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记

2024-05-09 15:22沈启林
小说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屯子大嗓门猪肉

借着杀年猪,把各方人士都请来会餐,把杀猪的烩酸菜、苦肠、血肠给街坊送去一碗,以此答谢。既是一年的结束,也是一年的开始。

为了杀头年猪,春天买了一头五十多斤的小克朗,俗话说,买克朗要“春买坯子,秋买膘”。隔年的猪,骨头长成了肉香实成。全家人都特别上心,一瓢一瓢地喂,一顿都不落,指望它多长几斤肉。妻子去割猪食菜,钻苞米地,脸和脖子都被苞米叶子剌出一道道血印子。不管是烈日当头,还是阴雨连绵都得出去。回来用菜刀剁碎了,烀熟了,一天三顿。就连淘米泔水、刷碗水都一点儿不扔,所有的菜叶,从地里薅的杂草,都扔到猪圈里,都给猪吃,眼巴巴地盼望着它长大。秋天,年迈的母亲,到生产队收完的庄稼地,捡苞米,捡豆荚,都给猪吃,让猪抓秋膘。落雪了,每天给猪加一点儿米糠、大窝瓜、西粘谷、菜帮子等都煮熟喂猪。这猪看上去还挺胖,可是长得不大。能有这么一头猪过年,就不错了。由于住得离村子远,避开了交官猪的任务,可以放心地杀年猪。这样就可以补充一年的荤油吃,不然,全家四口人总计一斤豆油,实在是难以用到月末,断齑之炊,清汤寡水。再说,这是结婚后自己顶门过日子的头一年,能杀年猪也证明生活有一点起色,因为已有好几年没杀年猪了,似乎这一切都可以在这次杀年猪中得到满足。为了把杀年猪的时间安排得充裕一点,该请的人更全些,日子选在寒假里,能有更充足的时间准备饭菜,尽兴地喝酒。

杀年猪的日子确定以后,头三天就给猪减食,停糠食,换粮食,喂稀食,给猪净肠子,还特意喂了一顿豆饼,给猪吃顿挨刀饭。清早起来,我与父亲绕了四根麻绳准备绑猪。父亲说,四根另有说道,这叫四季平安。四根绳子也各有用处。抓猪时用两根绑猪腿,一根绑猪嘴,另一根等开膛时,拴灯笼挂。用过的三根,还各有用处。一根是捆四个猪蹄子和猪尾巴,一根是用来挂猪头,一根是用来捆猪肠肚。

我俩绕抓猪绳子时,母亲在烧猪水。头几天就借来猪梃、刮板,还有大秤,都放在厨房的墙角,杀猪刀早就磨快了,桌子在院里摆好了。

父亲进屋拿来杀猪锓刀和一根筷子,站在猪背一侧,叉开双腿,把刀把放在右脚背上,用左手把筷子伸进绑猪嘴的麻绳,把绳扣夹在食指与中指中间,攥住筷子,把豬头提平,左膝盖顶住猪头,用刀比量一下刺向心窝的角度。叨念着:小猪,小猪别见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再回来。然后右手从脚背上拿起刀,握住刀把,刀刃向着猪身,从脖根斜向猪心窝刺入,猪一声尖叫之后,急促喘息,随后几声长吟,四蹄一阵抽搐,一股暗红的血从刀刃挤出,沿着刀把射进桌下面装着半盆清水的搪瓷盆,接着父亲慢慢地拔刀,血流如注。母亲攥一把秫秸梢不停地搅动,随着猪血流出,搅起血的泡沫,在盆里旋转成暗红色的漩涡,浮起的血色泡沫渐渐变成墨色的血筋,把秫秸梢粘在一起,猪的挣扎渐渐平息,血流由喷涌到流淌再到滴答……

父亲松开提猪头的手,猪头垂了下来。撤出木杠子,解开四蹄绳子,那猪软绵绵地躺在桌子上,猪肚子也瘪了下去。父亲又在一条猪后腿靠蹄夹子上边,片着割开一个口子,用刀尖向里扎了一下,然后串皮把猪梃插进向前探到肋巴,抽出来又斜向肚皮伸到对角的前腿腋窝处,抽出来又向背部捅到脊岭,三个方向都捅到了。蹲下来从气口用嘴往里吹气,我在旁边用木棒捶打,把吹进的气向前赶到猪的全身,直到四蹄耳朵都鼓胀起来,胖得像个布艺玩具猪一样,用抓猪的绳子把气口扎紧。这个环节叫梃猪,是为了好煺猪毛。俗话说,杀猪不吹——蔫煺(退),言即出于此。

