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些,赶上车

2024-04-26 22:08李伦
当代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三爷师范

“走快些,赶上车”!

这是父亲的声音。星移物换,岁月流年,许多往事如梦如烟,随着时序消逝而淡忘了。然而,在我的感情深处,时刻回荡着的却是父亲这句平常而朴素的话语。随着年月的磨砺和锤炼,父亲叮嘱这句话时的神情,仿佛一把雕刀,塑造着我,仿佛一把冲锋号角,激励着我,在征途漫漫的人生旅途上去赶车,一站一站地赶……

我第一次赶车,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那年我被录取到陕西省延安师范,这对于农村户口的人来说,就是鲤鱼跳龙门,那时,拥有城市户口,是所有农村孩子的一个梦想。父亲那辈的农民,被困在贫瘠的土地上,广种薄收,养家糊口都是问题。农民都向往那些一日三餐不愁,按月到期领工资,吃“皇粮国饷”的职业。父亲知道他这辈子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们子女身上,期待能跳出农门,脱离苦力活,不再重复他们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年在黄土地里刨食的苦焦的人生,所以,当父亲听到我考上师范后,显得格外地激动,干起活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在村里见人就说我家二儿子考上学啦!说话间,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成就感。

在父母一贯重视教育下,我们兄弟4人勤奋学习,先是哥哥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这更加带动了几个弟弟的学习热情,随后几年,我们3人也都跳出农门,参加了工作。

我是1976年上的宜川中学,那时还分专业班。读理论班时班主任是强毅老师,读文科班时班主任是郭剑如老师,历史老师曹建公、地理老师薛国桢,他们都是五、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教导有方。

1976年是个极不平凡的一年,周总理、朱老总、毛主席三位伟人相继逝世,“王张江姚四人帮”打倒了,但学校生活没有多大的改变,学工学农占用时间仍然不少。记得我们班在范湾村的学校砖厂参加劳动,把山上的土挖下来,搅成泥,同学们将泥铲入砖模中,用刮板刮平,扣成砖坯子,用单车推到场地,一排排斜叉放平,晒干后再垒起来,在烧砖师傅的指导下,装入砖窑,烧好后,再搬运出来,一个流程就结束了。在英旺后沟农场劳动,学校离农场60多华里,我们都是自带干粮,打上铺盖,独步前去,做上一个多月的农活,干些收割庄稼,平整土地、拾柴禾、放牛羊等活计。学校还组织到山大沟深的杨家山生产队、油坊沟村向贫下中农学习锻炼,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

1977年底,高考制度得以恢复,全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学校立马调整了教学思路,以学习为主。

1978年,我宜川中学高中毕业,因学习偏科厉害,高考名落孙山,回农村学校找了个代课差事,第一学期月工资18元。后高考实行“一条龙”考录,按分数高低,先录取大学,后录取中专。我有幸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命运也因高考制度改革而改变。当年我数学只考了5分,总分距大学录取又差了十多分,再次落榜,但中专录取没有悬念,走过了独木桥,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

记得我收到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就为我忙碌起来。第二天,就到大队、公社开据介绍信,办理户口迁移,筹措路费。

一天晚上,父亲在借钱回家的路上,脚腕被扭伤,红肿得厉害。我准备到公社邮电所给学校拍封电报,推迟到校时间,父亲知道后坚决不肯。

离走那天,父亲忍着疼痛,鸡叫就起床,默默地为我点火做饭,收拾行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一个人出门,往后要照料好自己,到了学校,要好好念书,团结人,帮助人,做什么事紧凑些,麻利点,家里事不要牵挂……”昏黄的灯下,看见父亲清瘦的面颊,听着父亲一言一语,我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的泪水直往下掉。

打从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就患风湿性心脏病卧床难起,家里又无钱医治,仅靠村里赤脚医生王志凯、牛兰西两人开些中草药熬的喝,家里家外的重担就落在父亲一个人肩上。

