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舫课”与崇文书院

2024-04-28 08:29刘克敌
书屋 2024年4期
关键词:崇文徽商王国维

刘克敌

西湖北岸的西泠桥边,是那座有名的苏小小墓。如果沿着苏小小墓前的湖畔小路继续往“曲院风荷”景区方向走,不远处就是张艺谋导演的《印象西湖》演出的入口,再继续前行到差不多与岳庙相对的位置,在跨虹桥的西北面不远处就是崇文书院遗址——可惜只留下一块碑刻,上书“崇文书院遗址”。碑刻的旁边就是星巴克咖啡馆,不少游人往来于此却对这碑刻视而不见,实在有些可惜——他们所忽略的是一所在历史上很有名气的书院,一所有着浪漫传奇色彩的书院。

那么,这所崇文书院何以有名气,又何以富有浪漫传奇色彩?不妨从一首小诗说起: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此诗作者是宋代诗人蔡确,其中那句“手倦抛书午梦长”不知为多少文人引用,以描述他们向往的那种潇洒浪漫、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自由读书,更可以任性休息,读书就是为了愉悦、为了休憩,没有什么压力,更不要求从书中读出考试秘籍、读出微言大义。总之读书就是消遣和游戏,或者就是一种生活态度。怎么读和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惬意和自由,这才是一种艺术的生活、诗意的栖居。

其实,很多游人没有注意或者可能缺少这方面的历史常识,那就是环绕西湖的不仅有众多名人故居和博物馆,更有赫赫有名的杭州“四大书院”——西湖的东南和南面是万松书院和紫阳书院,北面和西北是诂经精舍和崇文书院。所谓“紫阳与万松为伴,崇文与诂经相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西湖被书院围绕着,这使得西湖平添一种浓郁的书卷气。当然这里说的是历史,今天的西湖之滨除了南岸的中国美术学院已经没有其他学校,因为环西湖都是黄金地段,建一所学校代价太高。正因如此,那些历史上存在过的书院遗迹,还有重修的万松书院等就格外值得珍视,理应受到中外游客的关注。

那么,“崇文舫课”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被称为最有浪漫色彩的授课形式?且先看下文:

爰是依船作屋,借湖为场。小艇恰受三人,扁舟各当一队。墨兵交错,静曫龙虎之文。水战纵横,纷结鹳鹅之阵。意涌而游鱼欲出,思飘而放鹤俱飞。笔峦颖竖,则双峰疑低;砚海涛翻,则两湖欲黑。于时青山衔日,绿水凌风。画舫止于中央,小船出乎别浦。诗正易奇,各思建鼓;马迟枚速,咸待鸣金。挥兔万言,在昔何劳数谢;倚马五版,于今不得推袁。溯游溯洄,山光与水光相接;一觞一咏,人影将鸟影皆还。

这是崇文书院弟子吴雯清、胡文学、叶生、方时、程光禋、潘光世六人联名用骈文写的《西湖舫课征文启》中的一段,描绘的是崇文书院学生泛舟于西湖之上读书上课的场景,读后不禁令人神往。所谓“舫课”,亦称“舫会”,就是在船上授课,这不仅是崇文书院一大特色,历史上也被称为“西湖二十四景”之一。在中国古代众多书院中,泛舟西子湖上的授课方式可谓别出心裁、诗意盎然,且也只有明清时期杭州的崇文书院才有这样独领风骚的操作。

而这一独特上课方式的创始者,就是被称为“崇文书院之父”的叶永盛。

叶永盛,字子沐,号玉城,安徽泾县人,明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其生卒年月已不可考。万历十八年(1590)先仕两浙巡盐御史,专管两浙地方盐商事务。后历任江西巡按御史、直隶巡按御史及山东道监察御史等,于各地主要审督盐商等商业活动。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奉敕巡视两浙盐务,处理地方商业活动及事务,累升太仆寺少卿。叶永盛毕生力陈盐民疾苦,多次上疏明神宗严正对付盐务奸臣污吏,尤以上疏弹劾当时南汇盐场主管宦官高时夏之举最为人称道。据说叶永盛去世后,盐民为纪念这位勤政爱民的好官,竟封他为南汇县城隍,虽为迷信之举,却反映出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这样一位好官,当然有很多值得写的事迹,不过先根据史籍描述一下他主持“崇文舫课”的动人场景:

