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阑珊

2024-05-09 07:41方欣来
啄木鸟 2024年5期
关键词:元宝日子爷爷

方欣来

向阳的坡地,坐北朝南,稀松的灌木把零星的枞树衬托得高大挺拔。前面是清幽的水塘,几口挨在一起,像摆放整齐的镜子。早早晚晚,鸭和鹅在水里拍打着翅膀,溅起灿烂的水花,牛的哞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回应。背靠的红阳山,海拔并不高,在辽远的天幕下,一沟一壑弥漫着江南丘陵的妩媚与平和。

爷爷的墓地就在这里,地势开阔,极目远眺,幽蓝的远山层层叠叠,像海岸线一样绵长温柔。这墓地是爷爷生前自己挑选的。父亲说,爷爷弥留之际,把他和姑父叫到床前,告诉他们这块墓地的具体位置,还说自己钉了个铁桩,用几根枞树蔸覆盖着,钩子的方向就是墓地的朝向。伴着爷爷睡在这里的还有我的奶奶,她不是父亲的亲生母亲。他们俩长眠在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不知每到月色如银、流萤飞舞的夜晚,两个老人家是不是依然坐着竹椅、摇着蒲扇,在风中喁喁低语?

奶奶姓李,身材瘦削,眼睛不大,脸型有些尖尖的,据说年轻时颇有姿色。名字早已无从考证,大家都叫她“李娭毑”,从我记事起,父母亲也是这么称呼她。印象中,奶奶总是活得战战兢兢的,凡事都要看媳妇们的脸色,受了委屈喜欢和我诉说,尽管我那时并不懂事,但她依然把我当成了最佳的倾诉对象。

奶奶的大媳妇,也就是我的伯母,生的第一个孩子叫元宝,因为奶水不足,导致营养不良,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那会儿伯母只有18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照看元宝就成了奶奶的事情。每天早上,奶奶会用一个小瓦罐熬一些青菜米粥。元宝饿了,常常哭闹不止,她就端把木椅坐在堂屋边,轻轻托抱着元宝,拿着小匙一勺勺不厌其烦地喂,嘴巴也跟着孩子的嘴一张一翕,直到元宝实在撑不住了,眼睛滴溜溜地转,咧开小嘴,用舌头将小勺顶出,奶奶才拍拍他小小的背,唱着“月亮粑粑”的儿歌,前屋转后屋,哄他睡觉。那些日子,奶奶的世界里只有元宝。可是元宝三岁那年,出大事了。

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天气丝毫没有转凉的意思,照样热烘烘的。元宝已经高烧三天了,细小的身子抽搐不止,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伯母那会儿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望望,根本无暇顾及元宝,她甚至认为,照顾元宝是奶奶天经地义的责任。奶奶整天围着元宝转,一口一声“心肝”、“宝儿”地叫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到元宝的小脸上。

一天,奶奶看到情形不对,抱着孩子,踩着急匆匆的碎步,扑通一声跪在村里的老郎中刘先生脚下。“求求您救救宝儿吧!”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泣不成声,泪水流了一脸。爷爷木然地站在一侧,眼巴巴地望着刘郎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人命关天的事,我肯定会尽全力的。”刘先生一边安抚着爷爷和奶奶,一边急切地给孩子把脉、退烧,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精疲力竭的刘先生直起腰来,眉头紧皱着:“孩子脉息越来越微弱,只怕是烧坏了,你们去县上的大医院看看吧,我真是没有办法啊。”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爷爷奶奶两个苍老的身影顿时杵在了那儿,像雕塑一般。少顷,奶奶回过神来,抱起元宝就往村外跑,一路趔趄,一路泪水,几十里的山路,漫长,寂静,除了风声就是依旧毒辣的阳光。晌午时分,赶到杨林镇,奶奶的脚早已磨起了一个个血泡,而孩子的气息却越来越沉,不哭也不闹,还没进医院的大门,元宝就没了。

