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信——致湮灭的道路

2024-05-01 16:41任白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特德

任白

人当然可以成为健康的巨人——致王小波

雨果博爱的暴风雨已经过去,罗曼·罗兰“爱美”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从海明威到别的人,消极的一切已经过去。海面已经平静,人们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车、洗衣机,中国人买电视,造大衣柜,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

——王小波《给李银河》

想来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五年了,四分之一世纪

那是一个时间密度十分惊人的隧道,我们侧身而过

沿途留下很多衣物和皮肤,它们都变小了

而我们成为庞然大物

但我知道,巨人和巨人症,当然还有些区别

我们用体重和发际线质押,交换无数关于明天的入境签证

一个又一个,它们让谁置身秘境?珊瑚海和杀人的蓝洞

从海边高脚屋的透明地板看下去,馬里亚纳的虎鲨无声游弋

而你对这一切无感,对于巨人则有着朴素的热爱

那是从米开朗琪罗的刀斧下逃出来的巨人

鼓胀的肌肉和少年的眼神都属于明天

但这么多年,雨雪一直像硫酸和香槟,轮流冲刷我

像起泡的油锅一样宠爱我,所以我很想知道

如果今天我们相对而坐,你会如何指点我

讥笑已经习惯自我讥笑的时代

唾弃已经乐于自我唾弃的巨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异境?很多东西被抽空了

更多东西被填充进来,全部系统被重置

现在我该怎么做?我仍然愿意试试你用过的办法

嬉皮笑脸,强项不服,一直抱着常识这杆大枪

打光所有子弹,打赌荒谬的战线有一天会自行溃败

是的,在一个毫无依傍的空间里生活真是艰难

明明失重了,却并没有跃入太空,无法亲眼见证

地球只是一滴蓝色的眼泪,所以痛哭也是可笑之事

我们身处宇宙的局部,局部的局部的局部

所有真理都是一种猜想,审慎、勇敢,又无可救药地鲁莽

不时和另一些猜想殊死搏斗,是的,真理的每一次溃散

都会回过头来反噬,我们的信念和头脑里关于认知的

一些特别组件,可我倾向于常识是另外一种东西

它是真理和希望的奇异耦合,是善的星云

有雾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云深不知处,或者雨雪天

它被驱赶到白矮星的另一边,肉眼不可见

那就更要把它擦亮,像心里的灯,我们是它的罩子

脆弱、易损、三心二意,非常容易自毁和走失

这真是要命的死穴,保护者需要被保护

我们会结盟吗?像一对彼此提供防务支持的伙伴

渴望对方会守住阵地,这是最后的赌局

又善又美,却需要坚不可摧的忠诚

就像你年轻时的誓言,天地不仁,少年轻狂

谁也不能征服希望,因为我们,只有希望

但愿迷途未远——致自己及所有创作者

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黄永玉《给曹禺的信》

我一定!但我仍在朦胧半醒中,心里又很清楚我迷了路,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能追回已逝的光阴。天下没有比到了暮年才发现走了太多的弯道,更可痛心的。

——曹禺《给黄永玉的回信》

究竟是什么消失了?一筐一箩的隽语?

还是它们应该发出的声响?它们的笔画刻下的痕迹?

还是创造它们的嘴巴、手指?嘴巴和手指的主人?

人的眼界和心胸?胆气和愿力?赤诚和良心?

这个残酷的问题几乎纠缠了我大半生

我们见过一些神话一样伟大的事物,在完全不同的历史中

给我们提供谈资,但似乎完全不能伤害我们

我们对那些光芒免疫,习惯像谈论恐龙和猛犸象的庞大一样

谈论他们的深邃和锐利,像誊写墓碑一样

转述他们的著作和创造,我们这些喧闹的观光者

在雅典卫城旁窃窃私语,在卢浮宫胜利女神下调笑自拍

我们制造了一些赞叹,一些社交媒体上华丽的飞沫

但有些东西一直在空转,食物、记忆、电子产品和全部腺体

我们被各种耗材充满,成为历史上最忙碌的宿主

世界不断打开,一层又一层,像一丛疯掉的洋蓟和猪笼草

全部感官都跳了起来,追逐和喟叹

又像秋天的蒲公英,在山坡上把自己炸掉

持续展开的时间和无限敞开的空间,再也无法闭合

再也无法为自己建立内部秩序,甚至内部也在不停地翻转

所有自洽的逻辑像追咬自己尾巴的猫

我的朋友,未来已来

但你一直未来,白云苍狗,你的名字在某个地方呼唤你

空洞的生活,各种真菌覆盖了广袤的地表

而全部原子正以溃散的方式迅速增殖

你的队伍还能在哪里集结?你的指令还在确认

一张新旧参半的地图正在生成

但你仍然听得见召唤,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无法遮断

混沌而又神秘的脉冲,饥饿在黎明前撕扯肠胃

遥远的海潮试图洗清血液中的乳酸

这几乎是一种凯旋,在习惯了从骨头折断的地方折返之后

可见光把全部箭镞钉在早晨的眼睑上

你还是叫起来吧!像任何朝代的士兵一样

不惜用骸骨为天道证伪,嗯,就在这儿守着

既然所有能量都不会消失,就假定自己代表历史正义

爱一切善的动机和美的企图

拿一本旧护照,去量子世界的边境

等待一个笑容

关于文化征服者——致安托万·艾科

最精彩部分当推本书第三部分,最具广泛的吸引力。它所涉及的都是有普遍兴趣的问题,即一般读者所关心的问题,诸如灵魂的拯救,降福的异象,对圣母的祈祷,等等。但第一部分晦涩难懂,纯系作者自娱之作,不少章节色情和暴力的描写低级庸俗。而作者的最大弱点在于选用他的本乡方言,显然是受到某种先锋派奇想的启发。

