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的儿子

2024-04-29 00:44司玉笙
金山 2024年4期
关键词:合影班长母亲

作者简介:司玉笙,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1956年生,在新疆长大,当过农场知青、小学教师,服过兵役,当过机关职员。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个人专集九部。作品多次被《读者》《小说月报》《作家文摘》《青年文摘》《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和大学教材等选用,有的被改编为电视短剧。多篇作品被译介至海外。200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中国当代小小说风云人物”“小小说星座”称号。

那时候他不识字,班长就一笔一画地教他。时间长了,他就离不开班长了。班长问他是哪里人,他就哭了,说:“俺也不知道俺是哪里人,就知道家离老黄河不远,爹娘走得早……”

班长说:“我家离老黄河几十里,爹去世得早,我娘辛辛苦苦拉扯我兄妹仨……兄弟,这队伍就是咱的家……”

1950年秋,部队来到东北整训。入朝作战前的誓师动员大会上,阵阵口号声中,人人热血沸腾,会后纷纷写了请战书或决心书。他比葫芦画瓢地将班长的照抄下来,就是名字不一样。班长一看笑了,说:“刘兴根、刘敬根,念不好就念成一个人了。”

他也笑了,说:“咱俩就是一个人。”

趁着一个休息日,班长说:“趁出国前咱也去街上照个相,留个念。”

于是就去了。过了几天,照片取出来了,是黑白的。单身的一人一张,一英寸;两个人的合影也是一人一张,两英寸。他第一次見这照片不禁叫了起来:“咋跟活的一样?”

班长说:“这相片可金贵哩,花去我半个月的津贴,得放好。”

在他的注视下,班长将自己那三张照片塞进一个早已写好地址的信封里。这信封纸质韧硬,正面有红框,竖写形制。

揣着这照片,两个人跨过鸭绿江。随部队急行军到了指定区域,放眼一望,满目冰山雪岭,林木间寒气重重。战斗一打响,阵地上一片火海硝烟,残枝碎石乱蹦。激战中,班长被一颗炮弹炸成重伤,融化的冰雪和冒着热气的鲜血糊满了一身。奄奄一息的班长看看他,说:“兄弟,这信封你拿着,里面还有攒给咱娘的钱……”

班长牺牲后他被临阵任命为班长,一喊刘兴根他就答应,好像有两个人在他身子骨里发力,打起仗来十分英勇。两年后,后方战地医院又多了一名伤员。这伤员头部被弹片击中,昏迷了一星期方苏醒。医护人员高兴地相互传语:刘兴根醒来了,英雄醒来了……

后来,他被转到国内疗养。能下地活动时,他将那信封找出,小心翼翼地抚平,再添上回信的地址,托人寄出。过了月把,回信来了,是人代写的:“你母亲接到你寄来的信和照片喜出望外,捂住哭了大半天。自你参军走后,这些年来你母亲天天去庄东头的大路口盼你。你两个妹妹已出嫁。四亩庄稼地有互助组帮种帮收,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读完信,他忽地捶了自己一下——我本来就是娘的儿子呀!

往后再写信,他就用班长的口吻。那边回信问:“合影照上的另一个是谁?”他答:“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也是娘的儿子。”那边回信说:“你母亲现在逢人就说,俺儿回来了,还多了一个,就在俺怀里。说着还掏出照片让人家看……”

这一提,他心里便拱出一句:我就是我就是,永远是!

为尽量使自己像娘的儿子,他每天对着班长的照片进行“整容”。班长的颧骨好像高,他就反复夹捏自己的腮帮子,好让颧骨突出。时间长了,腮帮子还真凹陷下去了一点。护理人员奇怪,问:“刘班长,脸上怎么不舒服?”

“都好着哩。”他说,“只是想娘了。”

复员前,组织上派人征求他的意见,问:“安排你到本地一个大厂工会工作咋样?”他说:“我还是想回庄里给娘端端碗、洗洗脚。”

肩着背包,提着网兜,他按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小刘庄。还未进庄,头前身后呼呼啦啦簇拥了一群人,争相替他拿行李。被人引着,一进这农家小院,他愣了:一位衣衫打有补丁的中年妇女端坐在简易的板凳上,双手捏的竟是班长写的那个信封!

丢下行李,他紧跑几步,跪伏在这位母亲的双膝上,一声憋了许久的话语自胸腔喷薄而出:“娘啊——”

“是根儿吗?”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是热的。

“是我,是我,娘!”

粗糙温暖的手在他头上脸上哆哆嗦嗦触摸着。“俺的儿,你这脖子上的那颗痣咋没了?”

“娘,扛枪磨去了。”抬头一看,娘泪湿的眼皮是合着的,眼窝里分明有什么在拱动。

旁边一个妹妹插话道:“娘怕你忧心,信里不让告诉你她的眼几年前就瞎了。”

“娘,明天我就带你看眼去!”

背着娘上车下车跑了几个医院诊治,娘的眼还是没有起色。娘说:“甭花那钱了,有恁在跟前,俺啥都看得明白。”

此时,县里给他安排好一个相对比较轻松的工作,他坚辞不去,说:“我回来就是照护娘的。”并对两个妹妹说:“有哥在恁放心,恁该忙啥忙啥。”

于是就在生产队当了保管员,离家近。给他说媳妇,他就要求一条:必须对我娘一百个孝顺!

婚后,两口子轻声问暖、俯身侍奉,娘的脸上就断不了笑容,直至八十六岁寿终。在操办老人家的后事时,有人好像知晓了他的经历,想写一篇报道宣传宣传。面对这些好奇者,他说:“我没啥可写的,与那些埋在雪地里的无名战友比,我还活在母亲身边……”

那日晚间,他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部分战友的遗骸被军用飞机运回祖国时,泪珠止不住地滚淌。他让家人打开那小盒子,指指那张合影照叮嘱道:“放大,放大……”

放大的合影照拿回来后,他看着看着突然说了一句什么,牙关一紧竟昏迷过去。紧急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于当天夜里去世。

灵棚内,高挂的遗像就是那张放大的合影。问清原由,吊唁者无不动容,噙泪再三鞠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十几枚压在箱底的军功章,还有那个老式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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