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慢跑团

2024-05-23 10:11蔡崇达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跑步母亲

父亲离世后,他在焦虑中参加慢跑团,才知道父亲生前也曾是一个努力奔跑的人。跑团中另一个患有绝症的父亲,隐瞒病情,拼尽全力地奔跑,只是为了儿子顺利结婚。命运慢跑团,记录了疲惫的父亲们拼命扛起人生的意志。他们坚信:命运,就是自己跑出来的路。

和黑昌熟悉上,是去年回家过年时。

那是我在时隔两年多后第一次返乡。

两年多没回家乡,倒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此前父亲去世了,回到家乡,按照繁文缛节终于把葬礼办完,突然觉得深深地说不出的累和厌倦。

我曾以为,自己不算特别难过。父亲中风多年,如此艰难地熬了这么多时日,他真的尽力了。那个葬礼上,我表现得很成熟,每个流程、每个细节我控制得很好,好到,按照习俗该号哭的时候倒突然哭不出来。

就是最后父亲的身体要火化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无法坚持了。火化的按键是我按下的,按下后,我突然觉得,我得确定下待会儿送葬队伍的排序,可千万不能搞错了。然后我小跑出火化室,很礼貌地和候在那里的哀乐团、师公队伍说:“很快的,稍等下就好,要是方便,咱们按照顺序先排下队?”好像这件事情,比看父亲最后一面都重要。

本来报社的主编给我批的是一周的假期,还说,如果需要,再和他说,他理解的。

但其实葬礼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葬礼后第二天,时间就全空出来了。

我因此不知道我要干吗,我坐着也难受,站着也难受,躺着也难受,我在家里怎么都难受。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难受。

我走出家门,走在哪儿,总有人要安慰我。他们不需要安慰我的,我觉得我处理得很好了,我反而很厌恶他们一次次提及这件事情,他们一说,我就找个理由转身趕紧躲回家。

熬到第三天,吃饭的时候,我和母亲假装随口一说:“报社在催我回去了。”

母亲看着我,直直地看着我,看了许久。

她似乎想了很多东西,但她就说:“那就回去吧。”

我说:“母亲你呢?要不随我去北京?”

母亲说:“我觉得我还是留着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反应确实很不正常。听到母亲的回复后,我就马上去收拾行李了,甚至马上订了最快的航班。那天,泉州下午没有回北京的航班,我为此还买了从隔壁城市厦门出发的机票。

要离开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口。那时候正下午,阳光像雪花一般打在她身上,衬得母亲身后的房子像个黑乎乎的洞。

我愧疚了,我说:“母亲,要不一起走吧?”

母亲应该是为了安慰我,笑着说:“走吧,你搞好你自己,我搞好我自己。好一点了再回来。”

我还是离开了。我在东石镇转盘那儿找了辆车,一上车就和司机说:“赶紧开,去厦门机场,赶紧开。”

司机正在抽烟,说:“别急,我这烟刚点上。”

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雾,我的脚焦虑地抖着。我还是催了:“师傅快点,快点走。”师傅不耐烦,转过身白了我一眼,却愣住了。他说:“你好像哭了。”

我说:“我没有啊。”

当时的我在北京谋得一份都市报社会版热线记者的工作,是那种屁股没法沾上椅子的工作:哪里有人丢猫了,有人自杀了,有人养出十几头的兰花了,中国第14亿个人诞生在北京的哪家医院了……突然的一件什么事情,就要拽着我,马上脱离身处的状态。

当时热线记者要轮流佩戴一个手机,以保证这座城市犄角旮旯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马上找到人。

我曾在刚蹲着马桶的时候接到过电话,那边激动地和我说厨神争夺赛决赛时竟然有人做的是西红柿鸡蛋汤;在饭店里点的菜刚上桌正要夹汤里的肉丸时接到过电话,告诉我亮马桥边发现一具浮尸……本来我是极度厌恶这份工作的,觉得做着这样的工作,自己的生活破碎且没有建构秩序的机会。

回到北京后,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很好。这座巨大的城市,一直在发生那么多的故事,它们一发生,就像新生儿毫无节制地嗷嗷叫唤,要我们过去,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它们诞生了。

反正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么多的时间,让这些毫不节制的故事这么毫无边界感地挤占,倒也是解决方案。

我主动申请,夜班热线也由我来吧,假期乃至春节的热线我都来值班吧。同事们对我当然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自此总愧疚地主动关照我。但他们不需要愧疚的,其实是我在利用这些故事:它们一个个喧闹地占满我的生活,我因此被挤压到完全没有机会去琢磨我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是的,对于心里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虽然,我总是觉得心里慌慌的,甚至察觉到自己越来越异常,比如开始厌恶“未来”“将来”这类字眼,比如我经常一整天就盯着那个热线电话,期待着这个城市新长出什么东西,赶紧来占据我的时间。

如此糊里糊涂,竟然拖成了两年多没回家乡了——毕竟,热线电话无论白天夜晚,平日还是假期,都在我身上。

但我一度还觉得,起码对于家乡、家人那部分,自己处理得还不错。

从父亲葬礼回来后,我是莫名和母亲怄着气,有半年不怎么说话,但后来,还是每周和母亲通话一次,和以前一样——以前父亲中风,舌头也瘫了一半,说话不利索,从那时候起我就只和母亲通电话了。我依然会和母亲聊聊天,她会和我说一些自己和镇上的人发生的故事。只是我不会再问父亲的情况。不问了,我感觉他就应该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使有时候脑子里会有杂音提醒我,父亲不在了。但我不问了,这件事情就似乎因此没被坐实。

第一年春节,得知我无法回来,母亲说:“不回来也好,你终究要在外面安家的。”

第二年,母亲觉得我不对劲了,说:“你是不是害怕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是处理不好你父亲离开的事情?”

我说:“没有啊,就是忙。”

到第三年临近春节,母亲判定我是有问题了。

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你这几年怎么样?”

我说:“我没事啊,就一直失眠,估计是因为一直值夜班。”

“你几岁啊?”

“你都记不得了?我三十多了。”

“我意思是,你才这个岁数就一直失眠,你肯定没处理好。你还是没搞好你自己。”母亲说得斩钉截铁的。

“那你怎么样呢?”

我突然觉得,母亲和我像是受伤并排躺在病床上的战友,在相互询问伤情。

“我也算不上特别好,但对于过日子,我还是比你有经验的吧。”母亲竟然还轻声地笑了一下。

母亲最后下了个判断:“有问题,就回来一趟吧。”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就此判断我有问题,以及,为什么我有问题了,治疗方法是回来一趟。

但我还是回来了。

我确实也隐隐觉得,我好像得回去一趟了。

那一天我是在深夜乘飞机到达家乡的。

或许是在北京住惯了,身体习惯了干燥肃杀的空气。再回到这个南方海边小镇,一出飞机舱门,就感觉黏腻的水汽往身上贴,往鼻孔里、往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钻。感觉过不了几天,自己的鼻子里、身体上,都该长青苔了吧。

换上出租车,本来想透口气,开了下窗,黏腻的空气一团团往脸上、身上打。关上车窗,我开始恍惚,自己竟然在这里生长的?这样的体感,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再如此下去,真成了家乡的异乡人了。

我一开门,就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母亲听到我进门,突然醒来,似乎还一不小心流了口水。看样子睡得不错。