一个春日的清晨,西子湖上桃红柳绿,鸟声婉转。远处峰峦叠翠,白云萦绕,令人心旷神怡。从湖畔一座别墅中走出几个少年,他们边走边交谈:“今天这题目可不容易写!”“可不是吗,要写快又要写好,有点难呢!”“写文章我还行,这作诗我没有天分,怎么办啊!”交谈中他们很快跃上一艘艘小船,让船工们找一块僻静之地,然后开始写作,或在船艙中奋笔疾书,或在船头伫立发呆。

此时,从别墅中走出一位身穿长袍的先生,背后别墅正门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崇文书院”。这位先生就是叶永盛,他的另一个身份就是这群学生的老师,平日有时间就会来此上课。

本来上课无非是从“四书五经”中找一些内容,让学子们练习写八股文,为今后科举考试做好准备。但看到天气晴好,湖上春意盎然,叶永盛觉得,在这样的美景中,再写那干巴巴的八股文就太扫兴了,遂决定让学生们作诗。叶永盛望着远处那一艘艘小船,知道这些船中的少年都是盐商子弟,他们的父母很多是叶永盛的安徽同乡。为了让他们有机会读书,叶永盛才借来别墅为盐商子弟办起学堂,地址就设在烟水矶。叶永盛此举让在杭的安徽盐商十分感激,他们知道经商赚钱再多也不如让子女上学博取功名有前途,纷纷送孩子来此读书。

大概一个时辰后,叶永盛叫仆人吹响号角。那些隐蔽在柳荫之下、万花丛中的小船纷纷汇集到烟水矶旁。仆人搬来桌椅,叶永盛开始批阅学生交上来的作业。他的批改方式就是当着学生的面指出其优劣之处,然后在卷子上评定等级。等待作业被批改的学生都毕恭毕敬,对叶永盛的评点不时点头称是。等叶永盛批改完毕,众多小船纷纷离开,美丽的西子湖上一时百舸争流,不一会就消失无踪,意味着此次舫课的结束。

叶永盛自然不会想到他这种奇异的授课形式后来竟成为清代杭州“西湖二十四景”中的一景——“崇文舫课”,且从明代一直延续到了清代。上面的描述虽然多少有些虚构成分,但舫课之存在和叶永盛之主持确是真实的历史,历代文人对此也写有诗文给予赞美,例如下面这首小诗:

望湖楼对水仙祠,舫课无人解咏诗。

花港游鱼看不尽,渔船不许放鸬鹚。

数百年后的2021年,叶永盛始创的“崇文舫课”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回应,算是后人对他表示的敬意。2021年3月26日下午,在杭州市崇文世纪城实验学校,一座名为“初心相连”的大型雕塑的揭幕仪式隆重举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铜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朱炳仁先生到现场为雕塑揭幕。这件镂空交错的铜雕工艺品以曲院风荷的荷花为元素,刻画了莲叶碧波的西湖风光,形象地再现了四百多年前崇文书院弟子泛舟湖上读书的场景,寓意教育初心的传承。杭州市崇文实验学校、崇文世纪城实验学校等,都源自四百多年前的崇文书院,当年设立崇文书院是为了解决外来商人子女的读书问题,是为实现“有教无类”这一教育使命。而今“崇文舫课”以雕塑形式再现于世,叶永盛先生地下有知,当会感到欣慰吧。

