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的海洋书写研究

2024-05-09 16:23
关键词:斯奈德陆地海洋

毛 明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海洋,和天空、森林一样,一直被视为人类活动的边缘地带,或者是荒僻之所,充满危险与挑战;或者是神仙或精灵的领地,显示神力与奇迹。但丁《神曲》中吞没尤利西斯及其同伴的“绝无人迹”的大洋、《山海经》里吞噬精卫的危险海滨属于前者;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神奇的海岛、《庄子》里让河伯望洋兴叹的北海属于后者。可是,自郑和下西洋,特别是西方航海家开展环球航行以来,随着造船和导航技术日益发展,海洋逐渐从“陆地的中断”变为“陆地间的连接”,成为跨海贸易、殖民远征的便利通道,所谓西方大航海时代来临了。西方大航海时代以降,人类的海上活动所形成的海洋文化逐渐被抬高为一种历久弥新的文明——海洋文明,并被认为是西方近代民族国家——西班牙、荷兰、英国、美国等——的民族精神、国家精神的核心,其特征是开放、明智、进取;与此相对应的是因山脉阻隔、交通不便而致闭塞、愚昧、静止的陆地文明。陆地文明以自己的文化传统为耻,恨不得将自己连根拔起以便早日转型为海洋文明。可是,在这样一种普遍的思潮之中,美国却有一位著名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翘首东望”,学中文、译汉诗,赴日学习禅宗,传播生态理念,践行生态生活方式。独特的人生经历、多元文化背景滋养出的文学创作、禅宗大师式的个人气质使其成为美国人的文化偶像、美国生态思想界的巨擘。研究斯奈德的海洋书写无疑有益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海洋文化与陆地文化的关系,为深入推进海洋文化与文学研究,甚至为陆地文明的健康发展提供启示。

斯奈德是一位“山野诗人”,山野成就了斯奈德。作为山野迷,斯奈德很小就加入登山队,漫游于山野之中。他说:“我十二岁以前已经登上过很多的山峰,十三岁时,我被带着登上太平洋西北部的雪峰:在有着那样的岩石、那样的天空的地方,我觉得自己被永远地改变了。”[1]153成年以后,斯奈德继续着自己与山野的缘分,当过森林防火瞭望员、伐木工等。从日本学禅归国后,除了偶尔去大学任教,斯奈德一直住在内华达乡下一个叫奇奇递斯的地方,永远不愿离开,如同他在《三十一年后再次攀登内华达山脉脉特豪恩峰》一诗中表达的:“一列又一列山脉/一年又一年/我依然在爱”[2]264。作为诗人,斯奈德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山野气息,他的第一本诗集《砌石与寒山诗》就是以自己的山居生活为主要内容,与中国唐代诗僧寒山在天台山的隐居生活相互印证,别具风韵,奠定了斯奈德诗歌创作的主题与风格。他承认自己受寒山诗的影响,但又补充说自己“受山野的影响更大。”[3]也许正如欧鉷教授在其博士论文《斯奈德与中国文化》中所言,和寒山一样,“斯奈德具有‘山野魂’”。[4]