南方没有暖气这回事,晚上要进被窝是最难的。母亲知道我要回来,连续晒了几天的棉被,但棉被没有留下阳光的多少痕迹。钻进被窝那一刻,感觉自己钻进了冬天海边的滩涂里,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不敢轻易移动,直到感觉自己身体上的温度,慢慢被棉被吸收了,好似自己终于抽出根系,扎进棉被里,构成一条系统了,世界才重新暖和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种在棉被里的植物盆景了,反正我是不愿意离开它了。

然而,我果然还是睡不着。

我试图找过原因,但却是没有合理的缘由:没有兴奋的感受,没有涌上什么特别的回忆,也没有正在焦虑的事情。我躺在那里,明明只是棵植物盆景,但我还是睡不着。

窗帘拉得不是很严实,露出一小面玻璃。我从那小面玻璃看着外面的天,从浓稠的黑,慢慢变灰、变淡,眼看着慢慢地慢慢地即将翻出来了,翻出了鱼肚一样的白。

我突然想起,此前好像朋友圈里谁发过的,东石镇那一年新建了条海堤跑道。

那条朋友圈有张照片角度拍得很好,一群人跑在海堤上,感觉像是往海的深处跑去。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黑昌发的。

七八年前我被宗族通知得回来参加宗亲会,说是祖厝落成,“是个子孙都得回来,不回来就没祖”。这样凌厉的通知,恐怕没有谁有拒绝的勇气。

那时候父亲还在,已经偏瘫了。父亲认为这是大日子,坚持要穿上他唯一一套西装。

西装这类衣服,胖的人本就不太好穿上的,父亲又站不住,只好坐在椅子上,母亲和我帮忙。我们折腾得大汗淋漓,最终上半身勉强塞进去了,而裤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套。父亲终究很难穿下。后来是父亲想到一个方法,他干脆趴在地上,我们像装麻袋一样把他装进西裤里。我们三个人倒腾到大汗淋漓,裤子是穿上了,只是裤头系不住。

母亲想了个办法,用一块轻薄的毛毯盖在父亲的身上。然后我们三个人偷偷会意地笑着,一起去了宗亲会。

那天我才知道,這个祖厝出去的人还真是多,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的人。有的人说着日语,有的人说着英语,还有个应该是混血了,头发带点金黄,眼睛已经不黑了,但还是指着摊开在案桌上,像长出无数水系的大河一般的族谱,激动得用闽南语喊着:“我看到了,我爷爷叫蔡尤等,我是尚字辈的。”

族谱平常都是小心地收纳在祖宗牌位下面的长条抽屉里的,平时难得这样展开来。我看到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也成了这一条大河的某条溪流,内心还是有温温的感慨。

我还在感慨着,有个大嗓门看见父亲,冲着我们大喊:“哎呀,我家老大来了!”他皮肤黝黑黝黑的,是海边生活的人的模样,但那天特意穿着西装,西装略显宽大。他冲过来,一下子抱住我父亲,还做出要亲我父亲的样子。我父亲被逗笑了,笑出了满嘴抽烟黑掉的牙。父亲面部一侧偏瘫,一张口,口水就直直地流,但还是忍不住说话:“这个黑昌,从小就这样不正经。”

黑昌瞄了一眼盖在父亲身上的毯子,嘿嘿笑着:“自从生病了倒富贵了啊,胖到裤子穿不下了吧。”

黑昌调皮地作势要掀开,父亲的脸顿时红了,紧张地把毯子拽紧,一紧张,口水又直直地流。

黑昌笑着说:“看来连装枪的兜都锁不上了,日子过得不错。”

母亲又恼又笑,做出嫌弃着驱赶的样子:“去去去,这么不正经,做什么宗族大佬。”

宴席上,黑昌端着白酒特意来敬我们。他应该是快喝醉了,嗓门更大了。他说他是特意来敬我的。“辈分上我应该是你堂哥,因为我是你太爷爷的兄弟的曾孙,我们都是崇字辈的。”他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咱们宗族理事会新生代的负责人,我有个愿望,就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去外地的人,以后还想着可以回来。你父亲我小叔不好和你说,但我偷偷告诉你,他可太想你了,他偏瘫在家里每天悄悄摸着你的照片想到哭,你能不能答应哥哥我,常回来看你父亲我小叔。我要去看他,他还嫌弃,他就想看你,你要知道,你父亲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们了……”

我听得难过了,不敢去看父亲的脸。我知道父亲委屈得像个小孩,扑簌簌掉着眼泪。父亲自从生病后,越来越像小孩。

母亲也哭了,生气地瞥了瞥黑昌:“别乱说话了,我家黑狗达可疼他父亲的。”

黑昌看到自己把我们一家三口说哭,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他说:“我错了,我自罚三杯,要不一壶。”他拿起酒,真把一壶酒给干了。

“真过瘾啊!”黑昌喝完酒大喊了一声,突然声调放低:“你还有父亲多好,我都没有了。”

我才发现黑昌也哭了。

我就是在那天,被迫和他加上微信的。他眼泪一抹,不由分说地拿出手机,说,兄弟加一下,咱们必须亲起来。

和他加上微信的人,很难不看到他发的朋友圈。

他早上发,中午发,下午发,晚上还发。他发的朋友圈,通常都有一个标准的文案:这是今日份的美好的小东石,请注意查收。

他发过晚霞,发过新建的跨海大桥,发过在寺庙里打麻将的婆婆阿姨们,发过路上光屁股跑的小孩,发过这条跑道……然后我记得了,当时他发这条海堤跑道的时候还说过,这是条用荧光粉铺成的跑道,天暗的时候就会发光。

我想,我得去看看。趁着现在天还没全亮。

屋子里还是黑的。

我摸着黑,找到母亲放在门口鞋柜上的大门钥匙,出了门,沿着石板路往海的那边走去。

我想,海堤跑道应该在那里的。

是的,很容易确定,海堤跑道就在那——我往海的方向走,看到路上陆陆续续有人穿着运动服、运动鞋,骑着摩托车也往海的方向驶去。

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大腹便便的,明明看上去睡眼惺忪,但莫名地精神抖擞。

某一刻,我觉得我和他们成了一条河流,我们要一起欢欣雀跃地汇入海洋。

到的时候,天空已经是灰白的。那条海堤跑道,并没有发出炫目的荧光,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伸展向海的方向。

海堤跑道的入口就在沿海大通道的边上。不知道由谁搬来了几块大石头,大家约定俗成地在这里停放摩托车。

有些身材肥大的中年人,激情满满的样子,开始做着形形色色的热身。

有的热身是不断地举手,举手,举手,似乎要举起自己来;有的则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身体,似乎以此可以打通自己的经脉;有的则面对着海面一会儿大呼一声,哈!再来一声,嘿……

然后,大家就开始跑起来了。

我稀里糊涂的也跟着跑起来了。

太阳正在升起来,往地上这么一照,我才发现许多人头上亮着光,再一细看,跑步的许多人的头都秃了。有的人秃在正中间,有的秃在后脑勺,还有的全秃了——他们全部顶着光,呼哧呼哧向海跑去。

我没有刻意,但眼睛还是不自觉往一个个亮光点看。亮光点在跳动着,有时候还有留存的几根长长的毛发跟着跳动着,莫名地感觉真是倔强,和这些人一般。

我正在发呆,前面的一个秃了发的人突然转头,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冒犯到他了,赶忙低着头。那人干脆就原地跑着,等着我跑近。

我脸涨得通红,低着头硬着头皮往前跑去,终于跑到那人的身边,头还是不太敢抬。那人却突然大喊一声:“我没认错吧,你竟然来跑步啊。”

我抬起头,才发现,是黑昌。

我分不清他是热情还是激动,虽然我就在他面前了,他还是扯着嗓子问:“大作家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你也来跑步啊?”

