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湘绮楼

2024-04-28 08:29王金华
书屋 2024年4期
关键词:妻妾子女

王金华

在长沙市的中心城区,营盘路与蔡锷路交会处,绿化丛中立着一块并不起眼的石碑,上书“湘绮楼故址”,石碑虽然因市政建设多次移动,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名鼎鼎的湘绮楼就曾经屹立在附近。

光绪二年(1876)秋,王家接手营盘街陈鲁詹家祖宅,稍作修葺,并将后屋改建为楼房。改建只请了木匠,当是木楼,半月即完工。王闿运循旧居命名曰“湘绮楼”,作《湘绮楼铭》,由长女无非作篆。王家门生故交、族亲姻戚和社会名流,或叙旧,或问学,或求事,文酒诗会、喜庆悲吊、鱼雁往还,几无一日间断,湘绮楼一时闻名遐迩。

王闿运的妻妾、子女及三弟一家,二十余人聚居于此,地面是日常活动之处,楼上是读书作文、看月听风、游目远望之所。“楼之后,俯临荒园,旷望三方,上作重台,目送湘帆。”其时楼房很少,湘绮楼上视线无碍,远处湘江如席、麓山如带,极享登临之乐。“夜雷电大雨,子女并登楼看电光,奇采炫耀,更甚于江湖夜泊时。”王闿运乐观、幽默、重情,女儿、男儿一样平等对待,非常重视家庭教育。他每日亲自教子女识字作文,课余携往城隍庙、天妃宫、雷神庙看戏,于定王台看早梅,浩园看新柳,荷花池看紫荆。看到邻居小伙子放纸鸢,也带着儿女试放之,并感叹“引线亦颇有远趣”。每逢节日,与妻妾子女玩斗牌、天九、摊钱游戏,鸡鸣始散,王闿运兴致很高,常在日记里記录输赢。四个儿子、七个女儿均通经史诗画,广有聪慧之名,长女无非、四子代丰尤其优秀。王无非能作盈尺大字,篆书最见功力,求字者众多,亦常为父亲代笔;又善绘图,《湘军志》的地图就多出自她之手。王代丰最受父母器重,功课最优,又长于应对,经常代表父亲接待客人。

湘绮楼经常高朋满座。“与余游者莫不登焉”,常来者有朱雨田、李次青、邓弥之、曾昭吉、僧笠云、僧紫云等。朱雨田是著名的富商、慈善家,后参与维新新政;李次青、邓弥之均有湘军经历,诗文名声甚高,此时流连诗酒,有百战归来再读书的感慨;曾昭吉是“王门三匠”之一的铜匠,后为著名武器专家;笠云、紫云是诗僧,通佛经更通诗文。“夕登楼看雨,招次青、弥之、黼堂、佐卿、笠云来赏春,斗诗牌。客至已暮,设飠追饼,至亥散。”显贵者如彭玉麟、杨昌濬、朱肯夫、夏敬观等,也偶尔光临。“雪琴从江南还,遣送方物,并约来谈。午初来,看非女作字。未初客去。”彭玉麟为王闿运故交,诗书来往频繁,多次来访并赠送物品。杨昌濬慕名而来,其时因“小白菜”案罢官,坦然承认自己虽然罢官但仍有官气,让王闿运颇为激赏:“不及岘庄而大胜希庵矣。”朱肯夫新任湖南学政,特意到湘绮楼拜访,礼贤之意十分真诚。夏敬观是湘省粮道,江西派词人、画家。“登楼,作书寄筠仙,并诗一章,大意言宜化夷为夏。”郭嵩焘出使欧洲,王闿运开明视之且持续关注,不过毕竟没有身临其境,所以最终难以理解:“松生送筠仙日记至,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朋友之间有事皆来相托,小事如借钱,大事如捞犯禁之人,例如:“际云取一倡女,而为善化役隶所持,求解于余。”王闿运重义轻利、办事爽快,又文名卓著,门生故旧居要津者不少,所以湘绮楼人气兴旺。

