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晚阳

2024-05-09 07:22孙健
小说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刘梅雨帘

1

陈大壮挺怪的,没退休之前,他特别讨厌广场舞。这与他的职业有关,记者免不了晚上加班,可广场舞的乐曲声让他感到格外烦躁。他退休后没多久,对广场舞的态度拐了个大弯儿,不仅没了偏见,还喜欢上了跳广场舞。

他的老伴慧芹几年前患绝症撒手人寰,女儿雨帘出了嫁。如今他一个人生活。

虽说六十岁了,可他身板硬朗,满头浓发,走路健步如飞,看上去好像四五十岁。慧芹去世后,有人想给他再介绍个伴儿,可他都婉言谢绝了。他是个念旧的人,始终放不下慧芹;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相信二手婚姻。

他退休后的健身方式是到户外散步。其他人散步都是三五成群,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不管男士还是女士,他不想与任何人掺和在一起。慧芹健在时,他可不是这样,整天笑呵呵的,与人聊起来总也没个完。

陈大壮性情大变,女儿雨帘以为他心理出现问题,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中年女心理咨询师与他聊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下了定论,他的心理很健康,没任何问题。

散步是他健身的必选项。这天晚上他在文化广场上走得有些累了,正想回家,广场的另一侧,有些老年人在跳广场舞。队伍中女人居多,别看她们年龄大了,可打扮得光鲜艳丽,舞姿曼妙。尤其是最前面那个领舞的女子,微弯的长发松散地垂下来,略肥的红短袖和白裤子堪称绝配, 煞是耐看。她身段极好,抬腿、转身、摆臂、踮脚……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优美。

这位女子引起他的注意。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体内蓄积的荷尔蒙犹如炙热的岩浆蠢蠢欲动。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他向跳广场舞的方队靠拢。他感兴趣的不是广场舞,而是跳舞的人,确切地说,是那位领舞的女子。

他假装若无其事,边走边东瞅西看。两个人相隔十几米远了,他终于看到女子那张白皙的脸,下巴尖尖的,像个鸭梨。他想再靠近几步,看清女子的长相就离开。

女子猛一甩头,柔波般顺滑的长发飞扬起来。她一手掐腰,另一只手臂伴随着婉转动听的旋律上下舞动。终于看清女子长啥样儿了,他就想转身离开。“老陈,一起来跳舞啊!”女子的嗓音很甜美。她居然认识陈大壮。

2

陈大壮也认识这位女子,她叫刘梅。

十年前的一个饭局上,两个人第一次谋面。那次在一起吃饭的人关系有些混杂,同学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客户的同学……凑了一大桌。饭局晚上六点开始,陈大壮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位。他只好坐在空位上。

服务生开始上菜,端坐在最上首穿竖纹衬衣的中年男子,对在场的所有宾客一一介绍。他若遇到不认识的,就有人替他说。陈大壮和刘梅坐在桌子两侧,二人若是同时抬头,目光刚好能发生碰撞。那晚,他忙于跟几位男士饮酒,并没怎么留意刘梅,只记得她穿了件浅蓝色连衣裙,爱笑,话少,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酒窝。经介绍,他才知道她叫刘梅,是一家公司的会计。

陈大壮和刘梅都是一位叫邓强的朋友请来的,说是朋友,其实也是酒桌上认识的,没有深交。邓强是生意人,创办了一家食品公司。他与刘梅所在的公司有业务往来,经常找她结货款。前段时间,陈大壮给邓强的产品在报纸上做了个广告,版面还不小,所以邓强才请他吃饭。

满桌子人,他只认识邓强,其他人之前都未曾谋面。开席后,听说他是报社记者,大家争相向他敬酒。他仗着酒量大,来者不拒。可好汉难敌四手,不一会儿他就喝高了。饭局结束时,他喝得大醉。其他人纷纷出了包间各自四散而去,他却趴在桌子上怎么也挪不动步。

刘梅已出了包间,又恍然想起桌边还有个人,于是掉头回来。她轻拍两下陈大壮的后背,喊:“快醒醒!该回家了。”他睡意正浓,纹丝不动。刘梅只好连拖带拽把他弄到酒店门口,打了辆的士送他回家。路上陈大壮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搭在刘梅的肩上。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连忙抽回胳膊让师傅停车,口口声声说他一个人能回家。

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故作坚强,尤其是醉酒的男人。他不想让刘梅看到自己东倒西歪的丑态。刘梅让师傅继续开车,执意送他。他不再逞能。陈大壮虽然喝醉,但不糊涂,清楚回家怎么走。在他的带领下,的士终于停在他家楼下。

刘梅使出吃奶的劲儿扶着他来到家门口,住宅楼没有电梯,幸亏他家住二楼。他俩来到门口按响门铃,刘梅累得直喘粗气。门开了,穿粉色睡衣的慧芹被眼前一幕惊呆。她紧盯着刘梅,问:“你是谁?怎么和大壮在一起?你俩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嫂子,你想哪里去了!我和陈老师今天刚认识。他喝醉了。”刘梅嫣然一笑,讲明实情。慧芹将信将疑。陈大壮扶着门框,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还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意思是刘梅的话是真实的。慧芹没向刘梅道谢,也没让她进屋,连句客套话都没说,把陈大壮拽进屋后,便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慧芹疑心很重,第二天起床后,便审讯犯人似的询问陈大壮和刘梅到底做过什么。他右手举过头顶,发誓说什么事也没有做。她不相信,要来他的手机,翻看半天,也没找到确切的证据,只好作罢。

慧芹在盘城区农业局工作,吃罢早饭,她来到办公室,看见与自己对桌办公的小兰眼睛红红的,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兰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她当副局长的老公前天晚上喝醉酒与一名女下属在酒店开了房,被她抓了现行。慧芹安慰小兰一番,说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提出离婚,男人离了婚几乎毫发无伤,女人可就惨了。她还说若是离了,正好给那个狐狸精腾出地方。小兰边抹眼泪边点头。

小兰的情绪稳定下来。慧芹坐到电脑前,刚要写材料,猛然想起刘梅。她越想越不对劲儿,起身出了办公室,骑着电瓶车去了刘梅的公司。她问过陈大壮,知道刘梅在哪上班。她来到那家公司的财务部,冲进刘梅工作的白色格子间。

刘梅正在电脑前专心地核算财务报表。慧芹断喝一声,质问刘梅昨天晚上和陈大壮究竟做了什么。周围的格子间里都是刘梅的同事,刘梅无比尴尬,说这里是办公区,讓慧芹赶紧走。慧芹不依不饶,与刘梅发生争吵。两个人越吵声音越大,楼道上站满了围观的公司员工。财务总监闻讯赶来,才把慧芹劝走。

这件事陈大壮并不知晓,吃晚饭时,慧芹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他才知道实情。他素日从没冲慧芹发过火,这次实在气不过,端起饭桌上那盘吃了一半儿的红烧茄子摔在地板上。他一发飙,慧芹不吭声了。她知道冤枉了刘梅。

陈大壮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总想找机会向刘梅道歉。他本想去公司找刘梅,可慧芹那次去,已闹得满城风雨,他再去,只能越描越黑。尽管他是登门赔罪,可人言可畏,说不定给刘梅带去更大的麻烦。

这天早上,他急匆匆来到办公室。靠墙的黑色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脸上有络腮胡子的陌生男子。他以为男子是同事的朋友,进门后还冲男子友好地点了点头。对面的同事是个小伙子,他指了指男子,说:“陈主任,找你的。”陈大壮是经济部的副主任。他扭头看向男子,男子恶狼一般扑了过来。陈大壮毫无防备,惊得目瞪口呆。“你和刘梅是不是开了房?”男子长得五大三粗,他扯住陈大壮的衣领,大声叫喊。

陈大壮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若你俩是清白的,你老婆也不至于到我老婆的公司吵闹!”男子推搡他两下。他明白了,男子肯定是刘梅的老公。慧芹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家兴师问罪来了。那位同事连忙过来好言相劝。陈大壮鼓着腮帮子耐心解释,还拨通邓强的电话,让邓强作证。接听了邓强的电话,男子的火气才渐渐熄灭。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悻悻地离开。那位同事用异样的目光盯着陈大壮,说:“陈主任,婚外恋可是玩火啊!”“你胡说什么?压根没影的事!”他红着脸猛拍一下桌子。那位同事缩了缩脖子,回到座位上。