他说:“跑步好啊,得锻炼身体啊,特别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看着我忍不住打量的眼神,意识到什么,笑着说:“我早秃了,平时戴着假发好看些,但跑步的时候,感觉假发一蹦一蹦,老觉得是誰在敲我的头,心里不爽快。要敲我的头,那只能是我老子,哪轮到假发啊,所以跑步的时候干脆就不戴了。”

我说:“不好意思啊。”

他说:“怎么会,你不觉得我秃头也很帅吗?”

他说:“你今天算是来对了,这是咱们东石镇的新一景。”

黑昌郑重地指向那条通向大海的跑道,以及上面那条奔跑的人流:“这是东石镇最有光芒的景色。”

我以为他是要开始介绍这新建的海堤跑道,他却充满深情一字一句地喊出来:“命运慢跑团!”

命运慢跑团?我还是被这个名字震撼到了。

黑昌看到了我的表情,更得意了:“这个名字好吗?”

我一下不知道如何评论,于是点点头。

“是我取的。”他说。

他兴奋地向我解释:“这个慢跑团我加入之前就在的,只是此前没名字。”

他说:“其实这是东石镇古老且神秘的组织,我无法确定它具体从哪个时候开始的。但我知道,它最准确的名字是——中年男人牛逼奋斗干到底慢跑团。”

他说:“我发现,很多人大都是在四十岁步入中年的时候找到它的。”

黑昌打量了我一下,看我听得很认真,说得更激动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刚过四十。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人一过四十,就容易睡不好。睡不好,有的因为身体的,有的因为内心焦虑。四十了,身体开始走下坡了,但男人嘛,这个时候需要担的责任又恰恰最重,还有,会困惑人生意义什么有的没的。焦虑又睡不着,总会忍不住起床走走的;走着走着,总会想出来透透气的;出来透气,就会看到有人在跑步;看到有人在跑着,就会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

我听着听着,脸不自觉红了。

黑昌察觉到了我的表情,他得意地问:“对吧,你是不是也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才发现我们的吧?”

我没有否认。

黑昌开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恭喜你找到组织了,欢迎你加入命运慢跑团。”

黑昌像在拉客户一般,继续说:“这个慢跑团真的特别好,咱们中年男人,不太會那些腻腻歪歪的东西,到了这个年纪,一般分两派,要么喝酒,要么就跑步。喝酒伤身还费钱,跑步健身还省钱,我后来为什么建议这个叫命运慢跑团啊,因为,我发现了,最终选择不去喝酒,每次早上睡不着起来跑步的,都是他妈的还不服老的人,都是他妈的还要和世界杠的人。怎么说的……”

黑昌着急地寻找他想说出的词语:“就是,就他妈的不服气,就是他妈的还要和世界继续战斗的男人。”

黑昌说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犹如他此刻就站在广播台上演讲一般。

虽然是很奇怪,但我确确实实被感染了。我不断地看着一个个跑步的人,早上的霞光给他们均匀地镀上了金光,我感慨起来:“是啊,咱们家乡还挺好的。”

黑昌如同自己被夸奖了一般,咧开大嘴乐呵呵地笑。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对哦,我和你说过吗,你父亲生病前也是我们慢跑团的。”

父亲?我愣了一下。在我对父亲的所有记忆里完全没有他出来晨跑的信息。

“是啊,你父亲和我说过,他也是四十多岁时候参加这个晨跑团的。当时没有海堤跑道,他们一开始就沿着东石镇主街那条石板路跑,后来太扎眼了,总有晨起准备做生意的人看到,开他们玩笑:‘这么热血啊,还对老天爷不服气啊。他们就挪到了中学去跑,但中学不让进,他们就绕着中学的围墙跑。你也知道了,中学外围都是墓地,那几年在墓地跑的时候,是最诡异的,老觉得身旁空气冰冰凉凉的,但空气还莫名的清爽……”

我听着有些难过了,自言自语:“我竟然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啊。”黑昌听到了,“人少年时候总睡得沉,你父亲生病前,我经常五点到你家楼下,和你父亲会合后,我们再一起边聊天边跑,跑到中学去。虽然你和我不熟,但我们对你可熟了。”

黑昌转过头来直直看着我:“你父亲很容易喘,但他还喜欢边跑边说话。他说加油站的生意快养不活家里了,他想偷偷去隔壁村兼职当环卫工人,就是一早一晚两次打扫,他说不能让你知道,你自尊心强。他说儿子以后是拿笔坐办公室的,得保护他心里的傲气。他说他觉得对不起家人,四十岁了才发现自己这么没本事……”

我眼眶红了,我不想让黑昌看到,于是我说:“要不我们跑起来。”我想,跑起来他就不会说话的时候还要老盯着我看。

黑昌说:“好啊。”

黑昌边跑边继续回忆:“后来你父亲生病了,我每天早上会绕过去看看他再出发,他每天总要拉着我说他的难受,他说觉得自己要拖累你了,而且越来越拖累。他说,哪有父亲拖累儿子而不是照顾儿子的。他说自己曾想过偷偷死掉,不能拖累你,但又舍不得看不到你。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才对你最好……”

我难过到无法控制了,停了下来,低着头,不断用手臂擦去涌出来的眼泪。

黑昌这才意识到了,他说的这些话,让我难过了。他故意把头撇一边去,抬高声调喊:“哎呀,怎么这么年轻跑了一点点就喘了,再苦再累都要跑起来,我们的口号是:命运就是我们跑出来的路。”

“命运就是我们跑出来的路。”他莫名其妙地又用激动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母亲见我是从外面进来的,有些吃惊,问:“你什么时候出门的啊?”

我说:“去跑步了。”

母亲愣了一下,说:“哦,你父亲中风前也老去跑步的。”

看来母亲也知道父亲跑步的事情,不知道的只有我。

我想赶紧转移话题:“我看到黑昌了,他真是个……”我想了一会儿,“很有激情的人。”

“黑昌啊。”母亲一提到他就不自觉地笑了,“你知道他有个绰号吗?”

“什么?”

“东石大喇叭。他从小就有这个绰号了,他从小就这副性格。”母亲又忍不住笑了。

“对哦,他结婚的时候你还帮他滚过床的,你忘记了吗?”

我回想了许久,实在没印象。

“就是你五六年级的时候去参加的那个很盛大的婚宴啊,那天晚上办了可有三百多桌。”

母亲这么说起,我好像记得有这回事情。

我记得,大概小学五年级吧,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穿得很正式。然后我们村书记整个晚上带着我,到处和人敬酒。我记得,当时各种人都有,有的人穿得像个卖保险的,还有的人文着“左青龙右白虎”的图腾。我还记得新娘很漂亮,像挂历海报上的女郎。我记得新郎很白很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还记得,我得在众人的簇拥下,当着大家的面,在一张铺着大红被套的床上滚来滚去,好像还要喊着:一滚祝福早生贵子,二滚……

“是啊,新郎就是黑昌啊。”母亲说。

“那就是黑昌?”我实在对不上。那个瘦瘦白白、吊儿郎当的新郎是黑昌?

