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醉是生涯,痛饮真吾师

2024-05-10 09:30霍俊明
扬子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饮酒杜甫

霍俊明

在北方的凛凛冬天,我收到一位擅长弹琴、写字的友人从扬州小镇寄来的一幅字:“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这句诗出自杜甫的《杜位宅守岁》,那一年杜甫四十岁,正处于失意之际。由饮酒及“烂醉是生涯”我们自然想到的是以杜甫、李白等为代表的唐代诗人与酒文化之间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杜甫嗜酒如命的一生再一次印证了诗与酒在中国诗人这里是混融一体的,诗神与酒神也就合二为一了,所以在古代酒被称为“钓诗钩”。

从生活的普遍性需求来说,人总是需要身体和精神的各种刺激物。这时酒作为特殊的液体就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它闲置的时候往往是常温的甚至是冰凉的,但是一旦进入口腔和胃部它就顿时变得灼热起来,整个人像被重新清洗或点燃,明亮的火舌慢慢吞噬着一个人的理性:“当我把它打开 / 我闻到食物储藏室里 / 渐渐弥漫起灌木丛 / 那被扰乱的酸味宁静。 // 当我倒出它 / 它形成一片刀刃 / 并吐出 / 亮星般的火舌。”(谢默斯·希尼《黑刺李杜松子酒》)在酒的浇灌中人的身体感受和心理意识都发生了区别于日常惯性状态的微妙变化:“几盅小酒下肚,让人亢奋,我觉得自己进入全新而意外的意识状态,无内无外,无我无他,主次不分,无慎无怯。天地,世界和世间一切‘飞禽走兽上下翻滚,合为一体。我醉得满怀羞怯又得意洋洋,如同淹没在沉醉深思的海洋里,由于海浪汹涌而用双眼、双手和双脚抓住一切牢固的物体,以在波动起伏的街道上用倾斜的房屋与树木维持平衡。我想,棒极了。”(《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在唐代,饮酒宴乐之风极盛,正所谓“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刘禹锡《百花行》)。《全唐诗》收入2200多位诗人的近49000首诗作,而与酒有关的诗竟然高达八九千首。白居易近3000首诗中写到酒的几乎占到了三分之一。被誉为唐代诗坛双子星的杜甫和李白的饮酒诗也颇多:“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有三百首,为百分之二十一强。作为一个对照,我也把李白的诗和文一千五十首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说到饮酒上来的有一百七十首,百分之十六强。”(郭沫若《李白与杜甫》)

杜甫的饮酒诗印证了他与“一日须倾三百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李白一样是唯酒是务的放旷饮者和超级酒徒,在嗜酒的层面杜甫与李白难分伯仲。被杜甫视为知己的李白时称“醉圣”:“李白嗜酒,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尝错误,时号醉圣。”(高似孙《纬略·易圣》)由杜甫、李白及白居易等人数量颇为可观的饮酒诗,我们有必要谈谈唐代的酒文化以及文士与酒的特殊关系。借助酒这一极其特殊的介质,杜甫除了显现特定时代的精神状态、人生况味与生命图景之外,也见证了大唐的酒文化、时代精神及经济、农业、政治、民族、军事、区域、饮食、风气的发展和变化。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余光中《寻李白》

的确,唐诗中到处洋溢着极其浓烈的令人醺醺然的酒神精神,酒也成为唐代诗人的特殊“血液”。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历来诗酒不分家,酒不只是激发诗歌创作的重要媒介,也成为国家、家族祭祀及儒家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所谓“酒以成礼”(左丘明《左传》),“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诗经》),“酒之于世也,礼天地,事鬼神”(朱肱《酒经》),“冠、昏、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此之谓九礼也”(戴德《大戴礼记》)。

杜甫与同时代诗人一样从年轻时起就开始饮酒:“在中国,无论从道德或是身体层面出发,适当饮酒都不会受到谴责。甚至孔子也被传说为没有限度地饮酒,尽管他总是有所节制。在杜甫的时代,一般是把酒温了后喝的,就跟今天的中国一样,酒劲来去都很迅速。像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描述的那种过量饮酒比较少见,即便如此,这种近乎紊乱的沉迷于酒也被普遍视为乐观旷达而没有受到强烈反对。在喜庆场合,酒总是能够助兴。在杜甫的诗歌中,新春佳节有椒酒和柏香酒;重陽节(九月九日)有菊花酒和竹叶青。这类家酿被认为对健康长寿有益,甚至儿童也被允许喝上一点儿。因此,八世纪的某些长辈会鼓励年轻的杜甫饮酒,对此我们没必要惊讶。”(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可见,酒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代表了诗人、名士、隐士文化。纵观古代名士,好酒、嗜酒而自命不凡者甚众。王琎自称“酿王”,蔡邕为“醉龙”,李白为“醉圣”,白居易为“醉吟先生”,皮日休为“醉士”,王绩为“斗酒学士”,山简为“高阳酒徒”……至于能够称为“酒仙”“酒圣”“酒神”“酒魔”的就是极少数了:“酒席之上,九吐而不减其量者,为酒神。”(冯贽《云仙杂记》)自古以来,以酒闻名的各式狂士和酒徒更是数不胜数,历来不乏“醉士”“醉翁”“醉民”“酒豪”“酒雄”“酒怪”“酒徒”“酒痴”“酒癖”“酒狂”“酒鬼”“酒癞子”,酒也被称为“杯中物”“迷魂汤”“销愁药”“腐肠贼”“腐肠膏”。