父亲是个庄稼人,他没有上过学,性格耿直,脾气倔强,可父亲很羡慕读书识字的人,因而,不管家境多么贫穷,多么困难,父亲总是设法供我们兄弟几个上学。用父亲的话来说:“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娃们上学”。父亲到了晚年,常常后悔和自责没有供过我姐姐上过学,18岁就给出嫁了,使得他老人家在世时,每次到我姐家里住不了多长时间,就提出要到儿子家里去住,老觉得自己没有供女儿读过书理短着哩,我们只好快快前往接住。

父亲在黄土地里转了几十年,也沒有走出去。他做梦都想走出去,到山那边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弯弯的小路,患病的妻子,绕膝的儿女,束缚住了他的一生。我的爷爷去逝的早,后来,我奶奶张秀英改嫁到本县阿石峰村白金福,当时父亲3岁,便跟随我奶奶在白金福爷爷家里生活了多年。

父亲9岁的时候,从阿石峰村回到白浪堡村,跟我的三爷李玉堂一起生活,叔侄俩靠种地,给人揽长工维持生计。1942年,三爷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家里就剩十几岁的父亲给人放牛放羊谋生。抗战胜利后,三爷逃离国军,千里迢迢,才回到村里跟我的父亲团聚,叔侄相以为命,靠揽长工积攒下点钱和粮。这时有人给三爷介绍了个对象,彩礼也给了,粮食用毛驴驮的也送了,可女方家还嫌少,待媒人去女方家里摄合时,村里人说:“这是一户外地来的,一家子人去窑空几天了,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人财两空,三爷伤透了心,从此他铁了心,不再提自个成家的事了。

宜川解放后,家里有了土地,叔侄俩辛勤耕作,短短两年多,家里光景有了很大好转,三爷张罗给父亲成了家,十分欣慰。三爷后半辈子挂在口头上的话,就是念念不忘共产党,不忘毛主席的好。

我母亲是宜川县西坪塬村农民曹生华的大女儿,个不高,圆脸盘,大花眼,虽说不识字,但非常能吃苦,敦厚质朴,贤惠善良。至从嫁给父亲后,相夫教子,对三爷很孝顺,父母省吃俭用,60年代初就用家里全部积蓄,又卖掉些拆迁的房木料和砖瓦的钱,请了当时宜川一位知名的木匠,给我三爷制作了一副高质量,手工刻雕,人见人夸的柏木棺材。父母为了让儿女们不再永远守他们守了一辈子的黄土地,吃尽了苦头。

太阳刚露脸,父亲就一遍又一遍地督促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要把带的东西落下了。哪时候农村是两顿饭,吃过早饭,父亲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把我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嘴唇蠕动了几下,只说了一句语:“走快些,赶上车。”

我刚走出几十步远,父亲又喊:

“走快些,赶上车”。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只顾朝前走。走了一阵,听见身后不远处咳嗽吐痰的声音。我扭回头,原来父亲就不曾留步。他和我相距不远,我站下,他也停下,似乎儿子从他的心肝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的他难以自禁,阵阵作痛。我欲返回安慰父亲几句。俄顷,他摇摆着手,从他的动作上,我几乎知道,他还是那一声叮嘱:“走快些,赶上车。”

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有赶车的紧迫感,浓烈的离别情绪苦苦缠着我,此时,一边看着脚下路两旁田地里的庄稼,身不由己的我,停住脚步,目光留在了一穗穗谷上。那谷穗一枚枚,月牙儿似的,在谷草上挂着,垂着,弯着,挣出半个身子,像是好奇的看着外面新鲜奇幻的天地人间。亲人的牵挂,家乡的留恋,走着走着在路旁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昔日的往事仿佛一团丝,愈抽愈细,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