“是啊,就是他啊。黑昌家可算是咱们这里最有分量的家庭了,他大哥一改革开放就冲去广东开公司发了家,他父亲是咱们家族的话事人,当时还做咱们村的村书记。他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从小母亲就特别偏爱。因着这偏爱,他对一切总百无禁忌又毫不在意,小时候就特别爱捉弄人,去学校读书还和老师动起手来,十七八岁就把隔壁村的一个女孩子弄大了肚子。那次结婚,是他父母压着,得对人家负责任。他父亲是个极其公道的人。”母亲说。

母亲越说我记起的越多,我记得的,那是场奇怪的婚礼,新郎总百般不愿意的,夫妻对拜的时候不愿意,进洞房的时候不愿意,几次都是村书记上去打他脑袋,终于逼着把婚礼办完了。

母亲往下说:“结婚后父亲就给他们分了家。过了五六年吧,他父亲就生病了,说是肺癌,接着半年不到,他父亲就走了。父亲走之后,黑昌和老二便在老大开的公司干活,但没几年,黑昌就不干了。说是老大对他不好。其实啊,大家都说,就是他从小没吃过苦,不靠谱呗。

“他这辈子唯一正经做过的事情,是从老大公司出来后,自己开过一家海鲜酒楼。生意是很好,但他总不好意思和朋友算账,两三年不到就倒闭了。酒楼倒闭后就没怎么正经干活,一会儿和结拜兄弟说要去广州打拼,消失过几年。后来再出现,别人问广州怎么样啊?他就一直摆手一直笑:不提啦,不提啊,提了伤感情。后来又说要买股票,再后来干过什么挖币,反正最后都不提啦。

“表面上,家里主要是靠他老婆守着个小海味店,支撑着花销。但实际上似乎又不是。他母亲和老大住一起,他大嫂倒是偶尔偷偷和乡里抱怨,他母亲每个月月末都从老大这里要钱,要的还不少,问用处,就说‘我买六合彩输了不行啊,甚至偶尔还会‘一不小心拿错一些金银首饰去当,当完的钱‘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后来宗族里的老一代,念着他父亲的好,就在他过了四十岁后提议开始参与宗族事务,什么祭祀啊,节日、红白喜事啊,这些热闹事情他倒擅长。宗族里给的工资不多,但他做得似乎倒很开心了。

“从小不正经到大,但是那个浑不吝的劲儿倒一直在,只是年岁增加,从怼别人,慢慢更多怼自己,大家倒越来越喜欢他了。”母亲最后这么总结。

“有时候想,看着一个个人长出各种样子也真是好玩。你看,那种人人皱眉的混世魔王,现在也长得越发慈眉善目了。对哦,他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现在都在谈婚论嫁了。你看,混世魔王都要当爷爷了,这日子多快啊。”

母亲在感慨着,我却一直在回想着二十多年前那个瘦弱白皙、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黑昌。

“他父亲人可真好啊,可惜走得早。你父亲偏瘫后不老爱坐在门槛上嘛,老书记有段时间经常来看望你父亲,也陪着坐在门槛上,每次来总会拿点他觉得好吃的小东西,什么麦芽糖啊、橘封条啊、风吹饼啊。他们还会一起回忆,回忆小时候一起去偷地瓜、抓螃蟹。我们不是不让你父亲抽烟吗,老书记总会偷偷打量着我在不在,然后偷偷掏出烟,点燃了,再塞给你父亲。每次我经过,他又赶紧拿过来,放在自己嘴边,假装是他在抽烟。这俩老小孩。

“老书记总会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你父亲的肩膀:‘很辛苦吧,我知道的,咱不怕,咱们可都是男人。等到老书记去世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生病了。

“老书记去世后,有段时间黑昌来了。他也坐在门槛上。我每次问他什么事情,他说没事。我故意逗他,说没事干吗来我家门口坐着啊?他不正经地眉毛一挑,说:‘你家门口好,正对着石板路,我在这里看路过的美女安全,我老婆问起,我还可以说,我在陪你家老蔡了。看那婆娘敢说我什么。

“他表情和口气很夸张,但眼眶红得很。

“他想念他父亲了,还不想让人看出来,害羞什么?”

我母亲说着说着倒自己悲伤了起来。

下午,黑昌突然来我家了。

他随手拎来两只花蟹。我母亲推辞着不要,他说:“小婶子收下,你儿子不是最喜欢吃这种螃蟹吗,这不现在又恰好时节。”

听说他来了,我下楼来,恰好听到,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啊?”

“我怎么知道?你父亲我小叔和我说的啊。他以前小气,只买一只,而且还特别小,我老说他,‘是去贴肚脐眼吗?他当时还没生病呢,气得抡起手就要扇我,我可打不过他,边跑边说,‘你手掌都比这所谓螃蟹大。气得他脱下穿着的拖鞋就朝我扔。”黑昌说得眉飞色舞的。

我这才知道,每次重要考试或者节日的时候,出现的那只小的花蟹怎么来的了。一开始我会问,父亲总和我说:“就咱家前头那个讨海的文才送的,他们说你会读书,给你补补。”

黑昌进门先是打量了一圈,眼睛不经意间瞥过门槛,顿了一下,嬉皮笑脸地说:“看来你们是真想念我小叔,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舍不得换。我以后要是死了,我得回来看看,我婆娘会不会为我保留原来的东西。”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她肯定不会换,她穷啊。”

母亲白了他一眼:“别乱说,现在你家两个儿子都在谈婚论嫁。”

这句话倒让他吓了一跳:“是是是,现在可是考察的关键时刻,不能乱说话。我家不穷的、不穷的,花蟹每天当饭吃的。”

母亲又气又恼:“没变啊,都要当爷爷了还没变,估计到老都不会变了吧。”

“这不,现在都老了,还这样,估计到死都不会变吧。”他还非得又接上话。

黑昌对着我坐下来,却反而突然说不出话了,几次张了张口,最终对着我一直笑。

我觉得他现在的模样有些搞笑。

“黑昌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手一拍自己的大腿:“嗨,你看,说正经事情我就不会。”

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了:“就是,你不是在北京当记者吗?记者嘛,采访的事故肯定多吧?”

我说:“是啊。”心里很纳闷我采访的事故和他什么关系。

“就是,事故多了,总要送医院的吧,送医院,总会认识……认識医生吧?”他费了力气才把烫嘴的话说出来。

医生?我是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

“哎呀,”他压低声调趴在我耳朵上说,“就是,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咱们命运慢跑团的,他生病了,我想帮他问问。我在想,要不要劝他去北京看看。”

“但北京看病很贵吧。”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生病了当然得去看医生啊,只是如果不必要,不是非得去北京的。”

“好像是肺病,也可能是肺癌?”他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道,他也没去检查过。就是呼吸不上来,然后,还会咳血。那一咳,纸巾一捂,一朵梅花,鲜艳鲜艳的。”

“那确实得去检查啊。”

“是啊,我就在想,要不要去检查呢?”

“当然得去检查啊。”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我盯着他问,“不会是你自己吧?”

