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2024-05-09 07:22程多宝
小说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水兵南疆枫叶

1

街道“双拥办”有个闺蜜看我一直单着,挺上心的。原以为人家顺嘴一说,没承想他们前些日子搞了点儿动静,县妇联、退役军人事务局等相关组织都发了微信公众号,所以闺蜜极力推荐。

那就……进群!

欢迎入群的表情包五花八门。先潜水再说,顶多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偶尔冒泡多是秒赞,有时捡几个小红包。此类红包,所谓“钻石王老五”们撒的狗粮。男人嘛,您想人前显贵,咱就配合——早晚让你背后受罪。

有微信号请求加我好友。见我一时没有同意,如此三番极为坚定。不如来个火力侦察,这可是前夫老宋当年把我哄到手之后,一次酒后嘚瑟剧透的“围猎”伎俩。扒了扒对方朋友圈,只显示三天内容,啥也没有。正准备秒过,忽地发現对方有个好听的昵称:“南疆水兵”。

这名字喜庆,不单单曾经我是军嫂,有份魂牵梦绕之营盘情结。那个微友头像,是一身老旧军装的半身黑白照片,肩扛枪站哨的姿势挺拉风的。更蹊跷的是,“南疆水兵”莫非有了什么特异功能?没加上好友那会儿,我当时还在群里扑腾,人家怎么就有预感,一口咬定:与枫叶有种脱不开的关联。

尽管以前,我的名字就叫张枫。只是因为老宋,后来除了身份证不能更改,其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原先的名字早就洗白了与枫叶有关的蛛丝马迹。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身心被伤着了,流血的伤口还没结痂呢,还舔个啥: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哪个闺蜜不知,我犯忌这个?

就这么加了人家微友,而且是那种信息全部敞开的级别。本来嘛,进入这个群,与“军”字号沾亲带故,都晓得双方图个什么。对方可能想与我套个近乎,还在末尾发了个龇牙表情。一开始图个新鲜呗,自然聊得嗨。“南疆水兵”挺能聊,估计当兵的嘴皮子功夫差不了,许是那一段段日子的寂寞,“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之类,无师自通吧。这要是哪天,他在菜市场买了一堆鱼儿,路上哪怕晕乎了一大半,可一旦听了他海阔天空似的几碗心灵鸡汤,说不定那些半死不活的鱼儿听得兴起;再要是一股脑倒进河里,没准一转眼活蹦乱跳的。

聊不几天,好像“南疆水兵”与我年龄相仿,曾在军旅那是肯定的,这也是相关单位助推这个群的初衷之一。

是不是水兵呢?看昵称应该是海军,别是深海潜艇的那种。一开始,对人家也不知根知底。要是问得多了,难不成往明媒正娶那方面想?不知对方有没有这个心思,反正我也不拒绝,本来就是一个脱单群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三十三,太阳刚出山;女人三十三,倒了半边山。想想我们这对男女微友,四十好几还离异,各自拖了个油瓶:我单了这么些年,儿子大学快毕业了,青春尾巴剩不了几根毛,能让人家揪一把?

大哥不讲二哥,他也差不多。毕竟,我们这个群,有关单位时不时地“靶向治疗”一回,经常还有“联谊”公告,动辄就有哪对“再续情缘”得手,发几个大红包之后挥手“退群”而去。我们这些进群的不管天南海北,一律“验明正身”,“政审”倒是有了保证。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南疆水兵”的微信号突然换了头像:一幅枫叶飘零山路的图片。

那一瞬间,我像是触了电,仿佛内心里的那道隐疾,被这家伙一把揭开了。

想了想,得晾他一阵子,至于说会不会拉黑对方,难说。

一连几天,对方提出一系列问题,赶上“十万个为什么”了。还有的,几次想搞点儿事情的心思,什么语音甚至视频请求,让我一律拒了。加上好友的当儿,我就约法三章:男女有别,点到为止。

如果他再纠缠,只有拉黑。面对他的死缠烂打,我可不能节节败退,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

有次,直到他问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友情提醒一句,态度绝对义正词严: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2

应该是几年前吧,有点儿不堪回首。

我的一个擅自决定,就让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包括街坊邻居,或者说还有我与前夫双方的同事大吃一惊。儿子刚刚考上大学,而且考上的还是他老子原来驻军营盘附近的一所海南名牌大学。按理说,这是多让他老子宋执林风光的一件事——延伸版“子承父业”嘛。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儿子刚在网上查到了那所大学录取通知单,就激动地拥抱了宋执林。那当儿,要是当老子的老宋正在三尺灶台,少不了一番大显身手,炒锅翻飞闪转腾挪,菜品花花绿绿还姹紫嫣红的,在半空嘚瑟的那种花活,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我想,当年我的父亲,肯定就是让老宋“细小工作积极主动”之类的假象所迷惑。要不然,虽说我岁数有些紧逼,毕竟也没到“齐天大剩”呀,父亲为什么如此武断拍板了我的婚姻大事?这位转业军人,早年四海为家,在我妈面前说话没什么底气,我的终身大事一摆上桌面,这位“老转”则是生怕耽误战机似的说一不二。“小宋,我看行!有什么不好?在他面前,好歹我不说是个老首长,最低也算个老班长。老班长看新兵,眼光毒,成精。新兵蛋子一尥蹶子,我能看出他的前世今生。”

“看看,人家写的信,像是钢板刻的,还这么浪漫。”父亲估计那会儿可能是尽兴了,酒杯一推,叭的一声,气得母亲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锅碗瓢盆们有了情绪,“我们娘儿俩招谁惹谁了?伺候一个老兵油子几十年,有完没完?总不能把女儿也搭了进去?”