唐代虢国夫人将自己的酒屋命名为“洞天瓶”,屋梁上悬挂鹿肠并注满酒后结节,可以随时解开鲸吞豪饮。唐玄宗则储存一万车的三辰酒,用于赏赐大臣。苏晋建造一屋,名为“酒窟”,房间内铺设五万块地砖,而每一块砖上即有一瓯酒。唐代有一位叫张麟的人,一次大醉居然躺了六日,把家里的柱子啃掉了大半而自己竟浑然不知。甚至还有被酒文化和酒友培养起来的超级酒徒,元载(713年—777年)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其早年不胜酒力,甚至闻到酒气就会醉倒,但后来入了官场之后不断参加各种宴会再加之朋友们的百般劝酒,元载的酒量竟然与日俱增,从日饮一斗提升至日饮二斗:“元公辅不饮,群僚百种强之,辞以鼻间酒气已醉。其中一人谓:‘可用术治之。即取针挑元载鼻尖,出一青虫如小蛇,曰:‘此酒魔也。闻酒即畏之,去此何患?元载是日,已饮一斗,五日倍是。”(冯贽《云仙杂记》)因此,元载被称为“酒魔”。

酒徒在任何时代都会玩出各式喝酒的花样来,都会乐此不疲地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戏剧化的啼笑皆非的场面出来。南北朝时期政权仅存在二十八年的北齐(550年—577年)就有一桩不可思议而又张扬之极的酒事:“高季式豪爽好酒,又恃举家勋功,不拘捡节。与光州刺史李元忠生平款游。在济州夜饮,忆元忠,开城门,令左右乘驿马,持一壶酒,往光州劝元忠。”(李百药《北齐书》)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古代诗歌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饮酒交游史,是“酒神精神舞蹈的历史”(程思远《中国酒文化大观·序》)。诗人与酒有着非同寻常的“命运伙伴”般的关系,比如贾岛的以酒祭诗。在每年岁末之际,他把自己一年写的所有诗作摆在案几上并用酒脯祭之,口中还念念有词:“劳吾精神,以是补之。”

形神相分的欣快幻觉和酒神状态暂时消解了一个个郁闷和痛苦的时刻:“酒神精神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尼采)当代诗人张枣(1962年—2010年)嗜酒,甚至在醉酒后继续饮酒,美其名曰“补饮”:“昨夜,当晚会向左袅袅漂移,酒 / 突然甜得鞠躬起来。音符的活虾儿 / 从大提琴蹦遛出来,又‘唰地 / 立正在酒妙处……”(《醉时歌》)。酒酣耳热之际,个体的日常理性状态消失了,正所谓“乘物以游心”,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也暂时得以消除。确实,中国诗人与酒存在着血缘关系,酒是诗人特有的血液,诗人们对酒有着本能式的偏好,无论是壮游、宦游、交游还是独游、冶游、仙游、夜游往往都离不开酒:“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苏轼《后赤壁赋》)

湖北襄阳城南凤凰山(又名白马山)南麓的习家池已经成为包括杜甫、李白在内的历代文人、酒客心中的圣地。该池因东汉初年的襄阳侯习郁(字文通,襄阳人)在宅前筑堤、修池、读书、养鱼、种莲、栽竹而得名。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此有详细记述:“(沔水)东南流经岘山西,又东南流,注白马陂水,又东入侍中襄阳侯习郁鱼池。郁依范蠡养鱼法作大陂,陂长六十步,广四十步,池中起钓台,池北亭,郁墓所在也。列植松篁于池侧沔水上,郁所居也。又作石洑逗引大池水于宅北作小鱼池,池长七十步,广二十步,西枕大道,东北二边限以高堤,楸竹夹植,莲芡覆水,是游宴之名处也。”习家池亦称高阳池,因为汉代的郦食其(?—前203年)自称高阳酒徒。西晋永嘉三年(309年),镇南将军山简(253年—312年,魏晋名士山涛的第五子)镇守襄阳,常在习家池宴饮,于酩酊大醉之际高呼自己为“高阳酒徒”。习家池边原有凤泉馆、芙蓉台,遍布绿柳红桃、苍松翠竹。同是襄阳人的大诗人孟浩然(689年—740年)对习家池更是怀有特殊的感情:“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池边钓女日相随,妆成照影竟来窥。澄波澹澹芙蓉发,绿岸毵毵杨柳垂。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住稀。意气豪华何处在,空余草露湿罗衣。”(《高阳池送朱二》)一生嗜酒的杜甫对习家池一直是心向往之,“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非寻戴安道,似向习家池”(《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二首·其一》)。值得提及的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为襄阳人,杜甫的衣冠冢亦在襄阳。宋人陈长方有诗《山简习池》:“夷甫清言百不知,山公日醉习家池。晋朝将相元如此,石勒刘渊自奋飞。”宋代曾巩写有影响更大的《高阳池》:“山公昔在郡,日醉高阳池。归时夸酩酊,更问并州儿。我亦爱池上,眼明见清漪。二年始再往,一杯未尝持。念岂公事众,又非筋力衰。局束避世网,低回绁尘羁。独惭旷达意,窃禄诚已卑。”