崇文书院之设立,如果寻根溯源,要从明嘉靖年间(1522—1566)开始。彼时的杭州虽然没有了作为南宋都城时的帝王气象,但依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商业城市,自然吸引了很多外地商人常驻于此,而徽商就是人数众多的一个外地商帮。由于杭州一带物产丰富,加上有西湖美景的吸引,这些徽商大都是用赚来的钱在杭州买地买房,定居于杭州。不过有一件事情难办,那就是子女的教育问题——由于他们没有杭州户籍,按当时规定其子女不但不能在杭州读书,更不能在杭州参加科举考试。对于这些在杭州定居的徽商来说,让子女再回老家上学和考试很不方便。而如果不能参加科举,子女岂不是断了读书做官这条人生坦途?这些道理徽商很清楚,在一个官本位社会,无论经商怎么赚钱都不会真正受人尊敬,只有读书做官才是这些徽商子女的最佳出路。随着在杭州定居的徽商人数越来越多,子女无法在当地参加科举考试这个问题也就日益突出。

就在这个时候,叶永盛来到杭州任两浙巡盐御史,徽商们得知有老乡到杭州任大官,纷纷奔走相告。而进士出身的叶永盛也对家乡子女的读书教育问题非常关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叶永盛到杭州不久后,便特意召集在杭州的一些徽商去西湖边喝茶。众人闲聊之间,叶永盛先是问大家生意如何,众人回答说还不错。叶永盛又问孩子们读书可好,众人面露难色。叶永盛细问才知这些徽商的难处。为此徽商们恳请叶永盛想个办法。其实叶永盛的前任长官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但解决办法过于简单,就是在本地人参加科举考试的名额中拨出一部分供徽商子弟用,每年被录取者不过两三个人。但这引起了本地人不满,他们认为这些徽商子弟占用了他们的名额。叶永盛想来想去,心生一计:既然徽商们经商促进了经济发展,是不是可以以此为理由,让朝廷每年单独给这些徽商子弟一些考试名额,算是对这些徽商的鼓励?这样当地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为此,叶永盛连夜写好奏折,不等天亮就发了一个八百里加急件送往京城——他知道万历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不用加急方式他肯定不会注意。果然,奏折送到京城后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朝廷允许这些徽商子弟在当地参加科举考试,并不占用当地人的名额,为此还有一个专门的名稱就是“商籍”。民间还有一个说法是,叶永盛亲自赶到京城,面见皇帝陈述自己的建议,最终才得到皇帝的批准。

无论设立“商籍”是否为万历皇帝亲自批准,总是一件让徽商们高兴不已的大好事,他们知道这是叶永盛的功劳,纷纷登门向叶永盛表示感谢,并表态说会出钱出力支持开办学堂。叶永盛认为首先应办一所专门收徽商子弟的学堂,但苦于没有合适的场地。不久有人推荐了西湖曲院风荷附近的一座别墅,原是明吏部尚书张翰的财产,经过商议其后人愿意拿出来作为学堂,崇文书院因此得以顺利开办。崇文书院的设立时间,如今可以确定为万历二十八年(1600),就是叶永盛到杭州任职第一年。至于为何取名为“崇文”?古文中这两个字的原意是崇尚文治,如《魏书·高祖纪下》:“国家虽崇文以怀九服,修武以宁八荒,然于习武之方,犹为未尽。”又如唐李暠的《奉和圣制送张说上集贤学士赐宴》诗中有“偃武尧风接,崇文汉道恢”这样的句子,意思都是如此,且可和“修武”相对。此外“崇文”亦指古代掌管文化的官职之名。将“崇文”用于书院之名,显然就是表示崇尚文治教化和重视教育之意,所以古代有很多书院以“崇文”为名。此外,叶永盛把书院命名为“崇文”可能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满于当时教育界和学术界一味崇尚王阳明学说、过分重视“陆王”而忽视“程朱”的状况。对此,曾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吴雯清有详细阐释:

叶公抗疏,使新安诸博士弟子自为商籍,以隶于浙。遂世祝文公于书院,其尊朱子以兴文学,何如是之恳切哉?