母亲当年说的这句,自然有点赌气。其实,父母嘴里的女婿,哪里还是什么小宋?岁数比我大了好多,人前我喊他“大宋”,人后自然换成“老宋”。的确,宋执林蛮显老相,也不知怎么了?我父亲欣赏他的那种浪漫,我自己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婚后头几年,够不上随军条件,一直两地分居,倒也没闹出什么过节,几乎按着部队“三大条令”中规中矩地过着日子。后来我才知道,宋执林虽说穿着“四个兜”军装,其实只是一名志愿兵,不知猴年马月能熬到那种军士长,才有一丁点儿希望办理随军手续。当然了,这只是他的念想,海南岛那一带,让我们娘儿俩随军?谁不知道海风那个咸啊,免谈!

老宋服役年限到期之后,选择到我老家这里转业安置,好歹算是塞了个岗位,在市政府下属一家招待所,不声不响地当了名厨子。考虑到儿子品学兼优,还有的就是我父亲早年的“坑蒙拐骗”,什么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个女婿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啥的。虽然我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苦熬,有点盼星星盼月亮盼天下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的那种憋屈。外人哪里知道,就在我们刚给儿子办了一场气氛热烈的升学宴之后,我的父母大人还一个劲儿地随着我们一家三口,给前来贺喜的各桌亲朋好友们挨个敬酒谢意呢,不到一个星期,我俩一点儿征兆也没剧透,悄悄地把婚离了。

自然,老宋净身出户。

并不是老宋做了什么亏心事,背叛啥的。这点我得有一说一,咱不能冤枉转业军人。那——我自己呢,摸着良心说,我并没出轨,甚至情感上都没有越位一回。如果涉嫌越位的话,中学时代的懵懵懂懂,不知道该不该算。好些年前,似乎高二那年倒是暗恋过教语文课的班主任。我记得那年学校迎春晚会,这位身高一米八五的大长腿帅哥,与我合作朗诵了他的得意诗作《枫叶红了》,一下子点燃了那个晚会上空的“焰火”。哦,学校餐厅里的毕业晚会,哪里允许燃放焰火?但我感觉到对面的他,眼里不止一次地燃放出绚丽斑澜,让我方寸大乱……好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清醒了。一米八五的大长腿帅哥,新婚妻子在外地一直调不过来。法律横亘在我俩之间,那可是一道直冒电光火石的高压线。

之所以这么一说,只是表明感情上我没有欺骗过老宋。咱是军婚,哪怕一次或者说是半次,都绝对不行。可是他呢,尽管我一直没有找到他的瑕疵,或者说有啥把柄,以至于父亲后来一气之下,扬言不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冷静,再冷静。容我复盘一下,的确源自他的欺骗,那种原始欺骗,一开始就伤了我,不可原谅,不可饶恕……

母亲愣神的表情如同流行感冒,父亲很快就被感染上了。渐入风烛残年的两位老人,设身处地想想,他们怎么受得了?“当年的部队政治处,还有我们县妇联,一次次信函传书。老子一眼相中了小宋,人家也没亏咱。部队上的新闻干事,还在好几家海军报刊宣传过……现在,人家好歹也是大厨,咱家孙子又上了名牌大学,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闹什么离婚?”父亲试图挽回。看到他的眼眶里有了浑浊,我的委屈更是呈现几何级别的放大,“别再掺和了,好不好?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3

自己的一摊子糗事,干嘛要告诉人家?

人与人,一般高,求了谁,低三分。对于离异男女来说,尽管女方更为被动,大不了就这么单着,要是“第一印象”低三下四,以后难免让人看衰,将来还怎么活人?好歹,咱也有了争脸的宝贝儿子,大不了天涯孤旅又怎么了?离开男人这地球还不转了?

都说二婚的都是贼,睡着了还睁只眼,相互提防另一个。看他的微信昵称“南疆水兵”,倒像当过兵,会不会与前夫老宋隔得不远,也在海南?罢,这辈子难不成,真的离不开当兵的,而且还是水兵?

好在,加上“南疆水兵”以来,感觉他挺善解人意的……

会不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看未必!

不如主动出击,投石问路?

挤牙膏似的,“南疆水兵”哪里还有什么“细小工作积极主动”?这要是上了舰艇,怎么说也是个后进兵嘛。当然了,也许人家心里有了伤疤,说不定也是离异多年,一揭开自然疼痛,与我一样“往事不堪回首”?