酒,代表了为人处世之道。独酌无相亲的杜甫是“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而苏东坡则称道“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和陶渊明〈饮酒〉》)。在傅山眼中,“酒”与“官”是相对立的,“官”需要强权、等级、功利、理性及逢迎伪饰,而“酒”则与之相反,需要纯粹、真率和本性:“酒也者,真醇之液也。真不容伪,醇不容糅。”(《莲老道兄北发真率之言饯之》)尤其是在政治严苛的极权时代,文人、隐士、逐客、贬官借助“名士酒”还会获得特殊的社会效果或立世之法,比如以酒明志、以酒惑众、以酒佯狂、以酒避祸、以酒避世等:“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罹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叶梦得《石林诗话》)要不然,当年的鲁迅也不会写出《魏晋风度及文章與药及酒之关系》这样的文章:“走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的东西。但吃药后的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食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样不必冷吃的,就是酒。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魏晋时期的这些名士是典型的超脱放纵、怪诞任性,“囚首丧面,而谈诗书”(苏洵《辨奸论》)。晚唐时期的著名画家孙位绘有以“竹林七贤”为题材的《高逸图》,其中刘伶已经喝醉正欲呕吐,身后的童子捧着一个壶接着,但是刘伶的双手仍然捧着六角酒杯不放而准备随时一饮而尽。这是极其形象的魏晋名士作风,也是活脱脱的酒徒形象:“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植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刘伶《酒德颂》)

竹林啸聚、睥睨而坐、放浪形骸、任性放旷、率直任诞、琴诗应和、剧谈畅饮、欢饮达旦、觥筹交错、纵酒狂歌、嗜酒佯狂、扪虱而谈等不一而足,它们都折射出不同时代的政治环境和文士的心态和命运。为了拒绝司马昭的求和结亲,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酒成了最后可供凭依的特殊武器:“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尤其在乱世更是如此,饮酒避世成为非常时期的常态:“魏晋六朝几百年乱世,是肉体最痛苦,命运最无常的时代。秩序大解体,礼法大崩溃,也给行为的狂放、思想的自由留出了巨大的空间。醉酒、清谈、裸游、扪虱,不过是肉体在乱世之火煎熬下的绝望挣扎;他们寻求的,是精神的出路与解脱。”(张新奇《南京传》)换言之,丧乱年代名士饮酒不只是单纯的日常与交际所需,而往往是借酒以显“魏晋风度”和特异的品行,当然也存在着刻意模仿名士风度的跟风行为。《世说新语·德行篇》引王隐《晋书》:“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唐代诗酒文化的发达与经济程度、农业发展、酒业制度、市井文化、科举文化、歌舞文化、宴饮文化及西域文化密切关联,比如长安西市、东市及丝绸之路上的葡萄酒文化:“婆罗门僧七人,入自金光门,至西市酒肆,登楼命取酒一石,持碗饮之。”(李昉等《太平广记》)唐代很多重要节俗都有飲酒的习惯,比如除夕饮椒酒,有杜甫诗为证:“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杜位宅守岁》)东汉的崔寔在《四民月令》中对“椒盘”的习俗早有说明:“过腊一日,谓之小岁,拜贺君亲,进椒酒,从小起。后世率于正月一日,以盘进椒,饮酒则撮置酒中,号椒盘焉。”唐代的酒令(游戏)花样繁多:“酒令之设,本骰子、卷白波、律令,自后闻以鞍马、香球,或调笑抛打时,上酒招摇之号。”(王谠《唐语林》)

不仅唐代制酒技术大大提升,而且酒器(比如瓮、榼、壶、罂、瓶、樽、盏)的制作工艺也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尤其是经丝绸之路引进的“胡瓶”在当时颇为风行。唐代酒器有多种材质,比如金、玉、银、铜、瓷、陶、琉璃、玻璃、石、竹、木、皮革、兽角、蚌壳等。有些酒具极为殊异,比如夜光杯、玻璃碗、金屈卮、鸬鹚勺、鹦鹉杯、力士铛、瘿木樽等。此外,酒具的器型及雕刻的纹饰、人物、图案也反映出当时文化融合和经济交流的特征。一些出土的唐代酒具上还有诗句,比如湖南长沙出土的执壶上刻有:“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有极其名贵的九种酒器,分别为蓬莱盏、海川螺、舞仙盏、瓠子卮、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儿、醉刘伶、东溟样。然而对于杜甫而言,酒器是金玉材质还是老旧的瓦盆并不重要,杯有粗细而酒无分别,关键在于饮酒的状态和心境:“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少年行》)由是推之:“蹇驴布鞯与金鞍骏马同一游也,松床筦席与绣帷玉枕同一寝也,知此则贫富贵贱,可以一视矣。”(李本纬《古今诗话纂》)

正是因为杜甫等人的存在,诗歌成为酒文化最重要的载体,酒也从口腹之欲的日常需求提升至文士哲学、人生态度及艺术审美的高度。由隋入唐的王绩(约589年—644年)不满时政而寄情于酒,时称“斗酒学士”,他甚至想象出一个所谓的“醉乡”,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桃花源”:“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爱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王绩《醉乡记》)到了清代,戴名世继续“发酵”这个令人昏昏然而又向往不已的“醉乡”式的理想国:“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已。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戴名世《醉乡记》)

在唐代,上至宫廷下至百姓饮酒成为风尚。韦陟每次家宴的时候都非常注重仪式感,婢女手执蜡烛四围侍立,当时称之为“烛围”。其时,长安城及周边酒肆、酒库林立,饮酒的场面颇为壮观。

长安自昭应县至都门,官道左右村店之民,当大路市酒,量钱数多少饮之,亦有施者与行人解之,故路人号为歇马杯。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

