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年年白

2024-05-31 02:46陈年喜
读者 2024年11期
关键词:说书人铁匠芦花

陈年喜

算起来,刘唢呐离世已经八年了。

他在南山那片洼地入土时正是九月,草木渐黄,峡河之畔的芦花正沿河亡命般地发白。河床有多宽,芦苇的阵势就有多宽;地势有多急,芦苇的阵形就有多急。在一些地方,它们甚至超出了河床的界限,往山坡上蔓延,大有要占山为王的气势。远远看去,茫茫芦花不知所始,不见所终,像另一河大水。

刘唢呐的唢呐吹白了一年年的芦花,现在,芦花以七十里阵势呼天抢地为他送行,也算两情相敬,两不相欠。

刘唢呐是从哪一年开始吹唢呐的,没有人记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就像人身上的痣,只看见痣,不知道它是哪年哪月冒出来,怎么冒的。刘唢呐原来也不是吹唢呐的,而是打铁的,人称“三铁匠”。往上数三代,刘家都是打铁的。刘家院子里有一口井,青石井台,八尺见方,水特别甜。别人家都安装了自来水管,刘家还是吃井里的水,虽然摇起辘轳来有些费劲。

刘家打出的铁器一直特别好用,那刀锋刃口,吹毛断发。有人说是铁匠手艺好;有人说是井水好,若没了那井水,刘家便不能淬出好刃口来。有好事者为了验证这一点,从河里提来一桶水,用河水淬过的斧头,砍起树来,果然差些锋芒。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说书人。那时候,村里人最大的快乐就是听书。说书人说的是《薛刚反唐》,书很长,要说五天五夜。村里没钱出,问说书人三天三夜行不行。说书人说,不行,三天三夜只有正本,没有书帽(正书开场前的副本)。听过书的人都知道,书的精华还是书帽,好听,故事逗人哭笑,常常令人醍醐灌顶。队长说,五天五夜就五天五夜吧,都听个痛快。

书说到第三天,说书人的月牙板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三年后,村小学的李老师,发现他的一个学生的书包里有一对月牙板,锃亮锃亮,像一对精灵,就给没收了。从此,它们有了下落,也再没了下落。说书,全靠两片月牙板,听书人听的也是悦耳的月牙板声,那是说书的魂,药的引子。说书人丢了月牙板,就像秦琼丢了双锏,关公失了青龙偃月刀,那怎么得了。说书人急出一身汗,问队长:“村里有没有好铁匠,打得了精钢的铁匠?”队长说:“有。”

三铁匠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打出一对月牙板,书终于接住上回。说书人事后对三铁匠说:“好家伙,好手艺,我就是不吭声,就凭这两片月牙板声,也能走南闯北了。”又问三铁匠:“有没有学过乐理和乐器?”再神神道道地说:“这尺寸,这每一寸里的声音,是大是小,是精是糙,是收是放,是攻是守,可不是随便掌握得了的。”

三铁匠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光能打出好铁器来,还能打出好乐器,这也说明自己是有音乐细胞的。好多年后,他想起来,自己吹唢呐好像就是从打那一对月牙板开始的。说起来,月牙板和唢呐也挨不上边,隔着三山五岳,怎么就吹上了唢呐,他也说不清。

三铁匠依旧打铁,那是养家糊口的营生,只在歇了炉子收工时,才吹一段唢呐。世上有三样狠,打铁算一狠。收拾了家什,封了炉火,特别累,坐下来,吹一阵子唢呐,就轻松一些。吹唢呐,按说本也是耗气力的活,三铁匠却觉得,吹着吹着,气力就回来了。吹着吹着,就吹开了。早也吹,晚也吹;睡前吹,起床也吹;冬天夜长得很,半夜里起来撒一泡尿,再也睡不着,摸过来唢呐,吹着吹着,天就亮了。

吹了几年,大伙不再叫他三铁匠,而叫他刘唢呐,大概是比较下来,认为他吹唢呐的能耐超过了打铁的。也可能是,随着物品日渐丰富,满街的铺子里都是铁器,又花样繁多,人们不再需要那些手工打的铁器。

又一年芦花吐白,村里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是来收中药材的。峡河的天麻有名,得地理和气候滋养,药性足。这两个人跑了一天,收了两千多斤天麻,但是没有开车来,运不走,就放在刘唢呐家里,一个人回去开车,一个人住下来,看货。