吹完之后,我和父亲把猪抬进屋里,放到锅台上,大锅上横放一块木板,把猪四蹄朝上躺在锅口上。父亲用手摸了一下锅里水温,了一瓢贴着猪肚皮慢慢横着浇,让水戗茬流进毛根,三瓢过后,用手一抓猪毛大片脱落,“得不得,三瓢水;先烫腰,后烫腿。”煺猪动作要快,水淌到哪儿,就得刮到哪儿,不然猪毛就会被烫住。父亲煺猪还是很麻利,用刮板三下两下就把猪的肚皮和中间刮得干净。猪小,几瓢浇过之后,很快就把中间和后鞧煺完,然后煺猪头,这是不好整的地方,猪的五官都在这里,坑包褶皱,沟壑遍布,这要比煺完全身都费工。父亲虽然不是职业杀猪的,但都是自己杀年猪,从来没有求过别人,而且收拾得特别干净。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攥住猪腿,把煺完的白条猪抬进堂屋里,放到饭桌上,又用温水和凉水刮几遍,看着摆在眼前白胖细嫩的年猪,全家人别提有多么高兴。母亲和妻子在收拾锅台,清扫猪毛,刷锅,烧水,准备烀肉……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喜悦,一切都在有序而愉快地进行着。

这一阵忙活,父亲有些累了,躺在炕上直一直腰,起来磨了几下刀,先在脖子杀猪刀口那里横着一刀,割断气嗓与食嗓,之后顺着正中从脖子到胸口再到肚皮划开,直到尾巴根,把囫囵个仰卧的白条猪切开一个T字。怕划破肠子,不能一刀割透,割开皮肤后,在肚皮中间各扎个小口,伸进手指把切开的肚皮提起来,在心口窝轻轻地用刀根切透,一股膛臭味“噗”出来。人们在这臭味中享受着喜悦,杀猪开膛就意味着猪肉快下锅了。父亲再用斧头劈开胸部肋骨,握住前蹄,用力一按,咔嚓一声,掰开胸膛。趁热用碗把前腔里的膛血出来,倒在装血的盆子里放在炕头盖上,防止猪血凝固。完膛血,把气嗓和嗓道一同拽出来分开,这叫取出硬下水,就是掏出来灯笼挂,用一根麻绳拴在气嗓根部,我接过来挂在门框上。接着取软下水,在下膛里把香子油扒下来,再撸出苦肠,把两头系好。然后切开护心肢(即膈肌,也就是在饭店吃的罗底肉),把猪肚芯拽出来,系上割断的肠子头,再把大肠头旋下来,之后用盆在桌下接着,把肠子从膛里整体扒到盆里,放在炕上用布蒙上,也是怕凉。猪肠子叫软下水。然后就劈猪肉柈子、烀肉、煮老汤、灌血肠。

在父亲割下猪头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好像发现了不祥之兆。看见在猪脖子切开的瘦肉里,似乎有一个乳白色高粱米大小的颗粒。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担心的事。我用食指抠起一个,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光滑的颗粒中间有一个硬核,再看不止一个,分布在瘦肉中间。仔细再看,千真万确。顿时,脑袋嗡的一下子,我愣在那里。

眼下的家境,一贫如洗,真是财神爷甩袖子——镚子皆无。因结婚负债要两年的工资一分不花才能偿还上,而且一年到头都不开支。本想种点地吃粮有余,采点山货卖钱补充生计,可是初来乍到,山场不熟,又因上班时间的限制,所收无几。眼下又杀出个豆猪,更是大失所望,使我陷入极大的苦闷之中。不用这种方法答谢,实在是钱打不开点,拿多了没钱,少了拿不出手。再说,也没有这样排场。

第二天,母亲问我,咋不张罗请客呀,趁着肉啥都没冻呢。过几天要生孩子了,坐月子不能请客,人家不能进月房。

我说,不请了。

咋不请了呢?

这不是有豆了么。

在早也杀出过这样的猪,咱们也都吃了。

父亲说,那怕啥的,以前都吃过。我不怕,我吃。

我心里还是过不去,于是上山了。一是找柴火,二是散心,把大山作为排遣苦闷的去处。

邻居听见杀年猪了,没见到请客,也觉得有点诧异。有的投来异样的眼光,认为这小子真抠,杀猪连邻居都不请。

一个好心的同行暗地告诉我,你把豆挑出去,别对别人说,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到头不开支,还有老人,要不你咋整啊!

