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倌

2024-05-01 09:03陈娓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4期
关键词:叔公老宅外公

陈娓

今年的冬尤其寒冷,路过老街,见一个老人拿着烟竹筒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了一会儿,用烟斗敲敲鞋底,便卷起烟袋眯上眼睛,享受着阳光带给他的温暖。看那惬意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外公。

外公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便是半躺在门前的稻草堆上晒太阳,面朝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小路很窄,紧依着竹林,本来走的人就很少,微风吹来,竹叶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使这条小路更显得冷僻。外公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而他的心始终醒着。只要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的眼帘立马动一下,然后又合上。那时的外公已经得了肺病,不能抽烟,但他的烟竹筒还是不离手,哪怕烟斗里没有烟火,装上烟丝,闻闻味道也过过瘾。外婆说,那是他的命根子,随他吧。

因为怕传染给家人,最后的几年里,外公几乎不上桌吃饭。其实,桌上也没几样好羹菜,他要留给儿孙吃,自己就夹些蔬菜独自回到房间囫囵几口了事。

听母亲说,外公年轻时,性格火暴,谁招惹他了,便骂你个祖宗三代,外婆也经常受他的气。喜欢骂娘的外公却好打抱不平,处事公道,遇事帮理不帮人。看到别人受欺负,他讲不出大道理,急了便开骂。

外公的家在黄岩一个叫官庄梁的村庄,隶属鼓屿公社(现叫南城街道),紧靠十里铺村,离县城也就十来里路。到了假日,父亲便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前面坐着我,后面驮着母亲去外公家。母亲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扶着自行车后座的书包架。我不知道为何自行车后座叫书包架,这似乎与书包没有关联,却能派上大用场,以前家里装货载人全靠它。我们就这样来回于这条通往外婆家的马路,直到我的个头挡住了父亲的视线,再也坐不了自行车前座。后来我便有了一辆自己的自行车。

外公住的老宅,虽没有大户人家“三透九明堂”,但也有一个大院,十几间楼房。早先梁家田地无数,还有雇佣,想必祖上家境殷实。到了外公这一代梁家开始败落,家里的山和田也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座老宅,住着叔伯房份三四户人家,而外公的家靠东,有三间的样子。家道虽然破落,但外公外婆却很开明,他们四处借钱供四个子女读书。舅舅和我母亲都读了中专,成了国家干部。在这老宅里,也只有外公家的子女走出农村到城里工作。子女都在城里了,外公外婆依旧住在农村。我们每次到外公家,总见外婆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在门前屋后忙碌着,却很少看见外公。母亲就问:“阿爹呢?”“落垟了!”外婆用手擦擦围裙说。这时表哥表姐便相拥着出来迎接我们。舅舅、舅妈工作忙,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姐,兄妹仨从小就寄养在外公外婆家。我能记事时,表兄表姐都十几岁了。听外婆说,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每次母亲来,他们都会跑过来抢着提篮子,顺便翻翻篮子里面有什么好吃的,而母亲也不会让他们失望。母亲与侄儿侄女很亲,那个时候她在县糖果厂上班,回娘家,都会买些碎饼干、碎糖果带去。碎糖果价格虽然便宜,但并不影响口味。那个年代除了过年,平常还有零食吃,是很让人羡慕的。

到了中午,外公“上垟”了。看见我们来了,肩上扛着的锄头“咣当”往地上一放,一声不响转身又出门了。外婆便自言自语道:看到“小猛”来了,又去鼓屿街“入市”了。“小猛”是外公外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昵称。一会儿,外公手上提着一个用绳十字形捆住的粗纸包,晃荡着从前门穿过道地进来,而那粗纸包里定是装着“薄荷糕”。在外公看来,鼓屿街卖的“薄荷糕”是最好吃的,一口咬进去冰冰凉凉的,含在嘴里,不用多嚼,慢慢便会化开。这也是母亲厂里没有的。外公不善表达,也很少像其他的祖父一样亲近孙辈,他爱儿孙的表达方式,可能就是给他们最好吃的。

外公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不仅字写得好,手工活做得更好,家里所有的农具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在我还不识字时,便认识了梁永豐这几个字。外公名叫梁恭尧,永豐应该是梁家的名号。

二表哥小的时候,外公经常带着他“落垟”,累了,两个人就在田埂上歇歇。看那一望无垠的农田,外公经常豪情大发:这望不到头的山,那看不见边的田,以前可都是咱们家的。表哥问:那为什么成了别人的?外公便摇摇头叹了口气:唉!说不清,说不清。家里的田地怎么败光的,老的不愿多说,小的不敢多问。听长辈隐约说起,败家也有外公的原因,只是久远的事,人们少有再提。再说,假如当初家业没有败光,土改时一定是地主成分。也许败了更好,那个年代,贫下中农才是最光荣的。成分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光荣归光荣,穷日子并不好过。人都吃不上好东西,吃剩下的羹汤更没油水。外公家养了几头猪也时常吃不饱,整日里哼哼叫。猪缺少吃的长不肥,出膘少,卖不出好价钱,这可是一年中的一笔大收入。幸好母亲还能从自己单位里买些制糖过程中余下的渣滓,我们也叫糖渣宰(喂养)猪。为了买到几分钱一担的蔗渣,天蒙蒙亮,月亮还挂在天上,外公就挑着箩筐往城里赶。他早早在厂门口排队,等着厂子里的人上班。买好糖渣,装满担子,外公就急急地往回赶路,尽管子女的家都在城里,他却极少去。有时买不到第一批出的渣料,便要等到午饭后。十里路,挑上百斤的担子,走两三个小时,不吃饭没力气,但外公又舍不得花钱买饭,只能挑着担子先到我家吃中饭。

