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娟：明天我将有远行

张明萌

郑华娟。图/滚石唱片

音乐人郑华娟钟爱旅行，19岁那年，她背上重达20公斤的行李，游历了德国、法国、意大利……多年后，她仍然津津乐道这次旅途中见到汉堡的港口、罗马的广场和巴黎的玻璃门。她将此形容为人生第一次“壮游”。后来她又壮游数次，沿途风景为她的人生打开了很多扇门，包括但不限于音乐、写作和婚姻。

郑华娟在巴黎游玩，想找到建筑设计大师皮耶杰洛设计的一栋玻璃屋。她走到凯旋门游客中心询问路线，迎头撞上旋转玻璃门，鼻梁撞青，眼冒金星，眼角流淚，当即倒地。门也卡住，游人因为她被隔在玻璃门两端。她深感荒谬：大家来巴黎都是感受浪漫，但我却在这儿撞门。灵感由此生发，情感辗转腾挪一番，变成歌曲《蒙娜丽莎的眼泪》的歌词：我期待在你爱的世界里变得重要，你要把爱人慢慢寻找，对你付出的一切，只换来我对自己苦苦的嘲笑……这首歌由歌手林志炫演唱，成为他的代表曲目。

郑华娟偶尔在采访和写作中分享创作经历，语调平静，却听得让很多创作者嫉妒。2012年，她与音乐人陈永龙吃饭，看着他的样子，听他讲话，观察他的动作，感觉到他是一个专注的人。“他这么专心，可以在一秒钟内达成很多事情，”仅凭这顿饭，她就为陈写了歌曲《一秒钟》。

郑华娟生于1963年，从小就想做音乐，父亲是台中的一名公务员，问她：做音乐你能有什么未来？她说：“我要未来干什么？我高兴就好了。”

后来，她就读于华冈艺校，主修低音钢琴和小提琴，副修钢琴。1977年第一次参加了“金韵奖”创作比赛，1980年再次参赛，获得优胜歌手奖。她最早发表的歌曲是1981年民歌手施孝荣的《月下雷峰影片》，这首歌用的是徐志摩的诗，郑华娟作曲。

这么多年来，同行和歌迷都好奇郑华娟的灵感来处，而她早就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中学放学时，她坐在华冈艺校篮球场，风从四面八方吹到她脸上，她就在想，音乐的灵感从哪来？于是她以此为主题，写下词曲：听见风中传来的歌啊，有着怎样的歌词呢啊，写出如此柔美的歌啊，是从怎样的灵感啊，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只愿那阵阵微风轻吹慢飞……我想听也好想和。词填不满旋律，她就用“啊”字撑到每一句结束。后来“金韵奖”要出第九张合集，还差一首歌，她交上这首《灵感》，成为她发表的第一首演唱歌曲。

比起李宗盛、罗大佑等人的盛名，郑华娟更多藏身在歌手的声音之后。但留心的歌迷会注意到，从上世纪80年代起，郑华娟这个名字就经常出现在词曲作者栏。她创作的《太委屈》《聪明糊涂心》《寂寞保龄球》《单人房双人床》至今仍在华语流行乐坛流传，而作品《谢谢你曾经爱我》《加州阳光》《天堂》则分别成为演唱者潘越云、张清芳、郑怡音乐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郑华娟写词也谱曲，普通话、闽南语都会，都市、情感、校园……各种风格样样来得，创作范围广、射程长，作品跨越了滚石、飞碟、点将等多家唱片公司。她从1980年代开始写歌，一直到2013年仍有作品推出。歌迷统计过不同版本的“郑华娟作品列表“，每一个统计表最后都会备注“统计不完全”。但无论哪一个版本，都有300首上下。从创作的数量和质量来看，郑华娟几乎从未受到过灵感枯竭的困扰。“我比较怪异，我几乎什么风格都可以试试看，什么歌手我都愿意试试看，没有界限。”郑华娟在一次采访中说。