我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能请好朋友吃这个。自己苦闷着吧。

年越来越近了,拜访答谢的事迫在眉睫。我不想去借钱,也实在不愿意开口,欠的那些钱还没有指向呢。光愁也没有用。我还是去山上拉柴火,准备明年烧的,把苦闷发泄在斧头和锯上,发泄在拉爬犁的绳套上,使劲地装,使劲地扛。因为年轻,干活不愁力气,回来累了,就睡觉。

眼看到小年了,再不安排年前就来不及了,我也没有想出别的办法。妻子说,要不去把豆猪肉卖了,卖钱再买东西串门。别人杀出豆来,自个儿不吃的也都卖了,也没有扔的。

我想,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自己怕有病不吃卖给人家,这不是丧良心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輾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做,眼前这年关过不去;做了,有悖良心。再说,我最不愿意卖东西,从小就没干过。总觉得站在那里不得劲儿,特别是见到熟人,更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眼下,真的没有办法,不然,这个年是过不去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年关的滋味。面对快要临产的妻子、年迈的二老,哪都要用钱呐!一个刚成家的男人,在第一个年关,处于这样的困境,总得扛过去呀!无奈!我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违心的事情——卖豆猪肉。

其实,自从发现豆猪肉之后,我的心思就不在这猪肉上了,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一看心里就难受,随便由父亲砍成四角。我去卖豆猪肉,做了一些技术安排:亲自把大块的肉都毁成小块儿,切成每块二斤三斤的,最大的四五斤,谁买的时候只能成块卖,免得在割肉的时候发现有豆。割开后把肉冻实心后,又放到水桶里蘸了一下,外面冻上一层薄冰。不是为了增加重量,是怕把装肉的麻袋毛粘上,让人看着埋汰。又向邻居借了秤。

清晨,寒冷威逼着一切。山村被严寒冻凝固了,似乎一切都在严寒中停止了生息。除了草屋顶的烟囱冒出的几缕淡淡青烟,再也看不到活的气息,人们还在梦乡之中。

我骑自行车上路了,太阳从山脊的树枝上露出来淡红的脸。寒冷清苍的林间似乎有些暖和。我停下来,靠到路边,立稳了车子,解开围脖,又摘下帽子,右手拎着帽顶,向左手拍打了几下,想甩掉上面的霜花。围脖、帽耳子都冻成了冰溜子,眼毛都结了霜花,额头都是汗水,头上冒着热气。但立刻就感到耳朵冻得受不住了,马上戴上帽子。看看托架上的麻袋和秤绑得还挺结实,心里就有几分放心。

到了山外,我选择个偏僻的屯子,主要是怕被熟人看见。屯里的人们刚刚起来做饭,几户茅草房的土烟囱冒出或浓或淡的炊烟,弥漫在房顶不肯散去,小小的山村似乎还朦胧在沉睡之中。我推着车子进屯,道两边是歪斜的木障子,有粗有细七高八低,几乎每家都没像样的院子,用两根饭碗粗细卡杈,支上一根横木就算是大门。多数人家只埋了两根门柱,还是东倒西歪的。院子推出的雪,在门口两边堆个雪包,走了几步,听到了门响,循声望去,道北有一位妇女端着一个盆子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木障子边,抬手把那盆子往园子里一扬,转身又到房山头去了。不多时又进屋了。那个搪瓷盆子被她放在地上,又捡起来,再放到房门旁,落地声都可听到。我从声响中断定,这个女人也是刚刚起来,倒完尿盆子,又去房东的茅道子方便,之后紧忙回屋了。这么寒冷的早晨,谁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停留片刻。正在这时,倒尿盆的女人捧个大木瓢,从院里走出来,看样子是换豆腐。头上戴一顶破狗皮帽子,可能是头发蓬乱的缘故,或者是帽子小,只扣在脑袋尖上,两个帽耳子支棱着。穿一件黑棉袄,外面套一件蓝布袄罩,紧紧巴巴裹在身上,趿拉着一双大胶皮鞋,又厚又脏的手捂子,把那双手装在里面,把手腕子留在了外面。

倒尿盆女人看我推着自行车张望的样子,就问我,你找谁家?

我说,我是卖猪肉的。

卖猪肉,你咋不吆喝呢?我看你也不像是做买卖的,我还寻思你是找谁家来送礼的呢。

倒尿盆女人说着,向我走过来,我看看你的猪肉怎么样。

有人要看,我自然很高兴。急忙解开捆绑的绳子,把麻袋放到地上,打开麻袋向外挽开,尽量把猪肉露出来,又拿出一块腰盘放在自行车托架上。

倒尿盆女人看过猪肉说,这猪肉真挺嫩的,皮薄肉膘也挺好,煺得还真挺干净,就是买不起呀!

还没等说价钱,转身就要离开。这时候,有个大嗓门的女人,在道南斜对面院子里搭腔了:二肋脦,一大早晨和谁唠嗑呢。

倒尿盆女人说,卖猪肉的。

大嗓门又说,你是看猪肉哇,还是看卖猪肉的。这半天了,你不买猪肉逗啥哏呢,不去换豆腐,没事闲咯叽啥呢?

倒尿盆女人回敬说,不买那还不行看看?我要走了,你来跟我咯叽吧!

