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何在

2024-05-31 02:46彭洁明
读者 2024年11期
关键词:张无忌金庸江湖

彭洁明

南美洲亚马孙丛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蝴蝶效应”的理论,已经广为人知。然而,“蝴蝶效应”不仅能跨越空间发生作用,有时还能穿越时间,在岁月中留下悠长的回声。1998年,当14岁的我踏入家附近的租书店,花5角钱租下《天龙八部》的第一册时,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于我而言,就是蝴蝶的振翅。

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是无数际遇叠加的结果。而在这玄妙混沌、复杂难测的无数际遇中,我总会把“邂逅金庸的小说”放在极为重要的位置。金庸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从未刻意教诲世人。在他眼中,世界五彩斑斓,人性善恶俱存,人生苦乐交杂。他用观世之眼、悯世之心创造了一个江湖,让人们多了一方游目骋怀的天地。

什么是“江湖”?它的外壳,是奇诡炫目的武功、来去自如的侠客、纷繁芜杂的门派、恩怨纷争的武林;而它的内核,是炽热难熄的欲望、纠缠难解的情愫、一夫当关的豪情、九死不悔的信念。不错,“江湖”,就是人生。金庸的小说中不仅有坚实的、可以踏足的大地,还有广袤的、可以仰望的天空。金庸一直在探索关于人生的种种问题:人性善与恶的极致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人世的磋磨和人生的绝境?人在面临“两难选择”的时候应该怎么办?人应该怎样自知、自见、自我超越?为什么“情”和“义”对人来说重于生命?

金庸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从1955年到1972年的17年间,金庸致力于用笔来写故事,这只是他主业之外的一项工作,然而无心插柳,竟成森林。他写了无数的故事、无数的人物。这当然是金庸的成功:他造出来的江湖,如此波澜壮阔;他写出来的人物,如此鲜活生动。

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呈现了若干种理想的人格范本,他们和我们同受七情六欲之累、生死无常之限,却比我们更决然、更洒落、更超脱。郭靖义守襄阳数十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与城同殉;杨过救友人、救故人、救敌人、救仇人,“热血一冲”,死生不问;张无忌武功卓绝,医术通神,却不向逼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复仇,因他懂得世间最难的事是“放下”;萧峰手握兵权,身居高位,拥有了热衷名利之人向往的一切,却因不愿以万骨之枯成一己之功,最后自尽于雁门关。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金庸笔下的豪侠,从不标榜自己仁善,也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他们只是从心而行,尽力而为,如此而已。读金庸小说,我常常热血沸腾,神游天际,暗叹如此过活,方不枉一世为人。掩卷之后,我也清楚现实中没有降龙十八掌和九阳神功,知道现实中的人没办法随意跃马山川、泛舟江海,但我愿意相信,当郭靖、杨过、张无忌、萧峰、令狐冲这样的人物被写出来时,人性的边界便已经被拓宽了。他们如明镜,让困于凡尘的我们自惭形秽;他们又如星辰,让翘首瞻望的我们心怀希冀,愿意相信“我欲仁,斯仁至矣”,愿意相信尘世中有超越柴米油盐之琐碎、利益得失之短长的东西。

金庸深知人性的复杂,也体谅凡人的不得已。更让人感慨的一类人物,是身处善恶之间、被无常捉弄的那些人,如谢逊、慕容复、林平之。他们奋力和命运相抗,却一败涂地,身入魔障。幸运一点的,最终获得救赎;不幸的,最终走向毁灭。在金庸笔下,有的人毫不费力就能称心顺遂,有的人费尽心力却南辕北辙,因为金庸始终相信,不谋求更好,不着力更佳,不刻意更高明。可与此同时,金庸绝不轻视、苛责那些已经拼尽全力的人,哪怕他们不幸走上歧路,最终吞下苦果。金庸对凡人的弱点和由之而生的苦难,总是充满理解和悲悯。不过,也有一种人是金庸常常批评和讥讽的,那就是欲念满身,为获得名位、利益、权力而汲汲营营,甚至践踏、伤害他人的人,如公孙止、鸠摩智、左冷禅、戚长发。金庸勾勒出他们的面目,意在警醒世人:有的“登天”之路,是以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为代价的。

虽然金庸常常赋予那些不谋求、不着力、不刻意的人以“幸运”的人生,如他让无心学武的段誉学到绝世的武功,让无欲无求的虚竹得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让全无心机的石破天每每化险为夷,甚至“征服”了那些城府深沉者。但与此同时,金庸也欣赏、讴歌那些心怀“精诚”的人——这两者并不矛盾。