两个人第二次见面是三年后了,那次他也没机会向刘梅致歉。说是见面,其实陈大壮只是远远地望见了刘梅。

这是个空中悬挂着一轮上弦月的夜晚,广场上有消夏文艺晚会演出。慧芹还健在,身体很好。夜幕缓缓闭合,他俩溜达着到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看节目。演出开始了,女主持人一袭红色长裙,站在舞台中央。她脆亮甜美的声音在扩音设备的作用下,回荡在广场上空。她一阵妙语连珠地解说过后,第一个节目开演了。慧芹低声说:“刘梅长得真漂亮,要不当年我就怀疑你俩有一腿呢?”他此刻才看清女主持人原来是刘梅。她多才多艺,在舞台上婀娜多姿。“你整天疑神疑鬼,她老公差点揍我!”他狠瞪了慧芹一眼,慧芹嬉笑几声。接下来,刘梅再出现在舞台上,他都感到浑身一阵燥热,血流加快。

他和刘梅后来也有过一次见面,在商场里,二人走了个迎面,四周人太多,彼此只是说了句客套话,就走开了。

3

這次偶遇刘梅,陈大壮吃惊不小。看来她经常在这里跳广场舞,而且还是带领大家跳舞的。刘梅主动打招呼,还邀请他一起跳舞。他迟疑两秒,便鬼使神差地向跳舞的方阵走去。不过,他没有加入方队,而是站在旁边,自成一列。

他对跳舞一窍不通,像根电线杆似的垂手而立,只是偶尔摆摆臂,抬抬腿,做几个僵硬的动作。他瞅着刘梅蹦来跳去,脑间居然萌生出一个怪诞的念头,也不知道刘梅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她也单身,我俩就可以……他和慧芹虽然情深似海,可慧芹身上小毛病太多,所以他有时感到自己的婚姻不够完满。如果他俩能重新组建家庭,他将会和刘梅真心相爱,照顾她,呵护她,以此来弥补当年慧芹对她的诋毁。

天色已晚,广场上游逛的市民越来越少。刘梅关掉音响开关,音乐戛然而止。刘梅朝众人拍几下手,大家都停了下来。“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晚上七点集合。”她说完收拾起了音响,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散开了。

陈大壮没有立即走开,而是来到刘梅身边,想帮她搬运音响。长方体形状的黑色音响安放在一个小推拉车上,拖着就能走,不用他人帮忙。刘梅笑着说:“老陈,我是夕阳红舞蹈队队长,一个月后,区里组织广场舞比赛,人手不够,你明天再来跳舞吧,争取参加区里的比赛!”

他面露难色,说:“我可不敢参加比赛,我怕跳不好。”“放心吧,还有一个月呢,你能跳好的!”刘梅冲他莞尔一笑。他依然信心不足,可没再说什么。刘梅耐心地给他讲解起了跳广场舞的注意事项。

偌大的文化广场上影影绰绰,四周静下来,只是偶尔传出几声虫鸣。两个人近在咫尺,面对面站着。刘梅讲得仔细,他听得认真。夜风泠泠,刘梅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体香,一次次钻入他的鼻腔。他感到浑身有点不自在,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朦胧的月色下,他的目光每次与刘梅相遇,都会立即挪向别处,生怕碰撞出炙热的火花。

回家的路上,陈大壮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刘梅还和那个大胡子男子一起生活吗?若是她有老公,他可不敢越雷池一步。前几天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一名男性第三者被女方的老公在大街上暴揍一顿,网上还配有照片,那名第三者被打得惨不忍睹。他转念一想,假如他俩还是夫妻,既然人手不足,刘梅肯定抓她老公的差,可刚才当年那个体壮如牛的男子并未出现……这个福尔摩斯式的推理愈加让他想入非非。他决计找机会当面问问刘梅。如果她也是单身,他将开启自己的第二个火热的青春,和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第二天吃罢晚饭,他精心装扮一番,穿了件洁白的衬衣,换了双锃亮的皮鞋,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才出了门。他家离文化广场不远。他步行前往。

华灯初上,广场上喷泉的水柱冲至半空再落下来,硕大的圆形水花在城市灯火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亮,让人赏心悦目。场地上只来了五六个人,他们正凑在一起交谈着什么。他与几个人不熟悉,只好站在旁边东瞅西望。

刘梅拉着音响,从一个圆形花池边转过来。她身穿雪青色衬衣和象牙白裤子,显得愈加富有朝气。他快步迎过去,接过音响,又把音响调试好。几分钟后,人来得差不多了,悦耳的音乐响了起来。刘梅站在方队正前方,跟随音乐节拍喊道:“一、二、三,走!”大家在她的带动下跳起广场舞,这次她面向方队。陈大壮依然站在队伍一侧,他一个动作也不会做,依旧愣愣地充当观众。

跳了两遍,刘梅对大家的表现做了点评,随后她打开音乐,让队员们再次扭动腰身舞动手臂跳了起来。

陈大壮伸伸胳膊弯弯腿,动作极不标准。刘梅过来了,手把手教他做完广场舞第一节的分解动作,随后他动作缓慢地试着跳了起来。他边跳边自己喊着节拍,动作由慢到快。学完第一节,刘梅又过来教他第二节的动作要领。训练结束时,他已能把前两节的分解动作勉强做下来。

晚上回到家,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反复练习。再次到广场上跳舞的时候,前两节他已跳得比较连贯。刘梅看着他跳完,连连点头,还夸他学得快。随后,刘梅又教会他后面两节的动作。他浑身是劲儿,学得很投入。十几天后,他已能把整套广场舞一气呵成地跳完。

这些天,他和刘梅频繁接触,机会多多,可始终没有勇气询问她的家庭状况,有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还是把话咽进肚子。

他实在开不了口,舞蹈队的其他队员又不熟识,想打听一下,也没处问。他终于想到一个人,邓强。

吃过早饭,他给邓强打去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邓强喑哑的嗓音:“陈主任,有事吗?”打听刘梅的情况,在电话里不能讲,容易让邓强生疑,只能当面问。他呵呵一笑,说:“没什么事,很久没见面了,想和你一起吃饭,今天中午有空吗?”“有空。”邓强迟疑一下。随后,他俩约在一家叫“红灯笼”的饭馆吃午饭。

刚到十一点,陈大壮就赶往了“红灯笼”饭馆。他以前是那里的常客,退休后再没来过。饭馆门口挂着两个色泽鲜艳的红灯笼,显然刚换上去不久。身体丰腴的老板娘还认识他,说:“你好久没来了。”他咧嘴一笑,挑了位子坐下。正值炎炎夏日,墙角的立式空调喷着凉风。

邓强来了,他穿得很随意,短袖衬衫和休闲裤。一年多没见,邓强看似苍老许多,气色大不如从前。

邓强花钱没以往大方了,点菜专挑便宜的。尽管名义上是陈大壮请客,可结账时谁买单尚不确定。以前都是邓强请客,他俩一起吃飯陈大壮从没掏过钱。虽说他现在退休了,可报社的工作人员都是他以前的同事,有几个关键人物还是他带的徒弟。他还是有一定影响的,邓强为宣传产品当然不敢得罪他。

脚下生风的老板娘上来两个菜,鱼香肉丝和爆炒花蛤。邓强要了扎啤,二人边吃,边喝,边聊。邓强喝干一杯扎啤,说他前段时间公司经营困难,差点倒闭,现在好了,总算熬过去了。

邓强以前请人吃饭,喜欢讲排场,出手大方,想不到他也有穷困潦倒的时候。陈大壮假装不经意间提到十年前的那个饭局,大概饭局太多了,邓强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陈大壮说那次自己喝醉了,幸亏刘梅送他回家,不然他就在包间过夜了。邓强狡黠一笑,说即使刘梅不送你,服务员也会送你回家,哪有没人管的道理。陈大壮“唉”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刘梅现在怎么样,好久没她的消息了。他说话的语气又滑又腻,好像一条泥鳅,分明抓在了手里,却又从指缝里溜掉。这番话听上去可有可无,像是毫无用意地随口一提。

邓强叹息一声,讲述了刘梅的近况。她的老公叫冯三,以前做海鲜生意,后来赔了钱,开了个烟酒专卖店。他脾气暴躁,酗酒后经常对她家暴。她很要强,每次被暴打,都一声不响自己扛,在外面从不吱一声。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冯三不同意,她态度异常坚决。冯三打她,她摸起菜刀与他拼命。冯三只好同意离婚。他俩的女儿叫冯艳,儿子叫冯兵。冯三提出的条件很苛刻,冯兵跟着他,存款和房子都归他。为早日逃离魔窟,她答应了冯三的要求。房子没了,她只好和冯艳住进仅七十平的旧房子。两个人离婚后,冯三赌博输了钱,卖了房子还债。他又酒后打架砍伤了人,坐了牢。冯兵没人管,刘梅把他接过来一起生活。

陈大壮听完后胸口仿佛挂了个秤砣,心里沉甸甸的。慧芹去世后,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寒冬期,没想到刘梅也生活在朔风凛冽的冬季。