黑昌一下子跳了起来,看上去很生气:“哎呀,这大过年的不好乱咒人吧。”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自己确实冒失了,我赶紧道歉着。

他着实生气了:“我才几岁啊,我还每天跑步呢。你看到的啊,我跑步吭哧吭哧多有力啊。”

我赶紧解释:“因为你父亲——咱们的老书记,我记得是肺癌去世的,所以我才联想到的。只是你确实也得注意啊。”

他还是很激动:“我多注意啊,我每天运动,我现在不抽烟了,当然主要也抽不起了。你想,两个儿子今年就结婚了,万一再一起生孩子,那花费可大。我得强身健体省钱待命等着带孙子啊。”

内容是抱怨的,但他说着说着,口气却越来越是得意。母亲恰好走过来,听到了这一句,在旁边应和着:“可不是。估计咱们镇上你这一代人最早娶老婆的是你,最早当父亲的是你,现在最早当爷爷的也是只有你了。”

这句话很中听,黑昌笑得嘴一咧一咧的:“好像是哦。”

母亲送完黑昌回来,还是埋怨了我一下:“净瞎说,现在他两个儿子都在谈婚事,女方那边可都在打听他家的家事了,要伤了人家姻缘,看你怎么补救。”

那确实,现在的东石镇,许多方面都越来越开化了,但姻缘方面,老一代的人倒死死守住原来的规矩。无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媒人介绍相亲的,进入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发动所有力量来打听对方的情况。上至祖宗的品格和家养,旁至远近亲的性格和纠纷,能打听清楚的,都得打听清楚。有时候还会雇些走摊贩足各种旁敲侧击地问,搞得谍战大片一样,确实胡乱说不得。

我想着,我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确实不好,明天一早我去海堤跑步时,再向他道歉。而且,我还想和他再聊聊天,说不定,他会再说些我不知道的父亲的事情。

但那日晚上,我倒竟然睡着了。

睡梦中,我梦到和我父亲在海堤跑道上跑步。梦里父亲是偏瘫前的模样。

父亲问我:“北京好还是家乡好?”

我梦里竟然说:“都不好。”

“那哪里好啊?”

我说:“小时候好。”

梦里父亲说:“你现在也爱跑步了啊?”

我说:“我不爱。我只是心里憋得慌,需要跑跑。”

父亲笑着说:“我也是啊。那以后我们一起跑好不好?”

我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我突然知道自己是做梦了,一哭,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

我下了楼,看到母亲已经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身旁是她整理好的烧香的贡品。

母亲说:“今天倒睡得好了,看来,回家好啊。”

母亲说:“陪我去拜拜吧,咱们都几年没去了。”

东石镇的习俗,过年前后总要把家里走动过的神明都得拜一圈的,就类似于,和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们汇报下一年来的境况。母亲这几年,为了父亲,麻烦过的神明可不少,算下来十几座庙是有的。母亲性子又急的,总想尽快拜完,每年过年,母亲总让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她,特种兵般开始战斗的一天。

母亲把钥匙扔给我,那是父亲生病前买的摩托车。父亲偏瘫后,能开摩托车的便只有我了。这辆摩托车都快二十岁了吧。

“车我拖进偏房了,你去取一下吧。”母亲交代我说。

“好的。”我边说,边去厨房拿了块布,想着,这么几年没回来,这车该积尘得多厚。但进了偏房,倒发现摩托车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可能还擦过油,锃亮锃亮的。我再用钥匙插进去,油表动了,还是满箱油。

我知道了,应该是母亲悉心照顾着。毕竟那是父亲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人走之后,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要拖到海边一把火烧掉的。

把摩托车推出门,我一发动车,母亲把贡品先放在后置车厢。母亲假装不经意地说:“以前啊,你父亲偶尔会开车带我去海边兜风,他老爱不等我上车,就把摩托车突然开出去,假装自己要到哪里,其实逛一圈很快回来,然后把车就停在这里,把油门催了又催,问:‘这位水姑娘,去不去海边兜风啊?”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

我不敢转身看她,把车启动了往前开。我知道的,车开起来,就会感觉海风在抱着我们。

按照母亲的规划,先去关帝庙,再去观音阁,然后去夫人妈庙……这些庙大都在海边,我载着母亲,一路呼呼的风声,一路白花花的阳光。母亲一路总在回忆,到了一站,开启一站的回忆,下车便烧香拜拜,路上便一路顶着海风,和我讲过去的故事。

风很大,话语被吹得零零碎碎,还好记忆本来也零零碎碎。

母亲说:“要嫁你父亲前,我娘家那边有人打听到你父亲脾气可凶老爱打人,还有人说,你父亲喜欢玩,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我偷偷跑来观音阁抽签,我忘记签诗是什么了,但我记得,解签的师父告诉我,放心啦,这个男人心里柔软得像女人,为妻子孩子做牛做马的命。你看,菩萨真准。”

母亲还说:“你小學一年级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名,你父亲晚上竟然睡不着,偷偷说,‘我儿子出生在咱们这两个没文化的人的家里,会不会耽误了啊?我儿子应该是老天爷给的,我哪有什么聪明能遗传给他,要不,我们送去我外表姑家里养,她家出了两个大学教授,咱们付钱给他们。我说,‘人家怎么肯。你父亲说,‘肯的,她家到现在都是孙女,孙辈的还没有男孩子。我说,‘但你舍得吗?你父亲想了很久,说,‘哎呀,我舍不得,那可是我儿子啊……”

夫人妈庙到了,母亲还在说着前面的故事,突然有人在后面叭叭叭地按着摩托车喇叭。一回头,是黑昌,他载着妻子,妻子抱着贡品。再一看,后面还有两个白白净净、清秀俊俏的小伙子,那应该是黑昌的两个儿子,我看着他们,倒真切记起二十多年前婚礼上那个黑昌的样子了。两个儿子载着的,应该是各自的未婚妻吧。看样子,他们应该刚烧完香,准备去下一站了。

母亲看着这阵势,很是开心:“这么着急,都还没办婚礼,就来夫人庙求子啦。”母亲猜这背后肯定有故事的,毕竟夫人妈是管女人生育的。

黑昌还是那种口气,拉着嗓子喊:“你知道的啊,我着急的,我比大家想象中的还着急,我老是和儿子们说,先上车后补票也不是不可以啊。”

说完,转过头对着自己两个儿子挤眉弄眼。两个儿子脸顿时红了。

说起来,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黑昌的妻子。我还可以在她现在的脸上,找到当年的那些模样,只是她变得又黑又瘦,一直安静地看着我们说话,一副悲伤的样子。

我本来想对黑昌说声不好意思,但看着他的家人都在,特别两个未来的儿媳妇也在,便不好再说了。

我就说:“黑昌,明天早上去跑步吗?”

