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组诗)

2024-05-10 07:00黎衡
扬子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虚线故居泥土

黎衡

水下的故居,未来的故居

海子真正的故居,如今是

一片水塘,

隔着铁丝围栏,一侧是他水下的家,

一侧是芦苇荡

和香烛燃尽的小土地庙,

天空从苇丛下脏污的水中升起,

白天有多漫长,天空就有多深。

现在的海子故居,是他母亲的住所,

母亲曾梦见,

他穿着红棉袄,站在水面呼救。

他出生时的雕花木床,

搬到了未来的屋檐之下,

一次1964年的分娩和一座

2004年建造的房屋,

合一于母亲的苦厄。

“骑上时间绿色的群马。”

她有时念经,有时用怀宁话背诗。

隔壁开起民宿,

小院挨着她寝室的一面墙上,

画着一扇狭长的窗

和窗外的碧海。

姐姐

母亲,生过两个姐姐,

一个三岁病亡,一个襁褓中夭折。

那时父母亲步行几百里,

渡过长江到祁门,

一个是裁缝,一个是茶工。

采茶,在雨中攀上雨的尖顶,

浓雾里,她把树梢当成了引线,

饥饿炸裂,空空如也,

山脊上,饿的碎片,新茶闪烁。

姐姐在五十年代迷路了,

一个沿河而上,在青海头,

一个顺流而下,在太平洋,

他的两只眼睛是海和海,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小小的神

——给爱猫小豌豆

还未满月,你就被人丢进垃圾桶,

好心的路人捡出你,

像矿工把一块煤带出了地底。

矿工说,一块煤不应该像废物一样被扫掉,

它里面生活着远古的一切:

蕨类、沼泽、贝壳和水母的微痛。

何况你睁开了庄严的眼睛,

一闪一闪,是神的火苗在舔舐黑暗,

你嗅了嗅这个世界的高度。

它永远在你头顶展开,气味刺鼻,

刚被我们接回家时,你这只

400克的小狸花,跳不上一级台阶。

但你克服了矿脉的引力,

把小小的重心,重叠进神的重心,

影子一样,把自己甩了出去。

我们在你毛茸茸的影子里

也变小了,你总是用

小牙齿和小爪子,搅动凝固的空气。

空气都被亮晶晶的煤照亮,

你的火舌在万物表面

游動,只会暂时熄灭,不会燃尽。

变形记

小狸花从十一月到

第二年三月,

足足长大了五倍。

世界有很多种尺度,

比如四季、昼夜、男女。

虽然广州到春天才有落叶,

回南天来了两次。

但你的身体始终是

神秘的度量衡,

你是放大器下的光斑,

是镜中的镜子,

你的大小取决于

我们自以为你是哪一个,

是你的眼底关着的

仍然幼弱的那只,

还是你跃向柜顶时

展开的臂长。

你是一个永远的X,

在我和上帝之间,

画出一个边长游移不定的

等边三角。

外婆两周年祭

外婆,你好像不是在你

死去的那次死的,

你好像早就死了一些,

甚至早于我的出生。

所以我小时候,

你骗我说死是件容易的事。

再忍一忍,你就一次性

取出了死的本金,

而它的利息,一部分随着我的身体

保管在我的童年,

你讲的故事和炒的洋芋片

鸡蛋米,喂养了我,你还要

拧着我的雀雀,看有没有尿床。

有次小舅告诉你,

我为你写了诗,你当然从未读过,

只用抱歉的语气推让。

还有一些利息存在我的后半生,

永恒,会永远地支取。

外婆的地图

我在你的蒲扇上找到一张地图,

夏夜的屋檐是山巅,

天井院是盆地,压井的杠杆

撬动了西河、汉水、长江和太平洋,

用这清凉的水淘米,你说

大米很珍贵,从前只能吃苞谷糁,

所以美洲的种子

让你的胃一阵阵抽搐,

你用秘鲁的洋芋、地中海的兰花豆

给我下饭。你指给我看

掩埋了以前房县城墙的河岸,

泥土,把你幼年的目光埋在脚下。

你从外面的世界来到

这个县城,一生再未离开。

你说,生命在于静止。

一旦出行,剧烈的晕车就让你

置身太平洋的海面。

和你不同,外公生在县城外

几十里的深山“白窝乡”,

做了一辈子工人,与钢铁为伴,

他用双手锻造了这把

连接地表与地心的压井。

如今,你们都葬在地下,

一阵阵的风,从广州吹到汉口,

吹过小丘上遥远的墓碑。

失重

外婆,你是我时间的起点,

我入梦时听到你在说话,

醒来后看见纷纷的雪打在坟头。

我们曾守着一台九十年代初的

黑白电视,我对这个匣子

能承担整个世界感到惊讶。

睡觉前你关掉它,拔下电源,

说它就要烧起来了。

如今我几乎不看电视,远在

广州客厅的彩电

因数年没打开过,像你一样

熄灭了,挂着一张

布制的大航海图,如果我掀开它

弓身闪进黑色的镜面,

走啊走,会看到你在14寸的

雪花前拢着双手,点头打盹。

雨和你

从17楼的落地玻璃

看车河泛着水母的幽光

楼体幕墙的巨大贝壳

在夜晚关闭

它曾打开,吐出闪电珍珠

你在屋子里比闪电更远

远得好像

下午的雨下在昨夜

小山一抹(烏色的腰弧)

扶着它的闪电的手

缩回了,贝壳夹住细沙

一天天:雨是我们的女儿

她们覆盖了我,这时雨暂停

雨和你之间有一面凹镜

我和雨之间一无所有

凹镜和我之间,你淅淅落下

病中的你

都是蜜蜂采摘花蕊

但花瓣也会采摘蜜蜂

那万全的刺

颤动着甜和痛

你睡成了空气的样子

空气睡成下弦月的样子

下弦月是你门牙的阴影

阴影在你梦中抽出引线

编织吧

如果我是始祖鸟、无尾鸡

流沙猪、空音猫、幻之恐龙

你总是更小的一只

我们是一体的酣睡

梦的每一滴

都摇动着柔软的窄门

雨追上了我

雨追上了我

从天气预报的概率学里

挣脱的乌云

沿着虚线和江水对折

没带伞

我是虚线上的一个点

雨水是汗水的圆弧

预警

预警的特大暴雨没来

花园里停课的小孩在捉蝌蚪

用网兜捕捉石头的影子

影子是他的糖果

石头是他的糖衣

他是视网膜边缘一抹微黄

如果这个下午

世界的苦味和他无关

黄昏就会把客厅

变成暴雨之间的金黄的工场

涟漪

水可以分出涟漪

也可以涌现泡沫

夜晚雨是乌云泼出的潮汐

下午,雨是烟幕收回的漩涡

鸟鸣无中心地分割了天穹

泥土是天穹的一部分

蚂蚁是泥土的一部分

蚂蚁、泥土和鸟鸣

锚定了各自的结点

把两场阵雨间

空气的虚线,织成

无阻力也无尽头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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