那时候没有手表,依太阳的方位及照射到地下人影或树的影子大致判断时间迟早。

太阳当头的时候,我到达牛家佃公社。这里我熟悉,是我以前读五年级的地方,离我们村子五、六里远。我儿时在放学或星期天,到沟岇岔洼上掏甘草根,挖柴胡、远志等中药材,回家放在院子里晒干,再相跟上几个伙伴拿到公社供销社去卖上块儿八毛钱,换买些学习用具,或打瓶点灯用的煤油拎回家里。

公社地方不大,一条南北街道,都是碎石子铺的,汽车、拖拉机开过尘土飞扬,街两旁大都是砖瓦或土基坯盖的屋舍,街道行人不多,冷冷清清。我来到昔日熟悉的一家店铺打问到县城的班车来过没有,店铺女主人热情地告诉我:“来了,在供销社院里停着哩”。说话间,班运汽车驶了出来,我急匆匆地上前在车正前方招手就拦。

“你不想活了吗?你!你个憨娃子”,司机急刹住车,头伸出车窗口就吼骂。

“我要坐车。”我央求着。

车上女售票员打开车门冷冷地说:

“人满了,没座位了。”

“我站着就行。” 我边说边往车上挤。

真玄!差一步就赶不上车,把车耽误了”。因为通往县城路过的客运班车一天只有一趟,大都是下午一点多路过,有时车在云岩站停的时间短了,过来早点,就停在供销社后院,司乘人员歇一会,喝水闲谝,人坐满了就走。

尽管我这一次幸运,坐上了车,可我在下一站又误了趟车。

上学走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个木箱子行李也没有,拿的被褥就装在用过的尿素化肥空袋子里背着,其它杂东西就装在一个农村织的老白布缝制的袋子里拎着。到了县城,在南关村姐姐家里住了一晚上,姐夫又出去在队里向人借了5元钱给了我,安顿到校后买些学习用品。

第二天怕耽误了车,一大早,当农民的姐夫就推了个架子车送我到北关车站,因为来的早,排队买了个前排紧靠司机后面的座位号,顺利地坐上了开往延安的班车。

车开出县城不长时间,车上的乘客大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我却没有一点睡意,一路心花怒放。

车到富县茶坊进站停留一个小时,司乘人员下车吃午饭。我下车在车站周围仅有的几家食堂踅摸的看了几圈,一碗烩菜2毛钱,嫌贵没有要,3毛钱买了2个饼子,舀了一碗白开水,趷蹴着就吃,觉得好开心的。

那时延安车站在东关,下车出了车站,我向行人打问去师范公交车在哪里坐,一位大叔说:“前边那辆车就是到师范方向的,只能坐在文化沟口站,下车再步行一段路就到了”。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误了这趟车,只好停在站牌下等候下趟车来。也就怪,等车的时候,总是要等的车不来,不等的车总是过来了。

又过来一趟车,听说是走延安大学方向的,拉话中,有位好心的乘客对我说:“这趟车你也可以坐到杨家岭站下了车,过了河就是师范”。我一听,这也行,便上了车。

坐到杨家岭站下了车,询问行人如何过到河对面的师范,几位热心人告诉我,走左边王家坪大桥和右边兰家坪桥都太远,你就踩着河里砅石往过走。

俗话说得好:“紧过砅石慢过桥,掉到河里没人捞”。因为身背着被褥,手提着布袋,想快也快不了,一不小心踩翻了一块过河的砅石,跌绊了一下,衣服和被褥浸溅湿水了,好在过河的地方水流平缓,河水不深。

过了河一踏进师范大门,顾不上报到,先把被褥摊开,搭在学校院子里草坪围栏杆上凉晒差不多干了,才去办理的报名注册入学等手续。

开学后,我担任了班长和校学生会的职务,刻苦学习,积极向上,第一学年,还在《延安报》、《青年作家》、《文汇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了几篇小文章,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夸赞。

