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四时鸭肴中国人自己的“鸭典”

2024-04-25 09:45申功晶
城市地理 2024年2期
关键词:酱鸭八宝鸭肉

申功晶

苏州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城内河道纵横、城外湖荡棋布,河滩、湖畔,处处皆是鸭子宜居之地。早在春秋时期,吴地就开始“筑城养鸭”,其中的娄门大鸭、太湖麻鸭肉质鲜洁,实不下于“京鸭”。苏州人恪守“不时不食”的习俗,一年四季烹制各色时令鸭肴,诸如春至品酱鸭,立夏吃卤鸭,秋食母油船鸭,冬则进补糯米八宝鸭,从浓油赤酱到清汤原味,也算将吃鸭发挥到淋漓尽致。

酱鸭VS卤鸭春夏宜开胃爽口

苏州人一年四季要吃四块肉:春季吃樱桃酱汁肉,夏季吃荷叶粉蒸肉,秋天吃梅干菜扣肉,冬天吃酱方。一到开春吃酱汁肉的时候,酱鸭便也赶着上架了。酱汁肉吃多了发福发腻,酱鸭多吃却无妨。江浙一带的酱鸭大多呈酱黑色,唯独苏式酱鸭,枣红欲滴,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做苏式酱鸭多挑选肉质紧实的散养麻鸭,具体如何操刀,各家各店自有门道,只有一个环节是不可变的:烧制前必须用盐腌制过,这样成品的鸭肉才鲜劲十足。麻鸭焯水后,浸在十几味中草药和汤料配制的老卤中,经过几个小时的焖煮,鸭肉吸饱汤汁中的精华,麻鸭便摇身变成了酱鸭。当然,只是到这里,工序还没有结束,需再用丁香、桂皮、橘皮、红曲等佐料熬成卤汁,待鸭冷却后,用勺子将红卤汁一遍遍淋在鸭肉上,使之缓缓渗入鸭身的每一寸肌理,自然晾凉后,再切块装盘。上了红曲粉的酱鸭,看起来色泽诱人,枣红的鸭皮下没有多余的肥油,直接用手撕开,鲜香渐次弥散开来,鸭肉鲜嫩且不乏韧性,入口很有嚼头,甜中带咸,咸中带鲜,从皮至骨头,都渗入卤香味,越嚼越上头。

酱鸭最好的吃法是下酒,丰子恺在《湖畔夜饮》里写道:“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支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苏州城里的大杂院,有独居的老阿爹,平日独饮,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碗呛毛豆,听听说书,咪咪老酒,生活有滋有味。倘若有客来访,必提前上百年老店,称半斤酱鸭。隔壁家的“旺财”闻香而至,吃他扔剩下的鸭骨,啃到连骨头也不剩。

不过,随着时代发展,苏式酱鸭成为苏帮菜的开胃冷盘,一年四季常备供应。与其做法相近的苏式卤鸭则不然,一年中仅在立夏到中秋期间品尝,时令性极强。

旧时的苏州,六七月间有“雷斋素”的习俗,传说每年农历的六月二十四日是雷尊生日,称为“雷斋”。苏州一到六月,雷电明显增多,古人对自然现象不了解,以为雷电是神明显灵,认为吃“雷斋素”可以消灾避疫。因此,苏州人为祈求平安,在封斋、开斋之际都要吃上一碗卤鸭面。

