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会吹响海的号角

2024-04-25 17:46霍佳仪
少男少女·校园 2024年4期
关键词:口琴渔船渔民

霍佳仪

1

“许洋音,帮我折个轮船!”

“我也要,我也要!我想要艘邮轮!”

“你会折母舰吗?”

“排队啊排队!你们想忙死咱们小许吗?”

……

“我也想要。”我转过头望向后桌的许洋音,与她对视着。她的瞳孔像海底的珍珠,圆润明亮。她打趣般问我想要什么,可以让我插个队。我回答说想要一艘渔船。

虽说她早已当了我几个月的后桌,但我们真正熟络起来还是从上个周末开始的。那天,我跟着叔叔去桥上钓鱼。桥两端连着公路,桥下是浪花朵朵的海水。戴着草帽的我正盯着水面的浮漂发呆,水波突然搅动拉回了我的思绪,没想到惊扰鱼钩的不是即将上钩的鱼,而是路过的小渔船。

“不好意思!”船上的女孩抬头大喊,朝我们这群钓鱼者道歉。我注意到,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许洋音也同样发现了我,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随后同船上的另一个老渔夫,驶着小渔船渐行渐远。我定定地望着渔船,海风吹拂著许洋音的发尾,她用手指着岸边,颇有船长归航的意气。

正午时分,我和叔叔来到临近的沙滩,这里有个烧烤摊,刚好可以把钓到的鱼烤掉当作午餐。海滨的大风,降低了人们的体感温度,是对毒辣阳光的最佳抵御。我沉浸在孜然粉的香气里,忽闻有琴声传来,循声望去,发现是许洋音在浪花所及处吹口琴。不知道是什么魔力驱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后,待她一曲毕,我热烈地鼓起掌来。

我的唐突好像吓了她一跳,她对我笑笑,我也对她笑笑。我问她为何会在渔船上,她说是跟爷爷出海打渔。我记得家长会时见过她的父母,精英气质,一看就是高知,以为她出生书香门第,没想到爷爷是朴素的渔民。“不是的,”许洋音缓缓解释道,“爷爷也曾是大学教授,老年辞了工作,买下一条船和装备,不听父亲劝阻,执拗当了渔民。”

海风一路吹过浪花,吹过沙岸,吹过叶片,吹过我们……就这样,大海的号角被风吹响。我结束与她短暂的会面,跟叔叔回家了。

2

在我印象中,许洋音一直以来都是个开朗的乖乖女形象。她有全班最巧的手,能折出各式各样的纸船。不久后,她路过我的桌边时,放上了一艘精致的纸渔船。

一天晚上,我独自来到海边散步,却无意中碰到了许洋音。烟笼寒水,月出云霭,温柔的月光像一层纱披在许洋音的发丝。来自大陆的风吹响大海的号角,起伏的浪潮像绵延的小山丘。她坐在岸边的秋千上吹着口琴,目送爷爷夜半出海。我打了声招呼,坐到她身旁,这是我们第二次在校外的意外会面。

我夸她的口琴声遏云绕梁,学时应该有个很好的老师。她说她的口琴是海孕育出的音乐,并没有报什么兴趣班,初时在家里自学的,爷爷很支持,但被邻居嫌弃呕哑啁哳扰民,父母也不好意思,便不让她在家里吹了。她很难过,爷爷也很难过。后来,爷爷带着她去海上吹,渔民们都鼓励她。

她在岸上吹张雨生的《大海》,渔民们总会跟着唱;休渔时她在海上吹,渔民们配合着,以她的船为中心围成一圈。白鹭时而立于礁岩,时而掠过天际,与落霞齐飞。黄昏是自然的背景灯,鱼儿活跃地跳出水面跟着共舞,运气好时还有海豚作为贵宾出场。水波一圈接着一圈,乐曲也一首接着一首。

“我也不懂,但瞧这玩意新奇得很。囝儿多多吹,以后就是海上的音乐家。渔民们都这样说,”许洋音说,“赛过轮船的呜呜声。”

“陆上高楼林立,总归是狭窄的。而大海是广阔的,是自由的。每当考不好被父母骂,爷爷都会带我去海上或海边散心。他会跟我讲‘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会讲《老人与海》……我小时候笑他也是老人与海,他说为难他的是陆上的规矩,不是马林鱼。”

我们又陆续聊了其他的话题,从成绩聊到未来的理想,似乎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应当聊的。我说我的目标就是考个好学校,成就一番事业。我想,我说这话时是个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许洋音听的时候是平静的,开口也是缓缓的。她说我像陆上的风,有时风风火火的,有时却能让人感到舒心。风会将城市的热闹带到海洋,也会将海洋的宁静带回城市,让人在喧嚣中觅得一片冰心。她虽然成绩好,但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以后想和爷爷一样,陪在大海身边。爷爷小时候也是在海边出生的,是跟着大海长大的,后来背井离乡,在内陆生活了许久,不见大海的日子折磨着爷爷,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海边的日子。日复一日,最终才好不容易和儿子回到海边。

“人总归是该回归海洋的。”爷爷常说。

最后,许洋音说:“如果有机会,邀请你来海上听我的演奏会。”

我笑着应了。

3

在高考前,这场演奏会都没有开启。或许它来的太迟了。

夜晚吞噬了陆与海,海和天是一般的黑。风推着浪潮直上九天,世界仿佛被颠覆。在这段压抑的备考日子里,许洋音的爷爷意外走了,她的爸妈瞒着她,直至高考结束后,她才得知这个事实。他们一家遵照爷爷的遗愿,一起将她爷爷的骨灰送回了大海。