沒想到的是,导致对方婚姻破裂的原因,也是涉嫌“欺骗”。

太巧了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两相骗?只不过,“南疆水兵”的前妻认为自己受了欺骗。唉,怎么说呢,我倒是被前夫骗了,他呢,前妻说是被他骗了。这以后,一个被骗的我,曾经军嫂;一个骗人的他,复转军人;同在屋檐下,怎能过日子?

我这个人,倒是怎么了?一出门撞上天花板,再婚念头刚一有了胚芽,遇到的又是一个骗子?妈呀,本来就不敢往前再走一步,现在……更是不敢了。

4

这种犹豫,是与宋执林离婚不久,那一阵子有过。好在后来,我狠了狠心,好马不吃回头草,“妹妹大胆地往前走,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

以前一直犹豫着,这次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之后,我才知道,心里不再憋屈的感觉,那个痛快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这个张枫——她是不是疯了?

“早晚露馅。这个岁数了,要不……早就有了接盘的?

“也没听说人家老宋……有个红的绿的?

“军队是个大熔炉,优秀转业军人!听说当兵第二年,就入了党。”

“看样子——张枫在装,看她装到哪天?叫不醒装睡的人嘛!有本事,后半辈子一直单着,水土不服就服她。”

余光里分明感到冷飕飕的,身后似乎总有人戳戳点点。他们肯定认为我脑子进水了。世人一度认为我们这对经过组织成功撮合的夫妻,两人不敢说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好歹也能罩上“军政双拥和军民共建”的光环。更让他们不可理喻的是,我俩郎才女貌工作稳定,孩子成器无忧无虑,多般配啊!更何况,人前人后的老宋还那么听话。有几次闺蜜小聚,早早地老宋就在门口等候,姿态如同没有肩枪的那种站岗,等到闺蜜们半醉半醒要散的时候,有几个疯疯傻傻的,恨不得呐喊出“嫁人就嫁当兵的,嫁汉就嫁宋执林”这么一句。

嫁你个头啊?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反正你们也不与宋执林一口锅里搅勺子、一张床上卷被子。你们嘴里若是有了好词好句,尽往他身上堆砌好了。媒婆嘴,看菜吃饭的货,能说出几个好?谁说他好,或是谁家有剩女还是离异姐妹赋闲在家,你们自己领他回家,我才不稀罕呢。要不是当年顾忌军婚,早就与他两清!

什么理由?要什么理由?他欺骗了我,这还不够?如果继续“痛说革命家史”,当然还有了,再加一条:没有生活情趣。

够了!还有完没完了?父亲发火的样子,仿佛看到哪位战友被敌人捅了刺刀,他自己一气之下跳出战壕的样子:你的父亲,我,也是一名战士。不许你玷污战友。你没当过兵,老子不与你计较!郭小川教导我们: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坚美如画。

还教导呢,父亲大人,您别上纲上线,好不好?我懒得理睬,一抽身关门,任父亲“咚咚咚”地擂出一阵山响,撞出我的眼泪直飞。

“我说枫啊,你爸当兵那么些年,身子骨落下了病,你就不能尽点孝心?”门外,是母亲的哭喊;屋内,是女儿的撕裂……我仿佛听到房子外面,有人幸灾乐祸地议论:老张,你也有认栽的时候?那么一个要面子的人,自以为找了个当兵女婿称心如意,哈哈。

一个激灵,我醒了。枯坐半夜,屋里没有一丝亮,像是复盘,又像是反思。最终我还是认定,我与宋执林缘分已尽,离了,就是离了。

5

你砍我一刀,哪怕剜了一块,我能忍着——明枪咱不怕,躲也不躲;要是你背后戳我一针眼窟窿,我不能忍。

我这个人,最怕的就是朋友背叛,或者就是亲人欺骗,尤其是像老宋这样的,与我恋爱之初,就带着一腔欺骗扑面而来。一开始就不怀好意,这成啥了?这不是明摆着不安好心。

儿子上大学不久,也就是一个多星期,我就痛下决心。如果再不当机立断,我怕我会受不了那种没完没了的孤寂。独守空房的女人,一旦孤寂起来免不了胡思乱想,甚至难免忍受不了冷漠,说不定还会念叨他曾经的好。说心里话,记忆里也不是没有过那种好,只是一想到恋爱之初遭受欺骗,就什么也不能原谅。

好在时间一长,有了些反复。当然,这种妥协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尽快走出魔咒,该不该往前迈上一步?于是,在这个群里,我倒是不疾不徐,反正就是闲逛,有枣无枣打一竿,底线只有一条:不找本地的。

惧怕本地人的原因,主要是生怕我的这段婚姻让人家知根知底。常人看来,姓宋的仿佛冰清玉洁,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更何况还有个处处维护父亲形象的我那个儿子,虽说他这一阵子,远在海南那边读大四。

所以说,“南疆水兵”的微信头像换成枫叶飘零,我就有了警觉:会不会阴魂不散,这家伙就是姓宋的替身?想破镜重圆?想死灰复燃?想东山再起?要不,憑什么又是潜水又是化名?