有意思的是,山野诗人斯奈德有丰富的远洋航行经历,有数量可观的海洋书写,也是一位“海洋诗人”。《美国海洋与大湖文学百科全书》将他的有关作品收入其中即是明证。[5]斯奈德早年长时期生活在海湾地区,从小就接触到真正的大海。第一次出海是在1948 年夏天,是年夏天他18 岁,在轮船上的餐厅里打工。这段经历见于其诗作《航海二十五日后距纽约城十二小时》:“上回我航行到这一带海岸/是在一九四八年/在船上餐厅洗盘子/读法语的纪德。”[6]他曾长时间远洋航行。从1957 年9 月到1958 年4月,斯奈德有8 个月时间待在海上,在萨帕溪油轮上干清理发动机的工作,历经波斯湾、地中海、太平洋,用他的诗《海员小曲》中的句子来说,此次漫长的旅行“证明了地球是圆的”[7]30-31。需要补充的是,斯奈德在该船上的工作似乎并不利于其欣赏海景。由于在油轮机房里工作,机房又深又黑,斯奈德要在那里“一连工作好几个月”,“看不到一片绿叶或一只苍蝇”,[8]8所以在诗作《六重地狱轮机舱》里他称机房为“六重地狱”。[2]150不过到了晚上,斯奈德仍旧可以像一名真正的诗人一样爬出来看海。《海上游轮札记》记录了斯奈德的观海体验:“晴朗之夜,带着小手电和星空图外出/观看波江星座全景。/躺在甲板小床上晒着星光浴/上前与瞭望员聊天,远离发动机,船/时而寂静,时而颤动/观看航行灯在夜空中划过。/海豚、鲨鱼不时闪现。/船侧磷光生物,一闪一闪随船行……练习打结与捆扎/……学习焊接与开动机床/准备司炉工、加油工、看水工的考试/观看热带与海边鸟群/还有来往穿梭的船只……用锤子敲打管道与法兰/用剩余油漆在舱壁上乱画。”[9]38-39在日本学禅期间,斯奈德多次跨越太平洋在美国与日本之间往返。从其诗作可知,斯奈德海游的兴趣很高,技术似乎也不错。他自述某次在海滨游玩,兴之所至,跳到海中游泳,海水极冷,但仍欲罢不能:“洋流冷得不能游泳/不过我们游了一回又一回。”[7]82

在常人眼里,山野与海洋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其文化属性是二元对立的。具有“山野诗人”“海洋诗人”双重身份的斯奈德,通过丰富而有见地的海洋书写为化解上述矛盾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斯奈德的海洋书写包括两方面的主要内容:海洋意象和海洋想象。海洋意象方面,范围广泛且数量可观。其中,海洋生物有鲷、水母、驼背鲸、燕鸥、海狮、海豹、海螺、海豚、鲨鱼等;海洋地名有阿拉弗拉海、中国海、珊瑚海、太平洋、海特拉斯角、马拉加海峡、黄海等;海洋气象、海洋景观等其他涉海意象也不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虽然数量不能和山野意象相比,但也让人印象深刻。斯奈德的海洋书写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海洋想象,表达了诗人对于海洋,以及海洋与山脉、海洋与其他万物关系的思考,是诗人“诗心”的发现和创造,具有借鉴意义。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

第一,山海之间是互相依赖、互相转化的关系。斯奈德的代表作之一、组诗《山河无尽》里有一首小诗《山神》表达了山海之间的辩证关系。[9]201-213该诗写道:“一千万年前,海底/如蛇蠕动,其上陆地吱嘎隆起/古老的海床拱起,高如阿尔卑斯山……山峰如佛陀 高处/水流倾泻而下/流入大千世界幽深之中心。”斯奈德研究的权威专家、美国学者派屈克·墨菲认为该诗告诉读者,万象皆空,包括山与海、人与自然、人与自己的内在精神,都处在互联的能量旋涡之中,没有稳定的实质,事实上处于共同演化的历史之中。[10]获得普利策奖的诗集《龟岛》中有一首诗《真正的工作—— 今天与撒兹和丹划艇经阿卡里兹及围绕天使岛》将这一思想文学化地表现出来:“海狮和鸟,/阳光透过雾霭/拍翼高飞,或者懒洋洋的,/定定地瞪着你。/炫目的阳光;/长长的运油船在高处轻盈驶过。/锋利的波涛断续的浪线——/潮流的交汇处——/海鸥坐在相遇的地点/吃东西;/我们滑过白斑的悬崖。/真正的工作。/洗涤和叹息。/滑过。”[11]32斯奈德在解释什么是“真正的工作”时说:“‘真正的工作’的一个意思就是强调‘真实’,即‘永远在这里’的事实,波浪冲洗着在旧金山湾的小岛,有海鸟,和小鱼的觅食的结队而行——那是在进行。真正的工作是互相吃。”[8]53-54意思是能量在生物间以互相吃的形式转移,世界因此而联系在一起并因此而真实,悟到这一点,就摆脱了幻觉,悟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万物互相依存、互相转化。上述思想在斯奈德很多海洋书写中均有体现。一首向中国诗人陶渊明致敬的诗作《仿陶潜》这样写道:“‘迈迈时运/穆穆良朝’/我要穿上靴子与牛仔裤/爬越塔马皮耶斯山。/海岸边雾在盘绕,/盘绕一小时,而后散开。/风起了,起自海上,/吹过春草之丘。”[7]195既然是模仿陶潜的诗《时运·其一》,斯奈德就应该知道陶诗原文最后两句是“有风自南,翼彼新苗”[12],斯奈德将陶渊明的南来之风换成海上之风,并让其吹拂长满春草的山丘,似乎是另有寓意,即陆地上的水均来自于以海洋为主体的地球水循环,地球是一个连成整体的、互相影响的有机体。其实,对山海辩证关系的理解既与斯奈德的生态理念有关,也与其禅宗信仰有关:禅宗认为万物没有自性,乃因缘和合而生,万物本质上互相依存。同理,山海关系也应该这样理解。

