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石

2022-04-06 12:21吉方君
神剑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兵

□吉方君

参军第三年,我奉命执行一次秘密军事行动——在罗布泊沙漠深处参加原子弹核爆试验。

我们防化连是“天涯海角”乃至整个海岛的终极守卫者,平日里训练强度大,有时一场训练下来,汗水从橡皮靴里倒出来就是半盆。

那时的我,百分之百的热血青年,骨子里头还有一种好战性。我来当兵,就是冲着有朝一日上战场当英雄给我高家争光的。我祖父江湖人称“铁拳头”,是新四军地下党的秘密交通员。四野十二兵团渡江作战,他领着一帮穷兄弟撑船摆渡,为解放军突破国民党长江中段防线立下汗马功劳,是名满鄂东的渡江英雄。普桐县志列专栏记述过我祖父的江湖轶事。我父亲是武当拳师高金树的关门弟子,身怀绝技,解放初年当过乡里的民兵队长,带人进山捉过土匪。我参军,是向祖父许过愿的,是向父亲发过誓的,即使当不成英雄,也要立功。

但是我们的训练,是如何识别、防御和消除敌人投放的化学毒剂,是如何防御敌人可能发动的核袭击。所有的训练,都是一种被动的防御。军训之初,我还有些新奇,可是练到最后就生出一些厌训情绪。有次化学毒剂检测演习回到连里,我就抱怨起来,说连长,我们光练不打,这兵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好在连长只是哈哈一笑,并没有责怪我的鲁莽和无知。那时的我并不知,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我国禁止研制、生产和使用生化武器,反对核战争。作为防化连,在未来战争中,我们即使遭到了敌人的生化袭击,也不可能以牙还牙,进行生化反击。因此,我连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防御境外之敌的化学袭击、生物袭击和可能遭遇的核袭击。我们在训练中所接触到的毒剂,全部来自美国、日本在二战时期研制和使用的化学武器,比如沙林、光气等等。这与我上战场当英雄的梦想相去甚远,上阵立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好在连长说,我国并不承诺放弃使用核武器。这让我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新兵下连时,我被分到一排一班。一排是连里的尖刀,一班则是这把尖刀上的刀刃。能够分到一排一班,那是一种荣誉。一班长叫张保国,河北人。他军事技术好,又肯帮助人。在他的悉心教导和鼓励之下,经过一番摸爬滚打,我也成了连里的军事骨干,当兵不到半年就获得了基地司令部的通令嘉奖,次年又进一步,提了班副。虽然副班长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但在我们连里,能够成为班副,那是真枪实弹打出来的军训尖子,是在魔鬼训练中挑战过生命极限并且打破过纪录的兵王。

接到参加核试验的通知时,宣布退伍的老兵们哭着喊着离开了连队。留下来的兵们,有的提排长,有的提班长。一班长提了一排长,我也因为有个喜欢写作和书法绘画的业余爱好,从尖刀班里调到连部当文书。连部文书虽然不是官,但是责任重大。连长指导员给我下达的任务是:收发和起草相关文稿,每月出版两期黑板报,对在日常训练和执行任务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个人、先进事迹进行报道;管理全连官兵人事档案和武器弹药库;蹲守连部,负责日常战备值班,接听记录并传达来电、对营区值勤人员反映过来的异常情况及时向值班首长报告并协助处置;每晚七时转播中央新闻联播节目,全连官兵在营区操场集中收听。此外,还有一些临时性任务,比如开车接送外出开会、参训或是外出办事的人员,比如开车接送在后方医院住院的伤病员,比如去基地司令部领取文件或是报刊等等。

接受任务这天上午,我在营区走廊出黑板报。副连长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小兵,任务来了,连长找你开会。”

副连长说这话时,面部表情有些神秘。直觉告诉我,这个任务可能不一般。

来到连部,果然气氛有些异常。连长、指导员、三位排长、九位班长,还有连里的几名军事骨干,全都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连长名叫毛世成,家在湖南湘潭,跟毛主席一个姓,还是主席的家乡人。这让我对他平添了几分亲近感。训练场上,他对我们十分严格,但在平日里还是挺和气的。他的作风和性格,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

连长向我招招手,叫我坐到他身边。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指导员李国庆,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小兵,我和指导员反复研究过了,决定你参加执行这次任务!”然后转向大家说,“文书高小兵同志,在一排一班表现突出,军事技术有目共睹,连里本着优中选优的原则,决定把他选上来。”他看了看几位排长,“你们的意见呢?”

三位排长都点头表示赞成。一排长也就是我的老班长张保国还站起来说:“这么重要的任务要是小高不参加,我还不同意呐!”