2024年3月24日，滚石音乐发布讣闻：我们挚爱的如同家人的朋友华娟，在3月21日早上离开了这个她一直真心拥抱、热爱的世界。

壮游

1985年，滚石唱片将李宗盛招至麾下，他做的第一张专辑是张艾嘉的《忙与盲》。他打电话给郑华娟，让她写一些“不一样的歌词”。郑华娟在圈内以热爱旅行出名，好友郑怡在她去世后回忆，称她是酷爱旅行的传奇女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那时郑华娟刚结束一段旅行，李宗盛希望她把旅行的经验放在歌词里，符合张艾嘉当时四处奔忙的形象——不同于传统的阳刚男性，而是带着女性的心绪和情感行走世界。郑华娟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想到箱子的开合代表着旅程的始末，开合之间改变了人生，也收集了一段段走过的路。于是她以箱子为意象，将喜怒哀乐写进去，创作了《箱子》：“箱子的大小是旅程的长短，箱子的多少是路途的远近，每一次开箱将岁月留在不同的地方……就这样长年累月的奔忙，无休止地开向幻想。”另一首由她的旅行经验汇成的歌曲《飞向异乡的747》也收录在这张专辑中，成为开篇曲目。

同年，为了赚取更多的旅费，郑华娟也进入滚石唱片制作部工作。她接手的第一张专辑是《快乐天堂》。1986年12月，台北动物园从圆山迁到木栅，滚石以这次大迁徙为契机，进行了一次唱片企划。专辑同名歌《快乐天堂》的演唱阵容豪华，汇集了当时滚石几乎所有知名艺人。郑华娟根据自己的观察，为每一位歌手分配了相应的唱词。那时候陈淑桦总是不开心，郑华娟开始想让她唱“孔雀旋转着碧丽辉煌，没有人应该永远沮丧”。“我想鼓励她，淑桦，快乐一点，”郑华娟回忆。最终，陈淑桦和她唱了两段主歌的同一句歌词：老鹰带领着我们飞翔，更高更远更需要梦想。现在看来，这也是二人分别在歌手和创作者领域所处位置的映照。

也是1986年，滚石大手笔为旗下女歌手潘越云制作专辑《旧爱新欢》，李宗盛将团队拉去美国录音。经常早上8点打电话回公司，和制作部的同事讨论唱片方向，拿着录音机通过话筒录demo，填词也是通过传真发到美国。在这样的环境下，郑华娟创作了《谢谢你曾经爱我》，每句歌词都以“谢谢你曾经爱我”开头，重复近20次。被同事们笑称“念经”。她回忆，选定主打歌阶段，负责专辑的团队开会，专辑花费不菲，10首歌各具特色，每个人都面色凝重，难以抉择。最后张艾嘉拍板：就选念经那首。念那么多次大家一定会听，洗脑一定有效果。于是《谢谢你曾经爱我》成了主打歌，也成为潘越云职业生涯里的重要歌曲。

此后数年，郑华娟一路高产，创作出大量叫好又叫座的曲目，成为台湾乐坛创作人中的佼佼者。

同期，郑华娟推出了第一张个人专辑《红酒》。当时罗大佑掀起了原创歌曲的浪潮，这张唱片宣传郑华娟是继罗大佑之后崛起的女创作人。封面用了一张她坐在海边的照片，头发湿湿，眺望远方。郑华娟回忆，那几年玉女当道，拍了很多那个风格的照片，但都没法用。摄影师发现她在接触山、海、树木时最有自己的样子，拍出了封面照。当时唱片公司一度想把她做成“台湾的中岛美雪”，但她十分抗拒：“我还是希望做我自己，这比较重要。”

这张专辑里有一首《许愿池（未完成）》，只有2分22秒。直到1987年她和歌手王新莲出专辑《往天涯的尽头单飞》才完成正式版。

《往天涯的尽头单飞》专辑同名主打歌非常流行，有乐评人说：提到“壮游”，校园民歌幻想大山大海、浮云游子都是很抽象的词汇，但这首歌听起来是实际存在的地方。歌曲推出后，“单飞”变成流行语，也成为旅行的代名词。郑华娟说：“旅行存在于人类的基因里，我觉得靠着迁徙才有很多国度的产生。到现在为止，旅行依旧给我很多启发。”年轻时，她经历过数次“壮游”，所有家当都在背包里，睡在车站、教堂、公园，在世界各地探险，还因此结识后来的丈夫，定居德国，她称他“老德”。

和电脑对话的唯一武器

郑华娟很多的demo在厨房录。她一边做咖啡、做菜，一边录音，木吉他自弹自唱录下来，demo中还有锅里水烧开和蚊子的嗡嗡声。她热爱生活，定居德国后爱上咖啡。她去维也纳咖啡独立学院，向91岁的老师学咖啡，学成后开班授课。2005年后，她创作的音乐作品减少，但笔耕不辍，一连出版了好几本书。