我想到了,不如与对方视频。以前,对方找我视频,我矜持,没有半推半就,好几次挂了。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倒是翘起了尾巴,甚至连微信语音都不接,只是一水的文字。

文字,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伤害。当年,不就是那样的一封封从海南某艘战舰上飞出的信笺,特别是以我的名字为由,没完没了地聊着与枫叶有关的诗行。爱情是一条蛇,咬了我一口如同中了毒,处处还替那人着想。多亏后来,母亲提醒了一句,海南除了椰林,哪有什么枫叶?

可是,宋执林却死鸭子嘴硬,说你没到过美国,就不相信地球那边,我们与人家还是脚对脚呢。“井蛙不必言海,夏虫不可语冰。”你哪里知道我们潜水兵多么热爱生活?这些枫树,那可是舰艇上的战士自行培育成功的。

那时,他说什么,似乎我都相信,甚至愿意随他天涯海角。只是后来,我清醒了,不再是女人一天三惑,更不会再有“一孕傻三年”。

视频对方,几次没有成功。渐渐地我有了警觉,怀疑这个微信号,会不会就是前夫宋执林贼心不死?说不定,他重置了手机号,新注册一个微信号潜入这个群,想着重续前缘?

“宁信蛤蟆三条腿,别听男人一张嘴。”哈哈,怎会想到呢,“南疆水兵”露了马脚:前妻之所以提出离婚,是缘于自己的一次梦呓,居然“与枫叶有关”?

骗鬼去吧,去你个大头梦呗!我想起来了,这一阵子,姓宋的正在海南。前几次,儿子在视频里数落大学食堂,大锅菜除了煮就是煮,没法子进嘴。他倒好,跟了过去一待就是大半年,而且还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开了一家我们这边家乡风味的小菜馆。

宋执林儿女心重,我得承认,好像当过兵的都有点儿女情长。当初他们为了保卫国家,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如今退役了,路见不平一声吼,即使危险也不退缩,大不了上了战场,一条命搭在阵地上了呗。

“你,老实告诉我,别耍花招,你到底是不是老宋?”都说女人沉不住气,我想自己也不能幸免。

“你……什么老宋?”

“要是姓宋的,讨厌,请走开!”

“哈,枫叶公主,难道您有心理阴影?讨厌《水浒传》,我说嘛,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

见我没有接腔,停了好一阵子,“南疆水兵”的私信一串串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倒腾着。闻出了风向不对,毕竟这家伙当过水兵,立马换了口吻:“你说……哪个老宋?不会是及时雨宋公明吧?”

“哦,随口说说,一个当兵的,好多年了,往事如烟。怎么,你也认识姓宋的?”

“还真有一个,当兵的。”

“不如……说来听听?”

“其实……没啥说头。”

我盯着手机好久,没有声音也没有图像,更没有文字。看来,这家伙有意闪了。

唉,前些天不是挺能嗨的嘛?这天儿,没法子聊了。

6

“南疆水兵”还是招了。

不招能行吗?不知道还是咋的,女人天生要哄?

那个老宋,战友,海军……乍一听到,我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那么巧?难说呢。天下事无奇不有,地球是个小村庄。不是有人说过?只要打对电话,不出七个号码,一个陌生人,也能找到美国拜登。

真的要是老宋,他这是……想当说客,还是咋的?

不可能。一想到当年的枫叶,我就瘆得慌。不管后来姓宋的如何救赎,只是当年的宋执林——真的不配。

可是,也不知从哪里长了能耐,这家伙居然“拿”下了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宋执林那些年的水兵并没有白当。别看他成天潜水,一钻就是几百米,看似水面波澜不惊,其实水下肯定没少研究过“孙子兵法”,对我父亲不知道使了“三十六计”之哪一计。实不相瞒,我父亲部队复转之后,组织挺照顾他的。半退休在家的他喜欢小酌,没事搞两杯,“杯中日月、壶内乾坤”啥的,天大的事放在一边,喝上两盅,剩下的就是述说营盘往事。

当然了,如此一来,自然离不开下酒的可口小菜。

要说炒菜,老宋这个女婿,倒是与岳父大人一拍两响,更何况一老一少两个还攀上了战友情:一个复转,一个现役。

温一壶酒,听南海涛声依旧;炒几个菜,醉里挑灯看剑……酒盅斟满,荤素搭配,一番梦回吹角连营。那时候,多是父亲在说,天马行空地扯,每每扯了好远,快都找不到家的时候,这个老宋像是聆听首长指示似的,总是递上一脸的媚笑,除了连连说好,就是不停地斟酒。