邓强讲完四下看了看,饭馆里座无虚席,大家都聊着各自的话题,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他举起玻璃杯,自顾自地把杯中的扎啤一口灌下去。陈大壮刚想再问点什么,邓强的警觉性很高,说:“老陈,你打听刘梅干什么,你俩现在都单身,莫不是……”“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随便问问。”他脸上飘过一团红晕。“你是不是想打刘梅的主意?如果需要,我给你俩牵线!”邓强笑嘻嘻地说。他被邓强猜透心思,羞得脸颊发烫。他想当面向刘梅表白,不想托人说媒,于是举起酒杯跟邓强碰出一个脆响,然后把扎啤喝干,赶紧岔开话题。

4

近两天,陈大壮心里极不平静,没想到脸上总是挂满微笑的刘梅,竟有如此悲切的遭遇。他暗下决心,要和刘梅结婚,让她开开心心地走完余生。

他在刘梅面前愈加殷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讨好刘梅。舞蹈队队员中不乏单身男士,也有喜欢刘梅的。他们瞧出了门道,刚来的这个老头在向刘梅示好。

他每天回家都坚持练习。十几天后,他的广场舞已跳得有模有样,虽说学得晚,可在所有队员中他跳得绝对不是最差的。刘梅把他编进方队,他不再是旁听生。

这天,天气格外闷热,树上的枝叶一动不动,路灯散发着旖旎的白光。队员们来到广场上跳起了广场舞,天太热,汗水很快便浸湿他们的衣衫。大家心烦气躁,劲头明显不足。

一声闷雷在天际边响起,一道闪电划亮漆黑的夜空,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狂风呼啸而来。不等刘梅发话,队员们便喊叫着逃离,广场上乱作一团。

陈大壮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十几米远。他恍然想起刘梅还要收拾音响,又转身跑了回来。广场上只剩下刘梅撑着一把折叠伞,用小推车拖着音响正要离开。“老陈,你怎么还没走?”她看到匆匆赶来的陈大壮。“我来帮你收拾东西。”“你没打伞,都淋湿了。”“这么点雨,没事!”他假装不屑地说。其实雨很大,他浑身已经湿透。

“老陈,你怎么走?”刘梅瞥他一眼。“跑回去呗!”他嬉笑两声。刘梅说:“那到家肯定淋成落汤鸡!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你开车来的?”他问。“嗯。”刘梅答应一声把雨伞往他这边挪了挪。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他心中暗喜,并没推辞。

刘梅带他来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奇瑞“球球”轿车旁边。她用车钥匙打开车门,刚要上车,陈大壮说:“雨太大了,我来开吧。”男人总想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刘梅没推让,把车钥匙递过去,转到车的另一侧,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他开着车行驶在马路上。雨越下越大,雨滴连成一道道长长的水线倾落而下。天气预报失了水准,这场雨来得非常突然,外出散步的市民没有任何防范,他们只能在暴雨中疯狂逃窜。

雨大风也大,雨刷吃力地来回刮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哗哗地淌。前方的能见度极低,他为展示自己高超的驾驶技术,把车开得飞快,几辆高档轿车接连被他甩在后面。前方是红灯,他没有注意,到近前了,才赶紧踩刹车。如果是他自己的车,肯定能刹住,可他对这辆“球球”的性能了解不够,刹车踩到底了,车依然向前行驶。他慌了神,慌忙拉手刹,刚才车速太快,在惯性的作用下,轿车仍旧没停下。

砰的一声,“球球”撞在前方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本想表现一下,结果弄巧成拙。追尾!他负全责。刘梅傻眼了,张了张嘴巴,一个字也没说。

前面那辆轿车的司机下来了,是名年轻男子,他撑开一把黑色雨伞走过来。雨伞落得很低,遮住了他的脸。他没有冲陈大壮大喊大叫,而是猫着腰先查看自己轿车的损伤情况。别看是辆旧车,还是廉价的“球球”,刘梅也挺心疼。她撑开伞下了车,仔细查看车损情况。

男子查看完毕,敲了敲车窗玻璃,喊道:“下车!”陈大壮下了车。他没有伞,任由雨水浇在身上。“怎么不刹车?”男子非常恼火。他说:“踩刹车了,没刹住。”男子声嘶力竭地说:“我这可是刚买的本田雅阁,报警,还是私了?”“随便!反正有保险公司。”他瞄一眼刘梅,毫不示弱。“还是私了吧。”刘梅忙不迭地说。他说:“等雨停了,我明天给你修车。”“明天?我到哪里找你?到4S店修车,至少一千元,你们给我钱,我去修。”男子说。刘梅说:“一千元太多!五百吧。”男子大喊:“不行,五百元到修车点也修不好!”“不就是一千元吗?给你钱!”陈大壮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别看他每晚来跳广场舞,实则是谈情说爱。他是过来人,当然知道谈情说爱缺什么也不能缺钞票,因此他每天都带两千元现金备用。

他刚要取钱,刘梅伸手拦住他,说:“八百元,中不?”男子说:“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开车技术差,眼花,反应还慢,连红灯都看不见。我的车到4S店少了一千元肯定修不好。”陈大壮也心疼钱,但当刘梅的面必须假装不差钱。他把手伸进钱包点了十张百元钞票,抹了一把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向前两步,把钱递了过去。男子一手撑伞,一手接钱。男子的指尖刚触及到钞票,陈大壮倏地把钱抽了回来。

男子也触电一般把手缩回来。他惊叫一声:“爸,怎么是你?”“罗东,刚才听着就是你的声音,雨太大,睁不开眼,没细看,果然是你。这就好办了,都是一家人,各修各的车吧。”陈大壮乐了。

罗东连声说好。刘梅惊呆了,说:“老陈,这是你儿子?”他说:“我女婿。”刘梅伸长脖子“哦”了一声。“爸,大晚上的,你俩这是干什么去了?”罗东的目光落在刘梅身上。“这位是舞蹈队的刘队长,近些天我每到晚上都跳广场舞,这不下雨了吗?她送我回家。”他说完指了指刘梅。大家平时都喊刘梅刘队长,他之所以也这样介绍刘梅,是让罗东别想多了。

“雨太大,我们赶紧走吧。”罗东话音刚落,又是砰的一声,一辆白色轿车从后面撞到“球球”上。三个人连忙来到车尾处查看。后面的车是辆“别克”。“球球”腹背受敌,遭到前后夹击,变成了包子形状。刘梅心疼极了。

陈大壮敲了敲后面那辆车的挡风玻璃,车上下来一个身材细瘦的姑娘。她吓坏了,说:“已经变绿灯了,你们的车怎么还不走,”见对方是位姑娘,陈大壮来劲了,喊道:“你撞了我们的车,私了,还是报警?”罗东说:“私了吧,你给人家车主一千块钱,然后各走各的。”刘梅说:“各修各的车更方便。”姑娘说:“一千块太多了,八百吧。”刘梅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陈大壮。他说:“雨下得这么大,我们还淋着雨,那就八百元吧。”姑娘说:“我没带现金,微信转账吧。咱俩加一下微信。”刘梅说:“到车上扫码加好友。”她俩上了后面那辆白车。

罗东说:“爸,我送你回家吧。”“不用,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走吧。”陈大壮摆了摆手。罗东缩着脖子跑到车边,收起伞,上了车。陈大壮早已被雨水浇透,他也回到那辆“球球”上。

刘梅回来了。“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开车回来。我认识一个修车的,能修好車,还省钱。”陈大壮开着车继续向前行驶,雨似乎比刚才小了,车速也慢了许多。“那可辛苦你了。”刘梅正为修车犯愁。“这有什么辛苦的,修车的又不是我。”“我加你微信,把刚才那位姑娘转我的钱转给你吧。”他老早就想加刘梅的微信,正愁没有机会。“加微信可以,转钱就免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调出微信二维码,把手机伸过去,刘梅扫了一下,他俩成了微信好友。刘梅转账八百元。他没有领取,说钱的事儿修完车再说。

陈大壮送完刘梅,回到家正在换身上的湿衣服,手机响了,雨帘打来的。他急忙接听。雨帘扯着嗓子喊:“爸,听罗东说,你和一位老太太在同一辆车上,还撞了罗东的车,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正在换衣服。虽说是夏季,可夜间气温较低,雨还在下,他赤着背,冻得直打哆嗦。“我跟罗东说了,我俩是跳广场舞认识的,真的没有什么。”他把手机切换到免提状态,匆忙穿上一件长袖T恤。他没说出喜欢刘梅的事儿,想等刘梅同意了,他俩的事儿板上钉钉了,再向雨帘夫妇摊牌。

“爸,您都一大把年纪了,别再找老伴了,二手婚姻是家庭矛盾的祸根。”雨帘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他心中不悦,自己和刘梅还没怎么着呢,雨帘已把路堵死了,若是如实相告,她准会冒雨找上门来。