湘绮楼屹立在长沙风俗里。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腊八、除夕、婚丧、乔迁等,各有礼节风俗。移居湘绮楼时礼节严谨:近黄昏,“告三庙二祀当移居”,请木匠移神座,次日将神座安放轿中,主人步行在前带路。立夏当日,无论大人小孩都称体重。王闿运九十三斤,年近五十,看来矮小精瘦,大异于今天所见画像。又酒量、饭量甚好,不挑食,身体康健,心态宽缓,长寿自然有因。皮锡瑞日记里也有立夏称重的记录。农历七月初七晚,“诸女乞巧,陈新景甚雅,命设于楼。珰女投针,有圆、方、直三形,亦一奇也”。腊八日,让女儿休学一天,命作腊八诗,未完,王闿运帮助续成:“残雪阶前尚未消,东风先暖卖饧箫。粥香酒洌催年事,未觉京华旧梦遥。”长子代功纳征黄氏女,遵照长沙风俗备礼:“纳币首饰二合,衣裙四袭,羊豕鸡鸭鱼各二,礼饼二百,茶瓶一百,盐一瓶,酒二瓮,雁一,加以烛爆花红拜书卅封。”这只是娶妻的一个环节,即隆重如此,可见上层家庭开支浩大。

湘绮楼也多有不容易之处。二十余口全赖王闿运授徒卖文收入,纵使偶有曾纪泽赠《湘军志》润笔银六千两之类的横财,要维持体面生活还是压力不小。王闿运曾经计算一年的食物开支:“须米五十石,肉千斤,菜万斤,油四百斤,盐两百斤,煤炭三百石,茶叶百斤。”食材、调料、燃料用量如此之大,加上人工费等,费用更加惊人。肉、油、盐用量可观,口味较重,又嗜好喝茶,与长沙湿热天气关系密切。王闿运应邀典试浏阳县,临行时家中竟无一钱,旅费是借来的。有远亲故旧来借钱,往往倾其所有,甚至想办法转借。王家子女以聪慧知名,人皆以天生视之,但外人哪知道背后磨炼的艰辛。王闿运每天为子女讲解诗文、批改作业、抽背功课,甚至有书法、绘图等内容,持之以恒,十几年如一日。厚望之余难免有失望的烦忧,“珰女读不成声,甚恨之”,“两儿书不熟,笞之”。子女性格大多酷肖其母,固执直鲁,不懂处世为人之道,王闿运更加忧心忡忡:“非女书扇谬误,反厌人求,甚乖处世之道,且应对不逊,厉责之。因促功儿书。功儿反以白扇缴掷还之,不屑教诲也。吾儿女皆谬妄,念之惘惘。”又妻妾之间、母女之间关系复杂,深感调和之难,甚至大怒而废食:“妇人之情,甚不可解,无端喜怒,了不近人。”王闿运新娶妇彭氏,长妾莫六云大吃醋:“谕之不止,威之愈怒,家人咸集劝,犹不可柔。”社会上广受尊敬之文豪,在家里竟然如此狼狈。所以可见,男尊女卑、父权夫权、三从四德等,并非如教科书里写的那样铁板一块。

最让王闿运伤神的是,子女妻妾共有五人先后病逝。从湘绮楼出发,王无非嫁给武冈邓弥之之子邓幼弥,邓幼弥有神童美名,但婚后夫妻关系不谐,婆媳关系更同冰炭。王无非重病请归,王闿运亲赴武冈接回湘绮楼,数月后即死,年仅二十九,才高命薄令人长叹。王代丰天赋高,最有可能承接父亲衣钵,却在旅途染时疫夭亡,多年以后王闿运还悲痛难已。“诸女适人,妻妾殂逝,始去兹楼”,王闿运前后居此约二十年,湘绮楼的月色最终以哀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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