倒尿盆女人趿拉着破胶鞋走了,特意把“咯叽”说得模糊。

我想,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两个女人就这么多故事。两个女人吵醒了沉睡的山村,给这寒冷寂寞的清晨增添了生气。然而,旧房茅舍,拉杂的院子,杂乱的木柴堆,掰得半截的障子,却无法让人们的心情舒服起来。

这时,大嗓门来到跟前,看了看车架上的那块腰盘,说,这猪肉真挺好。别看猪不大,还不是当年猪,是去年的。

我感到奇怪,问那大嗓门,你咋知道是隔年猪呢。

大嗓门指着脊梁肉膘说,我从这道红线看的,有这道瘦肉的就是隔年猪,看这个保准,我们老爷子告诉的。

大嗓门看完猪肉,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肉是不错,这屯子没人买得起呀!今年才勾六角钱,家家都欠三角债。这全屯子二十几户,都拿出来比比,也没有你穿戴得好啊,你都不留着自个儿家吃,还来卖,我们哪能吃得起呢。

我说,那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呀。

大嗓门说,这屯子从过八月节杀一口猪,到现在就没杀猪。你咋不说,这人口少,地也少,两家一头交官猪的任务还不够呢。

大嗓门问,大兄弟,那你家是哪的?

我说了住地。

大嗓门接着说,听说你们那儿富哇。山里小块地多,还能搞副业。说实话,大兄弟,我看你不是做买卖的,也不像是吃不起猪肉。大老远的,起大早,大冷天来卖肉,也备不住是叫啥事憋住了。我看就别在这站着了,挺冷的。我告诉你,从这绕到紧后头道东那两家,西院是队长,东院是会计,到那里你招呼两声,看看买不买,别人家都不能买,没钱呐,到这前儿了,还都没开支呐!这半天了,要不到我家暖和暖和?

没等大嗓门说完,倒尿盆女人端着豆腐回来了,老远就说,大吵吵,还没咯叽完呢?

这时候,从院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边跑一边喊道,妈——你干啥呢?这孩子光着头,头发盖过了耳朵,揉搓得不像样子,小脑袋缩在领子里,趿拉着一只大鞋,一只小鞋。倒尿盆女人大声说,快回去,我去换豆腐。等你爹回来过年给你买双响子,还有大块糖。这些哄骗没能阻止那个男孩的脚步,到底是跑到了跟前,两手缩回到袖筒里,一双可爱的大眼睛盯着自行车托架上的猪肉。

倒尿盆的女人说,那你就买点吧。

大嗓门说,买啥呀,我家你哥上套子还没回来。前儿个李五子回来说,得二十五六才能结账,屯里才能放补助费,要没有这补助费,还不知道怎么过年呢!到这前儿了,生产队里一分钱也没开,我家还存钱呢。你们也该买点,再说桩子他爹赶车送炭,比别人挣分多,还有补助费。

倒尿盆的女人说,多是多。多能咋的,也没开支。每天那三角钱的补助费,起早贪黑都打尖吃了。

这时候大嗓门神秘地小声跟我说,兄弟,肉是好肉,但是……行啊,都是穷逼的。记着卖肉的时候多一句嘴,告诉买主把肉煮烂了香。肉煮烂了,啥事都没有了。

虽然大嗓门没买肉,但是她的一番话说得让我非常感激,也让我心里冰凉。是啊,都是穷逼的,卖不了猪肉家里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呀。我赶紧收拾麻袋放到自行车大梁上,推着向大嗓门指点的门户走去。还真的有人开门出来问问,听说是卖猪肉的,干脆没搭茬就缩头关门回去了。当我来到那两户门前,西院出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的也不比那两位好多少,可比倒尿盆女人干净。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是卖猪肉。这一问一答的工夫,东院的房门也开了,走出来一位妇女,年龄稍小一些。两家只隔着一道障子,虽然都是草房,可是比别人的整齐敞亮,窗户镶着大玻璃,障子比别人家的齐整,院子规矩。两人从眼神上可以看出关系不一般,看了猪肉,问了价钱。

西院的问东院的,你们买不买啦?

东院的说,谁知道呢。那天买回来五斤,那也不够。等过年正月,他今个儿请这个,明个儿请那个,这点儿肉好干啥,自个家大人孩子一顿也吃不着。

西院的说,那你就再买点吧,等他叔回来我跟他说,我看这肉挺好。

东院的说,这一天瞎忙啊!都到这前儿了,还啥都没买呢。今儿个起早就出去了,问他啥事也没吱声,急三火四的,跟鬼追似的,把那个装钱的破盒子翻了个底朝上,也不知是又有啥事了。