(开元十三年)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

——杜佑《通典》

甚至一些店铺为了招徕八方旅客,用相貌独特而能歌善舞的胡姬(泛指北方或西域女子)当垆卖酒,往往围观者众,胡姬酒肆盛极一时。于是,作为见证人的李白写有大量关于胡姬的诗,比如“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白鼻》),“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醉后赠王历阳》),“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其一》)。唐代诗人贺朝写有《赠酒店胡姬》:“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唐代施肩吾亦有诗:“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戏郑申府》)

一定程度上,家族女眷、女性酒纠(酒筵组织者,又称“席纠”)、胡姬、歌妓、饮妓(酒妓)、侍女、当垆卖酒女及女性酿酒师对宴饮文化的深度参与也大大刺激了唐代文人的饮酒心理机制。甚至唐代有女尼、女冠(道姑)饮酒的现象,而唐代的诸多公主都有当过女冠的经历。

历来酒的种类繁多,张岱在《夜航船》中就列举了大量名酒,比如齐人田无已中山酒、汉武帝兰生酒、曹操缥醪、刘白堕桑落酒、唐玄宗三辰酒、虢国夫人鹿肉天圣酒、裴度鱼儿酒、魏征翠涛、孙思邈屠苏、隋炀帝玉薤、陈后主红粱新酝、魏贾锵昆仑觞、房寿碧芳酒、羊雅舒抱瓮醪、向恭伯秋露、殷子新黄娇、易毅夫瓮中云、胡长文银光、宋安定郡王洞庭春、苏轼罗浮春、陆放翁玉清堂、贾似道长春法酒、欧阳修冰堂春等。在唐代,当时的名酒往往以“春”来命名,比如荥阳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射洪春酒、宜城的竹叶春,以及麹米春、老春、松醪春、梨花春等。唐代酒文化极其发达,甚至唐人还专门发明了用于醒酒的酒,即在酒中加入一些草药和特殊香味的花草。一些特殊调制的酒则用来治病,即所谓的药酒:“王文正太尉气羸多病,真宗面赐药酒一注瓶,令空腹饮之,可以和气血,辟外邪。文正饮之,大觉安健,因对称谢。上曰:‘此苏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极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每冒寒夙兴,则饮一杯。”(沈括《梦溪笔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提到了很多药酒,比如五加皮酒、女贞皮酒、地黄酒、当归酒、桑葚酒、人参酒、枸杞酒、菖蒲酒、茴香酒、竹叶酒、松节酒、海藻酒、葱豉酒等。

唐代的水酒(发酵酒)为粮食酿造,原料多采用麦、稻、黍,度数较低,大体相当于今天度数略高的啤酒:“唐人好饮甜酒,殆不可晓。子美云:‘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退之云:‘一樽春酒甘若饴,文人此乐无人知。”(胡舜陟《三山老人语录》)水酒区别于今天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蒸馏酒,即“烧酒”和“白酒”:“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近时惟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麹(曲)酿瓮中七日,以甑蒸取。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李时珍《本草纲目》)1959年,李约瑟(1900年—1995年)通过对甘肃榆林窟三号窟西夏(1038年—1227年)壁画“蒸馏图”的观察和研究,推断出至晚在北宋时期即有了蒸馏法的白酒,即烧酒。甚至江西南昌地区发掘的海昏侯刘贺墓中出土了西汉时期的青铜蒸馏器,整体为灶上甗的结构,上半部将甑改进为凝露室,下部为圆釜。如果这一蒸馏器是用于制酒的话,那么中国白酒的历史将完全改写。

唐代的水酒又分为清酒、浊酒(杜甫诗中多次提到浊酒、浊醪)、新酒、旧酒、春酒等。一般来说,唐代的酒中所混合的酒糟、浮渣等杂质往往并不过滤掉或过滤得不够干净,因而酒体显得比较浑浊而不够清亮。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醪,即连水带渣的“浊酒”:“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临江仙》)其时,饮者将微微泛着绿色而大小如蚁般杂质的浊酒美其名曰“绿酒”“绿蚁酒”,比如“仙醴来浮蚁”(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杜甫《送率府程录事还乡》),“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杜甫《独酌成诗》),“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杜甫《对雪》),“无人竭浮蚁”(杜甫《对雪》),“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李白《赠段七娘》),“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刘十九》),“唯将绿醅酒,且替紫河车”(白居易《对酒》)。清酒显然比浊酒更好喝,身价也就更贵。古人往往在冬天酿酒,次年春乃成,名之为春酒:“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诗经·豳风·七月》)

从区域来看,南方和北方有大曲酒和小曲酒的区别,二者都要经过微生物发酵,但是因为原料、制曲温度及酿制环境、时间(周期)的差异而口感区别比较明显。南方酿酒多用小药曲造酒,以大米(糯米)或米糠为原料加入一些中草药或蓼粉,为半固态法发酵。北方则采用大曲酿造,以小麥、大麦、豌豆等为原料,为固态法发酵。白居易在诗中谈到了南方的糯米酒:“柳枝谩蹋试双袖,桑落初香尝一杯。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稳越娃裁。舞时已觉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开。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试衫辄成长句寄谢之》)