张排长说完这句话,大家都笑了。

连长这才话锋一转,表情严肃地说:“同志们!接基地司令部命令:我连抽调军事骨干十七人,组成参核小分队,由我带队,北上新疆执行任务!这次任务,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极其难得的实战演练。我们平时的训练,包括模拟演习,即使吃了再多的苦,流了再多的汗,出了再多的成绩,破了再多的纪录,也比不上这次任务的几个小时。因为这次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的原子弹,是核裂变所产生的强光、巨响、高温、高压、冲击波和核辐射,是冲天而起的蘑菇状烟云。我们将在核爆炸之后的生命禁区执行侦察、检测、记录、取样和消防任务……”

连长接着讲了出发时间和注意事项。因为这次任务是最高机密,我们必须守口如瓶,即使在连里也不可随便乱说,更不可在家信中吐露半点信息。因为连长的这句话,我退伍之后的许多年间,对于“参核”一事讳莫如深,直到几年前中央电视台播出的那档节目《马兰花开铸英魂》,我才公开自己“两参军人”的身份。此为后话。

会议过后,我们十七人便进入战备状态。

这天是二月四日,二十四个季节中的立春。我们出发的时间定在七号,即为春节,大年初一。也就是说,我们的“战备”时间只有两天半。

当天下午,我便回到一排,参加排长组织的“爆区侦察实战演习”:戴防毒面具,穿防毒衣,背检测包,驾摩托车,驶向“核爆中心”,下车分组协同作战,顺风前进,缩小包围圈,实地测量,察看仪表度数,报告辐射强度……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八,中国民俗“还年福”的日子。但是这天,从早到晚,我们都在争分夺秒地训练,把“年味”忘个一干二净。

第三天,腊月二十九。因为是农历小月,这天是除夕。用过早餐后,连长又把我们召集起来,对我们一天半的应急训练进行了总结,肯定了成绩,指出了不足。末了他说:“参加核试验,当然是个光荣的任务,但也是对你们的一次严峻考验。不错,你们都是连里的军训尖子,军事素质和专业水平都是拔尖的。但是你们记住,只有核爆炸发生之后,你们才有真实的战争体验,才会看到核武器的毁灭性。一旦进入爆区,就是进到了枪林弹雨之中。核辐射是看不见的子弹,不,它的杀伤力比子弹要强一千倍,一万倍,一亿倍!一旦辐射超过剂量,就会悄无声息地杀死你的细胞,摧毁你的免疫系统,你的各个器官将会衰竭,就是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也会变成一个斑秃驼背的老头,而且这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纵然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治不了!因此你们,要牢牢地给我记住:进爆区就是上战场!任何不熟练不规范的操作,都会酿成致命后果!”

说到最后,连长激动地喊了起来。

每次连长放出狠话之后,指导员都会出来打圆场。连长讲过之后,指导员就笑眯眯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们都是好样的,我相信你们会坚决执行连长命令的。今天是除夕,我跟连长商量过了,就放一天假,你们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出发!”

散会后,我把没有出完的黑板报出完,便给家里写信。我是家中的独子,上无兄姊下无弟妹,且自幼失去了母亲。祖父和父亲,都是生产队里的主劳力,一年四季早出晚归,我是年迈的祖母一手带大。祖母爱我,胜过她的生命。她体弱多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不仅没有阻拦我参军,还给登门家访的带兵首长说:“娃儿交给你,我一百个放心。”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不舍。我接到入伍喜报后,祖母看我的那个眼神,就是一种生离死别。入伍那天,因为担心祖母受不了,我居然没有向她告别就走出了家门。

这封家信,我按保密要求,只说我在部队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过得特别特别快乐,还说自己胖了好几斤,并随信寄了一张在海边拍得胖乎乎的照片。那时不像现在,胖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下午,准备好了出发行李,我便去连队后山老兵崖下的石头窖里洗了一个冷水澡。虽然是腊月,天涯海角的天气还像夏天一样。石窖两米见方,从山崖底下涌出的泉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清亮见底。这个地方,我当兵第一年就发现了。连里洗澡的场所,是营区前面的一个露天井台。井台外面是人来车往的公路,虽然井台四周扎了篱笆,洗澡相对隐蔽,但是水井老深,而且井水特凉。夏天冲凉倒是爽快,但是冬天尤其是在出汗之后,冲凉之后会给身体带来一些隐患。老班长就曾告诫过我,不要贪图一时的爽快,连里不少老兵因为大汗之后冲凉落下病根,有的腰酸背痛,有的头脸浮肿,有的关节变形,不仅影响了军事训练,也给自己带来了病痛。而这石窖里的水,经过太阳一晒,就是温热的了。如果是夏天,还烫人呢。

洗完澡回到连部,指导员李国庆走过来说:“晚上的年夜饭,你到一排去吃。”我明白指导员的意思,说好的。我到连部后,一排又进了几个新兵。去一排吃年夜饭,可以加深我与新老战友之间的感情。指导员又说:“这次行动,我本是不想让你去的,因为毕竟……连部还有许多事,但是毛连长硬要你去,我就同意了。”指导员的这句话让我一愣。我原以为,在连长和指导员之间,指导员是最关心我的,没想到参加核试验这么光荣的任务,他居然不想让我参加。于是我说:“指导员,谢谢您同意我去,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指导员一听就笑了,甩着指头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心还在一排一班,还在训练场上!”