众所周知,苏帮菜代表作“松鼠鳜鱼”是松鹤楼的招牌菜,鲜为人知的是,当年松鹤楼是靠一碗卤鸭面起家的。作为全国“酱卤界”三大名鸭之一的苏州卤鸭,在选鸭上亦相当严苛。原料必须是专门饲养的娄门大鸭,由专人负责把鸭从平门赶到观前街松鹤楼,鸭子一路摇摆走四五里路,既增加肌肉弹性,又促使排泄。赶到店里的鸭子只喂水,不喂食,现宰活杀,剁头斩脚,从深夜12点开始烹制,松鹤楼卤鸭制作有一系列严密工序,且环环相扣,容不得一丝差错。锅底垫竹篾,加带皮猪肥膘、清水,以淹没鸭子为准,先用大火烧沸,撇去浮沫,加秘制调卤,然后盖上锅盖用大火、中火、小火烧,时间由大厨自己掌控。卤鸭有一个重要环节,即改刀装盆后,要浇上特制卤汁。红曲乃成事的关键,配上酱油、冰糖、桂皮、八角等香料焖煮、晾干,再用绵白糖、湿淀粉勾芡成汁,加入麻油搅匀,适量淋在鸭面上。成品后的卤鸭皮呈殷红,晶莹剔透,口感鲜洁酥嫩,骨肉如泥。

一到卤鸭面上市的时节,食客纷至沓来,松鹤楼门庭若市,只为能赶早吃上一碗松鹤楼卤鸭面,更有甚者,半夜起身,从姑苏城外的半塘、浒关、马涧等地,步行到市中心的松鹤楼。吃卤鸭面是要“过桥”的,和云南过桥米线一个套路,另用小碟装卤鸭。这样的卤鸭“开口甜、收口咸”,醇香鲜美,不可方物。

金秋食母油船鸭船菜中的佼佼者

一入秋,“老苏州”们就会结伴上木渎石家饭店,叫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母油船鸭。《吴郡岁华纪丽》中记载:“吴故水乡,非舟楫不行。苏城内外,四面环水。大艑小舫,蚁集鱼贯”,旧时的苏州,河多舟众,船家在船上生火造饭,就地取材,多以鱼、虾、蟹等河鲜为主,称为“船菜”。江南水草丰茂,野鸭摇曳水上,于是,鸭也成了船菜之一。船家抓了鸭子,拔毛去内脏,将整只鸭子放陶罐中煨煮后,原汁原汤上桌,鸭肉鲜嫩、鸭汤鲜香,颇受食客欢迎,因此成为一道名菜,称作“船鸭”。

后來,因为文人士大夫对船菜的追求到了“杯箸肴馔,靡不精洁”的地步,船宴的规格越来越高,有八大盆、四小碗、四样粉点、四样面点……船鸭在原有制法基础上几经改良,倒是成了船菜中不可或缺的重头戏。

江南人炮制野味自有一套妙法,袁枚在《随园食单》写“野鸭切厚片,秋油郁过,用两片雪梨夹住,炮炒之”。这大概就是“母油船鸭”的雏形。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母油”为何物?在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里有记载:“旧晒三伏,晴则夜露。深秋第一签者胜,名秋油,即母油。”即大伏天用黄豆发酵制酱,放太阳底下暴晒,晒到秋天,历经天然发酵几个月,待酱缸内的酱油呈棕黑色,散发出浓浓的酱香,所取的头道酱油,唤作“母油”。

做母油船鸭最好选取野生公鸭一只,将其去毛净膛,整个儿浸入砂锅,外加猪蹄尖一只、带皮五花肉一块、笋片、香菇若干,加入适量母油、绍酒,加葱段、姜块,中火煮沸,用木勺撇去浮沫,翻转鸭身后转小火慢炖四五小时即可。揭开砂锅,一勺热葱油浇在砂锅里,只听“吱吱”声响,便可上桌入席了。