挂掉电话,他倒背着手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压抑的心情才有所缓解。他有退休金,经济独立,腿长在自己身上,他想做什么岂是女儿女婿管得了的。他心里终于释然了。

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修车的,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讨刘梅欢心。第二天已是雨过天晴,他开着那辆伤痕累累的“球球”,在城区转来转去,每看到一个汽车维修点,都停下车询问修车价格。货比三家,他终于在一个位置较偏僻的维修点问到最低价,五百元,把车修好。其他修车点的报价都是六七百元,有一家居然要八百元。这辆破车到二手车市场都卖不了八百元,若是花八百元修车,那才是冤大头呢。

维修人员说两天后才能把车修好。他说没问题,在路边打了辆的士往家赶。再有几天就广场舞比赛了,他想回家再练习几遍。到家后他给刘梅发了信息:“车两天后修好。”刘梅回复:“花了多少钱?快把转你的钱领了。”他回复:“不用。两百元,很少。”刘梅回复:“你那位朋友真给面子。”他回复:“都是老朋友了,本来不收钱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才塞给他两百块钱。”他为了撑面子,撒谎张口就来,脸皮厚得堪比城墙。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他把车开了回来。还真别说,那个修车师傅的技术真不错,烤漆的部位熠熠放光,简直跟新车一样。他和刘梅接通微信语音聊天,说车修好了,问刘梅在哪儿。刘梅说在家。他说马上把车送过去。

他开着车来到刘梅的住宅小区,门口没挡杆,“球球”轿车驶了进去。那晚下着雨,他没有看清小区的状况,现在一目了然了。正如邓强所言,这个小区是二十年前建的。绿化带里的花草都是已经淘汰的品种,因缺少修剪,那些葳蕤的花草如脱缰的野马杂乱无章地疯长。道路不仅狭窄,路面还受损严重,宽窄不一的裂缝随处可见。

陈大壮开着车来到刘梅家的楼下,刘梅已在候着了。他从车上下来,刘梅冲他招招手,连声道谢。她歪着脑袋绕车转了一周,啧啧地说:“修车技术真不错,一点儿都看不出撞过。”他讪笑着说:“我朋友修车二十多年了,技术当然过硬。车放这里了,我先回去。”刘梅说:“既然来了,到家里坐坐吧。”他求之不得,连句谦让的话也没说。

刘梅家在五楼,是冬冷夏热的顶层。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小区的楼房都是老式建筑,楼道格外狭窄,光线也晦暗。这和陈大壮的房子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房子是当前最流行的户型之一,前几年他卖了旧房子刚买的,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都怪慧芹没福分享用,住进新房子还没一年,就查出了要命的病。

房子又旧又小,空间逼仄。刘梅面露窘态,说:“老房子了,条件差,让你见笑了。”陈大壮并不在意房子大小。房子是小了些,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他坐在陈旧的布艺沙发上。刘梅泡了茶,放在他面前。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两个人隔着半米远的距离。尽管都是过来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二人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老陈,喝茶。”刘梅率先开腔。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太烫,又放下。“老陈,听说你家嫂子过世了?”很显然,刘梅知道陈大壮的情况。他叹息一声,点两下头。“你家嫂子多好的一个人呀,说走就走了,真是太可惜了。”当年慧芹没少对刘梅恶语中伤,事情过去十多年了,慧芹已离世,刘梅早已不放在心上。“她得了难治的病,受够了罪,花了大把的钱,还是走了。”他说完垂下头。

“一个人过日子挺难的,就……没想着再找个老伴儿?”刘梅回头瞄了眼窗外。这是个试探性的敏感问题,陈大壮心跳陡然加速,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回答。“也想过……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他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二婚就像买二手车,如果不是知根知底,很容易上当受骗。”刘梅说。“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明知故问。“我俩合不来,分了。”劉梅并没提起她遭受家暴的事儿。

两个人不再说话,都垂着头像是有心事。现在已经很明朗了,刘梅转着弯儿在向陈大壮示爱。他真想说今后咱俩在一起吧,但这句让他心动不已的话绕着舌尖转了两个圈,还是滑向舌根儿又掉进肚子。毕竟两个人密切交往的时间只有二十多天,如果现在就确定恋爱关系,那也太冒昧太仓促了。谈情说爱的最高境界是每时每刻都要矜持一点儿,如果急于求成就会适得其反,还可能留下笑柄,这个道理他懂。

陈大壮知道他俩的事儿只是时间问题,他想把话题引到广场舞上,不等他开口,屋外传来钥匙开门锁的响声。门开了,一个穿花青色工作装的女子打开门进了屋。他连忙起身,刘梅介绍说:“我女儿冯艳,酒店的领班,昨天值夜班,今天休息。”“你女儿……”不等他把话说完,冯艳尖叫一声:“妈,这个老头是谁呀?”刘梅笑着说:“是你陈伯伯,舞蹈队的,我的车就是他找人修的,今天送车来了。”“妈,我可不许你找老伴!”冯艳用怪异的目光打量陈大壮几眼,扭身进了卧室,还故意把门摔得山响。场面挺尴尬的,刘梅红着脸说:“你看这孩子,都被我惯坏了。”他说了声没啥,连忙告辞。刘梅追到门外想开车送他,他说打车走。

5

再过两天就要比赛了,舞蹈队的训练愈加刻苦,队员们不仅晚上跳广场舞,早晨也集结排练。这天早上训练结束后,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陈大壮和刘梅。刘梅看他一眼,说:“你多久没理发了?看你的头发又长又乱,像刺猬似的,马上要比赛了,今天去理理发吧。”“好的,吃了早饭就去。”他挠了下蓬乱的头发。“商业街上有个叫‘一剪梅的理发馆,我儿子开的,他的理发技术棒得很,到他店里理吧。”刘梅笑着说。他连忙说好。“待会儿我给小兵打个电话,让他给你理得仔细点。”刘梅说。“不用,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没那么讲究。”他暗自高兴。

吃过早饭,陈大壮美滋滋地骑着电瓶车来到商业街上。自从和刘梅相遇后,他生命的冬天里终于暖意融融,仿佛阳光照进了他冰冷的心田。他找到“一剪梅”理发馆,推开那扇张贴着长条宣传纸的玻璃门,进了屋。时间尚早,店里没其他顾客。店面不算大,二十平方米左右。一个长沙发、两个转椅和靠墙的长条桌,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一个身体干瘦的小伙子笑呵呵迎过来:“大伯,您理发吗?”“理发。”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并未说是刘梅介绍自己来的。

小伙子就是冯兵,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色T恤衫,前面是NBA球星“加内特”的头像,下身穿一条膝盖上有个破洞的牛仔裤。他这身打扮,陈大壮很看不惯。冯兵的头发极有特点,后面剪得非常短,头皮都露了出来,前面的头发却特别长,若不是梳向一侧,而是自然下垂,发梢必定能触及鼻尖。

冯兵招呼他坐在水盆前,调试好热水器的水温,开始给他洗头。温度适宜的热水缓缓淌下来,冯兵的手指在陈大壮的头上抓来抓去,他感到舒适极了。冯兵在他的头发上抹了洗发液,再次搓来搓去,白色泡沫沾满头发。温热的水流淌下来,冯兵的手指在他斑白的头发间来回穿行,直到把泡沫彻底冲洗干净,才递了块毛巾过来。他接过毛巾擦拭掉头发上的水珠。

陈大壮坐在镜子前的转椅上,冯兵把一块硕大的白色布巾围在他的胸前,再系在他的脖子后面。冯兵拿起剪刀,随着一阵节奏感极强的“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的头发一截一截地落在地板上。剪了片刻,冯兵又换成电推子,理掉四周的长发。

手机骤然响起来,是周杰伦的《双截棍》。冯兵说了声稍等,然后摸出手机,说:“妈,我正给顾客理发呢……”陈大壮知道是刘梅打来的,她肯定是想让冯兵关照一下自己。刘梅对他如此关心体贴,他感到心头一热。

母子俩在电话里聊了没几句,冯兵就尖叫起来。“他就是那个姓陈的老头啊!”冯兵挂掉电话,一把扯去陈大壮胸前的白色布巾,说,“你叫陈大壮,对吗?”他“嗯”了一声。冯兵愤愤地说:“我听我姐说了,你想和我妈谈对象。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谈什么恋爱?你这种人我不会给你理发,你走吧。”

陈大壮面对着镜子,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且只理了一半,左边头发较短,右边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他的发型呈阶梯状,不伦不类,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绝对百分之百。“你给我理完了我再走。”陈大壮坐在另一张转椅上。“我不会给你理的,你走吧!”冯兵说。“我出双倍的价钱还不行吗?”陈大壮急眼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行!”冯兵在刷手机,他的语气很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