西院的也说,可不是咋的,起早在大队看屋的王大瘸子来了,叫你大哥起来到当院嘀咕了几句,说啥我也没听准。就说让他快去大队,也不是马车咋的了。

两人挑了半天,各买了一块肉。抹零去梢,换得了七八块钱,只好离开那个屯子另去他处。

其实,这个屯子,我上小学的时候来过,因为有一个亲戚住在这里。我家原来就住在这条河的对岸,离这只有十多里地。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跟两个姐姐去给亲戚送大酱。家里没有什么盛的,母亲想了半天,只好用一个小的搪瓷盆,装了大半盆大酱,放在一个猪腰子筐里,家里找不到别的,把蒙酱缸的那块布拿来蒙上。临走的时候,母亲一再嘱咐,回来别忘了把那酱缸布拿回来,要不酱缸没有蒙的东西了。兩个姐姐轮流挎着大酱,到那时胳膊肘都勒肿了。我记得,一路上穿过茂密的树林,树上有鸟鸣;走过一片草地,野马莲花开得正鲜;在小山岗上有成片的榛树丛;过沼泽地,在一墩墩塔头上跳过,那些塔头被行人踩得溜平,中间还有行人捡来的一些树枝,在黑黑的泥潭边铺成柴路,横着脚挑粗树枝走过,走不好就把鞋陷进泥里,或夹在树枝中。还过一条小溪,清水潺潺,横在小溪上的两根木杆子,走上去一步一颤,鞋底都踩湿了。还要过一大条河,名字叫没沙河。河上有一座很长木桥,听大人说是小日本子修的。

我还记得,小路穿过一片农田,爬上坡岭,就来到这个森林之中的小屯子。这个屯子是大跃进时代成立的,当时选择强壮劳力和有烧砖瓦技术的,利用这里山岭坡地和林木资源,在坡下开办了一个砖瓦场,烧窑的人们在山上搭起马架子(简单的泥草房),便有了砖瓦窑的屯名。没承想烧出的砖瓦,社员没人能买得起,公社的单位有买的又运不出去,汽车进不来,马车还打误,后来就黄了。这里的人们只好由砖瓦生产转为农业生产了。山上的地少,又建窑烧炭,组织人到林场干活,春天刨穴栽树,夏天清林大带,冬天拉套子,总算都能有个生计。尽管这样,生活也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如愿,我们的那家亲戚,尽管是勤劳肯干,因为生产队不勾钱,后来也搬到外地谋生去了。但我想不到十几年后,这屯子还是这样,这些砖瓦匠的后代,别说让别人住上砖瓦房,就连自己也没住着。

在离开屯子时,回望这个散落在山坡上的茅舍,更觉得有几分萧条而苍凉。在屯头生产队的院子里,传来阵阵锛凿斧锯声……

转过山口,放眼望去,是个紧靠山下的屯子。有回送大酱时在这个屯子旁边路过。屯子南面有一大片草甸子。在我的眼里,那是相当的大,近接林边,远接天边,都是连着大山,遥远的屯子散落在这片草甸子当中。

一年秋天,本村李大伯领我到这里割过靰鞡草。这草甸子,甩手无边,长的小叶樟是最好的苫房草,人们都在这里割草苫房。

我跟父亲春天来这里割过苫房草,大雪消融之后,捡一些被人家割剩下的边角地块。也是很壮观的草场,一平如砥。

从砖瓦窑屯到这个水田屯,也没有几里的路程,不知不觉又到了村口。屯子的四周还都是水田地,虽然被大雪覆盖,从田埂上高高的蒿草可以看出一个个田池。我推着车子走着,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叫卖。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无人问津。虽然是临近过年,看不出忙年的意思。在砖瓦窑屯人们是在忙于早饭,现在已时近中午,天也比早晨暖和了一些,淡淡日光斜照下来,几头小瘦猪靠着路北的障根儿夹着尾巴急溜溜地小跑,间或蹿出一股稀屎,落在雪地上一丝白汽瞬间消尽。偶有小马驹为了温暖一下身子,撒欢奔跑。鸡趴在窗台上缩成一个毛球,有的挤在一起。鸭子趴在地上把爪子掩在毛里,脖子蜷缩着。偶有人家開门关门,随那房门的开关从上面冒出烟气扑到屋檐下与那久结的霜花卷成气团,迅速升腾消散。

屯子有两趟街,我在北街走个来回儿,又绕到前街,靠西头道北是生产队,我想到那里暖和一下。尽管是在走动,脚冻得像猫咬的一样疼。我推着自行车走进去,靠北面有一栋五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是五间下屋,这是当时生产队建筑格局。院里有两架马车,十几匹马拴在马圈外西南角的马桩子上,马背上披一层霜雪。东下屋看样子是豆腐坊,房南头儿有一口水井,井台上冻满乳白色的冰,井口只能容柳罐提出,饮马的木头水槽也冻满了冰。有人一锹一锹地从马圈的窗口往外扬马粪,铁锹与冻马粪蛋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刚走到门口,东下屋正好有人开门走出来,开口便说,啊!送信的来了,你今个儿咋没戴绿帽子呢?