年夜饭后,张排长把我叫到营区旁边的木棉树下,语重心长地说:“小高,这次参核演习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你要知道,要在连里立住脚,留下来,靠的还是军事。我们连里,没有一个文书提干,服役期满都退伍了。你的这个指标,是我向连长争取的。只是你进入爆区以后,要严格遵守参核纪律。一旦超过辐射剂量,你就是表现再好,也要受处分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排长,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负您的厚望!”

排长朝一班宿舍呶呶嘴说:“去吧,跟他们提前拜个年,你能上去,跟一班是分不开的,特别是几个老兵。”

我说好的,就去一班拜年,说了一些祝福和感谢的话。几位老兵都很高兴。副班长刘猛问:“小兵,你们这次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怎么连你这个秀才也去了?”因为连长有令,我只得说:“具体什么任务我也不清楚,可能是要我写点东西吧!”

大家说说笑笑的时候,有人哟了声,说班长呐,他去哪儿了?

我这才注意到,一班长余得水不在班里。我说是啊,他去哪了?

刘猛嘿嘿一笑,话里有话地说,不会是去罗一村搞军民联欢了吧?

大家一听,都很有内容地笑了起来。

余得水是我老乡,还是我未来的堂姐夫。他祖籍河南,祖父余文忠是南下干部,任过我县的公安局长、人武部长和县革委会副主任。他父亲余广成是我老家八斗丘乡合作社的营业员,因为喜欢听我父亲说书和唱戏,就跟我父亲结为浸果。浸果是鄂东方言,用普通话讲就是亲哥,结义兄弟的意思。依乡俗,余得水的父亲就成了我的亲爷,而我的父亲自然就成了他的亲爷。

余得水跟我同年,只是先我出生一个多月。依乡俗,我得叫他哥。但我不爱这样叫,他也不习惯。几十年来,我们总是直呼其名,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亲密和润贴。

余得水上小学和初中时叫余汉生。这个名字是他父亲依余家辈分给他取的。上高中时,他自作主张把名改成余得水,被他父亲臭骂一顿。

余得水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爷余广成,在我和余得水读小学五年级时,当上了县供销社主任。那个年代,供销社是个热门单位,社主任炙手可热。

余亲爷当上供销社主任之后,与我家的联系渐渐少了,乃至后来与我一家形同陌路。六七年,我祖父被人告发是国民党特务而受到审查,我父亲情急之下去找余广成帮忙,竟被对方拒绝。在那之后,余广成不仅与我父亲撇清关系,还不准儿子余得水——当时叫余汉生——跟我来往。好在我祖父的名誉很快恢复。更为幸运的是,经过那次审查,我祖父隐藏多年的红色身份终被公开。过去,包括我祖母在内,家乡人只知道我祖父年轻时是江湖侠客,却不知道他是中共鄂东地下党和新四军的秘密交通员。

高中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而余得水进了公社合作社,当营业员,坐柜台,拿工资。虽然我们的差别如此之大,但是余得水还像儿时一样,有事没事来找我玩,并给我祖母捎带一些冰糖、红参和阿胶之类的营养品。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些可都是紧俏货。后来我听说,余得水因此没少挨过他父亲的骂,还险些被合作社开除。

也不知从何时起,余得水爱上了我的堂姐香儿——高春香。香儿是我三爷的独生女,不仅冰清玉洁,貌美如花,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读高中时,她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高中毕业后,便进了公社宣传队。每年春节,或是端午、中秋,或是我祖父祖母的生日,家住枫树垸的香儿会到我家来。小时候,她只是跟着大人来玩。上学以后,她每次来,都会帮做一些家务,比如抹桌子,端盘子之类,勤快,懂事,孝顺,深得我祖母喜欢。

余得水对香儿一见钟情,却不讨香儿的喜欢。于是他就厚着脸皮,求我祖母从中撮合。那时合作社的营业员是“公家人”,身份地位比公社宣传队员要高一些,我祖母本不想过问孙侄女的婚事,但是经不住干孙儿的苦苦相求,只得出面说媒。七五年中秋,余高两家定亲,香儿成了余得水的未婚妻。