斯奈德所持山野与海洋相互依赖、互相转化的观点有助于破除主流的海洋——陆地文化二元论。主流观点认为,海洋文化和陆地文化相互对立。陆地文化封闭、被动、消极、奴役,海洋文化开放、主动、积极、自由。在海洋——陆地二元对立话语体系之中,海洋引起的活动被认为是人类一种“特殊的”活动,正如黑格尔所阐述的:“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底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思想和行动的有限的圈子……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而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这一种工具的发明,是人类胆力和理智最大的光荣……大海所引起的活动,是一种很特殊的活动。”[13]在这个话语体系中,海洋文明被认为是和落后的陆地文明相对的先进文明,这种先进文明“因特有的海洋文化而在经济发展、社会制度、思想、精神和艺术领域等方面领先于人类发展”。[14]其实,正如斯奈德在其创作中所揭示的,海与山、大海与陆地之间是相互依赖、互相转化的关系,这种关系既由地质学意义上的地理变迁所证实,也由文化上的实证研究所证实,恰如有学者指出的:“海洋文化必然依托于陆地文化,也回归于陆地文化。即陆地文化不发展,海洋文化也就不发展,陆地文化低水平发展,海洋文化也就低水平发展,陆地文化高度发展了,海洋文化也才能高度发展。其中当然也存在海洋文化对陆地文化的互动关系,即海洋文化高度发展也能带动和促进陆地文化的发展,两者是互相依存的。但由于它们之间的区别没有涉及‘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区别,所以不能视为‘代表人类文明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与发展水平’。”[15]

