅助者、看管者。马克思认为,机器的特征绝不像单个工人劳动资料那样,在工人的活动作用于劳动对象的方面起中介作用。相反地,工人的活动只是在机器的运转、机器作用于原材料方面起中介作用,即看管机器,防止它发生故障。这和对待劳动工具的情形不一样。(30)工人与机器关系的这种逆转,虽然使劳动生产力得到极大解放,但也同时必然导致人机关系出现裂痕与矛盾,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机器排挤工人”现象。

走进21世纪,人工智能对劳动工具产生的革命性影响是以往任何一次科技革命都无法比拟的。在人工智能广泛应用的今天和未来,人类表面上不再需要付出太多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这些传统性的劳动都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新一代劳动工具代劳了。人们越来越成为某些行业的辅助角色,甚至在物理空间上被置身于行业活动之外,人工智能劳动工具成为主导角色。由于具有深度学习的特点与优势,现代化的生产环节都是人工智能自主完成的,人工智能能够实现对生产过程的自主控制、检测和调整。人类再也不需要站在机器旁边做辅助的工作,机器设备可以自行完成程序内设定的所有任务,甚至人们可以远程通过遥控智能系统来管理和控制机器设备的工作,真正实现生产过程的无人化。所谓“无人化”生产过程,本质上就是“人机共生”新形态新境界,只是人的影子内化在各种软件设计、智能计算、网络连接等技术环节之中。

历史事实是,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人类始终与工具物共生,起初为了生存与狩猎工具共生,之后又与手工工具共生,到了工业社会则和机器共生。而智能社会,人工智能已经具有非完全的机器工具性,它开始具有“人”性特质,与这样一个“机器人”相处实在令人茫然。但是,人类也无须未知先惧,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未来人机共生的时代一定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就像库兹韦尔在《奇点临近》里描述的那样:“在这个时代,我们的智能会逐渐非生物化,其智能程度将远远高于今天的智能——一个新的文明正在冉冉升起,它将使我们超越人类的生物极限,大大加强我们的创造力。在这个新世界中,人类与机器、现实与虚拟的区别将变得模糊,我们可以任意地装扮成不同的身体,扮演一系列不同的角色。”(31)

(三)人工智能颠覆性改变社会生产方式

如同机器生产体系在数百年时间内把人类从农业社会生产状态带到了工业社会生产状态,人工智能必然会将人类带到智能社会生产状态。一是人工智能带来生产要素结构的深刻变革。相对于大机器生产时代资本为第一生产要素而言,人工智能时代,数据则成为一切经济活动的第一基本要素,谁拥有了大数据谁就拥有了资源与财富,或者说就拥有了获取资源与财富的前提。由于第一生产要素的变革,商品经济、工业经济形态就转型为数字经济、智能经济形态。相应地,人类一切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领域的活动都将发生根本性改变。二是人工智能类人装置功能极大地解放劳动生产力。人工智能驱动形成“无人工厂”“无人码头”“无人银行”“无人商店”等各种智能化生产生活场景,为人们置换出巨大时空,人们在不影响生产活动的同时,自由地选择其他活动方式。人工智能特别利于置换在高风险职业和恶劣环境下的工作,比如建筑、挖掘、设备安装、检测、维护等行业,在极寒、高海拔、地下挖掘、甚至是核辐射等极端环境下工作的人群。三是人工智能无限地拓展劳动就业的领域与范围。正如马克思所说,尽管使用机械的劳动部门一定会把工人排除在外,但也会导致其它行业的工作岗位的增加。(32)在人工智能引发的历史性变革中,劳动资源的配置和重组无疑依然处于时代浪潮的浪尖。近些年来,人们在熬过了互联网时代的大潮冲击后,又迎来了应对日新月异的各种新产业、新业态、新商业模式的大考,在诸如大数据工程技术人员、无人机驾驶员、网约配送员、互联网营销师等新职业、新岗位不断涌现的职业跳跃中,寻找自己的恰当角色。2022年9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2022版)》,该版比2015版净增158个新职业,职业数达1639个,并首次标识了97个数字职业。(33)而新经济就业以其就业容量大、薪资水平高、灵活性和兼职性强等特点,已经成为吸纳就业的重要渠道。

(四)人工智能必然带给人类前所未有的风险

毋庸置疑,当前人们对于人工智能最关注的问题在于其安全性,简言之人工智能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不确定性、不可控性。虽然所有的新技术都具有这样的时代特征,比如机器工业时代所出现的汽车、火车、飞机、电力、无线通信、核能等都曾给人类造成不同程度的惊恐,但是人工智能技术所隐含的风险可能带给人类最为严峻的挑战。在2023年7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就人工智能与安全问题举行的高级别公开会上,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指出,人工智能的复杂效应不断显现,既产生巨大技术红利,也引发越来越多的担忧。(34)作为特殊形态的类人技术工具,人工智能以其強大力量正在不断地改变与塑造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人们在享受其便利、高效的同时,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技术的全面操控之中。马克思曾指出,“自动工具需要专门的、固定配给它的仆人”。(35)而如今,“AI‘主人”甚至可能不再需要‘仆人就能够自主地自我运行。果真如此,人类的生产生活将在人工智能自动控制下进行,所谓劳动就业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劳动报酬,都将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革,而缺乏合理规约的人工智能技术也会导致不平等的加剧。与此同时,类似人工智能自动生成内容(AIGC)、自动驾驶事故频发、人脸识别造成隐私泄露、虚拟人(数字人)引发职场焦虑,以及算法歧视、大数据杀熟、深度伪造、网络攻击、人工智能武器化等等由人工智能带来的系列风险,将会给人类社会稳定造成极大的威胁。