黑昌那个大一点的儿子显得有些吃惊:“老爸你还每天去跑步啊。”

看来他儿子和我当年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东石镇命运慢跑团团员。

黑昌得意扬扬地笑起来:“臭小子,你老爸我可积极向上了,每天五点多就起来跑步,你们睡到大太阳晒屁股,哪会知道。你老妈就知道。”

黑昌的妻子对着我们点点头,意思应该是她知道的。她終于说话了,就一句:“跑步好,跑步身体会好。”

黑昌的小儿子催着说:“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还有事情了呢。”他边说边看后座的女孩子,我想,应该是他未婚妻不耐烦了。

黑昌说:“那我们走了啊,明天早上见啊,走啦。”边说,边催起了油门。油门呼哧呼哧,甩出了黑黑的一条油烟。

幸好定了闹钟,闹钟竟然叫了许久,我才起得来。

昨天拜完所有的寺庙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随便吃了点母亲做的卤面,身子一暖和,竟然犯困了。趁着困意,赶紧躺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想着,感觉晚上确实会是好觉啊,摸出手机,赶紧定好了闹钟,突然眼一沉,坠入睡眠中。

我骑着摩托车到海堤跑道路口时,黑昌看上去应该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在入口处,一会儿抖抖手,一会儿抖抖脚,来回走着。看到我,他那大嗓门又来了:“总算来了哈。”

我刚要道歉,他很是开心地说:“看上去睡得不错啊,真好。”

已经有人跑完回来了,不断和黑昌打招呼。黑昌说:“咱们得赶紧跑起来啊,要不我待会儿赶不及回去给老婆儿子做早饭了。”

我没预料到现在是他在负责做早饭了,毕竟在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他看出我的想法了,咧着嘴笑起来:“你等着,等你有孩子了,你也会变孝子——孝顺孩子的。”

再转念一想,似乎突然找到可以反击的方法了:“你看,你父亲也可是大孝子。以前跑步,每天边跑步边说:我儿子啊,胃不好,怪我,随我的;我儿子啊,有点凸嘴,不好看,还怪我;我儿子喜欢吃这个,我儿子不喜欢吃那个。要说孝子方面,我觉得,还是你父亲我小叔厉害点。”

他说着,我听着;他笑着,我也笑着;但笑着笑着,我还是有些难过,其实我一直知道的,父亲离世后,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如此疼爱我的了。特别年纪越大,谁还指望能有谁疼爱,说起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吧。黑昌也察觉到了,想用玩笑调整下说话的气氛:“其实啊,根本不是孝子,不就这个年纪睡不着,早起来跑步,早起来做点饭,也算打发时间嘛。”

黑昌可能为了哄我开心,开始讲起了我父亲的威风往事:“你知道吗?你父亲年少时候可是咱们东石一霸,当时我们都纳闷怎么还有姑娘敢嫁给他,我估计是你母亲娘家那边的打听团不够专业。”

“不是啊,我母亲说父亲一向温柔得很。”

“那是结婚前,来,我和你说几个故事啊。有次你大伯,也就是你父亲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和人吵架了,对方也是大家族,威胁着哪一天要把你大伯套在麻袋里打残了扔地瓜田。他很担心地叫来你父亲说了。你父亲抡起把开山刀,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到人家家里,对着人家家里十几口人喊:谁敢动我大哥一根毛,我要谁一条腿!对方完全被你父亲的气势吓到了,竟然赶紧道歉和事了。再比如,你父亲当时有十几个结拜兄弟,有个结拜兄弟叫阿贼,一天早上醒来脑梗了,陷入昏迷。当时大家都穷,他家人和亲戚都说要不算了。你父亲在当海员,算是比较有钱的,他跑去轮船社把自己能提的工资都提了,还提前申请了未来两年的钱,硬是把阿贼送去厦门的大医院抢救。人没抢救回来,但你父亲的钱全花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不,后来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都没钱把房子盖起来了。”

“但你不是说我父亲抠抠搜搜的。”

“是啊,就是有了妻子孩子当了孝子后啊,你看,要让男人变只需要一件事:结婚生子。”

黑昌这么总结:“你看,我也是这样啊。”说完他自己笑了。

我想,黑昌猜出来了,我老找他,是想听父亲的故事。那一天,他边跑边认真地回忆,说完一个故事,说:等等啊,我还可以找到的,等等啊……我们沿着海堤一会儿跑一会儿走,也算完成了一个折返,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我不知道的父亲的故事。

回到起点,黑昌本来已经挥手和我告别了,却突然又叫住我:“其实有个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想还是告诉你吧。你父亲应该是在你读初二还是初三的那一年,跑几步就喘到不行,动不动停下来捂着胸口说心脏闷闷地疼。我那时候就劝他一定要去看医生,但他说,那个时候加油站的生意已经很差,他老担心以后不够钱供你上大学,所以他不敢去看病。他说,看心脏的病怎么可能便宜的。我当时也是父亲了,我很理解他的想法,所以我只是说,那你自己找点药吃,没想到,过不了多久,他就因为心脏病引发中风了。”

黑昌说得很难过:“其实男人自己垮了,才是对妻子孩子最不好的事情吧。你以后结婚了有孩子了,可千万记得。这是做父亲经常犯的错。”

春节报社只给了七天的假期,我犹豫要不要请假几天,试探性地问了副总编,他倒激动了:“不是啊,前两年都你来顶,大家订的车票可都是延迟回来的,你不拿着热线电话,谁拿啊?”

母亲在旁边听着,说:“那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母亲说:“你这次回来得很好,这不,睡眠都好了。”

回到北京,我马上又坠入此前的生活里。虽然我努力沟通,不想白天、晚上、周日、节日都带着热线电话,但经过两年,大家都理所当然觉得,它就是应该粘在我身上了。

我因此依然不时要被北京这座城市哪个犄角旮旯发生的事情很早地叫醒,也经常,被有些突发的事情搞到很晚才能休息。

我睡得不规律或许是正常的,但我因此在朋友圈看到黑昌奇怪的作息。

早上特别早,六七点的时候他会发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块木制牌匾,从上到下刻着五个字:“感谢你来过。”晚上特别晚的时候,大概凌晨两三点吧,他会发另外一张照片,照片是和早上那张对应的另外一块牌匾,从上到下刻着五个字:“欢迎你再来。”

刚开始看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两句话莫名好笑,像是他的性格:话总不好好说。我还认出来了,这两个牌匾不就是他当时开饭店的那副吗?但后来看着他一直一直发,倒莫名地觉得不是滋味:感谢谁来过啊?是谁要离开啊?欢迎谁再来啊?谁已经离开了啊?或者谁要离开啊?

而且,黑昌不用睡覺的吗?

看了一周,我还是给他发了个信息:“黑昌你最近如何啊?”

他秒回:“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再好下去,老天爷都要妒忌了。”然后,果然又附赠“这里是美好的小东石”系列。唰唰唰连续发来九张图片,最后发来文字:这世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这人间千美万美不如家人美,东石等着你回家。这些内容我看过,昨天傍晚他就发在朋友圈的。

“我在东石很想你啊,想你在北京过得有没有比我在东石好,我知道没有。”显然他发完这些还觉得不过瘾。

我说:“我也很好。”

他说:“肯定不会比我好。”

我无法招架了,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干脆就不回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发信息来了:“被我说中了吧,都没法回了吧。尽量过得好一点,感觉不好,就去跑步,北京也可以跑步,哪里都可以跑步。”

他说得意犹未尽,又发来一条:“记得啊,是个男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要跑起来,跑下去。别忘记了,你可是东石镇命运慢跑团北京分团团员。”

我想,我以后一定再也不轻易给他发信息了。

虽然回到北京我终究回到了被热线电话支配的生活,但我发现,自己心里确实有些重重的东西在生长。这东西还是隐隐约约的,但确实存在了,它让我不会在一空闲下来,一没有具体的事务牵扯住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琢磨了许久,我想,那东西或许是心里开始生发出的,对所谓生活的构想吧。虽然,试图构造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心里生发出对未来的某种期待,终究是我的内心在和这世界重新连接。无论如何,父亲是拼尽了全力,才把我送到目前这样的生活的。我想,我得就此努力为自己构造好的生活——或许这是父亲最希望我做到的,或许这也是,我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情吧。