其实,说父亲是个老转,还真是高抬。老转,那是人家对于转业干部的“代称”。父亲熬了八年多大头兵,一是没有提干,二是也没有赶上后来的兵役制度改革,转个志愿兵啥的都没戏。不过,父亲得过各类嘉奖,最高级别的还是师一级党委层面授予的“优秀共产党员”。虽说抵不上三等功啥的,但父亲退伍后,八年潜水兵落下一身职业病,组织关照安排进厂,没多久因病内退,酒量渐长不说,职业病动辄提醒着他怀念往事似的。母亲一次次地慌了神,处处让着他不说,只要他想嘚瑟一下,肉身又是在自家院内,反正有个当兵的愿意做忠实听众,随他去呗。

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个准女婿,不仅有一手炒菜的绝活儿,而且下棋的本事,还真的不可小瞧。

父亲的那点儿小嘚瑟,也只有宋执林能听得进去。我知道的是,父亲那阵子身子骨犯病,他说是让厂里气的,好在老宋来过一次,如同专家门诊悬壶济世似的。那阵子部队还没实行军衔制,毛头女婿身份上门的宋执林请了探亲假,一身四个兜军干服,外人真不知什么级别的部队干部。这位不知什么级别的部队干部,拎了一堆礼物上门,连口茶水也没喝,袖子一撸,厨房里炒菜的声音蛮悦耳的。直到满桌子的佳肴品尝之后,父亲想过一番棋瘾的念头,让人家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

那就军棋?父亲问了声,估计当兵的都喜欢下军棋吧。

老宋说:叔叔,不!班长,不!前辈,我不怎么下军棋。

为啥?

司令吃军长,军长吃师长,连长吃排长……不好吧?部队讲究官兵一致,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弟之间哪有相互撕咬的?

什么炸弹地雷,还有扛军旗啥的,不好玩儿。

好!那就象棋!父亲刚一说完,老宋见缝插针摆好棋盘。奇怪得很,父亲的一个卒子过了楚河汉界,老宋视而不见。直到小卒逼宫得胜,父亲乐了:小宋这人,不会错,宁愿损失车马炮,不忍吃掉过河卒,以后当了首长自然爱兵如子,会心疼人。

这都什么逻辑?什么判断?没想到棋盘上的这一手“卖惨”,宋执林居然轻松地越过了父亲看似挑剔的那一关。

好在母亲拧了一把。好歹也是宝贝女儿,掌上明珠,怎么就这么……给人家发了免检证明?

好,就是好!不信,看看人家小宋那信,一手的好文章。父亲之所以说了这么一句,责任还是在我。有次,我给父亲看了对方的几封信,这等于是让他有了吹牛的资本。只是信上的宋执林,与请了探亲假上我们家门的老宋谈吐似乎不在一个频道上。

怎么说呢,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

莫非……藏着掖着?拿现在的话说,难道是个闷骚型?我把担忧抛给父亲。父亲不以为然,说:那是稳重。

稳重个啥呢,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宋执林厨艺为何之好,原来那是他的“看家本领”。看他能的?一位炊事班长,除了炒菜,他居然还能写上那么煽情的信?

妈呀,我原以为自己挺孤傲的,拿现在的话说,知否、豆瓣评分的影视剧,低于七分的一律秒过。哪知道当年这个老宋,比余则成还要余则成。要是他写宫斗戏,我这种心机,绝对活不过三集。

直到东窗事发,我才悔之晚矣。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们哪个急了,老宋急,还是我急?或者最急的还是我的父母?直到我与宋执林领了证,这才知道他的四个兜军装,不是干部身份,地地道道一个志愿兵。

还有没有隐瞒的?你可是一名军人,家属面前,实事求是。

没有,真的没有了。

没有?你们部队在海南,那里有阳光、沙滩,就算还有海浪、仙人掌,以及一位什么老船长,是吧?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椰子树,是吧?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哪来的枫叶?

7

到底还是有种担心,我问儿子:你爸,此时此刻,在不在你身边?

怎么了?想我爸了?那你们花好月圆不就完了?省得我以后两头跑,多省事。

别贫嘴,老宋,他在不在?是不是正在玩兒手机?

鬼哦,颠勺呢,他又不是千手观音,怎么玩儿手机?我来了几个同学,生日派对,我请客。儿子说着,转手换成视频。远远的背景,埋头炒菜的老宋佝偻着肥硕的粗腰,油烟机轰鸣着,灶头火舌吐得老高——炒个菜,有必要那么刀光剑影?