那时男婚女嫁,没有恋爱一说。余高两家,原本定在三个月后的次年元旦举行婚礼,却因余得水的应征入伍而取消。我问余得水,你参军,我姐同意吗?余得水拍着胸说,当然同意了!我跟你说,高小兵,到了部队我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当个军官回来,再跟你姐成亲。见我嘿嘿地笑,他就认起真来,说,你以为我吹牛吗?我余得水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数!我告诉你,高小兵,我一定不负你姐,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新兵训练结束后,梦想当军官回去结婚的余得水,因为新兵训练成绩不佳进了炊事班。在连里,这并不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调进炊事班的还有三个兵,但是余得水却把这事当成了耻辱。他不止一次地厚着脸皮求我保密。“小兵,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堂姐夫,我进炊事班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你表姐要是知道我是个烧火做饭的,我就完了。你就说我跟你一个班,也是侦察兵。”我说余得水,我姐跟你结婚了吗?但是说归说,我还是替他保了密。

参军第二年,余得水因为是我们这届新兵中唯一会骑自行车的人,就从炊事班调到连部当通讯员。他终于赢得了咸鱼翻身的机会,成了连长的跟班。他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不仅跟连里领导处得好,而且也得班排长们的喜欢。那年月,在连队入党是一件特不容易的事,但凡没有入党的兵,每年都要向指导员递交入党申请书,而真正能圆入党梦的,每年不会超过十人。连里每年新老更替四十多人,也就是说,每年退伍的老兵,四分之三的人没有机会入党。余得水的通讯员仅仅当了六个多月,就同连里的四名军训尖子一起入了党。他是我们这届兵中第一个入党的人。这年底,他就成了一排一班长。要知道,多少兵摸爬滚打流血流汗嘉奖几次,连个“班副”也没当上。

作为一排一班长,余得水理所当然地成了参核队员。

我从刘猛的话中听出了弦外音。余得水当上通讯员后,就有人私下议论,说他跟驻地姑娘谈恋爱。那时当兵谈恋爱,是极为严重的违纪行为,一旦发现是要被开除的。我曾私下警告他几次,每次他都赌咒发誓,说绝对没有这回事。

离开一班后,我在营区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余得水的人影。转念一想,罢了,在此关键时刻,想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来,就去连队后山的木棉林里打打三门桩。三门桩是父亲传给我的岳家拳秘传套路。新兵下连后,我一直保持着凌晨跑步、夜里练拳的生活习惯。

来到连队后山的木棉林里,我忽然发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定睛一看,那小伙竟是余得水。余得水摇头晃脑,低声嘀咕着什么。那姑娘时不时地点点头。

这个余得水,太不像话了。都这时候了,居然躲在这里与驻地姑娘约会,这是多么严重的违纪行为。我本想大喝一声,又怕把事情闹大,只得轻轻咳了声。姑娘一惊,立即转身跑进了密林。

余得水立在原地。那一刻,看他的表情,像是做贼被捉。我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瞪着他。半晌,余得水才拉着我的手说:“小兵,你听我说,过年了,我只是给她送了一点小小的礼物,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瞪着他问:“真的吗,堂姐夫?”余得水涎着脸说:“真的真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我保证!”

见他这样,我不好再说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车身返回。余得水跟在我身后,压着嗓子说:“小兵,这个事你千万千万替我保密,不然,我这兵就当到头了,还执行个什么任务。”我没好气地说:“啰唆什么,我嘴稳不稳,你不知道吗?早点回班,跟刘猛做好交接,不要误了明天的事!”

次日早上七点,我们乘上连里的嘎斯车出发了。

我连驻守在海岛南端。那时没有高速公路,嘎斯车迎着海风一路向北,穿过椰林寨,越过万泉河,翻过五指山,于当天下午到达海口。

用过晚餐之后,我们脱下军装,换上便服。第二天,我们以普通乘客的身份,随着熙熙攘攘的乘客登上地方的轮船,渡过琼州海峡,上岸后又换乘公共汽车穿过雷州半岛,到达湛江。当天登上火车,向北进发。

参军时从武汉坐火车到湛江,走的也是这条铁路。当时也是这个季节,我们在广西境内的一个兵站下车用餐,当我看到椰子树时,感觉特别新奇。看着车窗外疾速闪过的南国风光,我不由十分感慨。仅过两年,我就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成长为一名参与执行特殊任务的解放军战士。我感到无比自豪。我在心里暗暗向祖母保证,我一定竭尽全力,坚决完成这次任务。

