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朱衣暗点头

胡松涛

那天闲言说到，毛泽东诗文奇丽，风涛烟雨。

话头引出，说起香港董桥《菊香书屋里的昏灯》中的话：“毛泽东真是博览群书，学问好，诗文都可观。”又说起梁衡在《毛泽东怎样写文章》的话：“毛泽东恐怕是共产党公文中‘最后的贵族。”我随口说：写了一篇跟毛泽东学习写文章的文章，两万来字，《中国青年》杂志即将刊用。李师东老师一听，抓住话头说，你把“向毛泽东学习写文章”扩展成一本书如何？他知道我一个时期沉浸于毛泽东的世界中。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写这样一本书。经他提醒，也仗着酒劲，我一口答应下来，有“小子何敢让焉”的豪情。

李师东是位犀利的评论家和卓有成绩的出版家。他最早提出“六○后”概念，后来衍生出“七○后”“八○后”“九○后”“○○后”，成为为时代命名的流行词语；他与陈晋先生策划的《毛泽东读书笔记精讲》，影响很大；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人世间》是他跟踪梁晓声数年的作品。想当年，我的《毛泽东影响中国的88个关键词》就是被他看中帮助出版的。他还是“韬奋奖”得主。如能再领手教，不亦幸哉。

第二天，我就有些后悔了。写“向毛泽东学习写文章”，这个题目太大太重，掂量一下，谁敢上手？

黄庭坚说“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你面对的是毛泽东。蕞尔小子，才疏识浅，竟然轻率答应，太冒失了。

毛泽东，大匠手笔，大块文章，文章华国，著作华党。今天的汉语表达，离开了“毛氏句子”，几乎无法言说。你去谈毛泽东的文章，写毛泽东的写作之道，你是谁？你读懂他的文章了吗？你的文笔配吗？你已不是初生牛犊，竟然如此无知无畏。

侥幸的是，自写作《毛泽东影响中国的88个关键词》开始，收集了毛泽东的许多史料；对毛氏的文章谱系和匠心独运，每每披寻，品读不已。既然应诺，就挑战一下自我；挑战自己，就是提高自己。

率尔操觚，哗啦啦拉出一个初稿。自我感觉还可以，就打印两份，一份自己修改，一份给师东老师，等他的意见。一天无有动静，二天无有动静。“朱衣”无语。我心想，看到“好文章”应该有所表示嘛，怎么没有动静？我脑子里出现两个字：冒失。答应写这本书是个冒失，匆匆忙忙拉出书稿是个冒失；不是有句话叫“头未梳成不许看”吗？文章没有好好斟酌修改就拿出来示人，又是一个冒失。

我经常阅读毛泽东，为的是沾点他文章的虎气猴气，沾点他字里行间的大气灵气，让他的文字援助我的文章。毛泽东的文章给我的启示是：每一篇文章都有惊奇，或者是闪光的思想，或者是好看的故事，或者是美妙的句子。我体悟到，没有这三者，必是闷文。闷文章谁愿意看？我反思，《向毛泽东学习写文章》达到这三者之中的一二了吗？我希望它不是一本闷书。正这样想着，李师东老师来电话了，是表扬的口气、赞扬的口气，说这本书从头看可以，从中间任何一页看都可以，又说了若干条修改的意见。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这句子出自《四声猿》中的丑角胡颜之口。头一句属于“胡说”，文章好坏还是有标准有凭据的；后一句不属于“胡说”，是“胡言”妙语。毕竟科举时代，“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得“朱衣”——“试官”看中呀。呵呵，“朱衣”李氏点头，赠以鼓励，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心想，既然已经冒失，已经冒险，书中尽量不要“冒泡”，不要出现硬伤，是得仔细修改。

胡家有个名人叫胡钉铰。《辞源》介绍他：“唐贞元、元和间人，名本能，以钉铰为业，能诗，不废钉铰之业，远近号为胡钉铰，其本名转不著。”唐人范摅所著《云溪友议》卷九记载：胡钉铰做梦，梦见一个人用刀划开他的肚子，把一卷书放了进去，胡钉铰醒来，就会写诗了。胡钉铰和张打油是中国打油诗界的开山代表。写打油诗，也不是那么容易。前辈胡钉铰幸运，有神仙关照。没有神仙给我装一肚子书，我只能与毛泽东的文章精神相往来，借助毛氏文章的支援。我用毛泽东的文章“修”我的文章，这个“修”，既是修改，更是修行，让毛泽东给我加持。

这本书的部分内容在《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杂志连载，收到的一些反响激励着我。又用了几个月进行修改，核对史料，核对引文，修订句子。内容上如何不漏不溢？逻辑上如何不蔓不枝？少用“我”，尽量删除“的”“非常”，看“如果”“了”字用得是否得当，慎用“被”和“便”，“一个”“一种”这类词大都是用不着的。形容詞是名词的敌人，书中的形容词用得还是多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在这本书中收拾自己，修炼自己，提高自己。

陈晋老师、朱向前老师、李师东老师，对这本书高度关注，逐字逐句审改把关，提出许多修改意见，令我深受教益。

《向毛泽东学习写文章》这本书要走向读者了。“惟愿朱衣暗点头”——“朱衣”是谁？是编辑，是审者，更是千千万万个读者。我心惶惶然，但愿没有辜负。作者的漏洞与疏忽，期待读者的指正与批评，我这里先真诚地致谢了。

（《向毛泽东学习写文章》，中国青年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