睡眠好之后,我反而实在爬不起来晨跑了。有时候加班晚回家,倒是会在路上碰到夜跑的人。不知道是因为北京的原因,还是夜跑和晨跑的人本身不一样,北京夜跑的人,大都是年轻人,穿着好看的衣服,拥有着好看的身躯。我喜欢看着他们,奔跑在满是霓虹灯和酒气的三里屯,我还是会因此想起东石海堤上奔跑的那些中年人。我想,他们和他们,奔跑的时候,灵魂应该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吧。每次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从三里屯跑过,我总会感觉,北京吹来了东石的海风。

黑昌还是一早一晚发着那两条奇怪的朋友圈,以及坚持不断更新着“今日份的美好小东石”。除此之外,黑昌的日子越来越热火朝天了。先是第一个准儿媳妇那边经过漫长的考察,点头同意结婚了,然后第二个也同意了。接着,他的朋友圈开始了新的系列:“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今天要去女方下聘礼啦,明天要去订喜宴啦,后天儿子儿媳妇们要去拍婚纱照啦,大后天……总结一下,就是闽南婚嫁习俗事无巨细地在线直播。

我因此也把黑昌的朋友圈当连续剧追,我看他一会儿在儿子儿媳旁比“耶”,一会儿挤在一堆祭祀用的猪头中间吐舌头,照片里他乐呵呵的,我看着也跟着开心。

只是,我对其中一个内容不太理解,还觉得隐隐不适:他经常突然发一张咧开嘴笑的自拍。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主题,就突然发出来,过一会儿就删掉。虽然是咧开嘴笑,但我总觉得表情有点扭曲。有次我还好事地点开看,感觉,嘴巴确实是咧着的,但眉毛是皱着的。有次我还看到,脸上似乎有泪痕。

我几次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信息,但总担心又被他轰炸,最后还是作罢。想着,等我今年春节回家再问吧。

如黑昌所愿,农历六月的时候,大儿子、二儿子一起办了婚礼。

他的朋友圈是这样发的:“儿子们知道我没钱,所以体贴地为我拼团了婚礼。一次婚宴办两件大事,真是值。看到朋友圈的赶紧自己来登记,红包你们自己看着办,要给一包我也不嫌弃,要给两包其实也合理。虽然来只吃一顿喜酒,但毕竟是两场婚礼啊,乡亲们自己看着办哈。”

我边看边笑,想着,果然是黑昌啊。

正想着,黑昌给我发信息了:“想着你机票比红包还贵很多,我就不要求你来了,而且毕竟咱们也只是远亲。你不和我亲,我也批评不了。反正过年你本来也要回来,回来记得找我补顿喜酒,你给我补个红包,两个就更好。”

我回复他:“一言为定。”

黑昌的二儿子果然践行了黑昌提倡的“先上车后买票”,刚结婚不到一个月,黑昌又发出朋友圈:“我有孙子啦,我儿子和他老爸一样勇!”我看着朋友圈,突然想起二三十年前那个白白净净的玩世不恭的黑昌。虽然现在披着一副衰老臃肿的皮囊,但黑昌果然还是那个黑昌。

那天黑昌又给我再发了个信息:“穷死你堂哥我了,发这条信息只是告诉你,你现在欠我三个红包了。”

我开心地回:“不是远亲吗?最多给两个。”

他回复我:“看你对我真心不真心,就看你给的真金多少斤。”

我記得是十月十五日左右吧,黑昌突然没有发朋友圈了,我当时想着奇怪,但也没太在意。然后第二天也没发,第三天也没发……过了一周,我觉得心里疙瘩得不舒服,终于还是打电话给母亲。

“黑昌是不是有事了啊?”我问母亲。

“你怎么知道的?”母亲吃惊地问,“他已经按照咱们这儿的习俗睡在厅堂里,感觉是要不行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我知道了,我突然知道了——那次他来问我找医生的所谓的那个朋友,真的是他自己。

我对着母亲喊起来了:“过年他找我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吧?”

“是啊,镇上的青山医生去看了,说是肺癌。现在每天咳血,血都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了。”母亲说。

“对哦,有个事情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当面和你说。黑昌在儿子婚礼上特意拉住我,要我叮嘱你,千万别说出去他问过你关于医生的事情。他当时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但还是笑得很大声,靠在我耳朵上轻声说:告诉黑狗达为了这个可爱的堂哥一定保密,如果让我儿媳妇们知道,我早知道自己生病了,她们会说我骗婚。毕竟现在哪有娘家会爽快同意自己的孩子,嫁给可能有肺癌基因的人家啊;如果让儿子们知道,他们会生气,会怪我为了给他们办婚礼省钱不去看病,他们会自责难过很久,甚至一辈子吧。现在这样的结局很好,请黑狗达一定帮我守住秘密。”

我突然明白了,那几张让我不适的有泪痕的笑脸,应该是他疼到受不了的时候发的。他太疼了,但他不能喊出来,他还得假装自己没有生病。

黑昌毕竟是我太爷爷的兄弟的曾孙,算是堂兄弟,按照习俗,黑昌走的消息无论我在哪儿,宗族总要通知到的。本来我和宗族的联系人是黑昌,现在黑昌走了,其他宗族话事人都和我不熟悉,消息是母亲正式转发给我的。

母亲说:“你不用特意回来的,毕竟黑昌只是你远房的堂亲,咱们农村习俗就是多,怕你们大城市的领导不理解。”

但她又说:“不过,如果你要能回来送送黑昌,也是真好。我想,无论黑昌还是你父亲,应该都会特别高兴的吧。”

我和母亲说:“我想回来。”

果然还得是黑昌。或许是我参加的葬礼不够多吧,反正我是第一次看到双手比着“耶”的遗照。遗照里,他笑得一整排牙齿全露出来。牙齿应该还是修过图的,洁白得快要发光。

闽南的葬礼,总要搞得金光灿灿、热闹非凡的。中间是纸糊的金灿灿的灵堂,后面是安放着黑昌身体的棺材,灵堂前排中间是一个永远在燃烧金纸的铁桶,两边则是请来的哀乐团。或许就是要用这金灿灿的热闹,把悲伤的情绪全部挤走吧。

我一走进厅堂,就看到,金灿灿的灵堂两边放着他朋友圈经常发的那两个牌匾:“感谢你来过”和“欢迎你再来”。我想,应该还是黑昌的主意吧。我知道的,他甚至为了要放这两个东西可以把它们写进遗嘱里。

我看着那两个牌匾,想象着那段时间,黑昌每天一早一晚发着它们的心情。我想,应该是他每天一大早就疼醒了,身旁是睡着的妻子,疼醒了他憋着不敢叫出声,于是发了一张“感谢你来过”。我想,应该是他每天疼到深夜两三点都睡不着,疼到在家里来回走着,但他和妻子孩子住一起,他必须咬着牙忍着,最终躲进厕所发了一张“欢迎你再来”。

按照习俗,我也要烧点金纸给黑昌。边烧边忍不住抬头看黑昌那个两手比着“耶”的遗照,我边看边难过边笑:感谢你来过,欢迎你再来啊黑昌。

黑昌的儿子们看到我了,特意起来迎我。黑昌的大儿子说:“小叔,你好像和我父亲很好啊。”

我说:“是啊,我也觉得很神奇。”

黑昌的小儿子说:“有空的时候能和我们说说我父亲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对他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你看,连他每天晨跑都不知道。我们是不称职的儿子。”

我看着他,仿佛看着当年的自己。

我想安慰他:“我父亲晨跑我也不知道,还是你父亲告诉我的。”