第二,斯奈德认为海是生命之源、是阴性和母性的象征。生态学的知识让斯奈德意识到大海是人类生命的起源之处和维持之所——全球生态实际上是由洋流和海陆水循环所共同决定的,所以他将海洋视作生命之母、创造之源,并用道家学说进行阐释。斯奈德的诗集《观浪》中的第一首《波浪》鲜明体现了上述思想:“槽沟成纹的蚌壳,/线纹贯穿大理石,/涌入黄松树皮的鳞片/纵劈之树的裂纹,/砂之丘,熔岩/涌流/波浪/老婆/女人——女流/‘隔着纱罩,震颤着;朦胧’/锯齿状绵亘的脉搏;/手背上静脉。/岔出:鸟足——冲击层/洗/大砂丘翻滚/每一寸皆涟漪,每一条纹都波浪。/倚靠沙崖路,直到吹拂而去/——风,撼摇/硬挺的仙人掌荆棘,沙漠灌木/有时我绊陷灌木丛中——/啊,颤抖的蔓延的辐射的婆娘/竞奔的斑马/攫抓住我,把我抛向广袤/抛向我心灵中/舞涌的万物之纹。”[8]129-130这首诗体现斯奈德一贯的主张——将蚌壳、树、砂丘、人的脉搏、鸟足、仙人掌荆棘,沙漠灌木、斑马等自然之物可以用“波浪”统一起来,“波浪”是水或能量留下的痕迹,自然之物正是依靠水和能量而存在。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该诗将“波浪”“老婆”和“女人——女流”并列,其含义斯奈德在《诗与原始性》一文里做了解释:“诗是声音,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镜子;根据印度传统,声音——娃克是一位女神,是梵的爱人,是梵创造力的实际来源,她又叫莎拉斯娃提,意思是‘流动者’,她是智慧与学问之神,她孕育一切。所以人们崇拜她,奉她为至高无上的力量。‘妻子’在印欧语系字根里是‘波浪’‘振动者’的意思。”[8]241斯奈德认为波浪——包括声音(声浪)以及与其有关的性质如“流动”“振动”等是女性的象征,是智慧与创造力的源泉,是世间万物的孕育者。墨菲也认为该诗所要表达的正是斯奈德对其妻子玛莎的感受和理解:“玛莎是‘波浪’,她回应着斯奈德的内在需要,是诗人‘最深切自我’的一面镜子。”[10]94-95斯奈德为自己与玛莎生的孩子“开”写过一首诗《“开,今天”》,在诗的结尾,斯奈德描述了孩子“开”的出生——他来自于母亲(的海洋),像海豚飞跃出海面:“出自她的/(海豚三个一组跃过闪闪发光的银色界面,波斯湾油轮的浪滑开着,它们落下时无限的撞击,电弧般进入她的)/海。”墨菲解释道:“斯奈德通过一系列事件的回忆展示了他与玛莎似乎是命定的婚姻;孩子从母亲的‘海’中诞生,此处的‘海’意味着丰产,意味着崇高的虚空,意味着万物原初的联系,它不能容忍专制,‘Kai’(‘开’)在中国和日本语言中表示‘开放’‘开端’或‘建立’。”[10]99-100诗集《观浪》中有一首同名诗歌(杨子译为《凝神于声浪》),该诗末尾写道:“达摩的声音/那声音/如今/是闪光的钟鸣/穿透一切……/那声音/对他依然/是/一个妻子/嗡啊吽。”[2]195墨菲认为,在该诗的最后一行,斯奈德确认了玛莎和他的深切联系,玛莎既是他的妻子,也被认为是他的母亲(斯奈德灵感的源泉)和爱人,妻子、母亲、爱人等多重身份统一于声音,统一于声音蕴含的智慧与创生力,统一于母性和阴性之名。斯奈德认为母性、阴性是生命之源,接触它们可以让人更具创造性。他在解释诗人创造力的来源时说:“在那些父权社会的年代里,男人中的诗人和艺术家最易于超越片面的男性气质,从另一方——中国人称之为‘阴’的事物的另一面——汲取力量。很可能,当男人接触到自己体内的女人时,他们会变得有创造力。”[16]在《诗与原始性》里,他写道:“很显然,大自然在经验意义上可觉察的互联性正是广大的内外移动的‘饰有珠宝之网’的一角。这个螺旋(想想星云)和螺旋形的贝壳(女阴/子宫)是女神的象征。”[17]