当他发现是看差人了,便急忙改口说,今个儿换人啦?我还寻思是那个谁呢,别见怪。

我赶忙说,不是送信的,是卖猪肉的。

啊,卖猪肉的。

这个人也是个快嘴巴。随口又说,哎!卖猪肉的来了。屋里的,买猪肉哇!

快嘴又说,你是卖猪肉的,那咋不招呼呢,光推个车子走,谁知道你是干啥的?挺冷的进屋里暖和一会儿吧。你卖猪肉要钱,这暖和一会儿不要钱。那里有一铺大炕,还有火堆,随便暖和。

我把自行车立好,正想开门进屋,那个快嘴儿又说,你把肉放在自行车上,别叫牛犊子给你扒倒了,要不你就拿屋里让我们看看,反正看也不要钱。

这个快嘴也是个好心眼,说着就帮我解下麻袋,拎进屋里。有三个人围着灶坑门上火堆在烤火。

小伙子,多少钱呐?

还没等我开口,快嘴儿又说,多少钱,你也买不起,这大活人,人家不卖。

长脸说,我是问猪肉。

快嘴说,我寻思你要买爹呢!这个岁数还小点儿。

另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哼”一声,从嘴里冒出团团烟雾。长脸的说,答应晚了,你们家的野爹屋里都坐满了。

豆腐倌说,你俩这是老驴啃痒痒——一替一口。

三个人轮番掐得有趣,我站在那里有几分尴尬。还是豆腐倌开口了,问了价钱,把这顿神侃的话题引过来。我说,一元三一斤。

长脸说,倒不贵,街里也是这个价,这都送到家门口了。

快嘴说,不贵也买不起呀,干一天还挣不来半斤猪肉呐。就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

看样子,这几个人都没有买的意思。我说,你们先看看,价格还可以商量。随即解开麻袋,拿出一块腰盘,冒着白汽,递给他们看。几个人都说肉好,看出确实有想买没钱之难。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快嘴先开了口,你们不买就给人家装麻袋里,多亏是冬天,要是五六月,还不让你们给摆弄臭了呢。

马倌说,老七,要么你就买几斤吧,反正也没买呢,过年也得买呀!

快嘴说,我买,哪有币子呀,自个儿养的那头猪本想自个儿过年杀了,卖一半,吃一半,哪承想起猪瘟给他妈的瘟死了。连猪底子还没还呢,还想吃肉呢,往自个儿腮帮子上咬净肉,从他妈的八月节吃顿饺子,到今个儿连肉星都没闻着。

那妇女说,多少钱一斤呐。

豆腐倌说,一块三一斤。

那妇女说,一块三,太贵了。

豆腐倌说,小伙子,能不能再贱点儿,我们都少买点儿。

我说,价格没法再贱了,称完再说,能少点。

几个人还是买了一些。有的三斤,有的四斤,都是按块挑的,几角几分的零钱也都抹了。他们回家送肉取钱,有的说是借钱。我就在这一边等着,一边跟做豆腐的聊上几句。原来豆腐是按户分,每户过年分一盘大豆腐,十斤干豆腐,是过年的福利。

说到快嘴,豆腐倌说,这快嘴是个淘小子啊,脑袋好使,就是没继续上学给耽误了。

拿钱来的快嘴也进屋里。我一再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完,我俩一起走出生产队院子,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刚才走过了两条街,以为不会有人买了。其实我不知道,买卖不好得勤吆喝。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快嘴是顺道回家。恰好碰上一位妇女,问快嘴,这是哪来的客呀?

不是来客,是卖猪肉的。

卖猪肉咋不招呼呢?这么消停呢。我看看,多少钱一斤?

一元三一斤。

你家那么多人可该多买点。多买啥呀,队里存钱,可还没开支。听会计说,银行没钱,等明天才能排到咱们大队的号。都到这前儿了,啥都没整呢。

我把自行车放到路边,解开麻袋撑开袋口。

那女人说,小伙子你倒拿出来呀。

我连忙把麻袋口卷起来,露出那几块猪肉。

那女人不停地翻看,看样子有买的意思。我也不急于问她买不买,倒是愿意听他们侃谈。虽然我也是生长在农村,但与这些人交往对话的时候并不多,今天听来,很有趣味。尽管为了年关应酬,急于卖肉换钱,但听其所言,各有难苦。他们却虽苦犹乐,如此豁达。我想,人家不买,自有难处,当家自知柴米贵,自己不也是面临这样的处境吗?何况这肉另有隐情。

那女人掂量了好一会儿,说,还是再买一块吧。过年正月你大哥去街里串门,我看拿这块肉挺好。她下狠心买了一块。我叮嘱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女人说,煮烂了肉汤也香啊,留着炖酸菜。