在唐代除了水酒之外还有西域(高昌)的葡萄酒(果酒)、龙膏酒(乌戈山离国)以及来自波斯的“三勒浆酒”,也就是所谓的“洋酒”。《唐国史补》对唐代的名酒有详细记述:“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葡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均为音译,波斯文分别为amola、balila、halila。成书于汉代的《神农本草经》记载葡萄适合酿酒:“葡萄味甘性平,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可做酒。”张骞(约前164年—前114年)出使中亚西域带回黄、白、黑三个品种的葡萄(蒲桃),葡萄也由当时的珍稀水果提升到艺术领域:“在几百年中,一串串的葡萄一直被当作外来装饰的基本图样而在彩色锦缎上使用;而在唐镜背面的(古希腊艺术风格的)葡萄纹样式,则更是为世人所熟知。”(爱德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西域用葡萄酿酒的历史更久,比如:“宛左右以葡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西晋博物学家张华(232年—300年)在《博物志》中就提到:“西域有葡萄酒,积年不败。彼俗云:‘可十年饮之,醉弥日乃解。”到了唐贞观十四年(640年)征服高昌之后,长安又多了紫色的葡萄品种,即马乳葡萄。唐代设立良酝署,唐太宗曾亲自用马乳葡萄酿酒:“得其酒法,自损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颁赠群臣,京中始识其味。”(王溥撰《唐会要》)唐代诗人王翰将葡萄酒的美名传遍天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凉州词》)王翰提到的凉州就是今天的甘肃武威地区,汉学家爱德华·谢弗(薛爱华)认为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葡萄酒之城:“我们知道,凉州就如同旧金山的唐人街一样,这是一座唐朝的胡城,葡萄酒在当时的确被认为是一种能够唤起迷人的联想的、精纯稀有的饮料。但是甚至在驼路更西的敦煌,葡萄酒也是重要庆典上的一种珍贵的附加饮料,这就正如香槟在我们的宴会上一样。”(《唐代的外来文化》)杜甫的挚友高适(704年—765年)曾在凉州任职,对此地的文化尤其是葡萄酒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凉州近胡,高下其池亭,盖以耀蕃落也。幕府董帅雄勇,径践戎庭,自阳关而西,犹枕席矣。军中无事,君子饮食宴乐,宜哉。白简在边,清秋多兴,况水具舟楫,山兼亭台,始临泛而写烦。俄登陟以寄傲,丝桐徐奏,林木更爽,觞蒲萄以递欢,指兰茝而可掇。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萧萧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又足悲矣。”(《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得雷字》)唐代长安宫廷饮用葡萄酒已是常事:“太真妃持颇黎(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饮罢,敛绣巾重拜。”(林正大《括临江仙》)

唐代酒禁制度相对宽松,促进了酒文化的繁荣。安史之乱后的唐代宗、德宗时期,其榷酒制度进一步增强了垄断行为,只允许官方酿酒和销售:“广德二年十二月敕,天下州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除此外,不问官私,一切禁断。大历六年二月,量定三等,逐月税钱,并充布绢进奉。建中三年制,禁人酤酒,官司置店自酤,收利以助军费。”(杜佑《通典》)

对于杜甫来说,酒是孤苦和流落中暂时增添快乐的良方,正所谓“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杜位宅守岁》)。与此同时,酒也是缓解内心块垒的安慰剂,是穷愁之际不离不弃的知己,是一个人逃逸现实的乌托邦:“为了获得极乐状态,众所周知,波德莱尔用酒精和大麻杀伤自己。杜甫何尝不是如此,仅仅是他没有大麻而已,但用酒精使其达至自虐式的极乐状态可以说与波德莱尔不相上下,同样达到了登峰造极之程度。”(柏桦《杜甫新形象:烂醉是生涯》)正如E.M.齐奥朗所说:“美酒使人接近上帝,远胜神学。不过,悲伤的酒鬼(难道还有别的类型吗?)令隐士自惭形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眼泪与圣徒》)更为重要的是除了日常之所需,杜甫的饮酒史还体现了唐代日常生活及诗酒文化的特质。

超级酒徒、资深饮酒专家杜甫提到的酒有蜀酒、春酒(春酌,即冬酿春熟的酒,也有说法是春季酿而秋冬熟的酒)、醇酎(正月作酒,八月而成,名曰酎)、杜酒(秫酒)、寿酒、乳酒(又称虏酒、酪浆)、碧酒、芦酒(钩藤酒)、柏酒、桑落酒、松花酒、黄花酒(菊花酒)、贤人酒、郫筒酒、蜀酒、成都酒、长沙酒以及云安的曲米春等:“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闻到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销愁定几巡。”(《拨闷》)

确实,杜甫对酒有着极度的嗜好,甚至是近于本能式的渴求。他时而对酌、时而独饮,甚至往往抱病饮酒、病后纵饮:“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兼求富豪且割鲜,密沽斗酒谐终宴。故人情义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漩。老马为驹信不虚,当时得意况深眷。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病后遇王倚饮赠歌》)尽管杜甫后半生贫困交加,但是未改嗜酒如命的本性,在广泛交游及流落途中唯有酒不能辜负,说其为“酒徒”“酒狂”一点都不过分,“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

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当代诗人臧棣重新目睹了李白与杜甫的酒杯与酒碗,重新凝视着微醺与大醉背后的心事和世事:“飘逸的思想始终来自李白 / 手中有微微颤晃的酒碗”(《洛阳,开元二十九年》),“酒量微妙胆量:碰撞中,金樽 / 时而重得像铁锤,时而轻得像鸿毛。 / 高山就留给身边的人杰,我更偏向雄心 / 最好如流水,狂野于大地的寬心”(《吹台,天宝三年》),“忘形于春酒不停地加深 / 春夜的气氛。微醺多么真相, / 要劝就劝鬼神高歌时也会跑调”(《长安,天宝十四年》),“非醴泉不饮。我的喜悦甚 / 至也可以真实到我的心”(《凤凰台,乾元二年》)。