(五)人工智能驱动社会转型的社会调适

历史事实表明,任何一种划时代的劳动工具的出现,在其与社会形成正向关系之前,都有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调适过程。而这种社会适应过程伴随着人类认知的颠覆性改变。马克思认为,在大机器工业时代,“就机器使肌肉力成为多余的东西来说,机器成了一种使用没有肌肉力或身体发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较灵活的工人的手段。因此,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第一个口号是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这样一来,这种代替劳动和工人的有力手段,就立即变成了这样一种手段:它使工人家庭全体成员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资本的直接统治,从而使雇佣工人人数增加”。(36)机器剥夺了在手工工场时代的主要劳动力的劳动,而把毫无肌肉力的儿童、妇女无情地吸纳进劳动大军,从而彻底改变了社会分工、就业结构、家庭结构甚或社会结构,并由此引发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马克思把“蒸汽、电力和自动纺机”看作“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37)恩格斯更是明确指出,由产业革命产生出来的新的社会劳动者——工人阶级的状况,是那个时代“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和出发点”。(38)由于时代的局限,马克思无法全面阐释大机器对于人类社会所带来的深刻影响,但当时所出现的针对机器的种种破坏行动,以及后来各国政府对于波及西方社会的“卢德运动”的态度,深刻地揭示了大机器必然出现的两面性。

历史上技术变革的影响首先体现在最直接利益群体劳动结构的改变,这也是替人技术工具和类人技术工具出现后的新变化。按照马克思劳动工具理论,人工智能登上历史舞台之后,人类的劳动工具事实上就从替人工具时代迈进了类人工具时代。这一时代,不仅强化了“机器排挤工人”的“替人困境”,而且凸显出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劳动“无人化”的“类人困境”。这种“类人装置”已经完全不同于工业社会的“自动化的机器体系”,而是基于大模型的“数字人”。这种通过计算机图形渲染、动作捕捉、深度学习、语音合成等技术打造的“虚拟人物”,将在人类一切生产生活活动中无处不在,它既活跃于所谓的体力劳动过程,更欢腾在脑力劳动领域。马克思曾经阐述过的“机器活劳动”“人机共生”生产方式,至此才在新一轮科技革命条件下真正得以实现。在人工智能时代,“卢德运动”必将会以异化的形态和内容而再次出现,并且对社会影响的强烈程度将被指数级放大。总之,与其说机器工业化带来了人类社会经济结构、形态的根本变化,当前的人工智能则是彻底地实现了这一颠覆性变革。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人工智能已经超越了所谓“劳动工具”的基本意义,它不仅在生产领域发挥着关键性的技术支撑作用,还将深刻地活跃在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

四、结语

马克思主义认为,不同时代的典型劳动工具是一定历史时期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他指出:“动物遗骸的结构对于认识已经绝迹的动物的机体有重要的意义,劳动资料的遗骸对于判断已经消亡的社会经济形态也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39)如此逻辑延伸,人工智能无疑是智能社会时代的标志性劳动工具。这也是本文提出问题的基本前提。

之所以将人工智能的劳动工具性属性作为重要主题进行研究,基于三个维度的思虑:

其一,方向维度。随着人工智能爆炸式地变革人类社会方方面面,人们在极度恐惧状态下,难以找到应对的主线而容易陷入忙乱。因此,本文提出人工智能劳动工具性属性,是希望人们在对待强大的人工智能时能够保持清醒头脑,始终围绕劳动工具基本属性这条主线,把握人工智能演进发展的基本方位。

其二,历史维度。虽然人工智能本质上超越了机器体系的工具属性,但是不能孤立地就智能社会谈论人工智能。从与其相适应的工业社会演变的历史进程以及其所经历的各种历史事件中,我们可以找到未来人工智能对于智能社会演变的规律性借鉴。

其三,实践维度。如同机器体系在其支撑的大工业生产体系中不断改进与完善、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不断与大机器生产方式调适一样,人工智能也必须在其广泛应用于各种场景中不断得到进化与升华,同时也必须在各种应用场景中找到引领人工智能朝向有利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方向发展的基本途径。因此,对于人工智能劳动工具属性的认知,不仅是一个系统化的理论问题,更是推进人工智能健康发展、关乎人类命运的关键问题。

注释:

(1)(3)(4)(5)(6)(7)(9)(12)(13)(14)(16)(17)(18)(19)(29)(32)(36)(3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7、409、408、201、204、204、203、422、460、463、410、411、412、418、419、484、433、204页。

(2) 张梦然:《GPT-4跨过通用人工智能门槛了吗?》,《科技日报》2023年6月2日。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4页。

(10)(11)(23)(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8、208、219、208页。

(15) 杨述明:《智能社会建构逻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页。

(20) 王师勤:《劳动工具演化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6年第4期。

(21)(25) 陈永正:《论当代生产工具》,《经济论坛》2014年第6期。

(2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

(24) 《国务院印发〈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人民日报》2017年7月21日。

(26) 参见[英]卡鲁姆·蔡斯:《人工智能革命——超级智能时代的人类命运》,张尧然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

(27) 曹胜男:《唯物史观视域下人工智能本质与对人的解放的思考》,《经济师》2021年第2期。

(28) 张琪玮:《大模型重塑智能服务运营范式》,《中国电子报》2023年8月11日。

(31) 转引自杨述明:《智能社会理性认知》,湖北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9页。

(33) 《人社部就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修订等情况举行发布会》,中国网2022年9月28日。

(34) 《中国代表:人工智能问题凸显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新华网2023年7月19日。

(3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24页。

(3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页。

(3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78页。

作者简介:杨述明,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4;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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