我选择靠近没沙河岸边一个大屯子,尽管远些,希望能把剩下的肉都卖出去。顾不得饥饿,冒着寒冷,向前骑去。

在路上,我回忆着大嗓门的话,觉得还是穷人能看透穷人的心思。在那个“的确良裤子,苞米面肚子”的年代,也莫怪人家这样说。可是眼下的难处,她就不知道了。

又到了一个屯子。尽管是冰封雪盖寒凝气固的季节,一进屯子就有一股稻草灰的味道随风而来。屯子很静,静得好像是没有人住一样,真的让人会产生错觉。如果是画家,这倒是极好的写生素材,北国山乡农村寒冬村景图,白雪覆盖大地,茅屋几许炊烟,静谧而冷清,禽犬无声。

我走过一条街,没有一个人出来。河套边缘的风比山边的厉害,在稻草堆上打着旋儿,卷起一缕缕草灰掺杂着雪粒在灰堆上旋转,搅起一股黑色的旋风,贴在雪地上向远处滚去。我刚一停下来,尽管是背风站着,不一会儿,后背就被寒风打透。我想,不能这样走来走去,被迫喊出“卖猪肉啦!”喊这一声,真的让我为难。这憨直的喊声,还真把人给喊出来了。有一茅草屋的门开了,露出一个脑袋瓜,身子还夹在门里问:卖什么的?猪肉。那脑袋瓜缩了回去,门关上了。我只好推车往前走。还没等我走几步,那个门又开了,又露出脑袋瓜喊,呀,进来看看。

我赶紧把自行车掉头推进院来。其实,根本不算院子,几步就到了门口。那个夹在门缝里的脑袋又说,拿进来吧。

我把猪肉从自行车上解开,拎进了茅草屋里。进来才知道,这不是屋子,而是一间仓房,只能避风,不能取暖。那个青年,只穿了一件粗毛衣,因为怕冷,不出去。我把麻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那个青年拿了一块猪肉,让我一同进去。从那个仓房开门进去是一间厨房,再开一道门,进了里屋,一铺大炕上盘腿坐着两人,一老一壮,看上去是父子。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一盒迎春牌香烟,两个玻璃茶杯,一个铁皮暖水瓶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香烟的味道弥漫在温暖屋子里。让我感到家的温暖与欢乐的气氛。瓶装的白酒摆在地上柜盖上,可以看出是从外地工作的儿子回来过年。

那个中年对那个青年说,一斤多少钱?一块三。延边的八毛,要票的。

两人又嘟噜几句,我发现了他们是朝鲜族。我虽然听不明白说啥,却能看明白要干啥。那个中年让他把肉留下,青年是在推辞。在中朝参半的对话中,听出还有两位妯娌上街办年货去了,可能还会买的,有害怕买重的意思。最后还是买了。称完那块后鞧,中年从上衣兜掏出的都是嘎嘎新的一元纸币。相形见绌,我心里涌出一种惭愧、失落。我照例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走出茅屋,天色近黄昏,西风渐紧,严寒备至。还剩下两块肉没有卖掉,饥饿又袭了上来,大腿也觉得酸胀。为了卖掉这剩下的猪肉,只好硬着头皮再走进另一个屯子,就是卖不了猪肉,也想讨顿饭吃。不然,怎么骑那几十里的冰雪山路呢。

我从东头进屯子,一直快到西头了,尽管我叫卖,却无人问津。我想从西头绕道后趟街去,走到尽头一家却没有道了。这家是三间草房,独房独院,用柳条夹的障子,很整齐,有的障条子已经活了。靠西面北边是仓房,南边是猪圈,东面有块小园子,最南头有个柴火堆。一看就知道是會过日子的农家。一位老农正在筛秕谷,院里有些豆秸,两把连枷、叉子戳在仓房的墙上,看样子是用豆秸打秕谷。老农满身的尘土,戴一顶四耳子貉皮旧毡帽,青色便服棉袄,扎的布围裙把棉袄在后背系出一个罗锅,穿牛皮靰鞡。一位姑娘站在猪圈门外,正在喂猪。

我站在大门口,吆喝一声:卖猪肉啦!一元三一斤。

哪能那么贵呢,拿进来看看。

我推车进院,解下麻袋,挽起袋口,露出两块猪肉。那姑娘仔细看了看,走到筛秕谷的老人跟前。说,爹,猪肉挺好的,还买不买了?问你妈去。又转身对我说,进来吧。

我随那姑娘走到房门口,那姑娘又说,等一会儿。转身回到屋里,在房门开关的瞬间,随着热腾腾的烟气,扑出米饭的香味,沁人肠胃,恨不得立刻吃上一碗。不多时,那姑娘从屋里出来,又把那两块猪肉翻看了几遍,又拿给那位老农看看,把大块的过了秤。看样子,那小块肉,他们不能再买了。我心里嘀咕着。从穿戴上可以看出这是一户勤劳淳朴的人家,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买肉人家也不差钱,只是不想再买了。