有一回,外公正埋头吃着,舅舅来了。不知为啥,舅舅一开口嗓门就很大,那架势是憋着一肚子火来的。而外公却沉默不语,只顾把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但他的腿在微微地颤抖,显然也很生气,而母亲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后来听说,舅舅想卖了老家的房子,接父母到城里住,而外公卻坚持说城里的水泥钢筋房要倒塌的,不安全,死活不肯来。

老宅虽破旧,却书写了外公的前世今生,还有他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外公从这里来,也要从这里归去。快一辈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与他朝夕相处,有感情,分不开了。除了种田,外公便打理着庭前屋后。庭前道地里中间种满月季,红的、黄的、粉的,一年四季尽态极妍,屋后栽满果树,梨、橘子、文旦、葡萄架,后院自留地里,瓜果蔬菜样样有。地下埋着甘蔗,随时挖出来可吃。那年代虽然食物匮乏,但自家种的,外公舍不得全卖掉,总会留一些给他的“小猛”们吃。表哥表姐兄妹仨就在这三间老宅里愉快地度过青少年时光,直到工作后才离开。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表哥说老宅的前门后院有几块砖他们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说自己姓梁,属于官庄梁。在兄妹仨的心中,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陪伴着他们长大,他们就像亲爹亲娘。

二表哥从小跟着爷爷睡,所以他与爷爷特别亲。他说,爷爷才是家里真正的男子汉。那两间一直空着的房子你知道是谁的吗?是小叔公的,爷爷的弟弟,他去了台湾。因为这个,我们全家人在当地都矮了几分,被别人歧视。公社干部说了,只要爷爷写了声明脱离兄弟关系,就不用三天两头拉出去批斗。那时你还小,没看过他挨批吧?我看过。六七斤重的窗门板拆下来用铅丝绑住挂在爷爷的脖子上,铅丝都陷到肉里,爷爷每次批斗回来,脖子上都是血。很多亲戚都登报声明脱离关系了,就爷爷不写,他说兄弟是脱不了关系的。别看他个头小,骨头硬着呢。二表哥说得绘声绘色,那神态对外公充满了崇拜。

头顶着“台湾家属”帽子,全家人都受到牵连,后来二表哥下放回城进公安也因此政审通不过。

不知何时起,外公变得不爱说话了,也很少骂娘。他经常一声不响地蹲在祠堂的门槛边吧嗒吧嗒地抽烟,直到太阳在西边落下,消失在暮色中……

外公有两大嗜好,除了抽烟便是喝几口黄酒。到了周末,他最期盼的便是女婿们从城里来了,温一壶自酿的黄酒,围坐一起推杯换盏。外公酿的酒又甜又醇。自家种的粮食,自家酿的米酒也花不了多少钱。平日里,他也会与几个老兄弟,摆一碟五香豆,酌些小酒。几盅入肚,外公便打开了话匣子,也就这一刻,他才畅快地释放内心的情绪。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发一通牢骚,骂几句娘,然后回家睡个好觉。

自酿的酒发酵了,家里酒香四溢。我们这些“小猛”忍不住偷偷地在酿酒桶里的管子上吮吸几口,甜甜的,米酒入口绵柔。吮着吮着便忘了自己不勝酒力,醉得满脸通红。被外公撞见了,他也不训斥我们,反而露出慈爱的笑容。

外公一直住在中堂后面的朝北间,家人把这个房间称为“三间后”。“三间后”寂寞而清冷,他却愿意一个人待在里面。老年的外公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再下地种田,也没有力气酿酒了,就越发不愿走出“三间后”。那个不足十平米的阴暗小房间里,一把尿壶、一个烟竹筒,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家人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外婆住在朝南的正间,以前她就像这个家的老母鸡,精心护着儿孙们。现在儿孙们回家了,也愿意围在外婆的身边嬉笑。但二表哥时不时还往“三间后”跑,有好吃的就送到“三间后”,然后与外公说几句悄悄话。

冬天到了,太阳直照中堂,暖烘烘的。但再温暖也照不到“三间后”,外公若要晒太阳,便出来躺在中堂前的稻草堆上,而他的眼里空茫无神,好像来自另一个陌生世界。世上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与世上的一切无关。

过去了多少年,他那个满头白发的弟弟、我的小叔公终于从台湾回来了,而外公却早已黄泥入土。小叔公当年为什么走,那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不愿多说,外婆也不多问,但外婆知道,小叔公最后一次离家便是从门前那条小路走的。言谈中,我们心里都明白了,小叔公在台湾生活得很艰辛,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沧海桑田,落叶归根,不管怎样,小叔公回来了,想必外公也瞑目了。

我对外公的印象一直模糊不清,平常很少想起。外公走时八十三岁,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何因,现在对他的怀念反而日渐浓烈,记忆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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