这道母油船鸭,外观上看鸭子形体完整丰满,汤呈枣红色,以棕色香菇和笋片点缀,面上铺满绿油油的葱花,尤显“弹眼落睛”。品尝时,最好先舀一碗汤喝,鲜醇异常,满口生津。鸭肉炖得酥烂,搛一筷肉,肥腴鲜嫩,酥而不烂。“最香不过贴骨肉”,贴着骨头部位的鸭肉滋味绵长,更令人欲罢不能。邻桌一众年轻人吃得像饿死鬼投胎,座中一位长者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理扯起“料理精髓经”:“做母油船鸭其实不难,有三点要掌握,一是选鸭要挑精,二是母油要天然发酵且足时,三是炖的功夫要到家。”不过,他故意咳嗽一下,拉高音调,“做菜最最要紧的是秘制调卤!在过去,每位大厨去饭店掌勺,都要带好在家里提前配好的调卤,连跟班徒弟也不传授,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一回,苏州大户开堂会,召集一班厨师比烧菜手艺,事先关照大家谁都不许带自制调料,有一位厨师灵机一动,把一块干净抹布浸在调好的卤料中,等抹布吸足调料,再取出来晒干抹布,揣在怀里。到了现场,他取一盆水将抹布化开,这个汁水,也就是秘制调料,一点一浇之间,起了画龙点睛之效,让他在这次厨艺比赛中一举夺魁。”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之际,那长者站起身来,只见他抓起一把苏式细面投入吃剩下的红汤砂锅中,加热片刻。原来他就是故事中的大厨,正在给徒弟耳提面命厨艺之道,他捞起汤面,一人分一碗,汤汁清透,面条入味,从外观上看,像极了昆山奥灶面。

当糯米遇上鸭冬日食补的不二之选

据乾隆南巡时的《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正月二十五日,苏州织造普福进糯米鸭子,万年春炖肉,春笋糟鸭,燕窝鸡丝”,其中的“糯米鸭子”是当时苏州地区最著名的传统名菜“糯米八宝鸭”,清《调鼎集》和《桐桥倚棹录》等书中都记载了“八宝鸭”一菜及其制法。

做八宝鸭,最好选三四斤隔年养的公鸭。当年的新鸭一煮就熟,肉太嫩;多年的老鸭则不易酥,也不合适。糯米八宝鸭制作过程繁琐,耗时费力,是一道了不起的功夫菜。尤其用生糯米填鸭腔,这是一种难度系数颇高的做法,一旦糯米量掌控不得当,在煨煮过程中,鸭肚就会有胀裂风险。不过有弊必有利,这样做的好处是,靠鸭子自身的汤汁来煨熟的糯米浸润了鸭的精髓,其味道之鲜美,令人垂涎欲滴。

掀开砂锅盖一刹那,一股混合着糯米、鸭肉、火腿等鲜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渗入心扉。用剪刀挑断捆扎在鸭身上的麻绳,剪开缝合在鸭尾处的线头,一提一抖之间,麻利地抽出整条绳线,用调羹一勺一勺挖出鸭肚子里的八宝饭,盛到碗里,吸饱了汤汁的饭粒呈现出诱人的茶色,热气腾腾间便足够勾起人胃里的馋虫。

在故宫出版社出版的《皇帝怎么吃》一书中,详尽介绍了糯米八宝鸭的做法:“八宝鸭,作为乾隆皇帝最爱吃的一道御膳佳肴……要把鸭子整个去骨,留下完整的可以实现‘滴水不漏的带有鸭肉的皮囊,清理后再填八样不同的食材,煮五个小时左右,出来还是一只完整和漂亮的鸭子,讲究‘酥烂脱骨不失其形。”这种“拆骨留皮”的填鸭手法,源于西周时期的八道珍馐,《礼记·内则》中载:“炮,取豚若将,刲之刳之,实枣于其腹中”,意思就是把宰杀小猪、小羊,去其内脏,填枣于肚中。足见江南人将有钱任性的“壕气”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文化发挥到了极致。

“末代名媛”章含之就做得一手好八宝鸭,她做八宝鸭时排场超级豪华,还特地请来13位大使,结果围观群众生生把胡同给堵死了。很多年后,她的女儿洪晃怀念起母亲时还曾说:“她(章含之)特别热爱生活,自己特别会做饭。我吃到过最好吃的八宝鸭就是她做的,她再怎么教别人,别人都是学不会的。”是啊,食物所寄托的情感远比美食本身,更加珍贵。