盖当万历年间,天下之学者显叛朱注以趋新说,或偏于陆王,或溺于佛老,以致世道人心坏乱极矣。叶公以商籍人士生于文公桑梓之邦,熟读文公注释之书,如孙子绳武乎高曾,自是本分内是也。舍此不遵而遵异端曲说,岂理也哉!故特额曰“崇文”,以示商籍诸人士之标准也。

因为学生人数众多,没有适当的教学场地,叶永盛看到不少学子都是乘船赶来听课,灵机一动,就让学生在船上读书作文。

虽然叶永盛在徽商支持下创办了崇文书院,但当时杭州已有大名鼎鼎的万松书院(即敷文书院)等数家书院,崇文和它们相比没有什么名气。直到清代康熙年间,它才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南巡,杭州自然是必到之地,在西湖游玩时他顺便为崇文书院御题一块“正学阐教”的匾额,并题榜“崇文”。既然皇帝都题了词,崇文书院自然更加名正言顺,有了和其他书院分庭抗礼的底气,名气也越来越大。从明代到清末,虽然书院几次被焚毁,但都得以重建,规模也日益扩大,生徒最多时达三四百人,可以说徽商子弟在两浙登仕者大多出自崇文书院。在这个意义上,说叶永盛是“崇文书院之父”完全正确。

当然,崇文书院不是只招收徽商子弟,在条件允许情况下,本地学子也可以经考试后入学。例如那位以《浮生六记》知名的沈复,当年就曾报考过崇文书院,并在《浪游记快》中写下他参加崇文书院入学考试的一段文字: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湮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崇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栏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从文中“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及“桥北数武,有崇文书院”之句来看,沈复所言之崇文书院地址和今天人们所看到的书院遗址碑刻地点基本一致。不过,沈复没有耐心等待是否录取的通知,交卷后就和赵缉之一起到附近的紫云洞游玩去了,《浮生六记》中也没有提及他是否被崇文书院录取,或者是录取而未入学。但可以肯定的是,崇文书院少了一位天才的弟子,而没有入学的沈复却成为一位文学大家,《浮生六记》也成为经典之作。

另一位曾在崇文书院学习的大儒是王国维。据王国维年谱及有关传记中记载,他大概是在十七岁(1893)时第一次入杭州敷文书院:“弱冠游庠,寻肄业杭州之敷文书院,两应乡举不售。”后乡试不中,次年再入崇文书院:“住崇文书院,日三餐,素菜五十文,另令周六备荤,人三十文。”其父王乃誉日记中有“静儿作书院卷”等内容,大概王国维是为再次参加乡试做冲刺准备。至于“两应乡举不售”,即考了两次都未中。据王乃誉日记,王国维首试“不售”后,仅有“住崇文书院”的记载,时在甲午之年(1894),正是乡试“正科”之年。王国维于该年正月初三乘船赴杭州,王乃誉还亲自写信让王国维带给一位叫沈宽夫的老友,“嘱其代考甄别,碑列秋试之卷”。由于当年七八月间中日甲午之战爆发,他未能等到“秋试”就返回海宁。王国维再赴杭州在乙未(1895)五月,仍住崇文书院。不过,此处的“代考”并非请人代替王国维考试之意。原来清朝科举制度有一变通方法,府试未中者如考进官设书院,便可免除府试和院试而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例如汪康年在中举之前数年间,就曾多次参加了“杭城敷文、崇文、紫阳三书院,例于朔望试士子”的预备考试。所谓“代考甄别”,即指请人为王国维代为办理参加预备考试进入书院的手续。因此王国维此次“住书院”就是在那里食宿以准备乡试,不是正式在书院学习。彼时杭州敷文、崇文、紫阳、诂经精舍这四大书院,只有崇文书院尚有膳舍可供来杭应试学子住读,而且住书院食宿费用也比较昂贵,每日三餐都是素菜,也要五十文。王国维每次来杭州备考,多则一两月,少则十数天,数年间多次往返,终于可以参加丁酉(1897年)秋试。此时的王国维不但已经二十岁,而且已结婚成家,自然希望能够考中为家人增光,遗憾的是这一次还是失败告归。看来,即便王国维这样的天才和文化大师,如果不能适应僵化的科举制度,无论考多少次都恐怕很难得中,那时科举制度是否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也就值得怀疑。王国维当时处于清代末年,科举制度日趋腐朽,优秀人才被遗漏更为普遍。好在王国维凭借自学,最终成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这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化而言,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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