车进湖南后,气温骤降。连长让我们穿上棉衣棉靴,戴上棉帽。次日天亮后往车窗外面一看,竟是厚厚的雪。从车厢广播中,得知列车已经进入湖北——我分别两年的故乡了。

到达武汉站后,我们这节封闭的车厢与列车分离。停留几小时后,挂在另外一列火车的后面。到达郑州站后,我们再次换挂火车。车行不久,气温再次急剧下降。我们脱下棉衣棉靴棉帽,换上羊皮大衣,戴上羊皮帽子,穿上厚重的皮靴。参核人员里有名战士是海南本地人,从未经历过这种极寒天气,虽然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仍然冻得嘴唇发紫。然而连长问他冷不冷,他说一点也不。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因为挂靠的是地方的列车,沿途停靠,走走停停,不少战士产生了焦躁情绪,抱怨火车走得太慢。而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枯燥。我爱沿途的风景。一路上,我看到了儿时从小人书里就看到过、就喜欢过,却从未亲眼看见过的黄土高原和陕甘窑洞,看到了交错的山峦和广袤的田野,看到了白花花的羊群和雾茫茫的村庄,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奔腾的马群,看到了戈壁滩上一丛一丛的胡杨和红柳……

为了打发旅途时光,连长也会给我们讲讲故事。他说第一颗氢弹爆炸之后,有名战士进入爆区执行任务,返回时迷了路,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走出沙漠,最后因为极度饥渴身体衰竭而牺牲。连长说:“在罗布泊沙漠里头,迷路是一件是极其危险的事。你们执行任务,一定要严格执行命令,千万不能擅自行动!”连长还说,罗布泊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沙漠里面有湖泊,有河流,有古城,却又是个巨大的陷阱,就连探险家走进去都有失踪的。我知道,连长这话绝非危言耸听。两年后,我国杰出科学家彭加木就在罗布泊寻找水源途中失踪,国家先后出动飞机十几架、出动汽车数十辆、派出数千人,以失踪地为辐射中心,以沙丘、沙梁、沙谷和沙山为重点,进行了反复四次的拉网式寻找,也没有找到彭加木的遗体。此事后来入选世界十大未解之谜。这是题外话。

列车上,余得水异常活跃。每到进餐时间,他会主动联系列车员来送盒饭,还时不时地给大家端茶送水。连长一向喜欢余得水,就表扬说:“一班长,你做得很好!”又转向大家说,“你们都要向他学习!”

连长的话,并未得到大家的响应。有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有人还打起了呼噜。有人望着窗外,做出欣赏风景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是装的。他们讨厌余得水。在连里,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余得水,做人要地道,要表里如一,不要领导在时就装孙子,领导不在就充大爷。但是我的话,他不爱听。

两天之后,我们下火车,换乘军车,继续北上。前进的道路越来越崎岖,车外的山峰越来越陡峭。连长曾经参加过一次核试验,对沿途的风景名胜和关塞隘口大都知晓。经过一处山隘口时,他提醒我们戴好口罩,说车子马上就要进入一个峡谷,地面上的尘埃都有几寸厚。果然,不一会儿车里车外全是尘埃,一片混沌,车厢里响起一片咳嗽声。我按了按口罩上沿,感觉口鼻喉咙干燥发痒。

出了峡谷,再看车厢里的人,全是满头满脸一身灰尘,像从石灰窑里滚出来一样。当晚,我们在一个低矮的兵站宿营,洗脸刷牙之后才进餐。晚上睡的,是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土炕。因为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兵站的夹层墙里已经燃起了火焰。用手一摸,炕是热的,墙是烫的。想起出发前一天去连队后山洗冷水澡,我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

第二天用过早餐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车行不久,便又进到了峡谷。呈现于眼前的,是一片冰雪的世界。

因为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层,连长吩咐我们给轮胎套上防滑网,嘱咐司机们谨慎驾驶。

余得水当通讯员时,通过连长的关系,跟几名新兵一起到汽车连里学开车,回连后曾开车出过几次任务,还送战士们去基地看过几次电影。为图表现,他自告奋勇当驾驶员。连长虽然有所顾虑,但又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就同意了。

见余得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就有些担心。他在连里毕竟出车少,又没有经历过复杂路段的强化训练,在这种冰雪路面行驶,一旦遇到突发情况,他能处置得了吗?于是我说:“连长,我可以跟您换下车吗?您坐三班长的,我坐一班长的。”连长知道我跟余得水的特殊关系,就笑了笑说:“好吧,你们注意安全!”

我钻进驾驶室,见余得水一脸不高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得水,”我不客气地说,“冰雪路面你没有行驶经验,我不能让连长跟你冒险!”