热恋中的男人,对自己的形象和外表看得分外重要。陈大壮年龄大了,亦是如此。他摸起桌上的一把剪刀,说:“你不给我理,我自己剪。”他想照着镜子把一侧的长发剪短一点儿。“不准你用我的剪刀,我不想看见你!”冯兵一把夺走剪刀,还猛拽了他一把。“我和你妈是跳广场舞认识的,我们就要参加比赛了。你给我把头发理完,我再走吧。”陈大壮红着脸,想做最后的尝试。“别做梦了,赶紧走吧!”冯兵背过身去,不再理会陈大壮。

陳大壮只好出了门。他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推着电瓶车在大街上东瞅瞅西看看,想再找一家理发馆。他一直走到大街的尽头,仍一无所获。街上的行人密密匝匝,他们都看怪物似的瞅向陈大壮。他羞愧难当,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把电动车停在一家卖衣帽的商店门前,一头扑进商店。售货员看他一眼,想笑,又憋住。他挑了一顶灰色带帽檐的帽子戴在头上,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了地。

他付了款,终于仰起头从商店里出来,骑上电瓶车继续找理发馆。他在大街的拐角处看到一个叫“迷你”的理发馆。他放好电瓶车,进了屋,还好,没其他顾客。他摘下帽子。眉心有颗美人痣的女理发师叫喊一声:“你的头发怎么这个样子?”他红着脸坐在椅子上没吱声。女理发师说:“先洗洗头吧。”“洗过了,直接理就行。”理发师在他胸前系了一块浅黄色布巾。“已经理了一半,是不是按半价收费?”他没忘记讨价还价。“二十块钱,一分也不少。”理发师把手里的剪刀放到桌子上。他连忙说:“好吧,赶紧理。”理完发,来到大街上,陈大壮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从冯兵刚才的表现看,他不同意自己和刘梅搞对象,雨帘也不同意自己找老伴,他俩的子女都持反对意见,这必定是两个人进一步交往的最大障碍。

皎洁的月光与城市的灯火交汇在一起,盘城的大街小巷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陈大壮出现在广场上的时候,刘梅笑眯眯地说:“你的发型真好看,小兵的技术还不错吧。”看来冯兵并没把实情告诉刘梅。他也不想把这事儿讲出来,如果他和冯兵都缄口不言,这件事就成了永久的秘密。“不错。真的不错。”他干笑两声。

6

盘城区广场舞比赛那天,所有舞蹈队队员都统一了服装,上身是粉色短袖T恤,下身是紧身白色裤子。大家还都化了妆,看上去精神饱满。他们在广场上集结完毕,乘大巴车来到比赛地点。

原来参加比赛的不只是老年人舞蹈队,也有学生、公司员工、医护人员、机关干部、教师等组成的参赛队。刘梅的夕阳红舞蹈队是第三个出场的。队员们平时训练非常刻苦,有付出就有回报,他们上场后表现抢眼,得到评委们的一致认可,最终获得全区第二名。社区给他们定的目标是前五名。队员们载歌载舞,欣喜异常。

比赛完成后,到了晚上仍有队员到广场上跳舞,不过比较随便。也许来得晚些,也许提前离场,去留随意,都是自愿的。刘梅有时来,有时不来,她来不来并不影响其他人跳舞。不过,只要刘梅到广场上跳舞,都会提前给陈大壮发个信息,随后二人一起出现在广场上。

两个人经常在公园约会,交往日渐频繁。他俩经常互发信息或是通电话,越聊越热乎,越聊感情越深。陈大壮有时主动约刘梅一起吃饭、逛街。他生日这天,一早就给刘梅发了信息,约她晚上到家里吃饭。交往这么久,刘梅一直没到陈大壮的家里。她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为迎接刘梅的到来,陈大壮把家里精心收拾一番。刘梅一进门就啧啧地赞叹不已。他的房子比刘梅家的大多了,宽敞也亮堂。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半个下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还翻出一瓶十年前的红酒,刘梅谦让说:“不喝酒了吧。”“喝点。”他说完就用备好的开瓶器把红酒打开了。

两个人边喝边聊,居然把一瓶红酒喝光了。吃完饭,陈大壮打开电视机,正播放着韩剧,老年人喜欢看的那种类型,屏幕上一个老太太正抹着眼泪向一对年轻男女诉说着什么。

二人坐在长条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聊着聊着,在酒精的作用下,陈大壮抓住了刘梅的一只手。刘梅下意识地向他这边靠了靠,他揽住刘梅的后腰,刘梅又向他这边挪了挪。他搂着刘梅的胳膊稍一用力,刘梅顺势倒进他的怀里。他用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两个人说起悄悄话。

他俩聊了一会儿,刘梅眼里淌下两行泪水,断断续续讲述起了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冯三喝醉酒把她打伤。第二天一早她一个人拄着拐杖到医院疗伤,刚到医院门口便远远望见陈大壮正背着慧芹向门诊楼走去。那一刻她就想如果自己也能找一个像陈大壮这样的男人,那该多么幸福啊!后来,她打听到慧芹去世,于是下定决心和冯三离了婚。前些天,刘梅正琢磨着广场舞比赛结束后就打听陈大壮的联系方式,真凑巧,那天晚上她在广场上看到了陈大壮,就主动打了声招呼。

刘梅若有所思地说:“老陈,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咱俩结婚吧,开启我俩的新生活。”陈大壮抚摸着刘梅斑白的头发。“怕是孩子们不同意,我们要先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刘梅叹息一声。“好吧,明天我就找雨帘谈谈。”他说。

刘梅又介绍了她家的情况,冯艳去年刚结婚,女婿赵辉是石油设备公司的营销员,天天出差。冯艳所在的酒店离家近,经常回家吃饭。冯兵刚谈了个女朋友,过几天要到家里来。等冯兵订了婚,她就跟冯艳姐弟俩说这件事。陈大壮听完缓缓地把刻满细纹的脸紧贴在刘梅的额头上。

7

冯兵要带女友白小玲到家里来,刘梅和冯艳老早就着手准备了。为节省开支,母女俩买来乳胶漆,自己动手把家里的墙壁涂刷一遍,还买来两盆青翠欲滴的富贵竹,门口一侧和客厅各放一盆。真别说,两盆花草往屋里一摆,家里便生机盎然了。茶几、电视柜、沙发套、窗帘都用了二十多年了,刘梅狠了狠心全换了新的。里里外外收拾完毕,刘梅挨个房间看了又看。她回到客厅挓挲着双臂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儿,洋洋自得地说:“这一收拾啊,房子跟新的一样。白小玲来了一定很满意。”冯艳乐呵呵地说:“妈,看把你美的。为讨未来的儿媳妇欢心,这次可下血本了。”

刘梅还特意到商场买了新衣服,是一件淡紫色套装,标价七百多元,她砍了半天价,人家一分钱也不降,最终还是忍痛买了下来。她还为白小玲准备了一个一万零一元的红包,这是有讲究的,寓意万里挑一。

天刚蒙蒙亮,刘梅一睁眼就拿着扫帚来到楼下,把楼前的路面清扫一遍。冯兵的婚事一直是刘梅最大的心病,尽管白小玲对她家的情况已有所了解,可她还是担心白小玲对她的家庭状况提出异议。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不等白小玲和冯兵在楼下现身,打扮得光鲜照人的刘梅和冯艳已在楼门前严阵以待。冯兵昨晚住在理发馆。白小玲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她住在公司的职工宿舍。冯兵开车接上她就往家里来。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来,开车的是冯兵,车是去年买的。刘梅和冯艳笑眯眯地在路边垂手而立。车刚停稳,刘梅就跑过去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个女孩从车上下来了,瓜子脸,苗条身材,嘴角微翘,神情冷傲,身穿橘红色短裙和米色外套。

她就是白小玲。冯兵也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上了楼,进了屋。冯兵牵住白小玲的手,让她坐沙发上,白小玲说先转转看看。她扫了几眼客厅,又挨个房间转了转。刘梅第一眼看见白小玲,就感到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白小玲看到刘梅时,也是愣了一下。这个细节,刘梅注意到了。

白小玲慢悠悠地回到客厅。“小玲,我妈给你准备了红包。”冯兵冲她摆了摆手。她沉着脸说:“这么小的房子,能住开吗?”刘梅连忙说:“能住开,能住开。”“要住你们住,我可不在这里住!”白小玲噘起嘴巴。冯兵说:“小玲,你咋说话呢?”白小玲哼了一声。“小玲,你第一次来,这是阿姨给你准备的红包,拿着。”刘梅把手伸进套装的口袋,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过去。