我在考后见到许洋音时,她没有哭,还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大海。我坐在她身旁,一同看着大海,看着大海慢慢荡漾在天际。命运爱戏弄人,所有人都以为许洋音能考上本地的好学校,但曾经下笔有神的她被一纸试题困住,反而是我留在了本地。天上白云空悠悠,海里鱼儿空游游。

“我要去内陆上学了,”她突然开口,小小声的,故作镇静,“爸爸妈妈准备把爷爷的船卖了。”说到这时,她才忍不住哽咽起来。

这时,我忽然好讨厌自己,我根本说不出话安慰她,也不敢乱下断言。我想抱抱她,可又怕她拒绝。我和她一样感到遗憾和煎熬,太阳火辣辣烤着我的脸,熏得我脑子混乱不堪。事已至此,我像个白痴一样机械地给她递上纸巾。

我将视线从大海收至岸边。那艘渔船还不知道它将易主,静静地等待着许洋音和她的爷爷。渔民们安静地干着自己的活,偶尔回头偷偷观察许洋音。

“现在来开场演奏会吧!”我猛地一拍膝盖跳起来。

我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许洋音懵了一会儿,她扶着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我们互相搭手飞奔到渔船前,那脚步声在礁石上踏出预备的鼓点,宣告着一场盛大的演出。这还是我第一次踏上渔船,在活跃的浪潮上行步艰难,趔趔趄趄。许洋音抹了把脸,像是把悲伤全都抹掉。“别害怕!”她边扶着我边大声说,“你是除我爷爷外,第一个跟我一起登船的男生!”我瞬间有了一种使命感。

我们驶着小船出海,许洋音的头发向后飘起,快要蒙住我的眼睛。我拨开这层帘,她坚定的背影浮现在我眼前。我们向着海的中心驶去,许洋音脸色凝重地控制着小船,像威武的船长。我悄悄回头,察觉到身后有一批随行的渔船。他们像是不放心许洋音,承担起了护航的责任,浩浩荡荡,像远洋的船队,朝着桃花源奔去。许洋音停住船,身后的渔船也随之停了下来。她从口袋里小心掏出精心包住的口琴,凝视着远方海市蜃楼般的灯塔,吹出了那熟悉的曲调。渔民们开着渔船,悄然将我们包围住,一个个坐在船头,静静等待着。许洋音的口琴声渐渐响起—

如果大海能够

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

她吹着,吹着,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甲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吹完最后一个音符,她努力抿嘴,忍住不哭出声,但看见渔民们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时,她还是发出了悲伤的呜咽声。前路茫然且未知,一串成绩数字打破了她曾经的所有规划与期许。许洋音又把口琴放到嘴边,想试着再吹一遍,可发出的仅有不成调的“嘘嘘”声。

后来,我驾驶着小船向岸邊靠近,许洋音背对我,怔怔凝视着大海。船停在岸边,我们没有立刻上岸,我陪她坐了会儿,她依旧木木地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清嗓子开口:“脚麻了,拉我一把。”

我们跟渔民告别,许洋音拥抱了他们每个人。我跟随在许洋音身后,一起在沙滩上踏浪。海风拂过,浪花没过脚踝,潮水哗哗作响。许多年后,这片海还是这片海,但或许会有新的船只,新的渔民,新的轮船声,不知是否再有口琴声。我正暗地感慨,许洋音突然停住脚步,走神的我差点撞上。只见她拿出口琴,突然往前一抛,是使出了全力地往前抛。口琴重重地砸进沙子里,我没来得及反应,口琴就被一层层的浪花盖过了。

她好像不要口琴了似的,迅速转过身跟我面对面,对我说:“再见。”说完,她迈开步子就想离开。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飞奔过去捡起了湿漉漉的口琴。我举着口琴叫她,她回过头来。这时,背后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向许洋音的方向,我顺着风大喊:“替你保管了,等你回来!”

她没说话,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走了。

她会回来吗?我不知道。也许是数年后,也许是下一秒。

4

许洋音一家搬到了她大学所在的城市,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再和她见过面。毕业后我依旧留在本地工作,生活平凡但充实。许洋音的口琴被我保管得很好,在学校时放在宿舍桌上,工作后放在办公桌上,我还买了个琴盒用于安放。我像收藏什么珍宝一样,每隔一段时日就把口琴拿出来仔细擦拭。

在一个周末,同事突然约我出去钓鱼。我想起了高中时和叔叔一起去的那个沙滩,更进一步唤起了我和许洋音在校外第一次相遇的记忆。于是,我便向同事推荐了那里,临去前还带上了口琴,带着它故地重游。

当放好线等鱼上钩的时候,我凝视着水面,思绪随水波荡漾到了很远很远。我想:许洋音会不会又乘着船从桥洞下出现?可是没有。

直到晚上,我和同事烤着鱼,思绪随火苗跳跃到了很远很远,我又想:许洋音会不会回来吹口琴?可是没有。我忘了口琴还在我这呢。

同事说想去洗手间,嘱咐我看着点火。我看鱼已经烤得差不多了,便把火熄灭,一个人慢慢踱步在沙滩上。

远海的轮船正在鸣笛,海浪哗啦啦地冲刷着岸边。我坐在松软的沙子上,从怀里摸出口琴,又点开音乐软件,《大海》的旋律响了起来。我想象着许洋音在我面前吹奏口琴的模样,四年了,许洋音,你还好吗?

“喂,好久不见!”一阵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许洋音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同事正躲在一棵棕榈树后偷笑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认识的。

我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大声说:“许洋音,好久不见!”我走上前,把口琴递给她。她无言一笑,心照不宣地接过,吹起了那段美妙的旋律。

这段旋律的音量在我心里被无限地扩大。白天的风从海吹向陆地,但晚上,风从陆地吹向海洋,带着许洋音的琴声飘向很远很宽广的洋面,压过轮船“呜呜呜的号角声。

这是由风吹响的——大海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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