我不知道那段灰暗的日子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炼狱。事情过去好些年了,伯母总把元宝夭折这事当成话柄,指桑骂槐,摔东打西,仿佛奶奶就是不可饶恕的罪犯。我那会儿不过几岁光景,懵懂无知,但看见伯母对着奶奶颐指气使,咒骂声随着唾沫横飞,便觉得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只要提到元宝,她几乎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低头干活儿,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夜晚,奶奶喜欢搂着我睡觉,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的一些心酸事,她的泪水偶尔会滴到我脸上,冰凉冰凉的,我常常会和小大人一样,紧紧地抱一抱奶奶,我的乖巧懂事给了奶奶无限多的安慰。

奶奶是个婚姻不幸的女人,直到遇到了爷爷。少时家里穷,只能做童养媳,每天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东家把她呼来唤去,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16岁就生下了大伯父。我能想象那个艰难的场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承担着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洗衣、做饭、砍柴、带孩子,在东升西落的日头里,日复一日。可她的男人自从当上保长后,更加趾高气扬,动不动就拳脚相加,奶奶说那男人发起狠來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身上青红绿紫也是家常便饭。后来,甚至明目张胆地带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回家,那几乎是噩梦的开始。

“那个狐狸精刁钻古怪,是个恶婆娘。”奶奶每次喜欢用这样的话开头,或许那个女人曾经给了她太多的心酸和痛楚,尽管她知道我似懂非懂,还是偶尔会表现出逃离那段生活的庆幸和轻松。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时我太小,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记忆已经无法还原。只晓得,那个男人和她离婚了,连儿子也不允许她再看一眼。父亲说他们的离婚证是国民政府颁发的,其实那时候离解放就差那么一年半载了。

被婆家扫地出门的奶奶居无定所,也无娘家可回。走投无路时,好心人把她领到红阳村一户年逾六旬的老光棍林发爹家,好歹有口饭吃、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三十出头的奶奶就这样安下身来。但好景不长,过了几年,没有任何征兆,林发爹在一个深夜驾鹤西去,奶奶又重新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

爷爷那会儿正承受着丧妻之痛,日子过得悲苦。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的亲奶奶突然得了急病,爷爷第一时间绑了担架抬着她往杨林镇上的医院赶,可惜路还没有走到一半,年轻的奶奶就撇下不到两岁的父亲撒手而去,任凭爷爷呼天喊地也无济于事,只有风掀动着红杉树,发出一阵阵呜咽。

解放初期,百废待兴,乡亲们的生活大多捉襟见肘,而爷爷还要带着三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紧巴巴。奶奶比爷爷大了四岁,看爷爷忙不过来,便主动过来搭把手。一来二去的,自然就擦出了火花。放在眼下,他们的爱情完全没有丝毫浪漫可言,谈不上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如白开水一般寡淡。

爷爷异常木讷,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奶奶说他“磨盘都磨不出一个屁来”,但是爷爷勤快得很,粗活、细活、农活、家务活样样捡得起,而且极其细致。他插下的秧苗横看成线,竖看成排,绿茵茵地铺在稻田里,恍若一道精美的工艺品。奶奶下半晌会烧一壶热茶,拿些充饥的红薯花生,戴着碎花头布,提着一个竹篮子,站在田垄上喊话:“他大爹哎,歇会儿哦。”嘹亮的声音在山谷飘荡,爷爷立起身,露出浅浅的微笑,深一脚浅一脚赶过来,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茶,奶奶又把旱烟管递过去,爷爷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贪婪地吸着。袅袅的烟雾里,奶奶爱怜地注视着他,用手帕轻轻擦拭爷爷满头的汗水。