白小玲并未理会那个红包,娇嗔道:“你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妈说了,若是不买新房子,我是不会跟冯兵结婚的!”她说完向门口走去。这一瞬间,刘梅想起来了,白小玲就是撞了自己车的那位姑娘。“小玲,吃了饭再走。”她伸手拉了白小玲一把。“原来是你……你就是那辆‘球球的车主吧,就你那辆破车,还讹了我八百块钱。真够狠的。”白小玲猛地扭头看一眼刘梅。刘梅一把没拉住,她打开房门下了楼。冯艳大声喊道:“小兵,快把小玲叫回来。”冯兵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刘梅和冯艳也来到楼下,白小玲已经坐在驾驶室的座位上掉转了车头。她虽然也有轿车,可这辆车的钥匙她和冯兵每人一把。冯兵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车里,轿车喷出一股刺鼻的黑烟驶走了。刘梅怔怔望着黑色轿车在视线里消失,长长地叹息一声。

母女俩心情沮丧地回了家。刘梅两手抱头,蜷缩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样子像极了一只河虾。冯艳劝慰道:“妈,你别难过。”“小艳,把厨房里的鱼、肉和虾,放进冰箱,搁久了就不新鲜了。”刘梅缓缓抬起头。“等等吧,说不定小兵能把小玲找回来呢。”“小玲要是能回来就好了。”刘梅把攥在手里的红包重新塞到口袋里。

母女俩坐立不安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冯兵给冯艳打来电话,说白小玲回了家,不来吃午饭了。刘梅想到有白小玲的微信,微信名好像叫白莲花。她赶紧打开微信,给头像是一束鲜花的白小玲发了信息:“小玲,房子的事你放心,我們一定买。”她又读一遍,点击发送,可发送失败了。白小玲已删除刘梅好友,究竟是那晚上转完钱删的,还是刚才删的,不得而知。

刘梅脸色铁青,说:“把厨房里的鱼、肉、虾都放冰箱吧。”冯艳起身去了厨房。刘梅起身去了卧室,把身上的淡紫色套装换下来,放进衣橱。

不一会儿,冯兵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和白小玲分手。之前他俩已经谈妥,先租房子住,有了积蓄再买房。可白小玲受了她妈的撺掇,又改变主意。刘梅说:“小兵,你真心喜欢白小玲吗?”“当然喜欢了。”冯兵说。他买车的钱都是借的,知道家里买不起房子。刘梅说:“能找到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俩不能分手!”冯艳点一下头表示同意。冯兵没吭声。

刘梅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她还有点钱,十万元,再借借,先把首付款交了。她有退休金,冯兵的理发馆一年也能赚几万,按揭贷款把房子买了,再慢慢还贷。

冯艳和冯兵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也只能这样了,可到哪里借钱呢?这是关键问题。刘梅瞅一眼冯艳。“我回去跟赵辉商量一下,先凑三十万元。”冯艳心领神会。

白小玲这一闹腾,刘梅一点儿心情也没有。她与陈大壮的事也只能过几天再和姐弟俩说。

8

那晚,陈大壮和刘梅彼此敞开心扉聊完后,他激动不已。第二天一早就给雨帘打电话,说:“我有事跟你讲,你回来一趟。”“在电话里说吧,我忙。”雨帘在银行工作,她和一位客户约好办理贷款业务,抽不开身。他说:“这事必须当面讲。”雨帘说:“中午下了班回去吧。”为讨好雨帘,他特意做了她爱吃的炖鲫鱼。

中午十二点,雨帘来了,进门就问:“爸,到底是什么事?”陳大壮已把做好的饭菜摆放到桌上。他酝酿一番情绪,说:“雨帘,你妈走了都两年多,我一个人挺孤单的,生病也没人照顾……”他想先做好铺垫,再谈关键问题。雨帘明白过来,说:“你想找个老伴对吗?你若是觉得孤单,就搬我家住。”他说:“你们小两口儿的家,我不想掺和,住久了,你非赶我走不可。”

雨帘不再吭声。陈大壮去她家住过,可住到第三天罗东就有意见了。毕竟是两个人的生活空间,再多一个人,就不方便了,说话做事都得掂量一下。有一次,晚上小两口上床后刚想亲热一下,屋外传来“啪嗒啪嗒”声,他睡不着觉穿着拖鞋来回走动,结果一走就是大半个小时。他俩的兴致荡然无存,只好睡觉。

“爸,我俩坚决不同意你再找老伴!”雨帘说。“我找定了!”他寸步不让。雨帘冷笑一声,说:“你想找跟罗东追尾的那个老太太吧?”他说:“是的。”雨帘沉下脸,说:“我打听过了,她儿子还单身,连房子都没有。她勾引你的动机很明显……”他断喝一声:“住口!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雨帘见他额头上鼓起青筋,连忙降低嗓门:“她看中的是你的财产,你别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俩是真心相爱!”他抬脚把一个木凳踢出一米多远。雨帘降低少许声音,说:“她是想找个提款机为儿子买房结婚。你们这个年龄的人能有真正的爱情吗?”

陈大壮喘几口粗气,说:“我有多少财产值得刘梅骗?”雨帘说:“跳舞的老头儿那么多,她为什么偏找你?还不是她的退休金没你多!可能她打听到了什么,看来她早有预谋……”他不耐烦了,说:“她又能打听到什么?”雨帘说:“她也许打听到咱家郊区有几间老宅。罗东托人问了,那块地皮马上要开发,咱家的老宅若是拆迁,补偿金至少一百万元。”

陈大壮冷笑一声:“雨帘,你想钱想疯了吧。那个小院,破屋烂墙的,别说一百多万,十万元怕是也没人要。”雨帘说:“爸,你这是老思维了,有些处在重点位置的房子,拆迁补偿款上千万元呢。黄金地段可是寸土寸金!”父女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吵了半天也没达成一致的意见。

红烧鲫鱼都凉透了,两个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我的事我做主,你不同意,我也要和刘梅在一起!吃饭,不谈了!”陈大壮坐在餐桌边拿起筷子。“不吃了,没时间了!”雨帘一摔门出去了。

陈大壮知道,只要雨帘不同意,他和刘梅的事就会泡汤。他愁眉不展,整个下午一直思量着怎样说服雨帘。

天色暗了下来。陈大壮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外面传来门铃声。他忙去开门,罗东和雨帘来了。中午时还怒气冲冲的雨帘,已变得心平气和。她斜背着白色小包,满脸含笑,罗东也是笑容满面。

陈大壮开了门,坐在沙发上,不吭一声。罗东身体前倾,说:“爸,您的事我听说了,我俩并不反对您找老伴,还不是怕您被骗吗?”陈大壮抬头瞪罗东一眼。“爸,刘梅很有可能冲着您的老宅来的。我找知情人打听过了,如果真的拆迁,老宅的赔偿款两百万元都不止。”罗东的腰弯成了直角,嘴巴几乎凑到了陈大壮的鼻尖上。陈大壮愤愤地说:“刘梅绝对不是贪图我的财产!”雨帘说:“爸,现在我俩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被刘梅迷住了,只信她的话!”陈大壮把头别向一侧,不再理会雨帘二人。“爸,您可以和刘梅在一起,不过要答应我两个条件。”雨帘干笑几声。

陈大壮眼睛一亮,说:“什么条件?”雨帘说:“把咱家的老宅过户到我的名下,老宅的所有权还是您的,但名义上是我的。”“亏你能想得出来!好吧,我同意。”他明白过来。罗东往前凑了凑,说:“爸,您现在住的房子,还有退休金和存款,你俩若是结了婚,这些财产就都有她的份儿。你俩可以在一起生活,但不能领结婚证。”

陈大壮眼睛瞪得溜圆,说:“不办结婚手续,那叫结婚吗?”雨帘说:“现在单身老人在一起生活大都是走婚的形式,不领证,只在一起生活,就是解解闷儿。等爬不动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就由各自的儿女照顾。”第一个条件可以不必跟刘梅说,第二个条件有些难开口。小两口儿已经让了步,况且二人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仔细想想,结婚证不过是个形式,只要我俩真心相爱,领不领证并不重要。

陈大壮暂时答应下来,雨帘夫妇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当即拨打刘梅的电话。刘梅却把电话挂了,随后发来信息:“小兵在家,不方便接听。”他回复:“咱俩的事儿,我和女儿谈妥了,你那边怎么样?”刘梅回复:“还没和孩子们谈。”他回复:“抓紧。”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给刘梅发信息,问她谈好没有,刘梅都回复说没有。

