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服时间的写作

2024-05-09 07:22余阵
小说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友情文学小说

余阵

七年多以前,也就是2016年,我写完了《痂》。那时东北文学尚未兴起,我没有想到要讲一个关于东北的故事,我想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亲情、友情、死亡和欺骗的故事。根据我的童年经历和对少年的理解,很多少年不仅并不幼稚无知,甚至还会有意识地让自己变得残酷起来。友情与欺骗,拷问和背叛,我想这些未成年人在达成最终的原谅与和解之前会走很长的一段路。没有人是无辜的,当然也没有人具有绝对的道德优势。因为从中可以得到乐趣,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要揭开对方的伤疤;也因为需要一些若即若离的友情和陪伴,所以才想满足对方带有恶趣味的好奇心,解开衣襟袒露伤口,撕开结好的痂再次让那里鲜血淋漓。

除了懵懂中孕育出的残酷,我知道对一个胆小懦弱的孩子而言,谎言是种自我保护的有效手段。正是因为小说中的主人公罗飞珍重他唯一的朋友“我”和这段短暂而局促的友情,同时天性使然,我相信现实中罗飞是不会毫无保留地对除自己之外的人讲述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自卑敏感的男孩似乎更加懂得如何自保,也懂得如何通过有意识的隐瞒和真假参半的故事来挽留住自己唯一的朋友,同时又不将自己的阴暗和龃龉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小说里罗飞两次对“我”叙述自己童年的那段往事,最终带来了小说里一点虚实相间的效果。

另外,关于这篇小说,在《痂》之前它有着另外的一个名字。主人公的伤口结痂了吗?梦中的和解与最后的母爱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他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了吗?写作这篇小说之时,我已经感受到人生的漫长,我想说,或许一个发生在童年的错误不会真的就此改变人的一生,因为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成长的机会。

我写作的时间接近八年,而大约有十多年,我一直从事着与文学不相关的学习和工作。早年对于经典的广泛阅读奠定了我作为写作者的基础,那段努力与文学产生联系的纯粹的少年时光着实令人无限怀念。还记得高中时代的午后,我在那些昏昏欲睡的时刻阅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罗伯-格里耶和克劳德·西蒙作品的情景。就是从那时开始,我隐约意识到文学不仅仅涉及一些宏大的命题,它还与我们的内心以及感受紧密相连。而为了表达那些不可言明的、复杂隐晦的内容,我们表达的方式有时会更加深邃曲折。

2016年11月,我大学毕业赋闲在家,过着一种无趣而又规律的生活。天很早就黑下来了,我长时间凝望着窗外的一潭死水,某个瞬间忽然发现冬夜的天空并非一团漆黑,而是弥漫着像凋谢风干的玫瑰花瓣那样的暗红色。那个时期我痴迷伯格曼和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立志于写一部充满诗意的具有探索性的小说。碰巧有天我看到马达加斯加出现鼠疫病例的新闻,很快又读到了加缪的《鼠疫》,这种似乎在人间已绝迹多时的恐怖传染病立刻激发起我的兴趣,于是写作《空行》的契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截至2019年,我已经写完四部中短篇小说。那几年我着迷于寻访城市中隐秘的角落,打捞起一些碎片并试图赋予它们以还原和重现的热情。这样的热情贯穿了我的写作,它们构成了我另外一条写作之流。当我意识到历史与现实之间存在的暧昧,还有现实与虚构之间模糊的界限时,一种无意识和直觉引领着我往三者互相交汇的地带不断行进。我感觉到这个地带是暧昧的、飘忽不定的、薄雾弥漫的,当然也是诗意的。我描述着那里发生的事情,就像在给史前的化石命名。有时我感觉到一种徒劳和虚无的侵袭,有时又兴致勃勃地对其进行着一些打量。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写完了《边陲》和《海难者的午后》,它们分别发表在2023年第8期《青年作家》和2024年第3期《滇池》上。

最后,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我写作中与当下和现实发生关系的那部分。关于世界文学,想来我们已经讨论得足够多了,但是还远远不够。疫情期间我孤身一人在美墨边境生活接近两年,其间经历的艰辛困苦自不必说。在2023年第10期《山花》发表的小说《群山环绕》中,我将主人公身份设定为国内的访问学者,他们以非常偶然的机会来到美国,孤独而勇敢地经历着这一场劫难,一种偶然性和宿命性便悄然升起了。在《香港文学》2023年2月号发表的小说《一别》中,以在美国南方的一次旅行为线索,我试图探索一种特殊的两性关系……我想除了国外的风景、美食、宽敞舒适的住宅和泛滥的性,我们还能看见更多的爱与尊严和多样化的生命状态。

张定浩在《爱欲与哀矜》的前记中提到,“爱和写作,在其最激动人心的意义上,就是对于时间的克服”。纵观自己短暂的文字生涯,我在写作中所要克服的,也正是源自内心的对时间和遗忘的恐惧。当然,这样的感受很多时候是十分复杂的,甚至往往是言不及义的,但语言的主要目的,似乎便在于表达那些不可表达的东西。相应的,在作品里我所作出的全部努力,几乎都是借由语言和情节来捕捉时光的流逝,特別是一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所带给人物的无法言明的感受。正如艾柯借波多里诺之口道出的:“在广大的世界里见过许多东西之后,这些在一片漆黑当中度过的日子,让他和自己达成了妥协。”而时光的流逝必然也导致了空间上的位移,于是我们拥有了此地与他乡。在漫长又短促的一生中,我感到自己常常置身时间的河流中,失去了地理空间上的概念,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徒劳地眺望时间消逝。因为那些痛苦、恐惧和焦灼仿佛狂风从四面八方突然向我袭来,于是我开始抓住那些经过我身边的书本和纸张,试图记录下一些瞬间的感受,以期获得灵魂上短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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