她的作品从来都不是正襟危坐写出来的。刚开始写歌时，她感知到做音乐的压力，只将之作为副业，主业是在动画公司打工。白天在格子间上班，晚上去楼梯间做demo，里面有回声，没杂音，不影响邻居。

那时音乐人马兆骏正在为歌手黄莺莺制作一张概念专辑，邀请郑华娟创作，给她提出几个要求——希腊神话、爱情的亘古、宇宙的广大无垠；并嘱咐她，这是一张概念唱片，要结合这几个重点，扩大中文流行音乐的视野。郑华娟翻出家里发黄的希腊神话，开列了写作歌词的几个重点：无结局的爱慕、欺骗换得的虚幻真实……她以此为灵感，在楼梯间里完成了《无悔的谎言》。歌词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紫色水晶”成为这张专辑的名字。

有了这次创作经历打底，郑华娟对做音乐的信心足了些。恰逢动画制作迎来变革，制作材料由赛璐珞片转为数字技术，她也决定开始自我“革新”，全职投入音乐行业，从此开启了漫漫音乐路。

乐评人评价，郑华娟的音乐“不按常理出牌”，她会故意写副歌不知道在哪里的歌，写没有副歌的歌，也会重复三次主歌再突然来一段意料之外的旋律。“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扎实的古典音乐基础上，掌握了基本配方后才有能力跳出来，出格试试看。”

1990年代郑华娟为张清芳创作《加州阳光》等歌曲，根据对方的音调，跳出以往固定的几个校园民谣和弦，将其声线的频率和音域转向新的方向。

郑华娟认为，自己非常讲逻辑。小时候和她关系最好的同学的父母工作是垃圾分类，同学每天都坐在垃圾堆中间的小桌子上，算塑料几公斤、布料几公斤……再分门别类放好。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同学家看垃圾如何分门别类按规矩摆放。远离音乐圈后，她仍然关心新一代创作者的动态。在2018年的一次访谈中，她弹唱了一首艾怡良的《我们的总和》，歌里用加减乘除计算爱情。“这首歌的旋律非常有逻辑，歌词也以逻辑见长，我很喜欢。”郑华娟说。

2018年，郑华娟透露自己正在学习爵士钢琴，发现以前的歌写得不够宽、不够广、不够深，回到了学古典音乐时期，重新认识音乐。“AI可以作曲，一个键就可以选择上万个最适合的曲子生成。就像下棋，人跟电脑对弈下不过，但是人下棋的时候会有很美的曲线。音乐也是，人脑创作的旋律永远最能打动你的心。人可以学习，告诉电脑，我不要你为我选择的旋律，我要写出更漂亮的，这是未来我们可以和电脑对话的唯一武器——扎实的学习。”她说。

19歲那年，郑华娟第一次到了德国，坐在汉堡港码头吹风。冬天很冷，行李很重，她没钱，去不起几步之外的餐厅，只能和着冷风啃白面包。恰好看到一艘船靠岸，上书“基隆××号”，乡愁涌起，当街号啕，“哭到海水水位都上升了”。哭完，回住处写了《漂泊的心停留在基隆港》，“明天我将有远行，却收到你的信，你总能用寥寥数行，潇洒道尽悲喜和惆怅，曾好想好想和你一样，游遍天涯海角五湖四洋。”这首歌收录在她的专辑《旅途与岁月的纪念品》中。

三十多年后，她又回到那个港口，餐厅还开着，这次有人和她共进晚餐，里面很温暖。她看着冷风瑟瑟的码头，算了算走过来大概需要多少步，她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带着一腔热血远行。“几步路，中间隔了三十多年。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个备受祝福的人，我的人生很棒。”

参考资料：《写下<蒙娜丽莎的眼泪>的音乐人，突然离世》（中国新闻周刊），《我坚信，郑华娟一定去了她的“快乐天堂”》（映画台湾），《郑华娟，孩子气的创作精灵》（音乐自媒体“静听”），《喜欢她写的歌是不需要理由的》（音乐自媒体“小磊乐话”），《突发讣告！知名“音乐才女”去世》（钱江晚报）；《海德堡之吻》《温馨厨房咖啡座》《往天涯的尽头单飞》（郑华娟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