与斯奈德将海洋定义为阴性和母性不同,主流意见倾向于用男性气质定义“海洋精神”“海洋民族性”,“冒险性”(或曰“强盗文化”)“崇拜力量和技术”“开放外向”“热爱自由”“保持个性”“积极进取”“追求无限”是关键词句。如果我们注意到“海洋精神”所谓的“自由”指的是征服与占有的自由,“个性”指的是古希腊式“感性英雄”的个性时[18],就会更明显地意识到,所谓的“海洋精神”几乎就是“男性精神”的同义词,其核心内容无非两样:征服和占有。[19]它们实质上是作为古希腊某些精神的回响与激荡的西方大航海时代商业和殖民文化、资产阶级精神文化。用这一特定时期的海洋文化置换悠久历史、多姿多彩的海洋文化并将前者普世化、唯一化失之偏颇。斯奈德的海洋书写提醒人们,海洋精神的根本依据是水的特性,或者说水德。在道家文化里,“水”意象是更有价值的意象:“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20]《老子》认为表面上看,水异常柔弱,停留在卑下的地方;但实际上水异常强大,它滋润万物而不占有,是世界实际上的主宰者,水德几乎就是“道”的体现。斯奈德认为,道家学说是一门关于生态,关于母性、阴性、柔弱者最终将占据历史高位的学说,它们代表着世界的实质与未来。他说:“道家学说是新石器时代的世界观,一种母系的——如果不是母系氏族的——中国的世界观,它以某种方式穿过早期文明的声障几乎原封不动地从另一头出现,并贯穿整个历史直到今天,始终充当着中国文化潜在的主题——对女性原则、女性直觉力、自然、自发性、自由的欣赏。所以,尼达姆说,对于中国,历史上道家学说一直充当着历时2000 年之久的控制性作用,并把中国带到社会主义。他就是这样积极看待道家学说。当代中国人以社会主义者能够作出的反应去回顾作为其历史遗产的一部分——道家学说。佛教是外国的宗教——它来源于印度!但是中国文化里道家的因素真的又将回到表层。”[21]斯奈德认同“盖娅假说”,他说:“正是女神盖娅自己——全部的(生态)之网的力量给我们提供了好的土地。”[22]90在诗集《斧柄》的第二部分,斯奈德收录了20 首短诗,取名为《献给盖娅的小诗》。[23]在《献给盖娅的小诗》第十九首中,诗人笔下的盖娅是生育女神。斯奈德认为,作为生育女神,盖娅使我们的生命得以延续,使地球万物充满活力。盖娅和水相似,都具有某些决定性的特征和力量——包容性,世界因包容性而具有了多样性,而多样性是生态系统最突出的特征。斯奈德心目中的生态理想是“荒野”,“荒野”是这样的地方:“那些野的可能被充分地发展,生物与非生物的多样性根据它们各自的规则欣欣向荣地发展。”[22]12“野”的大地包容万物,万物互相依赖、共生,正如他在禅诗《外在》中所表达的:那条(真正的)路是容纳万物的。[11]6“(真正的)路”是自然之道,是包容万物的天地之大德。[24]大海宽阔广大、养育万物,只能是母性的象征。

第三,斯奈德认为水里看山可以颠覆“常识”、人类需要跳出自我看世界。在《峡谷鹪鹩》一诗里,斯奈德着重描述了一些违反常识的现象。他写道:“顺百步洪而疾下/苏东坡刹那间看见/水全部静止不动。/‘吾视此水:/流速之慢,难以言喻。’道元在子夜写/‘山流之说/水乃真龙之宫/非流落也。’”[25]苏轼和道元都发现疾下之水静止不动,道元甚至还发现山流(山在流动)而水不流。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类换了角度看世界。苏轼所说的疾下之水可以视为静止,这样的静止应该是相对静止;按照道元的解释,身处激流之中,随之而动,自然就如同龙在水中一样,视水为静止的宫殿。道元更进一步,用水中龙、鱼的眼光来看山,发现龙、鱼定会视周围的山在流动,故此有“山流”之说。道元在《正眼法藏》中的《山水经》篇详细论述该道理:

然则,龙鱼之见水为宫殿时,当如人只见宫殿,不得更知见其流去。若有旁观者,为其说汝之宫殿是即流水时,如我等今闻着山流之说着(而惊奇),龙鱼则忽而惊疑。更于宫殿楼阁之栏、阶、露、柱,若如是说着,则亦将保任。此料理,须静心思来想去!若于此边学不透脱,则非解脱凡夫之身心,非究竟佛祖之国土,非究竟凡夫之国土,非究竟凡夫之宫殿。

今人虽深知见海之心、见江之心为水,然尚不知龙鱼等以何物知见为水,使用作水。不得愚昧认为,我等知见之水,一切生类亦用其为水。今学佛之徒,学水时,切勿只一味滞留人间,须进前参学佛道之水!须参学佛祖所用之水我等见之为何?须参学佛祖之屋里有水乎?无水乎?[26]

