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自由

2024-05-10 15:25冯骥才
视野 2024年8期
关键词:左拉塞尚友谊

冯骥才

当你和一位作家过从甚密,便会产生一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哪一天把你写进小说?

你的担心极有道理。作家能够真正写活、写得入木三分的人,恰恰都是与他贴近的人。即使虚构的人物,也常常从熟悉的人的身上“借用”一些情节和细节。借用太多便会“酷似”某某人。这就免不了招来麻烦。

最典型的例子是,契诃夫在《跳来跳去的女人》中惹恼了他的好友列维坦;左拉在《杰作》中深深伤害了他一生的挚友塞尚。

这两个例子有个特别的相同之处,就是被无辜遭到“侵犯”的皆为画家;但不同的是,事后契诃夫与列维坦重归于好,左拉与塞尚却终生绝交,至死不再见面。

从作家角度说,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他朋友身上发生的事实在太诱惑了。可是谁去体验一下画家们内心深处那种难言的痛苦呢?

比如塞尚。

与左拉的关系,贯穿着塞尚的一生。这两位巨人的友谊,始自1852年。那一年,他们一同进入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的包蓬中学。左拉十二岁,塞尚十三岁。他们志趣相投,很快结为伙伴。

学习之外,一起去游泳、钓鱼、爬山。人高马大的塞尚还成了弱小的左拉的保护者。而共同的理想、抱负、见解和野心,在他们心中描绘着相同的未来。后来他们都千里迢迢北上到了巴黎,左拉从文,塞尚事画。从成长到成功几乎全在一个城市里。

塞尚的天性内向,为人拘谨,但又有情绪忽然紧张起来的神经质的一面。他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别人接近他困难,而是他难于接近别人。

19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是印象派的形成期,巴黎的画家们十分活跃。

虽然塞尚也是这运动的一员,他也声称“我决定不在户外就不画”,但他无法融入这个画家群体。

他不喜欢高谈阔论,不喜欢乱哄哄人多嘴杂的场合,忍受不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见解,甚至会嫌恶个别的人,比如马奈。

在别人眼里,塞尚也叫人反感。大家受不了他粗俗的穿戴,举止任性,很难与他沟通和融洽。在展览会上,他独异的画风还受到公众的嘲笑。

在印象主义一开始,似乎他与大家风马牛不相及。可以说,在当时的法国,印象派是一种另类;在印象派群体之中,塞尚又是一个另类。他是另类中的另类,一个和谁也不沾边的个体。

正像古典主义不能接受印象主义一样,前期的印象主义运动也不能接受塞尚。塞尚便成了“全世界的敌人”。

我们翻阅当时巴黎的报刊就会看到,当时的巴黎对他讥讽、奚落、挖苦和嘲弄简直达到了疯狂!

比如勒罗瓦在《喧噪》中写道:“如果与女士们一起去看画展,想找到最有趣的事情,就请赶快去到塞尚那幅肖像画前吧。看,那个像鞋底颜色的、奇妙的脑袋,一定会给你非常强烈的印象。他多么像得了黄热病!”

这样的话举不胜举,天天闯进塞尚的眼睛。

攸斯曼斯的那本重要的书《关于现代艺术》,甚至没有给塞尚一个小小的地位!

他给巴黎抛弃了。于是他给人们的印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和梵·高不同,梵·高一直在圈外,至死无名;他却在圈内,在舆论中心,于是他被认定为一个有才能却误入歧途的失败者。

他孤单无助,天天被各种攻击打得满身弹洞;惟一能够给予支持的是他“人生的伙伴”——左拉。

可是就在这“生死关头”,左拉忽然把他拉进那部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之一《杰作》中,把他写成一个名叫克劳德·兰蒂尔的人物。这个人物是一位固执己见、终生失意而无可救药的画家,最后走投无路而自杀!

左拉在塞尚的身后,非但没有托着塞尚的后背,给他以力量,反而挖了一个洞,把他拉了下去!