9

这天上午,陈大壮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听后,是个年轻女子,嗓音甜甜的。“您是陈伯伯吗?”声音有点熟,可又听不出是谁。“我是陈大壮,你是谁?”他说。女子说:“陈伯伯,我是冯艳。”陈大壮倏地站了起来。必定是刘梅做通了冯艳的工作,不然她怎么会主动打来电话,还喊他陈伯伯。他说:“冯艳啊,你有什么事吗?”冯艳说:“我想跟您见一面,您现在有空吗?”他连说三个“有”。冯艳说:“咱俩到‘一家亲茶馆见面吧。”他又连说三个“好”。他和刘梅到那个茶馆喝过茶,离他家不远。

陈大壮收拾一番,快步下了楼,开着轿车驶出小区,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家亲”茶馆门口。茶馆位于较偏僻的一条街上,他停好车,推门进了茶馆。这个时间店里没其他顾客,冯艳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条桌边。她站起身连忙打招呼,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冯艳对面。冯艳已点了茶水,给陈大壮倒了一杯,是碧螺春。

冯艳直奔主题,说:“您是不是想和我妈结婚?”陈大壮猛点两下头。“陈伯伯,你俩在一起生活,倒是件好事。不过,你俩结婚可以,但要答应我妈一个条件,她不好意思向您开口,就让我跟您说。”冯艳说完端起白瓷小碗,啜了口茶。

又是一个条件。陈大壮心里咯噔一下,眉间的笑意瞬间消失。“举办婚礼男方都要向女方交彩礼。這是多年的习俗了,您和我妈虽说年龄大了,但必须交彩礼。”冯艳说完目光瞥向窗外。彩礼的事刘梅从没提起过。“多少钱?”他愣住了。“三十万元!”冯艳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这么多啊!你妈知道这事吗?”他倒吸一口凉气。“知道,你可以给她打电话。”冯艳抿嘴一笑。

陈大壮当即给刘梅拨打电话,通了,他说:“彩礼的事……你知道吗?”刘梅说:“知道……”“这事……你咋不早说……”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冷不丁冒出三十万元的彩礼,可怎么办啊!刘梅说:“临时遇到了难处……也是没办法……”冯艳在场,有些话不好说,他只好约刘梅见一面,地点是公园里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旁边的连椅上。

挂了电话,陈大壮向冯艳告辞,起身出了茶馆,开着车向公园驶去。他在马路边停下车,来到高大的银杏树下,忐忑不安地坐在长条椅子上。刘梅还没出现。

他脑子里好像有个蚂蜂窝,乱哄哄的,难道真如雨帘所说,刘梅与自己结婚是另有所图?他回想一遍刘梅近些天的所作所为,怎么看她也不是工于心计的骗子。

几分钟后,刘梅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不等她坐下,陈大壮就问:“三十万元的彩礼是怎么回事?”刘梅坐在椅子上讲起事情经过。

赵辉的一个朋友前不久创办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前景很好,赵辉头脑一热,没和冯艳打招呼,就取走家里的存款入了股。这样一来,刘梅的购房计划落了空。

那天,陈大壮发来信息,刘梅便把他俩的事说给姐弟俩听。二人开始不同意,他俩目睹了冯三的家暴行为,已经吓破胆。刘梅讲完陈大壮背着慧芹去医院的情况,冯艳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他俩可以结婚,但必须交三十万元的彩礼,这样买房的首付款就有着落了。刘梅坚决不同意,还说这事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冯兵赞同冯艳的意见。冯艳说:“妈,你开不了口,我去说!举办婚礼哪有不交彩礼的道理?当初赵辉家不也交了彩礼吗?”刘梅还是不松口。冯艳不由分说拿走刘梅的手机,查看了陈大壮的手机号码,当即拨打了电话。事已至此,刘梅也不再说什么。

刘梅讲述完事情经过,陈大壮沉思片刻,说:“行!三十万元,没问题!我这就回去准备钱。”“老陈,你放心,这三十万元算我借的,我会还你的。”刘梅面露羞愧之色。“以后我俩就是一家人了,哪有什么借不借的。”他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回家的路上,他边开车边给雨帘打电话,让她和罗东抽空回家一趟,商谈老宅过户的问题。雨帘爽快地答应下来。

傍晚,雨帘夫妇下班后到商场买了两盒蛋白粉,来到陈大壮的住处。雨帘笑眯眯地说:“爸,您可想通了,咱们什么时候办理过户手续呀?”“我不能白白地把老宅过户给你。虽说咱俩是父女,将来我所有的家产都是你的,但咱俩也要分个你我。”他坐在沙发上,假装不悦。雨帘笑道:“爸,您说得在理,老宅什么时候都是您的,只是在我的名下。”“过户可以,你得给我十万元的押金,老宅不是能值一百万吗?十万不多!”他说完不再理会雨帘。

雨帘扭头瞄了眼罗东,罗东呵呵一笑,当即向陈大壮索要银行卡账号。他起身去了卧室,取来一张银行卡递给罗东。罗东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很快把钱转了过去,还把转账记录截了图用微信发了过来。陈大壮说明天一早就把老宅过户给雨帘。

第二天,雨帘和罗东请了假,三个人到区房管局服务大厅把老宅过了户。

陈大壮有二十万元的存款,加上这十万,终于凑齐三十万元。他开车来到刘梅家楼下,下了车,上了楼,敲开刘梅家的房门,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刘梅。冯兵正好也在。他把银行卡密码告诉刘梅后,冯兵甜甜地喊他一声“陈伯伯”。他俩相视一笑,理发时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

10

冯艳陪着冯兵和白小玲到刚开盘不久的一个住宅小区转了又转,挑选了喜欢的户型和楼层,交了定金,后来又交了购房首付款。

陈大壮和刘梅的婚事已无任何障碍。他又把不领证的事说了,刘梅点头同意,她并未往心里去。

他找人把房子收拾一番,刘梅选了个良辰吉日,请来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就算举办了婚礼。虽说是冬季,但结婚这天阳光极好,暖煦煦的,一丝风也没有。楼下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悦耳的《夕阳红》那首歌,大家兴高采烈地出出进进,热闹非凡。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没通知邓强,他不知从哪打听到消息,备了个红包赶了过来。他刚签了个大单,心情分外好,在宴席上每次都是酒到杯干,结果喝得酩酊大醉。

他俩结婚后住在陈大壮的房子里,刘梅的房子腾了出来,冯兵一个人在那里住。俩人婚姻上都经历过波折,格外珍惜当前的生活。彼此相敬如宾,相亲相爱,一起跳广场舞,一起散步,一起逛商场……日子过得甜如蜜。

冯艳和冯兵很少来,有时候他俩做了好吃的饭菜,陈大壮让刘梅打电话让姐弟俩过来吃饭,冯艳和冯兵倒是来过几次,但来了后话很少,吃完饭起身就走。

转眼,已是初冬,窗外的梧桐树上叶子已经落尽,绿化带里的花草也枯黄了。天气渐冷,陈大壮和刘梅很少到广场上跳舞。

这天,二人正在厨房里做午饭,房门砰砰地响起来。陈大壮赶紧开门。雨帘来了。自从他俩结了婚,雨帘来得明显少了,偶尔来一次,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雨帘凶神恶煞一般进了屋,吼道:“爸,十万块钱的押金你干什么用了?”他装糊涂,说:“存银行了。”“你别骗我了,是不是交了彩礼?你被人骗了还傻乎乎地管人家吃,管人家住!”雨帘说话时用力摆动双臂。“钱是我借老陈的,不是彩礼!”刘梅正在厨房里炒菜,听见喊叫声跑了出来。“借的?骗三岁小孩呢!借条呢,我看看!”雨帘把一只手伸到陈大壮面前,指尖像锋利的箭头。

刘梅当初是要打借条的,他说什么也不让,只好作罢。见拿不出借条,雨帘指着刘梅厉声喊道:“你赶紧走!把三十万元送回来!”“你放心。那些钱,我会还的!”刘梅眼里盈满泪水。陈大壮怒吼道:“雨帘,你怎么说话呢?你刘姨骗我什么了?”“爸,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她骗了你三十万元,这可是铁证如山!她再不走我立马报警!”雨帘说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刘梅的泪水淌了下来,她解下胸前的碎花围裙,向门口走去。陈大壮叫喊着追到门口,刘梅已经下了楼。他怒不可遏,转身打了跟过来的雨帘一巴掌。“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俩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你倒好,把你刘姨赶走了!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他说完也下了楼。雨帘的脸上火烧火燎,她担心陈大壮出意外,也跟了出来。

刘梅开着那辆“球球”疾驶而去,陈大壮开着车紧跟其后,雨帘的白色轿车也跟了过来。十几分钟后,三辆车来到楼下。刘梅停下车,打开楼门,上了楼。不等楼宇门闭合,陈大壮一个箭步冲上去,拽开门,也进去了。“爸,等等我。”雨帘喊了一嗓子。他没把楼门关闭,雨帘也上了楼。