他这个人,要是不搞那种欺骗,还真的说不上什么不好。唉,欺骗,彻头彻尾地欺骗,要不然,我的人生不得改写?不说与一米八五大长腿帅哥举案齐眉,起码说也不会一听到枫叶,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志愿兵老宋,享受排级干部生活待遇倒也罢了,反正四个兜,也能带得出去。况且人家有手艺,顾家。只是后来,军队实行军衔制,探家时就没见他穿过军装。一身便装的他,自然缩水了往日的英俊,特别是转业安置让人有些灰头土脸。父亲本来有个徒弟在人事局,那时说话刚刚管用,春风得意呢。徒弟只是说了句“抱歉啊师父,归民政局分配,档案到不了我这里”之后,一脸的爱莫能助,鞭长莫及。

父亲蔫了,像是下了招臭棋,还是落子无悔的那种。一家人闷了好些天,没挺多久,老宋服了软,先是领了笔钱,一次性安置的那种;后来自己开了家饭店,谁都没有想到,日后居然小发了一笔。父母亲见了,还叮嘱我多找些同事们帮忙,拉拉人气,往饭店里带客。

我说,要带你们带,我才不带呢。要是带出了气候,以后他还不知道会怎么吹呢。什么徒手套白狼,什么漫步在枫叶飘落的小路……你听听,头都大了。有次,来了他几个战友,白吃白喝的当场过了头,看到他们几个当兵的正在胡吹海侃,我气得一伸手抽了桌布,酒瓶酒杯啥的落在地上,稀里哗啦的。

低头一看手机,微信上的“南疆水兵”依然在线,那个枫叶飘零的头像闪烁着,这回我肯定了,这人不是前夫老宋。不可能是他,他又不会分身术,也不会吹出一根毫毛,变身无数个老宋。

他不是齐天大圣,而我呢,眼下却成了“斗战剩佛”,不是那个“圣”,是剩下的“剩”,脱不了单的“单”。这时,儿子微信视频过来了,说是他爸爸听见了,问我这边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搭把手帮个忙?

微信视频里,似乎有了宋执林的呵呵声,伴着粗重的喘气与咳嗽,要死不活的那种。我连忙掐了:帮你个头啊,有本事,你在海南给我铺上满天满地的枫叶?

该死的枫叶,当年可把我坑惨了。

8

前面说过,一开始,宋执林是我们县妇联介绍认识的。妇联的负责同志收到了驻海南海军某部政治处的介绍信。后来我知道了,我们县妇联有次组织海南风情旅游考察,县妇联主席与那边的政治处主任聊上了,两家准备搞一个跨省跨战区的军民共建试点,于是就有了我与宋执林的交集。初看照片,还有主席一股脑儿的介绍,感觉人家四个兜、非农业户吃商品粮,还有的是,档案里好几个嘉奖,又是优秀党员。

父亲想都没想地做了主,说是两个青年人先通通信,看看有没有缘分。那时还没手机,家有急事,放大招也只能发电报;即使加急的那种,一来二往的也得等上一两天。所以,我们之间只能通信,这次寄过去的,下次若是得到答复,半个月左右的“时差”。时间一长,这种恋爱谈得煎熬,几乎成了问卷调查,挺考验耐心。有几次,我有点儿想打退堂鼓,偏偏他的信笺,如同鸿雁又飞来了一只。

即使宋执林一身军装,如果只看相貌,并不一定让人提起多少精气神。倒是他那一封封信笺,让人越读越上瘾。哪怕是后来我们离了,当年他的好多封信,陪伴我熬过了那么多孤灯伴影的寂寞岁月。

这份情,咱不能忘。

但是陪伴与欺骗,这是两种性质,一码归一码,井水河水的区别。

通信十几封的时候,宋执林请了假,算是第一次认门。他信上问我,要不要请妇联主席陪同?我说免了,信上都讲开了,自己的事别动辄扯上组织。宋执林这个人挺多礼的,一进门的微笑拿捏得恰到好处,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反正我们家每个家庭成员,甚至连闻讯过来的亲戚,人人都有一份见面礼。在大家眼里,一身上白下蓝四个兜的海军军官服挺拉风的,加上长相也能说得过去,父亲就有了嘚瑟。这两个当兵的一问一答,似乎淹没了我与他以前的书信。宋执林不大爱说话,偶尔应答几句,大多时间里就是那种浅浅的微笑,像是海风掀起微微的浪花,碎碎的不说,还是一波一浪的。

父亲像是批改完卷的老师,头一次没有喊我的乳名。只不过语重心长的话语,成了私底下与我摊牌的慈祥:“张枫,听爸的!爸爸可是老水兵,看人不走眼。要不,就这几天,给人家一个答复。别让人家来回跑了,一年就这一次假,我们这边搭的多了,人家还要回家看望父母;再说,人家东北黑龙江那边……从海南往东北,一南一北,路上折腾啊!”

我当时虽说与老宋通着信,确实是前前后后谈了好几个,当然有点摇摆嘛。我坚守的爱情,出淤泥而不染的那種,有点孤独求败。只可惜碰到的几个,一个个俗不可耐,太功利了太现实了不说,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其中一位县直机关的副科长,他要是有人家宋执林信上一半的浪漫,说不定早就降服了我。

事情有了转折,母亲说她没怎么看中,觉得这个当兵的有点儿闷,哪有你爸说的那种浪漫?男人老实本分一点儿当然好,可要是呆板木讷沉默寡言,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妈啊妈,要相信我们父女的眼光,您怎么知道人家不浪漫呢?人家这是第一次登门,而且还穿着军装,当然要顾及军民共建嘛。

本来,还想再往更大的政治意义上扯呢,可一看到母亲质疑的眼光,我只好连忙捧出了一堆的信件:要不,您随便挑几封?