左拉毫不避讳克劳德·兰蒂尔的一部分原型是塞尚。这表明塞尚在他心中仅仅是一位昔时的友人罢了,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然而,具有悲剧意味的是,左拉完全不了解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失意潦倒的童年挚友塞尚,对自己却一如往昔的情真意切!故而在人生的意义上,左拉对塞尚的打击是带有毁灭性的。

《杰作》发表于1885年。塞尚四十六岁,这一年塞尚流年不利。事业的失败到达谷底,还经历了一次夭折的恋情,再加上最密切的朋友负情忘义——不,应该说,是左拉在他人生的坠落中,又给他加上一块巨石!

没有成功的艺术家对自己总是疑虑重重。尤其是画家,一个人在屋子里默默地作画,没有任何观众,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画能否被人认可,是否会获得成功?

对于那个死后才成名的梵·高,折磨其一生的幽灵就是这种孤独中时时会出现的自我怀疑。塞尚有神经质的一面,所以他常常会情绪低落,心情败坏,对自己发火,把自己的画摔在地上,愤怒地踩成烂饼。

这一切左拉都是知道的。左拉说过:“当他踏破自己作品的时候,我便知道他的努力、幻灭和败北是怎样的了。”

显然,左拉完全清楚《杰作》对于塞尚本人意味着什么了。

开始时,塞尚表示左拉这样做是出于小说的需要。他努力维护着他们的友谊。可是当左拉声称克劳德·兰蒂尔就是塞尚时,他与左拉的友谊断交了。

尽管如此,塞尚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激动的言论。他的神经质也没有发作。为什么?

是在舆论上所处的被动位置使他无法与左拉直言相对?是长期怀才不遇养成的骨子里的高傲使他只能保持沉默?还是他害怕这已然破裂的友谊进一步地走向毁灭?

他实在太在乎与左拉这份情谊了!可以说,他对左拉的友谊是他人生“最大的情感”。

当然,他与左拉中断了一切往来与书信。这一切,左拉当然明白。但左拉并没有任何良心的触动,也没有任何主动和好的表示。

相反,在塞尚住在艾克斯的一段时间里(1896年),左拉曾从巴黎到艾克斯来看望另一位友人,居然没有与塞尚通个信儿。塞尚得知后,缄默无语,甚至脸上任何表情也没有。他把自己的内心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些同是左拉与塞尚的朋友的一些人,谁也猜不到塞尚心里到底是一片怒火还是一片寒冰。

1902年9月,当塞尚听到左拉煤气中毒而身亡时,他当时被震驚得几乎跌倒。一连几日,坐在这画室里,不住地流泪。

他为什么流泪?为不幸的左拉,还是为了永远不可能再修复的破裂的友谊?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失去友谊与失去爱情一样都是深切的痛苦。

这痛苦一直伴随着他艺术上的孤独。

塞尚说过:“如果世界只有一个画家存在,那个画家就是我。”这句话使我们忽然发现,这棵在狂风中一直没有摧折和倾倒的树木——原来树干竟是钢铁铸成的!

当然,历史证明塞尚最终得到成功。从1895年开始,塞尚逐渐被认可,并进入他的“胜利时期”。

人们终于明白,塞尚是一个艺术的先觉者。但先觉者在他坎坷又漫长的历程中,总是喝尽了孤独的苦酒。

1906年,艾克斯的图书馆为左拉制作一尊胸像。塞尚被邀请参加揭幕仪式。塞尚与左拉共同的老友纽玛·柯斯特讲话时,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往事。这一下,塞尚忽然失声痛哭,而且劝慰不止。

这哭声让人们感受到强烈的震动,并由此忽然懂得这位艺术家内心深厚的情感和深切的孤独。

但是不要以为孤独仅仅是人生的不幸。塞尚说:“孤独对我是最合适的东西。孤独的时候,至少谁也无法来统治我了。”

他说出孤独真正的价值。

孤独通向精神的两极,一是绝望,一是无边的自由。

(虎头摘自山东文艺出版社《孤独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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