师范毕业后,我又把铺盖打包,返回到老家,一边等待分配,一边帮父亲干农活。心里想,如果分配在牛家佃学校,离家近,节假日还可以帮家里干些农活。

9月份开学的时候,我到县教育局查询自己分配在哪里工作,查来查去,毕业学生分配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一下慌了神,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遗漏了吗?县教育局有位同志关心地说:“你给地区教育局或延安师范打电话问一下,看分配在哪里了”。

我当场用教育局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延安师范办公室的电话,自报姓名,询问分配情况,得到回答是:留校工作。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激动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9月中旬,我又打起铺盖卷,这次买了个木箱子,按时坐在开往延安的客运汽车上,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延安师范报到上班,开始了赶社会人生的车,一年后到北京师范大学带薪脱产学习4年的“车”没赶上,1984年调到延安地委落实政策办室开始了从政工作。

步入社会的几十年中,赶车仿佛成了我的职业,赶汽车、赶火车、赶轮船、赶飞机…… 一趟挨一趟,一程接一程,有时,我做梦,也在赶车,特别是赶时代的车,赶人生的车。

记得1986年提拔科级干部的时候,中专文凭还行,到1990年,上级组织考察提拔我担任副县级干部时落选了,因为有个条件要求大专以上文凭,同时考察的另一名科长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顺利提抜为副县长。进入九十年代中专文凭就落伍了,仿佛变成了“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在乡间公路跑还行,在高速公路上,进口就被卡住了。当时流行一句“文凭是金牌,年龄是个宝”的说法。学历成了想进步的大门槛,没有大学文凭,就算你有能力,那很多机会跟你连个手也不会握的,你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招一招再见的手,头弯得跟豆芽一样。

时代逼着我不敢停下来,得继续追赶提升文凭这趟车。先报考自考大专,又报考西安交通大学成人本科教育班,再报考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函授班,经过7年的奋斗,终于从中专学历这趟车,追赶上了大专、本科、研究生这一趟趟的车上,专业也从师范教育向行政管理、经济管理,法律专业拓展了。

在这几十年中,我往往有一种赶不上车或被赶下车的惶恐感。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业已为人之父,女儿、女婿985大学博士毕业,在国家部委工作,我和妻子退休后户口按照北京独生子女落户政策规定,随女儿迁入北京市海淀区居住,含饴弄孙。自己从政以来,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25岁担任正科级干部,35岁担任副县级干部,50多岁担任正县级干部。工作之余发表过中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及论文,调研报告等500多篇,其中60多篇在全国、省 、市获奖。20多岁担任科级干部,30多岁担任县团级领导干部,国家部委、省、市的先进工作者等奖项都得过,人民大会堂还领过奖,杨成武将军的题词还在笔记本上,地、市優秀共产党员和优秀公务员也当过多次,一个无任何背景的农民的儿子,干到正县级职务退休,是该歇口气了……可这时,父亲的叮嘱就会在耳边响起,给我勇气,给我力量,给我生机。我不能气馁,我有赶不上车的教训,我要弘扬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不停步地赶车,为晚辈们树好标,带好头,盘点人生奋进的经验教训,指点他们走快些,不仅要赶上车,坐上车,还要在时代的每一个大的或急的转弯处,保持清醒头脑,低调务实不张扬,清正廉洁,与时俱进,不被时代的列车甩出窗外。

几十年的奔波,我不停地赶生活中的车,赶人生路上的车,因为,世界时时都在变化,万事万物在明天都是新的,今天的优势也许就会被明天的趋势代替。历史没有假设,也没有如果,只有顺应时事,努力奋斗,将梦想变为现实,才是王道。人只有在岁月的流逝中修养自我,升华自我,才能活出精彩。路要靠自己走,车要靠自己赶,自己坐,自信、自强、自立永远是立身之本。

踔厉奋发、笃行不怠。我们要给已作故父母一个响亮的承诺:

“我们一定能赶上车”!

作者简介:

李伦,陕西省宜川县人,退休干部。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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