安托万·艾科《代拟退稿信·神曲》

智识上的顽劣是一件超级礼物

珍异的、欢乐的、讨厌的、淘气的、坦诚的赠予

艾科大师,你的鬼脸揭示了一个真相

文化/艺术创造其实是一次征服

当你是一个挑战者,就必须接受质疑和羞辱

而当你终于越过山岭,完成对当权者的斩杀

并且喝退所有竞争者,你唯一需要做的

就是接收欢呼,享受完全陌生的荣耀

成功地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骄矜、坦然、傲视四方

如同身处从来如此的自然秩序

谄媚的赞词互相推搡,一个喧闹的联盟

向所有朝拜者收税,而城堡钥匙在沉默的灰尘下面

烦躁不安,它们如插在墙缝里的野花一样煎熬

大师,一个顽劣的少年可是源自天成?

一个真正的老饕如何在盛宴中轻松地吐出骨头?

冒犯该怎样获得奖赏?而真相能否孵化无数顽劣之人?

拒绝在空洞的神龛前奉上祭品

叫喊着拍开城门,鱼贯而入

诗歌在哪里結束——致顾城、谢烨

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

——顾城《致谢烨》

你的信让我看见了将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将来呢?我感到云从松树上升起来,你一步步上台阶,你就走在我身边,我相信,这就是命运。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而命运是漫长的。

——谢烨《致顾城》

如果没有命运做注脚,那些诗多美啊

它们现在依然很美,只是需要我们遮住一只眼睛

看花草、眼睛、月亮,和被露水洗过的各种图画

如果没有被诅咒追杀,这次相遇多美啊

它现在依然很美,只是需要我们把思想劈开

宣布邪灵不会劫持爱情,而善念迂阔又无聊

有些细小的龃龉冲出地表是无可避免的

偏执的喂养,在肿瘤内部浇灌盛夏

带毒的羽毛长满整个岛屿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爱情走到故事的崖顶

而诗歌就像落日,在黑色的剪影后面闪光

其实我更期望另一种诗行,孤单或者纷乱

却总能敲响午夜之钟

带着祈祷起飞,又轻轻栖落

让我们可以选择比大洋还要幽深的睡眠

和比月光还要轻柔的飞翔

猜想的碑文——致西尔维娅·普拉斯

在特德带着他的衣服和其他东西离开以后,我把两个孩子和两只猫塞进车里,开车去康沃尔的小城圣艾薇跟一个朋友住——碧蓝的海、金黄色的沙子。发现康沃尔的美,精疲力竭但是很开心,我的第一次独立行动!我只想重新开始建立我的新生活,现在就开始!当我第二本诗集出版,第三本小说杀青,孩子再大一点,我也许会回美国教写作课,在科德角过夏天。但是现在不能,我不能退缩,不能退回到母亲的子宫,我必须跨步出去,去康沃尔,去爱尔兰。

——普拉斯《致母亲》

我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仅仅三十岁

我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

——普拉斯《拉撒路夫人》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最后那晚。

一切都经双重、三重曝光。

星期五,傍晚,

我最后见到你活着。

烟灰缸里,烧着你给我的信

——特德·休斯《最后的信》

整整两个晚上和一个下午,我翻看你的书信集

我知道它们被很仔细地删节过

像是一个朝向某条曲折小巷的窗口

避开了一些隐蔽岔路和时间飘散的哀伤碎屑

但我还是看见了你的身影

被学业和写作两只火炬点燃的史密斯女生

单亲家庭乖巧懂事的被赞助人

弓弦吱吱作响的印第安弓箭,随时都会发射

这和你在诗中掘开的隧道完全不同

阴雨连绵的幽灵王国,钟声一直在催促

咒语在地狱的岩壁上爬行,而你爱情的花粉

被诗歌吹散,一串在拮据的假期摇曳

一串在濒死的焰火中往生

如果特德没有离开,如果版税或奖金

多一点探望和搀扶,故事会有什么不同

猫有九条命,而“这是第三条”

那么多余额可以孵化多少诗行

孵化多少不可删节的疤痕

在康沃尔和科德角,像纪念碑长在礁石上

五公里外就能被人看见,那些热切的玫瑰色脸颊

和踉跄的奔跑,那些肯定的言辞

那些浅睡中突如其来的电击

那些生产时惊恐和欣喜鼓荡的羊水

那些煤气游出喷口时黑色的丝绒翅膀

那些理应披露的委屈和羞辱

而现在我们只能猜测,用最低密度的恶意

想象你和特德有过欢欣的时光

在伦敦或者德比郡,像瑞贝卡和尼克一样

在眼前笑着奔跑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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