道元的论述实际上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即凡夫俗子所谓的绝对真理归根结底只是相对真理,因为这些真理总是站在人类的角度被发现或发明的,因此必然是偏颇的、相对的。固执地守在一个立场必然会导致片面和僵化。斯奈德深谙此理,屡次将道元的这一观点应用于诗歌创作之中。《山水无尽》中有一篇《溪山无尽》,诗中这样写道:“回来再次凝视这片陆地:/它升起又沉下——/沟壑与悬崖像飘动树叶的波浪一样……溪水流入,哈!/在巨砾间弯曲,/山行水上,/水使每座山泛起涟漪……行行重行行,/脚下大地在转。/溪山无尽永不停歇。”[1]5-9陆地像波浪一样飘动,水中的山泛起涟漪,大地永远在转动、在行进,所以山也好、水也罢,都永不停歇地运动着、变化着,人类需要站在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需要“行行重行行”。

众所周知,在海洋文化与文学研究中有一个倾向,即几乎只关注处于海洋环境中的人类,以至于忘记了海洋的存在。有论者指出:“海洋文学”与文化应该是“海洋”与“文学”“文化”的结合,是独特的海洋环境与复杂的人生人性的结合。鉴于海洋决定着人类的未来,所以在人海关系之中人类首先应该了解海洋本身的特点、尊重海洋的规律、倾听海洋的声音。但历史上占据主流位置、被戴上桂冠的关于人海关系的看法几乎都主张掠夺、征服和破坏海洋。“海洋”不重要,海洋环境里“人的精神”才真正可贵;“海洋”没有价值,展示人类精神的海洋“文化”“文学”才有价值。在“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宰之下,海洋文化研究也好,海洋文学研究也罢,无一不是偏离了海洋主题而成为人类自我欣赏、孤芳自赏的一面镜子。[27]斯奈德的海洋书写一个最值得关注的点,就是引导人们站在水里看山,站在非人类的立场上看人类以及人类习以为常的世界。随着眼界的扩大、知识的普及,人类已经知道地球实际上应该叫做“水球”,不仅因为地球表面71%都被水覆盖,而且因为陆地上维持生命的淡水实际上是全球范围内海洋水循环的结果,海洋是全球生态平衡的基础和屏障。知道了这些,人们还有理由继续坚持陆地立场而无视海洋立场吗?

需要补充和强调的是,作为生态诗人,斯奈德的海洋书写和他的山野书写一样,都是为构建和阐释其生态思想服务的。作为全球生态系统最根本的发动者和维持者的海洋,必然会进入斯奈德的创作并占据一个显著的位置。斯奈德独特的海洋想象受益于他对山海关系的特殊认识、对海洋象征的独特理解,而上述独特之处说到底归功于他的生态思想。这种生态思想的核心是“生态中心主义”(“非人类中心主义”),即不再从“人类中心主义”而是从生态的立场,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重新认识世界。

生态批评缘起于美国,在借助文学批评传播生态思想方面走在世界前列,其思想立场就是“生态中心主义”。斯奈德的“生态中心主义”思想为美国生态批评提供了最为突出的贡献。美国生态批评的领军人物、哈佛大学教授劳伦斯·布伊尔在其影响深远的“环境三部曲”——《环境的想象》(1995 年)、《为濒危的世界写作》(2003 年)、《环境批评的未来》(2005 年)——中多次提及斯奈德的创作,肯定其对于美国生态思想的特殊贡献,并断言“在完整展示‘生态中心主义’三大来源——西方思想、佛道思想、原住民传统——方面,生态诗人兼批评家加里·斯奈德做得最好”。[29]因此,斯奈德的海洋书写具有特殊价值,它启发我们站在生态的立场重新审视海陆关系,开展符合时代要求的海洋文学批评,并在推动中国传统文学文化现代转型方面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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