杜甫的朋友圈中善饮者众多,比如他的《饮中八仙歌》就极为鲜活地为“当代酒仙”贺知章、李白、崔宗之、李适之、李琎、张旭、苏晋、焦遂等塑像,而唐代的酒文化和宴乐文化由此可见一斑: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王嗣奭评价杜甫《饮中八仙歌》为“创格”之作:“前无所因,后人不能学。描写八公,各极生平醉趣,而都带仙气,或两句、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诗中之仙也。”(《杜臆》)被杜甫誉为“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694年—747年)酒量极大,“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自称是“为唐诗而生的美国人”,英文全译本《杜甫全集》即有力印证了这一点。宇文所安把杜甫这首《饮中八仙歌》翻译成了英文,杜甫及同时代人活脱脱的“酒徒”形象也传遍了西方。

Song of Eight Drinking Immortals

He Zhizhang rides his horse as if sailing on a boat,

Spots in his vision, he falls in a well and slumbers underwater.

Ruyang will go to dawn court only after having three quarts;

Meeting a mash-cart on the road his mouth drools,

Hes upset that he cant change his fief to Ale spring.

The Minister of the Left gets up each day and spends ten thousand cash,

he drinks like the long behemoth sucking in a hundred rivers,

the cup to his lips, he enjoys the“Sage,”and claims he avoids the“Worthy.”

Cui Zongzhi is carefree,a handsome young man,

He lifts his goblet showing the whites of his eyes and gazing at blue Heaven,

Gleaming like a tree of jade standing in the wind.

Su Jin undergoes long abstention before an embroidered Buddha,

But when hes drunk he always loves to escape Chan restrictions.

Li Bai makes a hundred poems out of one quart of ale,

In the marketplace of Changan he sleeps in the tavern.

The Son of Heaven called him to come, he wouldnt get on the boat,

He himself declared:“Your subject is an immortal in his ale.”

After three cups Zhang Xu is bruited“Draft Script Sage”,

His cap fallen off, with bare head he stands before princes and dukes,

From the brush he wields paper drops like clouds and mist.

Only after five quarts is Jiao Sui really outstanding,

His grand discussions and bold arguments shock everyone at a feast.

我把宇文所安的英文再重新轉回汉语,来看看语际转换之间戏剧化的化学变化——

贺知章骑着马就像在船上航行,

他视野中的斑点,他掉到一口井里,在水下睡着了。

汝阳(王)喝了三夸脱才去上朝;

路上遇到一辆运载酒曲的马车,嘴里淌着口水,

他为不能把他的封地改为酒泉而沮丧。

左相(李适之)每天要花费万钱,

他喝起酒来就像一条长长的巨兽能吸进一百条河流,

杯到唇边,他享受“圣人”并声称要避免“值得”。

崔宗之无忧无虑,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他举起酒杯,露出眼白,凝视着蓝色天堂,

像一棵屹立在风中的玉树一样熠熠发光。

苏晋在绣佛前经历长久的克制,

但当他喝醉时他总是喜欢逃避禅的限制。

李白喝一夸脱酒能作诗百首,长安市集上他在酒家睡眠。

天子呼来,他不肯上船,

他自己宣称:“你的臣民在他的酒里是不朽的。”

三杯之后张旭被誉为“草圣”,

他的帽子掉下来,光着头站在王子和公爵面前,

他从画笔下挥洒出云雾一样的墨滴。

只有在喝完五夸脱之后,焦遂才真正地出类拔萃,

他宏大的论述和大胆的论点震惊了宴会上的每一个人。

“酒徒”杜甫往往举起酒杯就不能自已,其酒量很大,不仅善饮而且嗜饮,甚至一生把酒视为最不可取代的挚友。即使在最为困顿的时刻他也要赊酒买醉,在颠沛异乡的路上追求的仍是“颓然醉里得全浑”,甚至卧病期间都会纵饮,所以在杜甫的诗中到处是饮酒的场景和醉酒的情形。

我们还是集中来领略一下杜甫的这些俯拾皆是的饮酒诗吧,“把酒从衣湿”(《徐步》),“百年浑得醉”(《屏迹·其二》),“烂醉是生涯”(《杜位宅守岁》),“嗜酒见天真”(《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宽心应是酒”(《可惜》),“歌长击樽破”(《屏迹·其三》),“赖有杯中物”(《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使君·其一》),“忍断杯中物”(《戏题寄上汉中王·其一》),“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平生老耽酒”(《述怀》),“浊醪谁造汝”(《落日》),“常从漉酒生”(《漫成二首·其一》),“携酒重相看”(《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对酒满壶频”(《漫成二首·其二》),“看剑引杯长”(《夜宴左氏庄》),“座对贤人酒”(《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醉眠秋共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杜酒偏劳劝”(《题张氏隐居》),“乾坤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醉归应犯夜”(《陪李金吾花下饮》),“此身醒复醉”(《春归》),“绿樽须尽日”(《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其一》),“何时一樽酒”(《春日怀李白》),“酩酊任扶还”(《宴王使君宅题二首·其二》),“性豪业嗜酒”(《壮游》),“饮酣视八极”(《壮游》),“嗜酒益疏放”(《八哀诗》),“时时与酒钱”(《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醉里从为客”(《独酌成诗》),“蜀酒浓无敌”(《戏题寄上汉中王》),“夜醉长沙酒”(《发潭州》),“痛饮情相亲”(《寄薛三郎中》),“十觞亦不醉”(《赠卫八处士》),“苦辞酒味薄”(《羌村三首·其三》),“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醉时歌》),“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宴戎州杨使君东楼》,“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兴》),“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醉酒或连朝”(《奉赠卢五丈参谋琚》),“百壶那送酒如泉”(《城西陂泛舟》),“百罚深杯亦不辞”(《乐游园歌》),“纵饮久判人共弃”(《曲江对饮》),“春酒杯浓琥珀薄”(《郑驸马宴洞中》),“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其三》),“谁能载酒开金盏”(《江畔独步寻花·其四》),“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二首·其一》),“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苍苔浊酒林中静”(《漫兴九首·其六》),“醉于马上往来轻”(《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共醉终同卧竹根”(《少年行·其一》),“酒酣耳热忘头白”(《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痛饮狂歌空度日”(《赠李白》),“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病从深酌道吾真”(《赤甲》),“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醉歌行》),以及“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逼仄行赠毕曜》)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