我想,宋执林第一次光临我家的那个晚上,母亲难得陪着长大成人的女儿一起谈心。直到我展开了其中一封信笺,她的嘴角在灯光之下,早就定格成一个好看的角度。

那封信,自然说着枫叶。宋执林每次来信,少不了私语一番枫叶,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仔细地观察,哪来那么多对枫叶的炽热之爱:

哦,你看啊,一枚又一枚的枫叶,像是被风儿这只摇篮晃荡得丢了魂魄,醉红红的,飘曳着,颤颤巍巍地扑向大地……一不留神,弯弯的小径之上,铺垫了厚厚的一层。

柔软的红,一水的波光粼粼,让人不忍心踩上一行脚印。

枫叶,那不就是你吗?

来啊,这里有海浪声声、海鸥款款;这里有枫叶飘飘、椰树婆娑。这里一水的海魂衫,还有青春的番号声为你歌唱。

来吧,让我摘一片天上的云霞,枪刺为针,海风作线,给你织一条枫叶般火红的围巾……

怎么样?老妈,这是不是散文诗?文曲星下凡啊,难道不浪漫吗?

妈妈没有说话,可是皱纹早就栖上了眼梢,分明是笑的意象。如果此时需要有一句话,那肯定是:枫啊,只要你喜欢,妈就更喜欢。

还有呢,县妇联早就介绍过了,说部队政治处推荐信上说得清楚,人家上过部队报纸电视,再说县里正积极申报全国双拥模范城。

妈妈似乎还想听我往下说呢,那种神情,就是非常喜欢。

又继续拆了几封信,妈妈像是有点儿累了,说了句:部队在海南,家在黑龙江,有限的假期扔在路上,人家自己的故乡都顾不上回一趟。行了,小宋来一次不容易。看来,当兵的对爱情忠贞,超出了我们老百姓的想象。

不仅是喜欢,而且——还多了理解,理解万岁的那种理解!

想了想,我对宋执林说了句,也算是提个条件:回到舰艇,照一张相,彩照,放大七寸的那种;持枪,必须在那条枫叶飘曳的小道,巡逻站岗。

这几句,当然是在信上布置的。后面的一封来信,宋执林答应了。又等了几封信,那边寄来了照片。只是没了枫叶,说是还没到秋天。

还算妈妈是过来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丫头,海南就算是到了秋天,哪来的枫叶?

有啊,海防战士精心培育的。妈,您不是说过,心里有,什么都有!

9

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这次,“南疆水兵”像是忍不住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提,心烦,觉得这世界,好假。这回,轮到我问他了。

“我儿子谈过一个对象,你们东北的。”我在手机上刷字,有一搭没一搭的:

“长春地质学院,4841班。

“去年吧,社会实践活动,与强军习武热有关。一名女大学生,好像叫万丽珍。有点儿文艺范儿,笔名也叫什么枫叶。

“我儿子,一下就对上了眼儿。

“听他一说枫叶,我就心烦。”

好一会儿,对方没了动静。我又追了一句:感觉两个孩子聊天,挺飘的,怎么搞得成?

我刚发了个委屈的表情包,对方来了一句,像是忙过什么,又接上了茬:这么巧,也叫枫叶?

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我回了他一句。想起枫叶,我就想起了老宋。后来,我们结婚之后,他很少回信,难得的一封,也是言简意赅,没有以前的那种缠绵,甚至笔迹也是潦潦草草。有次,我带着孩子去了部队。海南那个湿热啊,有位海南作家的一篇小说真的特棒,题目就是《捧着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好在早晚挺凉爽的,只是海风咸咸的,感觉家属来部队的日子蛮难熬的时候,于是,我让老宋读信消遣打发时光。我带去了一堆的信,那是我旅途的“干粮”。那次,我的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老宋这才答应陪我读信。大多时间里,多是我读,他坐在一旁就是傻笑。

“你不是‘南疆水兵吗?帮我分析分析?”既然以后的话题,老宋绝对是回避不了的,我倒想聽听他的意见。

好久,手机屏幕上,有了一行字:想起枫叶,令人心痛。

这倒是怎么了?刚想问呢,又有了一行字:以后,喊我老万得了。

姓万,怎么了?心痛个啥?说来听听?

没啥说头,算了吧。

不说不行!必须的,如果是下象棋,该将“南疆水兵”一军了。

10

这一军,将得不明不白,简直无关痛痒。“南疆水兵”仿佛操起了以前在部队的老本行,直接潜水,而且还是潜入深海的那种。

这人真是,怎么与老宋差不多一个德性?是不是在那一带当了水兵,一个个没了自信?索性不去管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刷屏了多久,不知不觉地直到手机自动关机,估计床头的台灯也没有关,自己倒也沉入瞌睡的深海。谁会想到呢,那个从未谋面的“南疆水兵”居然见上面了。

果然,他与前妻的女儿,就是长春地质学院那个叫万丽珍的大学生,据说言情小说写得很嗨,笔名真的就叫枫叶。

为什么,给女儿起了这个笔名?