甫里鸭与鸭羹千年鲜美之道

一千多年前的晚唐,有一位名叫陆龟蒙的小吏在官场受了气,致仕还乡,隐居苏州吴中的甪直镇(古时称甫里),世人便叫他“甫里先生”。

陆龟蒙做官虽不出名,却有一位很出名的祖上——三国东吴大都督陆逊。也算出身吴下名门望族,世家子弟身上的纨绔毛病他也有,比如当地贵族风行一时的“斗鸭”。闲暇之余,他养了一群绿头鸭,用来消遣时光,现在甪直古镇宝圣寺的清风亭畔,还有当年的斗鸭池遗址。陆龟蒙将鸭子分为三、六、九等,择其勇者而斗之,择其美者而逗之,实力和颜值皆落下风者,那就对不起了,烹而食之。那些“久经沙场”的斗鸭,只只身板结实,肉质鲜嫩且弹性十足。

陆龟蒙的夫人蒋氏是一位贤内助,烹得一手好鸭肴。她的独门绝活“甫里鸭”,流传了千年,直至民国年间,各大“老字号”饭馆尚有供应,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甫里鸭渐淡出江湖,绝迹于人世。

翻查资料文献,可以大致还原其做法:老鸭肚里塞鸽,鸽肚里塞鹌鹑、鹌鹑肚里塞入蛋和火腿,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趣,然后用砂锅烧炖,直至皮酥肉烂。试想一下,鸭鲜、鸽鲜、鹌鹑鲜、火腿鲜,四味不同的鲜物放在一起,怎能不叫一个喷香扑鼻。这道菜难就难在,除了要花費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一只体格颇大壮实的公鸭,且要找到与之般配,恰到好处能套塞进肚的鸡、鸽、鹌鹑,颇费一番功夫。多种食材,慢火细炖,甚耗时间,也太难为厨师了。这样想想,也难怪在如今苏州的鸭肴中,唯独甫里鸭接近失传。

除了做法细致繁琐的甫里鸭,当地特色还有一道鸭羹,其典故也与陆龟蒙有关。相传,一天深夜,陆龟蒙的好友皮日休、罗隐登门造访,嚷着要吃嫂子做的甫里鸭肴。蒋氏心里犯难,她不露声色来到厨房,看到丢弃在木桶内的鸭心、肝、肠等内脏,灵机一动,捞起来洗干净,切成丁块,一起放入锅内,辅以白果、加绍酒,熬成一锅奶白鸭汤,这盆用“下脚料”熬制的羹汤,却是出乎意料的鲜香,自此,甫里鸭羹成为甪直人过年家宴上必不可少的压轴羹汤。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真正的甫里鸭羹与《红楼梦》里贾府的茄鲞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里,凤姐搛了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刘姥姥细嚼了半日,才尝出“有一点茄子香”,问道凤姐“是个什么法子弄的”,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甫里鸭羹虽不及茄鲞制作那般夸张极致,却也相当考究,鸭胸脯肉切成丁块,辅以火腿、油氽肉皮丁、干贝、鱼圆、蹄筋、白果、笋片、香菇丁等,看这配料表,大有喧宾夺主之嫌。一是白果,白果略带苦涩,加入汤中,反而使原来的鲜味更加突出,不管其他配料如何变化,没有白果的鸭羹汤,便称不上甫里鸭羹;二是油氽肉皮丁,它似一块块小海绵吸足了汤汁,嚼肉皮丁时,就像在喝一盅汤。无怪乎食客顾不得“天花板”烫起水泡,刚一上桌便大碗分食。当地镇上有民谚笑曰:“吃着甫里鸭羹汤,打耳光也不肯放。”

猜你喜欢
酱鸭八宝鸭肉
抱怨
抱 怨
江西地方品牌酱鸭游离脂肪酸和风味特性分析
一只酱鸭
后来的我们,都有新的故事
吃鸭肉的宜与忌
养生八宝
遥感地质在祁连县八宝镇地热勘探中的应用
绍兴酱鸭
它们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