于是,我们看到了把酒、耽酒、嗜酒的杜甫,看到了纵饮、出饮、剧饮、痛饮、酣饮、鲸吞、独酌、对饮、夜饮及抱病饮酒的杜甫,看到了时而微醺时而大醉时而通宵达旦纵饮的杜甫,看到了醉眠、醉卧、醉归、醒复醉的杜甫,看到了酒酣耳热、醉眼迷离、痛饮狂歌、软烂如泥的杜甫。

杜甫所携带的这种“酒神精神”正是乘物而游、自由意志、悲剧意识和强力自我的综合体现。激动、亢奋、狂热、本能、过度、燥热、不稳定、逃避、麻醉、忘我体验的酒神状态不一定能成就伟大的文学艺术,但是酒精更容易對那些艺术家和作家发挥巨大的催化作用,文学艺术又往往离不开狄奥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Dionysian)。这让我们想到了当年午夜迷狂的提着酒瓶的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1821年—1867年):“一天晚上,酒魂在瓶子里说话: / 人啊,亲爱的苦人儿,你快听着, / 我在玻璃牢里、红色的封蜡下, / 唱一支充满光明和友爱的歌! / 火热的山丘上,我知道要几多 / 辛劳、汗水和炎炎灼人的阳光, / 才形成我的生命,把灵魂给我; / 我不会害人,不会把恩情遗忘。 / 因为我感到巨大的喜悦,当我 / 进入劳累过度的人的喉咙时, / 他灼热的胸是坟墓,很是暖和, / 比呆在冰冷的酒窖远为惬意。 / 你可听见主日歌的叠句响起, / ‘希望在我呼呼跳的胸中鸣叫? / 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卷起袖子, / 你会高声地赞颂我,兴致很高; / 我让你欣喜的妻眉眼闪光泽, / 我让你儿子有力量,容光焕发, / 对于这生存之孱弱的竞技者, / 我就是油,让角斗士筋肉发达。 / 我这植物琼浆在你体内落下, / 永远的播种者播下好种子, / 好让诗从我们的爱情中发芽, / 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显示!”(《酒魂》)

晚年的杜甫还有一桩令人哭笑不得的糗事,当然这仍然与酒有关。

因为逞一时之快,醉酒后的老杜被人搀扶着歪歪斜斜地上了马,最终发生坠马的尴尬“事故”:“甫也诸侯老宾客,罢酒酣歌拓金戟。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堞电转紫游缰,东得平冈出天壁。江村野堂争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安知决臆追风足,朱汗骖犹喷玉。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明知来问我颜,杖藜强起依僮仆。语尽还成开口笑,提携别扫清溪曲。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遭杀戮。”(《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

杜甫饮酒无度,终致病身,而只能以药养身:“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

常年的纵饮、豪饮、夜饮及暴饮暴食、抱病饮酒使得杜甫早早患上了消渴症(消瘅):“凡积久饮酒,未有不成消渴,然则大寒凝海而酒不冻,明其酒性酷热物无以加,脯炙盐咸,酒客耽嗜,不离其口,三觞之后,制不由己,饮啖无度,咀嚼鲊酱,不择酸咸,积年长夜,酣兴不解,遂使三焦猛热,五脏干燥,木石犹且焦枯,在人何能不渴。治之愈否,属在病者。若能如方节慎,旬月可瘳。不自爱惜,死不旋踵。方书医药实多有效,其如不慎者何?其所慎有三:一饮酒,二房室,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他。不知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又曰:‘消渴之人,愈与未愈,常须思虑,有大痈,何者?消渴之人,必于大骨节间发痈疽而卒,所以戒之在大痈也,当预备痈药以防之。有人病渴利,始发于春,经一夏,服栝蒌、豉汁,得其力,渴渐瘥。然小便犹数甚,昼夜二十余行,常至三四升,极瘥不减二升也,转久便止,渐食肥腻,日就羸瘦,喉咽唇口焦燥,吸吸少气,不得多语,心烦热,两脚酸,食乃兼倍于常而不为气力者,当知此病皆由虚热所致。”(孙思邈《千金要·消渴淋闭方·消渴第一》)

中医所谓的消渴症是指以多饮、多尿、多食及消瘦、疲乏、尿甜为主要特征的综合症状,症状主要体现在肺、胃、肾的阴津亏耗,燥热偏盛。这容易导致病人气阴两伤,阴阳俱虚,络脉瘀阻,经脉失养,气血逆乱,脏腑器官受损而出现疖、痈、眩晕、胸痹、耳聋、目盲、肢体麻疼、下肢坏疽、肾衰水肿、中风昏迷等症状。东晋陈延之撰写的《小品方》有关于消渴症的记述:“消渴疾者,下泄为小便,此皆精气不实于内,则便羸瘦也。”