刘梅回到家趴在沙发上直抹眼泪。陈大壮在门外一次次按门铃,还不停地喊叫她的名字。刘梅擦干泪水,终于打开房门。他和雨帘进来了。他劝刘梅赶紧回去,还说刚才打了雨帘一巴掌,已经替她出了气。雨帘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还道了歉,说了声对不起。

不管陈大壮怎么劝,刘梅也不回去,说什么时候还了欠款再说。陈大壮猛然想起刚才走得急,家里的煤气炉忘了关。他只好下了楼匆忙往回赶。回到家,厨房里浓烟滚滚,房间里弥漫着呛鼻子的煳味,铁锅已被烧得黢黑,锅里的油焖大虾已变成黑渣。

雨帘也跟了来。他气得直喘粗气,质问她交彩礼的事听谁说的?雨帘支支吾吾道出实情。

今天上午忙完业务,她与同事小苏在一起聊天,小苏说现在有些事真搞笑,老年人再婚都要交彩礼,数额还特别大,三十万元。雨帘不信,说哪能交这么多。小苏说两个月前有姐弟俩前来办理购房按揭贷款,他俩边签字边交谈,姐姐說幸亏她妈要了三十万元彩礼,不然房子的首付款就交不了了。小苏说这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雨帘的警觉性很强,问姐弟俩还说什么了。小苏想了片刻,说交彩礼的老头好像退休前是名记者,十多年前他就认识那位老太太。雨帘猛地想起陈大壮突然提出向自己要了十万元钱,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气得肚子鼓鼓的,于是立马赶了来。

刘梅回去后,陈大壮每天都打电话催促她快回来。刘梅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他也去过刘梅家里几次。刘梅说我俩现在这样蛮好的,想聊天就通电话;想见面你就来一趟。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11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早上,空中飘起雪花,不一会儿地上便落了薄薄的一层。四周仿佛一下子静下来,整座城市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不知不觉,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春节了。前几天,陈大壮到大街上闲逛,买了幅年画,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头和老太太相互搀扶在湖边散步的画面,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岸边的杨树已落光叶子,夕阳染红了西方的天空。晚霞映红两位老人的脸庞,他们的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容。那幅画的下面印着红色的行书“最美不过夕阳红”七个字。他觉得画上的两位老人很像他和刘梅。

吃过早饭,他看了会儿电视剧,感觉没意思,就关掉了。他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触景生情,就想把年画贴在墙上。

他搬来一个木凳,取了一卷透明胶布和剪刀。他一手拿着年画,一手拿着透明胶布和剪刀,站在木凳上。如果刘梅在就好了,贴年画本来就是两个人干的活儿,都怪雨帘把刘梅赶走,不然他俩唠着嗑就能把年画贴好。

他用左手臂把年画按在墙上,用剪刀剪下一段胶布,先把年画的左上角粘牢,又用同样的方式粘好右上角。

年画固定在墙上,他从木凳上下来,瞅几眼,稍有点斜。他又站在木凳上,把年画稍往左上方挪了挪,粘好,再从木凳上下来瞅了瞅,终于端正了。他把年画下方的两个边角也贴牢后,又剪下一段较长的胶布,粘在年画左侧的边上。他正贴着年画,一不留神把木凳踩翻了,跌落下来,砰的一声,他摔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感到浑身疼痛,以为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在地板上躺了几分钟,想爬起来,但一条腿钻心地疼,不敢动。他摸了摸口袋,手机在里面。他刚想拨打120,又把手放下来。

他动弹不了,即使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也无法打开房门。当前能救他的,只有雨帘,她有房门钥匙。他给雨帘打去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儿,再次拨打,仍旧无人接听。他只好打给罗东,也是无人接听。夫妻俩整天忙得团团转,不接电话是常有的事。这可怎么办?他想到了刘梅,她也有一把房门钥匙。

他给刘梅打去电话,铃声只响一下通了。刘梅说:“老陈,下雪了,你在做什么?”他讲明实情。“老陈,你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到。”刘梅吓坏了,挂了电话就下了楼。

他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窗外终于传来了一阵“呜嗷呜嗷”的警笛声,必定是刘梅拨打了120,救护车来了。

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门外有人用钥匙在开锁。门开了,刘梅冲了进来,说:“老陈,你没事吧?”刘梅身后是三名医务人员,他们把担架放在地上,把他挪到担架上,抬到了门外。

来到楼下,众人上了救护车,白色的救护车鸣叫着刺耳的警笛声行驶在雪地上。来到医院,急诊室的大夫了解完陈大壮的情况,开了检查化验单。刘梅用担架车推着他做完各项检查。戴黑框眼镜的男医生把一张张检查报告仔细看了一遍,又举起CT片子冲着亮光看了片刻,最后诊断为小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

刘梅把他推进病房,屋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是个胳膊上缠满纱布的小伙子。刘梅和一名护士把陈大壮抬到另一张病床上。刘梅嗔怪道:“年画什么时候贴不行?就你逞强,都一大把年纪了……”他不吭一声,任由刘梅数落。

陈大壮的手机响了,雨帘打来的。接通后,雨帘急切地说:“爸,我今天忙死了,下着雪,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我差点摔死,在医院呢。”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刘梅说:“已经凑够三十万元,本想这几天送来,没想到出了这事。”陈大壮说:“不用还钱。”两个人正说着话,罗东和雨帘急匆匆进来了。他白了二人一眼,说:“这次若不是刘梅,我这条命就没了。”雨帘夫妇晓得误了大事,低头不语。

刘梅起身告辞,说:“老陈,你休息吧,我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陈大壮伸出一只手,本想挽留刘梅,可又缓缓把那只手放下。他现在躺在了病床上,怎能连累刘梅呢?照顾自己应该是雨帘的义务。

陈大壮动弹不了,吃喝拉撒睡全靠人照顾。晚上雨帘留在医院陪床,她只待了一天就吃不消了。主任打电话让她赶紧去上班,有笔大额贷款业务,需她办理。她想让罗东陪床,可罗东也有事忙,抽不开身。两个人一合计,决计找个护工。陈大壮很不高兴,执意让雨帘陪自己。雨帘耐心解释,他才勉强同意。雨帘跟一个护工讨价还价半天,商定陪护费每天三百元。

那位护工照看了陈大壮三天,费用一天一结。每次都是微信转账,雨帘很心疼。她问大夫陈大壮还要在医院住多久。大夫说至少二十天,回到家还要休养一个多月,也要人照顾。时间这么久,雇护工花钱太多。两个人盘算半天,终于想出最佳方案,想把刘梅请回来。雨帘讲出这个方案,陈大壮气愤地说:“你想找个免费的护工吗?当初若不是你把她赶走,这会儿她肯定陪着我。要请你自己去请!”

雨帘拽了罗东一下,两个人到门外商议一阵。雨帘买了两盒营养品,又给刘梅买了件高档服装。她到刘梅家负荆请罪,央求她来医院照顾陈大壮。刘梅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把钱还给老陈。”原来前几天赵辉把入股的钱抽了回来。她说完便把一张三十万元的存单递给雨帘,雨帘羞得涨红了脸。

刘梅来到医院,照顾起了陈大壮。这次住院,他对刘梅很是感激。出院后,刘梅继续照顾陈大壮的起居。

快过春节了,陈大壮已能拄着拐杖走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正值冬日,气温很低,但外面阳光明丽。他和刘梅坐在窗前聊天,聊着聊着他想起什么似的,拄着拐杖拽着刘梅出了门,打车到民政局服务大厅领了证。二人拿着火红的结婚证从服务大厅出来时,橙黄色阳光从空中倾落而下,将整座城市照得金灿灿的。

大年初一这天,陈大壮找来雨帘和罗东,刘梅也把冯艳和冯兵叫来了,一家人一起过了个团圆年。

来年春天,陈大壮和刘梅张罗着把冯兵和白小玲的婚礼办了,刘梅终于了却一桩心病。

十几天后,传来消息,盘城的棚户区投资改建工程拉开帷幕,老宅就要拆迁了。雨帘和罗东四处打听老家的旧房子拆迁补偿多少钱。众说纷纭,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按照相关规定,有关部门组织专业人员对老宅进行了丈量和评估,准确地给各家各户的老房子核算出补偿款。过户给雨帘的老宅,补偿款十万元。雨帘和罗东不相信,二人又核算一遍,没错。

罗东不甘心,找到当初说拆迁款两百万元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做酒水生意。他嘻嘻一笑,在我们這个小地方,两间旧房子不可能赔偿那么多钱!我当初只是说着玩儿,你却当了真。

作者简介: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雨花》《小说林》等期刊。有长篇小说入选山东省作协深入生活项目,短篇作品选入多个选本。曾获黄河口文艺奖等。有小说签约改编影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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