印象里,奶奶心灵手巧,她的鞋底纳得有模有样,在红阳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她纳的“鸳鸯戏水”图案,红色的、金色的、绿色的丝线缠绕其中,水波荡漾,鸳鸯活灵活现。村里一帮媳妇儿把它摆在地坪前面的高凳子上,大家一针一线临摹着,奶奶兴致盎然地穿梭其中,这里指指,那里点点,俨然大师傅一般。午后的阳光照着她清丽的背影,犹如一幅精致的油画,煞是好看。

春来秋往,日子虽然清苦,但是没有战争、没有欺凌,有着爷爷的踏实可靠,奶奶说她很满足,爷爷的三个孩子她都视为己出。为了圆十八岁父亲的当兵梦,奶奶更是不管不顾,一哭二闹三上吊,只差没给人下跪磕头了。过程虽然艰辛,可当看到父亲戴上大红花出征的那一刻,奶奶禁不住失声痛哭。或许她舍不得父亲的离开,又或许她为父亲有了前途感到深深的欣慰,那些努力和付出此刻全化为一滴滴泪水,落在时光里,溅出莹莹的光亮。

日子追逐而去,岁月并不总是安好。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举家迁往岳阳,爷爷奶奶便和伯父母一家继续坚守在红阳村,用稻谷、玉米、花生等喂养一个个朴素的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安然。可有天傍晚,我刚放学回家,父亲急匆匆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母亲说,他大爹快不行了,估计就这几天的事。我听到这个消息,泪水夺眶而出。

匆匆赶回红山塘时已是傍晚,四周山野寂静,田间或传来几声空空的鸟鸣,有炊烟次第升起,飘散在瓦楞上。黄昏的村庄氤氲在静谧里,使爷爷的喘息声显得更加粗重。偏房幽暗,屋内简陋,但奶奶依然把它收拾得井井有条。父亲默默地帮爷爷打来一盆水,爷爷屁股上生了碗大的褥瘡,疼痛让他移动十分艰难。父亲默默地帮他洗着最后一次脚,最后一次听爷爷低低地有气无力地说着话:“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好娭毑啊,她一生受苦,活得不容易。”爷爷用尽他最后的力气,把头转向奶奶,老泪纵横。

父亲说,爷爷的脚其实很干净,全身一点儿气味都没有,可见奶奶护理得多么周到和细致。不到七十岁的爷爷走了,泥土和疲累伴了他一生,奶奶是如何地伤心欲绝,我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伏在爷爷的棺木前,泣不成声,余生她将再无依靠,只能形影相吊,踽踽独行。

爷爷的离世给了奶奶沉重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奶奶便一病不起。一个人窝在后厢房里,烧火煮饭是不行了,连端茶倒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饭点,大伯母随便差个小孩盛点儿吃的送过去,有时因为孩子上学或走亲戚不在家,甚至会忘了奶奶的存在。奶奶想随爷爷而去,但是还牵挂她的欣宝儿,可那会儿我正在城里念初中,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看她一眼。

红山塘是个藏于深山之间的小村落,真正开门见山。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里刨生活。夏夜是村庄里最热闹的时候,蛙声如鼓,门前的池塘边一排排的竹床上坐满乘凉的乡民。那晚,奶奶唤我:“欣宝儿,你要哥哥们帮个忙,抬我去塘边看看。”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渴望。我找来格哥、良哥两个男子汉,扶奶奶平躺在竹床上,其实奶奶早已瘦得只剩皮包骨,身轻如一团棉花。两个哥哥一人抬一头,我一路小跑跟着,慢慢地出了门。月影阑珊,奶奶眼神晶亮,或许她已回到了爷爷健在的美好时光。

奶奶走后,父亲按乡下规矩隆重安葬了她,让她永远睡在了爷爷身边。我只能希望,在泥土的深处,她的思念不再漂泊,她的灵魂获得了依附。

日子像风卷起的落叶,一片片飞过。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爷爷奶奶坟前烧些纸钱,那游荡的灰烬,穿过缕缕青烟,是我挥不去的思念。

责任编辑/杨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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