结合杜甫的病症来看,消瘦、多饮、多尿、眩晕、耳聋、肢体麻木、偏瘫都出现了。因为汉代司马相如(字长卿,病后居养茂陵)患有消渴症,所以后世也称消渴症为相如病、长卿病、茂陵病,比如杜甫的诗句“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同元使君舂陵行》),“长卿消渴再,公干沉绵屡”(《送高司直寻封阆州》),“长卿久病渴,武帝元同时”(《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十二月一日·其二》)。实际上,杜甫在诗中很多次提到了消渴症,比如“飘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示獠奴阿段》),“消渴游江汉,羁栖尚甲兵”(《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消渴今如在,提携愧老夫”(《别苏徯(赴湖南幕)》),“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别蔡十四著作》),“才尽伤形体,病渴污官位”(《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病渴身何去,春生力更无”(《过南岳入洞庭湖》)。

按照《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诗中所对应的时间——该诗写于大历二年(767年)立秋,往回倒三年,杜甫大约在广德二年(764年)秋天患上了消渴症。

杜甫还提到了消中,“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客堂》),“毕娶何时竟,消中得自由”(《西阁·其二》),“消中日伏枕,卧久尘及屦”(《雨》),“消中只自惜,晚起索谁亲”(《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消中,又称中消、脾消、脾瘅,是消渴病根据病位、病机及症状之不同的称谓。消中的病机为阴津亏损,劳欲过度,燥热偏盛,虚火内生。消中属胃热,病在脾,症状表现为饮食失节,多食善饥,能食而瘦,口黏饥渴,大便干硬,小便如泔。这一症状与杜甫过食肥甘、醇酒厚味、辛辣香燥有关。消中还容易导致情志失调,比如郁怒伤肝,肝气郁结,劳心竭虑,郁久化火,火热内燔:“其心刚,刚则多怒,怒则气上逆,胸中蓄积,血气逆留,髋皮充肌,血脉不行,转而为热,热则消肌肤,故为消瘅。”(《黄帝内经·灵枢·五变》)

甚至杜甫、李白、孟浩然等人的死都与酒有关,尽管李白因“醉酒捉月”而溺水的说法并不太可信。孟浩然的死因则是因为与王昌龄剧饮、食鲜而导致病情复发:“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而动,终于治城南园。”(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旧唐书》《新唐书》《明皇杂录》的相关记述都表明杜甫是饱食剧饮而亡:“扁舟下峽,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旧唐书》)《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六》与《旧唐书》关于杜甫之死的记述大致相同:“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泝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县令具舟迎之,乃得还。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

郭沫若则认为杜甫是吃了变质的牛肉(食物中毒)再加之饮酒过度而致死:“其实死于牛酒,并不是不可能。不过不是‘饫死,或‘饱饫而死,而是由于中毒。聂令所送的牛肉一定相当多,杜甫一次没有吃完。时在暑天,冷藏得不好,容易腐化。腐肉是有毒的,以腐化二十四小时至二十八小时初生之毒最为激烈,使人神经麻痹、心脏恶化而致死。加以又有白酒促进毒素在血液中的循环,而杜甫的身体本来是在半身不遂的状况中,他还有糖尿病和肺病,腐肉中毒致死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可能的。”(《李白与杜甫》)

对于郭沫若的这一说法,学界一直都有争议:“郭沫若先生的中毒死亡说,尽管他有‘死于牛酒,并不是什么丑事,也不能算作污蔑的话,但其用心仍然可疑。众所周知,杜甫自述早年在长安有‘卖药都市(《进三大礼赋表》)的经历,成都草堂期间,有过‘乘兴还来看药栏的诗句(《宾至》)。加上杜甫又是个长期病号,患糖尿病、风痹、肺病的时间很长,自古有言,久病成医。显然,杜甫对医药是有一定研究的,他绝不会愚蠢到对腐肉有毒都浑然无知。郭沫若先生在尽情发挥自己想象力的同时,侮辱了伟大诗人杜甫的智商。”(丁启阵《杜甫字子美》)

我们再来看看海外汉学界关于杜甫死因的描述:“杜甫开始了流浪生涯,差点死于洪水,被迫吃了十天树根。被救之后,过度饥饿的杜甫因暴饮白酒和暴食熟牛肉而死。”(翟理斯《中国文学史》)英国汉学家克莱默在《玉琵琶》中对杜甫之死予以描述:“他多舛命运的最后一站是自己的家乡。溺水后被冲到岸边的破庙中,当地官员把饥肠辘辘的他救起,得知是著名诗人杜甫,设酒宴款待。宴席上觥筹交错、食物丰盛,但不幸的是,死神已经恭候在侧。杜甫竟死于恩人的款待,结局突然而令人惋惜。”

嗜酒见天真,痛饮真吾师。这就是作为超级酒徒的杜甫一生的饮酒史。这自然离不开他烦郁、放纵的性格,甚至饮酒对杜甫有着迷人而致命般的吸引,常年纵饮及连带的诸多疾病已经成为杜甫极其典型的症候。但是饮酒生活进入诗歌以及精神世界之后,他多舛命运与家国由繁盛转向崩毁之间就形成了不无戏剧化的呼应,也进而折射出整个大唐的饮酒文化以及世情流转。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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