同样,“精诚”也可以有无数种表现形式。精诚可以付诸天下,也可付诸爱人——郭靖不畏铁木真的大汗之威,为天下黎民生布衣之怒;16年的时光,没有冲淡杨过的相思之情,他在断肠崖等候小龙女未得,悲恸欲绝,纵身跃入万丈深渊。精诚者既能一往无前,也能适时转身——赵敏只身闯入张无忌的婚礼现场,面对一干高手的阻拦、面对范遥“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的劝阻,说“我偏要勉强”;程英爱上了杨过,自知他已有良缘,只默默做一个“局外人”,对陆无双说着“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精诚者有时是幸运的。杨过跃下悬崖,落入寒潭,竟然寻得了通往谷中秘境的路,由此与分离16年的小龙女重逢。有时候,他们是不幸的,陈近南一生辅佐郑氏反清复明,心怀坦荡,行事磊落,却为郑克塽所忌,最终遭其偷袭而死。但是,得失成败,生死荣辱,何曾减损精诚者的意志!彭莹玉不愿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即使一目已被丁敏君刺瞎,面对剑刃,他仍轻蔑一笑,说“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令狐冲宁死不肯加入日月教,面对任我行以名利相诱、以婚姻相胁、以解吸星大法反噬之法相逼、以死亡相迫,还是断然拒绝,说道:“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不难看出,在金庸的笔下,“情义”是顶重要的事,但“情”不仅仅存在于光芒万丈的主角、英雄身上,也存在于反角、小人物身上。商剑鸣虽非善人,但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商老太“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东方不败虽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一生作恶多端,他的旧友童百熊,却对他关怀备至,哪怕被他冷落、辜负、伤害,还是至死不改热忱。

虽然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可以为了情义放下一切、承担一切,但他们不会因此而忘记自我、失去自我。任盈盈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令狐冲的性命,却不愿意勉强他来感激自己、为自己付出;张无忌护送杨不悔万里寻父,途中屡遇风险,多次舍身相护,后来将杨不悔送到坐忘峰,杨逍问他要什么报答,他慨然推拒,对自己舍身相护杨不悔的事一句不提。金庸笔下的精彩人物,往往都有强大的自我,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往何处,知道什么可以接受、什么应该拒绝,也知道何时需要奋进、何时应当抽身。

很多问题,金庸有明确的答案,便在故事中透过人物的际遇说出来。但有的问题,金庸只提不答。人能真正明白别人、明白自己吗?胡斐以为自己很明白,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一直鄙夷的南兰,最后救了自己。人能超越身份、民族的界限,一视同仁地待人吗?胡汉之别让萧峰尝了无数的苦,他终于彻悟,可他身边的很多人一直不明白。人能放下自己的执念,获得救赎吗?谢逊、萧远山会认为世上真的有救赎一事,而李莫愁、林平之却不相信。人类的问题,一直是金庸小说中的核心问题。有时候他有“药”,有时候他点出“病”,有时候他只是悄然慨叹。

江湖中有无数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金庸不会让他笔下的人物永远在江湖徜徉。大多数时候,金庸会让他们在悲欢历尽之后,给世人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华山之巅,杨过作别郭靖、黄蓉、周伯通、黄药师、郭襄等一干人:“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袍袖一拂,飘然而去。金庸相信,在场时就该尽情尽兴,责无旁贷时就该生死以之;但金庸同样相信,屠龙的勇士要警惕自己成为恶龙,在洪流中做中流砥柱自然了不起,但人永远不要忽视人性的弱点,以防迷失自我。

再跳出一层看,江湖永远不缺豪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金庸不会让他笔下的人物永远在顶峰伫立。金庸明白,万事有生灭,一切有尽头,“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所以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借周伯通之口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作黄裳的人有众多仇家,他为了报仇,苦修多年,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等他出山去寻仇家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仇人很多已经死去,而当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成了病骨支离的老婆婆。原来他沉溺于武功,竟没察觉已过去40多年,这时他幡然醒悟,原来世间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时间。

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古今贤与不肖,概莫能外。2018年10月30日,金庸与世长辞。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在新闻上看到这一消息,一时间,胸中如受重锤,久久不能平静。其实,我明白,能在千万年时间的荒野中,与这样一位自己真心尊崇的作家同处一个时代,已是莫大的幸运。当金庸在台灯下,在稿纸上写下一个个故事时,他或许无暇遐想后面的那些事。不过我相信,于世界而言,31岁的金庸决定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刻,也是亚马孙丛林中的一只蝴蝶的一次振翅。这次振翅,不仅能穿越我26年的人生,还能穿越其后百年、千年的岁月,在千万人的人生中扇起飓风。

江湖之中,倒映着红尘,而红尘中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

(山长水阔摘自岳麓书社《江湖的倒影》一书,本刊节选,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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