余得水显然被我激着了,起动车子目视前方说:“高小兵,我会让你见证我高超一流的驾驶技术!这种路面我虽然没有走过,但我知道怎么开!低挡慢行,轻踩点刹,车轮子才不会打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说:“知道了就好!”

开始一段路,余得水的确是小心谨慎,低挡下坡,低速转弯,一路慢行。但是开着开着,他就有些飘飘然。“我告诉你,高小兵,你不要老是拿我开刀。你瞧不起我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小看我的真才实学!我能混到现在,难道凭的全是关系吗?没有过硬的本领,你以为毛世成真会看上我吗?”

“好了好了,你有本领,有真才实学!”我提醒他说,“开车不要说话,不要分散注意力!”

“说个话就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吗?”余得水不仅没有住嘴,反而话更多了,“我跟你讲,小兵老弟,你堂姐夫我是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告诉你,没有我在指导员面前大力推荐你,李国庆会看上你吗?你能当上连部文书吗?狗屁,你顶多混个二班长三班长干干就不错了!”

我正要再次提醒余得水开车的时候不要胡说八道,前方一个急转弯,只觉车身一滑,没容我反应过来,嘎斯车就翻下了路边的山沟,四轮朝天。

好在我们有惊无险,都只受了点皮外伤。余得水额头在方向盘上撞出一个包。他面无血色,哆哆嗦嗦地打开驾驶室的门,爬出车外。我用力推开车门,扒开一米多深的积雪,从车的另一侧钻了出来。车厢里的几名战士,也都纷纷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后来得知,余得水的这次翻车事故,成为此次核试验的唯一事故。好在上面没有追究。此为后话。

车出冰谷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沙漠。刚开始,还能看到一团团雪,积在骆驼刺、红柳、白刺和沙拐枣这些耐旱植物上,后来视野所及,就只有干燥的沙漠,连低矮的植物也很少了。

进行在这样的地域,就像进行在生命禁区,寒冷,沉寂,荒凉,进入耳膜的只有单调枯燥的马达声,车内的人全都东倒西歪,昏昏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忽然喊了声:“好美啊!”

我睁眼一看,呈现于眼前的竟是一片绿洲。

原来,我们已经到了马兰。

听连长说,这里原来是一片戈壁滩,是一批又一批隐姓埋名的无名英雄,以忘我的献身精神在这里开垦荒地,植树造林,修路建房,才把不毛之地变成了绿洲。连长还说,“马兰基地”这个名字,是副总参谋长张爱萍将军起的。当他来到这里,看到一丛一丛的马兰花,便给此地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马兰。

我们在马兰只住一晚上,就奔赴八百里外的沙漠深处。那里才是我们的参核营地。一路上,视野所及全是茫茫戈壁。行进的道路因为沙漠狂风的频频光顾,被刮成浪波形状的“搓板路”。我们站在嘎斯车厢里,被颤抖的车身颠得像米筛里的豆子,上蹦下跳,腿脚酸麻。为了防止跌倒,我们都死死地抓住车厢铁栏杆,让身体处于半悬空状态,以此减轻车厢的冲击。我那时才二十岁多一点,在军训中练就了一副铁身板,抓单杠一只胳膊引体上升破过基地的纪录。所以这段“搓板路”,倒是没有给我多大的挑战。

我们的军营建在一座沙山之下。低矮简陋的营房一排接着一排。所有参加核试验的人员,依建制驻扎在各个营区。听连长说,参加本次核试验的部队,来自海陆空三军。我们舰队的参核人员编为一个大队,住在一排房子里。不几天,我就与来自不同基地的参核人员成了战友。

这里的自然环境异常恶劣,生活条件艰苦。因为沙漠戈壁没有水源,战士们的生活用水,是用铁罐车从一百多里外的孔雀河里拉来的,那水又苦又涩,有人不两天就拉起了肚子,吃不下东西。不过我还好,每餐的羊肉馒头,我都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在那种环境下,不保存体力,就难以支持接下来的高强度训练。

我们在这里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参核训练。每天一早,我们要穿上防毒衣,戴上防毒面具,背上检测包,在营房外面的沙山上跑步。这是我们一个月后进入核爆中心的必修课。届时,那里就是看不见的刀山火海,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枪林弹雨,容不得我们停滞不前。跑,快速跑,负重跑,一直跑,在跑步中检测,在跑步中读表,在跑步中报告参数,是每个战士的基本功。

第一天早晨,一场跑步下来,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极限挑战。沙漠原本缺氧,戴上防毒面具之后,即便是正常行走,也觉呼吸困难。我在沙山上跑了十几分钟,就觉胸口堵得厉害,大口大口地喘气,跑到最后两眼发花,两耳轰鸣,两腿发软。虽然当时的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但是汗浸全身,苦涩的汗水流到眼里,发痛,看不清东西,却又隔着防毒面具,想揉一下都不行。两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觉吃力。加之沙丘不比砂土地面,一脚下去陷一个窝,得不上劲,更加消耗体力。