等付完钱,我对那老农说,大叔,你们也要吃饭了,这里没有饭店,我都一天没吃饭了,能不能在你家吃顿饭,我给你们钱和粮票。

那老农咧嘴笑了,有些为难地说,那也没啥好吃的呀。

我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我回家还要骑几十里路。

老农说,吃吧,啥也不要。

我随那老人进了房门,西面是锅台,有两个人正在忙活做饭,北面靠东安放着一盘石磨,西面靠墙有一个用土坯搭的火盆,北面靠墙放些柴火。厨房显得很宽敞。里屋是一铺南炕,北面靠墙安着两个画花柜,西面的柜上摞着被褥,东面柜盖上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柜盖上摆着闹钟、竹篾子暖水壶、雪花膏瓶子之类的物件。靠北面的门上挂个布帘,里面还有屋子,从门帘下面可以看到扫得整洁的地面和花柜的下角。整个屋子从墙到棚都是用报纸糊的。

我摘下帽子,坐在外屋炕沿上,顿时感觉两腿酸软无力。那老农从铺着苇席的炕上,拿起笤帚到外面,姑娘为他打扫身上的灰土。进屋后,那姑娘把围裙卷上放到柜底下,随手从柜底下拿出灰色的搪瓷脸盆,在厨房的火盆上给老农温洗手水。

不一会儿,那姑娘放上一张炕桌,随后又拿上两碟咸菜,一碟大酱,又端上大碗白菜炖土豆和大碗大米掺苞米碴子的米饭。

老农又说,吃吧,没啥好吃的。

我说,大叔你也一块吃吧。

我先歇一会儿,你都饿一天了,吃吧,也没啥好吃的。

我早已饿得不能忍耐了,也不能显得太狼狈。端起碗来,尽量不失斯文,尽量放慢速度,但还是几口就吞下了那碗二米饭,好像才把肚子刚刚垫上个底儿。被寒风吹了一天的脸,在屋里一暖和,再加上饭菜扑面的热气,觉得又痒又发烧。又伴着咸菜和菜汤把另一碗二米饭也消灭干净,两大碗二米饭进肚觉得可以了,还是没饱,我知道不能再吃了,就把那碗土豆炖白菜连汤吃了进去。觉得额上脸颊出了细汗。那老农说,别着忙,慢慢多吃点。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吃,就说,吃饱了,吃饱了。这时,浑身发暖,腿也有力气了。那姑娘又端上一碗热水,放在桌上。这时我看到这冒着热气的清水和这淳朴农家人,心里又涌上一丝自愧和自责,脸不知是惭愧还是温暖更发胀了。我说,姑娘,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姑娘听了,捂着嘴笑,不住地点头。

我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斤黑龙江地方粮票和两元钱,放在桌上。我知道这些钱和糧票,在街里下一顿馆子,也是有余的。但是,这顿饥渴之餐,令我终生不忘。谢过那淳朴的人家,走出农家小院,骑上车子急忙返程。

在路上,我心情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沉重,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匆匆赶路之时,忽然发现路边围着一帮人,我以为是有车打误了。到了近前,原来在去瓦窑屯岔路口,路边停着一口白茬棺材,周围的几个人在烧纸。我下了车子,本想推车走过去,也算是对那逝者的尊重。但是眼前的情景让我一惊,那个戴孝的孩子吸住了我的目光,好像是早晨倒尿盆女人家的那个男孩。还是大嗓门走过来说,你不是卖猪肉的吗,这前儿才回家呀?

我说,不好卖。我用眼睛问,这是咋的了……

原来,倒尿盆女人的丈夫,昨天的炭车翻了……

我听着讲述,看着这凄惨悲恸的场景也黯然了。此刻,欲助无能,欲走不忍。突然,想起麻袋里剩下的那块没有卖出去的猪肉,也不过两斤左右,便掏出来。对那大嗓门说,大姐,托你把这肉送给那孩子吧,都是肥的,记住,一定要煮烂了再吃。说完我头也没回,骑车走了。

天更冷了。橘红的落日就要落到那苍茫的田野上了,远处的村庄,稀疏的树木在落日的余晖里模糊暗淡了。

作者简介:沈启林,1953年生,五常市小山子镇双山村人,阿城师范毕业。现为五常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哈尔滨市党史研究会会员、哈尔滨市延安精神研究会会员、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特邀研究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2008年出版诗文集《秋山拾叶》,2010年为《好孩子是教出来的》编委会成员,2015年以来,编著的《五常中医医院志》《五常历史遗存遗址考略》《冷山文化研究文集》等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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