一开始,女儿的名字就叫枫叶。后来,前妻烦了,这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好在,女儿笔名是我临时起意的……最近,她想写部长篇,事关我们当年的潜水兵题材,其中的男一号,挺虚伪的,说是原型就是她老爸——我。

哦,这部长篇,可不可以,让我先睹为快?

别提了,一段伤心往事,几十年了。本来,我想自己创作,你知道,我的文笔挺厉害的。当兵的时候,我们那条艇上,好多老兵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他们的恋爱信,艇长命令我一一代劳,居然成功了好几对儿。

许是尾巴一翘,露了馅,“南疆水兵”倒也放开了:那个心酸的往事,也该还历史一个清白了。

“南疆水兵”算是承认了:以前,他们那条艇时常潜水作业,上岸的时候,兵们手里都接到了一捧家信。他那时候要求进步,自己买了本《文笔精华》,里面事关“求爱信指南大全”内容,几乎每一封都相当煽情。命令之下,他一一照抄不误,为战友们两肋插刀万死不辞的那种哥们义气。直到后来一次醉酒,前妻知道了这事:看看你,干的什么滥事?为虎作伥,合伙那个什么老宋,骗取女朋友感情。

后来,我得知了老宋班长,当年我帮着代写恋爱信的那位,最后还是离婚了。“南疆水兵”的神情有些怅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代笔写情书,算不算感情欺骗?直到那天,我醉得不省人事,前妻责问了一遍又一遍,姓万的,怎么梦里呼喊“枫叶”的名字。

你的女儿,不也叫什么枫叶?你呼唤的是不是女儿的名字?我想起来,提醒了一句。

可是,内心里我实在不想再欺骗下去了。那个梦境里,我呼唤的是班长老宋——那年他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南疆水兵”说:老宋自从离婚之后,两人就失联了。想想当初,唉——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听说老宋一开始死活不愿意离,后来却想通了,主动提出了离婚。

那——又是为什么?

职业病。我们当水兵的,特别是潜水兵,风湿、静脉曲张、心肌梗塞等等,哪个没有啊!当然,更严重的还是心理上的。有好多次,我想念老宋的时候,就一遍遍复诵着当初的那些欺骗信。那一封封信,当时以为是得意之笔,现在想来,追悔莫及。

这么多年了,那些信,你还记得?我刚问了一句,“南疆水兵”的脸部表情有了些清晰,脱口而出的一封信内容,一句句撞得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怎能想到呢,他朗诵了上面一句,与我心里预感到的下面一句,几乎无缝对接。要是我俩来一个线上书信朗诵接龙,说不定没完没了。

“这也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别了,枫叶。”

枫叶?这是称呼谁呢?他的女儿,还是我?或者是海南岛上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的枫叶?我正要问他,忽地那张笑脸一闪,再也见不着了。

一个乍醒。哦,刚才是一个梦,梦碎了——但愿长梦不觉醒,可是,怎么行啊?

窗帘一扯,不觉天色大亮。手机自动开机的声音,枕边很悦耳的。蜷缩在空空荡荡的床上,一直不想离开,仿佛我自己电量早已不足,而这张大床成了一只充电器。我静静地吸引着梦境里似乎不曾远去的“南疆水兵”,直到窗外有了动静。像是队列,又像是出操,好像还有谁喊起了番号,怎么有点像是老宋的声音?

偏过头去,床头柜上停泊着一只潜水艇模型。那是老宋当年用珊瑚、贝壳,还有弹壳、弹头之类的镶嵌而成,说是给儿子留的周岁纪念。儿子上大学时没有带走,说是就当是在家陪伴着我。

就这么,一直搁在那里。

想想也是,他们潜水兵真不容易,那么些大活人挤进那么一只盒子,沉浮于浩瀚之海。那只盒子,是不是也成了一枚出入海浪的枫叶?一潜就是深海几百米,不落一身的职业病,那才怪呢。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语音留言。

儿子的,像是很急的语气:妈,能不能,来一趟海南?尽快——

你的主意?还是老宋的?

是,也不是。

怎么回事?

唉,爸的身体越来越拉胯,小餐馆怕是撑不下来了。他说自己没脸回家。要是你能来一趟,他想见你一面,亲口说声: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有什么用?当年,可是他先提的分手。无理搅三分,兵不厌诈?好——那我成全他。我拨通了孩子的微信语音,儿子喊了我一声之后,母子之间一时无话。

我思索着,一时不知道说啥。似乎儿子正在海边,隐约一会儿,微信语音里,灌入了海浪咆哮之声。

幸好海南没有枫叶,要不然落满沙滩,漫长的海岸线上,岂不有了一弧望不尽的红?像一双喋血的舞鞋,踩得脚印到处都是……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100余部,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鄂尔多斯·小說精选》等转载;收入《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选本、年鉴、年选丛书及小说排行榜;近20余次被评论名家专文推介。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合著)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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