看看身前身后的战友,一个个也是非常艰难的样子。有人刚停一下,就被连长点名。这种时候,只能向前冲,向前冲。我努力提醒着自己。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咬紧牙关,保持速度,跑到了最后。

新兵连时,余得水的越野成绩就排在倒数一二。来到高寒之地,他就更惨了。每天早跑,对他来说都是一次炼狱。为了他不掉队,我有几次悄悄把他的背包挂在我肩上。连长发现后批评我说:“你讲同乡友谊也不是在这个时候,你这是害他,知道吗?”

为了挽回翻车事故的影响,余得水在营区里的表现,比在火车上还要积极。每天早晨,他会提前起床给大家打洗脸水。仅凭这一点,连长又被感动了。在一次训练总结会上,连长就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偶然失误,就改变对他的态度,比如一班长余得水同志,他在路上翻了车,出了事故,但那是特殊环境和客观原因造成的,这个同志一贯的优良作风和优良品质,不会因为这次事故而改变!我也希望一班长不要有思想顾虑,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连长表扬过后,余得水又飘起来了。一次训练之后他对我说:“看到了吧,我跟连长的关系,那是牢不可破的!一次失误,岂能改变他对我的看法!”

作为老乡和我未来的堂姐夫,我当然希望他能进步,能出成绩。为了增强他在沙漠中的跑步能力,我连续半个月,每天晚餐之后陪他到营区后山开小灶,散步半小时后跑步。开始是慢跑,最后是快跑,直到跑到筋疲力尽才罢休。

就这样,余得水跟我一样,也终于熬过了沙漠长跑关。一个月后,我们不再有胸闷气短头晕眼花的高原反应。跑步中,我俩可以熟练地操作检测仪,可以大声地读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进入核爆中心的生命禁区,可以执行核侦察,实施核检测,可以完成核参数报告传递的特殊任务了。

进入营区几天后,我们在大队的组织下,穿上防护服,去核武试验场参观。下车后,我们又步行了很长一段路,在一处戈壁滩上,连长指了指前方不远处,说那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地方。我看到,核爆中心一片焦黑,寸草不生。一座钢筋铁塔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扭曲着盘在地上,有些已经熔化。在另一处戈壁滩上,连长又指了指说,那是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的地方。在离爆心很远的地方有个炮塔,烧成了铁疙瘩,炮管子像猪肠子一样耷在塔身上。

我们还参观了一处地下工事,十几米深的钢筋水泥坑道,被低空爆炸的原子弹震成一团混凝土。看过爆区之后,我对核武器的威力有了全新的认识,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参观爆区的时候,每支部队都有一名解说员。给我们参核小分队讲解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兵。后来得知她是基地指挥部的广播员。她那眉清目秀的面庞,苗条的身段,特别是她甜美的笑,竟然很像我的堂姐高春香。余得水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亮着双眼,紧紧地跟在解说员的身后,听得特别认真,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我们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可是走着走着,他居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出发之前连长就讲,进爆区不得单独行动。因为大家都跟着解说员去看那些在核爆炸中被烧焦、被熔化和被震碎的触目惊心的场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余得水什么时候离开。我打算向连长报告,但是转念一想,又怕余得水会受批评,他好不容易在连长心目中建立起来的好印象又给毁了,便悄悄溜出队伍去找。

核爆中心区域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戈壁滩上,有形似月球表面的环形山,那是核爆炸留下的巨大弹坑。有兀地突起的沙丘和沙坝。我快速行进在一堆堆断壁残垣之间,紧张地寻找着,却始终不见余得水的身影。正想改变方向去东寻找,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一处沙丘旁,余得水蹲着身子在寻找着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喊:“余得水,连长他们都过去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

余得水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他提着裤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拉肚子……”

我见他身前身后被核爆炸烧焦的地面上,有玛瑙一样的玻璃球,在阳光下闪光。我在连里就听连长说过,这叫五彩石,是核爆炸的遗物,就质问他说:“余得水,你是不是捡五彩石?连长说过多少次了,这种石头是核爆炸的重要参数,还有很强的辐射性,绝对不能捡,不能带出试验场。你是要违反参核纪律吗?”