晚上,吃过饭,客人睡了。一轮明月从东边升起来,月亮大得有些夸张,也亮得有些夸张。月亮太强势,就没有了星星,云薄且稀,渺小得很,不敢往月亮身边靠。刘唢呐看着孤零零的月亮,亮且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这半辈子,认识很多人,又像一个人也不认识;有好多朋友,又像一个朋友也没有,形单影只。无论月亮再大、再亮、再美,天亮了,它都得落下去。人一辈子,又有什么两样呢?想着想着,他随手拿起床头的唢呐吹起来。

唢呐声穿林过涧,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刘唢呐有些去过,有些从来没有去过,有些一辈子想去也去不了。刘家是独门独院,家里人都习惯了他吹的唢呐声,但他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异乡人在睡觉。

“好,真好!”一个人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刘唢呐抬头一看,是收天麻的年轻客商。那人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拿过刘唢呐的唢呐仔细看。这是一支再平常不过的唢呐,看不出材质的柄,让人生疑的“铜碗”,上面的铜镀掉了,斑驳、丑陋、面目全非,只有芯子完好,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

天麻客有些不相信如此好听的曲子是从这样的唢呐里吹出来的。他问:“学过乐理?”刘唢呐说:“没学过,瞎吹的。”天麻客说:“哦,我懂了。无师自通,了不得。”刘唢呐说:“不敢,不敢说通,还没有通,隔着厚厚的纸呢。”天麻客说:“难得了,很难得。”沉默了一阵,又说:“我收天麻,也不为收天麻,我爸做这个,我是搞乐队的,婚丧嫁娶,给有钱人演堂会。虽说‘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其实最难的,还是唢呐,对于乐班来说,也只有唢呐才是王。”

第二天,刘唢呐坐上收天麻车,跟着天麻客父子,出了远门。那人对刘唢呐说,只要舍得卖力,一支唢呐能抵十个铁匠铺。刘唢呐没有出过远门,也不想出远门,但打铁的活儿越来越少,没法再养活一家人。还有,他觉得,卧在山里,也让唢呐委屈了,它该有一片天地,该展一展翅膀。

两个月后,刘唢呐回来了,话变得更少,唢呐吹得更勤。老婆铃铛知道,他一定受了什么委屈,走时雄心壮志,回来蔫头耷脑。问他怎么回事,刘唢呐什么也不说。铃铛急了,生气地说:“不说话就别吃饭了。”男人冒了一句:“唢呐虽不值钱,但它不该是任人使唤的丫头,更不是尿布。”

2013年峡河发大水,洪水摧枯拉朽,将河道一扫而光,扫得最彻底的,还是芦苇,连个影子都没留下。芦苇的花絮子存在的时间最长,从上一年的九月一直白到下一年新芦苇长出来,才被彻底替代。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河道里是白茫茫的,白得干净,白得让人安心,那是一方生活和人烟生生世世的现场和背景。

没有了芦花,大家都有些不习惯,像心里丢了什么,空空的。尤其是刘唢呐,心里更空。以前,他觉得嘴上的唢呐吹出的曲子是白的,又轻灵又干净,飞絮漫天,洋洋洒洒;现在,吹出的都是石头。

棠梨沟的翠死了,翠命不好,前后死了三个男人。翠克男人,男人们害怕,来帮忙做事的人没几个。她家里穷,请不起乐班。人一辈子,活得悄无声息,走时不能不声不响。刘唢呐拿起唢呐,进了灵棚。他吹了一曲又一曲,人们头一次知道,刘唢呐的心里藏了那么多曲子,像河里的水,浩浩荡荡怎么也流不完。《百鸟朝凤》《一枝花》《抬花轿》《庆丰收》《黄土情》《驻云飞》《江河水》……一曲接着一曲,大水汤汤,有缓也有疾,有歌也有哭。

翠被热热闹闹地送上山,入土为安。大伙背地里都说,刘唢呐没本事,也有本事。

刘唢呐离开八年后,某天,一群熟人在我家喝酒。就要过年了,他们都从外地赶回来。酒酣耳热中,康瓶子说,往后大伙儿在一块喝酒的机会怕不多了,峡河上上下下两千口人,没有在外面买房的只有不到二百人,用不了多久,大部分村子将变得空无人烟。

这是我们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世事轮转,从来没有个常数,只是,人走了,该在的都还在,山川依旧枕寒流。芦花还会年年白,随着流水,一直白到天涯。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众号“天使望故乡”,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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