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们,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孩子总不容易知道父亲的故事的,或者说,父亲总不舍得让孩子知道自己的故事的,特别是拼到最后一丝力气都要护着自己孩子的那种父亲。

比如我父亲,比如黑昌。

我看着黑昌的两个儿子,一副手足无措但又尽量显得理性克制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在努力表现出责任和担当,每个儿子在失去父亲后,总觉得自己要表现出男人的模样。我想,当时我在父亲的葬礼上,大概也是这般吧。

毕竟只是某个远亲的葬礼,报社只给我批了两天的假期,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得回北京了。为了图个便宜,离开家乡选择的是早班机。我前一天晚上就预约好了五点半出发的车。

那天晚上我虽睡着,但睡得不深,四五点便又醒了。我不想吵醒母亲,轻轻地收拾好行李,轻声地出了家门,早早地等在路边。

天灰蒙蒙的,还没泛白。我不时听到有喘气声由远而近,我知道,那是一个个当了父亲的中年男子正在为了自己的身体和这个世界抗争,努力奔跑着。

我盯着地面,不让自己看路过的这一个个奔跑的人。我害怕自己会从他们身上看到黑昌,看到我的父亲。

终于,约的车到了。摇下车窗,司机问:“是去机场的吧?”

我说:“是的。”

司机师傅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很是疲惫。他打着哈欠,抱怨着:“真搞不懂你干吗叫这么早的车。”又自己小声嘟囔着,“真搞不懂我干吗通宵接这单车。”

我知道他为了什么,我知道他其实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和所有父亲一样,只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如果他只是为了自己,他熬不住这个通宵的。

车行驶到出东石镇的那个路口,路的左边是海堤跑道,右边便是去机场的路了。

我不愿意让自己看到那条海堤跑道,闭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车开动了,车要过红绿灯了,车要离开东石了……但车却突然紧急刹了一下——有人奔跑着横穿马路,师傅差点儿没刹住。

“干吗啊这些人。”师傅看来有些被惊吓到,生气地抱怨着,“真佩服这些老哥们儿,一个个大腹便便的,一大早折腾自己。都这把年纪了,折腾什么啊。”

我听着不舒服:“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拼命。”

师傅斜着眼看了看我,说:“这个岁数拼命有用吗?”

我不想和那司机说话了,自己转过头看着窗外。我知道我难过了,我心里不断在辩驳着他:“怎么会没用啊,他们现在再无力,他们的努力再可怜,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多护着自己的孩子、家庭一些的。”

我越想越难过,突然下了一个决心:“师傅,拐回去一下。”

师傅转过头看着我,气恼地说:“啊?我现在都开到下一个路口的右转道了,车掉头得走左转道啊。”

我尽量控制着情绪,但我知道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麻烦师傅了,我想去海堤那边找人说些话,我必须得去海堤那边找到他们说说话。”

师傅嘴里还是嘟嘟囔囔,但终究还是掉了个头转回路口来。

我看到那条海堤跑道了,我看到命运慢跑团了,我看到一个个中年的疲惫的父亲,拼了命试图扛起自己。

我知道自己的眼眶开始湿润了,我下了车,冲进海堤跑道上,冲进那些奔跑着的中年人里。我跟着他们跑起来了,我看到世界在我面前跳动着,我看到大海在我前方闪着光;然后我看到了,我看到父亲了,看到黑昌了,我看到他们就在前方奔跑着,他们朝着大海在奔跑着。

“加油啊,父亲!”我突然喊出来。

“加油啊,黑昌!”我站在海堤跑道上,我站在一群奔跑的父亲里,忍不住大喊起来。

喊着喊着,我知道自己在号啕大哭,把三年前父亲葬礼上没哭的泪水,哭出来了;把昨天在黑昌葬礼上没哭的泪水,哭出来了。

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喊:“感谢你们来过啊!”

我对着这群奔跑的父亲们喊:“欢迎你们再来啊!”

原載《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兰玉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消失的父亲  需要重构的故乡

蔡崇达

《命运慢跑团》是父亲试图找到自己孩子的故事。

父亲太容易失败了,或者说,父辈的经验面对自己孩子扩散开的未来,太容易无能、无力——仓促行进的时代,让父亲们立足的生活,瓦解、掩埋得太迅速了,让父亲们以此构造出来的生命经验和精神秩序,于自己的孩子,迅速地无效、腐朽。

父亲们担心又惶恐地看着,在自己孩子身上展开的越发陌生的人生,哪怕曾有几次因为焦虑而鼓起勇气介入,总那么容易发现,因为经验的不适配和身体的衰老,自己终究难以跟上还在奔跑着的时代,难以参与自己孩子正在构建的未知的精神秩序。

父亲消失了,消失在孩子在行进的生活里。一个个看不见父亲的孩子,孤独地迷惘着去迎接一个个未知的日子。一个个父亲,被孩子的人生远远地甩在看不见的后方,笨拙地焦虑地奔跑着,试图去靠近去逼近自己孩子。

《命运慢跑团》是孩子试图寻找父亲的故事。在当下这个时代,一个个看不见父亲的孩子,兴奋又困惑地踏上自己的人生之路时,太容易发现,消失的不仅是父亲,消失的还有故乡——曾经像土壤拥抱着自己、孕育着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已经再无法包裹保护自己,再无法支撑、甚至陪伴自己。一个个父亲的孩子,面对着自己人生的旷野,举目无亲。

父亲因此总需要找到自己孩子,孩子因此总需要找到父亲的时代。《命运慢跑团》写的,便是父亲和孩子相互寻找的努力。这样的寻找注定是难以抵达的,这篇小说因而注定是难以讲述的。最终,我找到了两对父子,通过相互折射映照彼此——借由他人的父亲(自己父亲的朋友)的折射,去看见自己的父亲,也让自己成为一个反射体,提供给对方的儿子看见自己父亲的机会。

最终,我用一个已经失去父亲的儿子的回望,和一个已经离去的父亲曾经拼尽全力的奔跑,让父子在第三人的记忆里相遇了,让父子的相互寻找,看上去有了可能。

但我知道的,这样的相互寻找,其实终究是失败了的——孩子往往都是在死亡开口提醒之后,才记得开始寻找自己的父亲。

《命运慢跑团》因而终究是一代代青年,试图寻得来处、构造去处的故事。

一代代的父亲、一代代故乡,作为根系所在,沉默、疲惫地倾尽全力试图跟上,那一个个生长出来、总要离家远行的一代代青年。他们孤独地等着,被岁月堆积着,等待着自己的孩子哪一天意识到了,转过身了,学会向自己奔跑——这是父亲和家乡唯一能跟上、陪伴自己孩子的机会,这也是孩子能拥抱父亲、拥有家乡的唯一路径。

或许,只有真正回到来处,才能看到去处,只有拥有了家乡、链接了自己的根系,才有能力在自己身上,生长、构造出父亲和故乡所不熟悉的未来的生活。或许也只有这样,父亲才能抵达他永远追赶不上的自己孩子的未来——父亲和未来的连接点,是我们本身。

于我父亲来说,这篇小说是次迟到太久的回望。是直到他离开后,我才看到,才知道,他是那么努力地一直为我奔跑。

蔡崇达,福建泉州人。曾任《中国新闻周刊》执行主编。出版有非虚构作品集《皮囊》、长篇小说《命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罗斯语、葡萄牙语、韩语等语种,在十几个国家、地区发行,至今发行近600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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