余得水紧紧裤腰带,穿上防护衣,急赤白脸地说:“小兵,我真的拉肚子!要不是有个女的,我也不会跑出这么远,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叫他快些跑,不然就赶不上队伍了。

余得水跟在我身后,边跑边说:“小兵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信任我呢?我不管做什么,你总往坏处想,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你未来的堂姐夫,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个余得水,还来劲了。我头也不回地说:“余得水,我是看你发了死誓才不跟你计较,别以为我真相信你拉肚子。我问你,你蹲在地上找什么?”

“高小兵,我看你是没脑子!”余得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呼哧呼哧地喊了起来,“我拉肚子没带手纸,你说我在找什么?如果不是别人丢下一个口罩,我还真用手指头揩屁股呐!”

我没好气地说:“余得水,你就恶心吧,我没听见!”

“你没听见我也要说!”余得水加快脚步,振振有词地说,“不要以为只有你这个狗屁秀才才有思想觉悟!场区纪律,我比你懂!场区的东西,哪怕一草一木,也不可以带走!这是铁的纪律,更是对我们的保护,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经过一番周折,我们终于赶上了队伍。连长铁青着脸,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口气厉声发问:“你俩,为什么掉队?”

余得水面红耳赤,骨碌着眼珠子,嗫嚅着说:“连长我,我拉肚子……”

连长转向我问:“那你呢,也拉肚子了?”

为了余朝水能够继续得到连长的信任,我不得不撒了一次谎。“报告连长,是这样的,”我认真地说,“一班长今天早餐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痛得厉害,内急得不行。因为解说员是个女的,他又不好意思就近方便,只能跑远。但是场区有纪律,不能单独行动,所以他就让我跟着,对他进行监督!”

连长一听,就脸皮一松,咧嘴笑了。他转向大家说:“我就说过,一班长余得水是个好同志!你们看看,他连拉个肚子也不忘接受纪律的监督!我们参核人员,要的就是余得水同志的这种严于律己的精神!”

当天回到营区,晚餐时连长关切地问余得水肚子还痛不痛。余得水说拉过肚子之后,就不痛了。连长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说:“一班长,今天我态度不好,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余得水媚笑着说:“连长,您批评我就是关心我,您不批评我,我才有思想包袱呐!”连长一听哈哈大笑,甩着指头说:“你小子,就会拍马屁。晚上羊肉加餐,你给我多吃点,不然,我又要批评你了!”

余得水一听,更加媚态十足地笑了起来。我站在旁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回头看身后的战友,一个个挤眉弄眼,交头接耳。

第二天上午,连长带领我们在营区后面的沙山上练习辐射检测,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能见度不及十米。我们只得双手抱头回到驻地。中餐和晚餐,我们虽然都端着饭盒躲在墙角,可是饭菜里仍然落满了沙尘,有人吃了几口就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傍晚,余得水竟然真的拉起了肚子。营区的厕所建在后山坡上,临时搭建的一个草棚子,里面挖个坑,坑上架着两块木板。因为气候寒冷而干燥,坑中的粪便都干了,一坨一坨地混在沙中。坑中的手纸经风一刮,飞扬而起。

因为天快黑了,我就陪着余得水上后山厕所。见他痛得难受的样子,我就自责起来,以为昨天在试验场里冤枉了他。待他解完手后,我就检讨说:“得水,昨天是我误解你了,我态度不好,我检讨。”

余得水一听还真动了情,哑着嗓子说:“小兵,应该检讨的是我。昨天,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替我说话。如果不是你,连长肯定对我就有看法了,我这两年的努力就白搭了。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说个透心话,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想提个军官,万一排长当不了,当个司务长也行,也算对得起你堂姐了!”

这个余得水,说着说着就走调了。想起除夕那天傍晚他在连队后山约会驻地姑娘,我就语气一变,说:“余得水,你对我堂姐是真心的吗?”

余得水听了这话,张着嘴愣了半天。他毕竟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过来。他环顾左右,走近一步压着嗓子说:“小兵,我知道,你是对我除夕那天跟驻地女孩私下见面,还耿耿于怀对不对?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是找她帮我寄东西的。你知道,在连里,如果我老是往家里寄东西,影响就不好了,特别是连长,他要知道了,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这两年,我寄给你堂姐的海螺、珊瑚和贝壳,当然还有一些吃的,都是阿宝寄出去的。”

“阿宝?”我问,“就是木棉林里跟你见面的那个姑娘?”

“是的,”余得水说,“她是向阳小学的老师,去年六一儿童节,我跟指导员参加军地联欢才认识的,我跟她真的没有别的,我向你保证!”

余得水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个阿宝,其实我也见过。前年夏天台风来袭那天,连长带我们一排战士去附近海湾,给当地盐农抢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盐,第一次知道海盐是太阳晒出来的。一块一块的盐田方方整整,石头砌成的田岸,青砖铺成的田底,田里的海水经过阳光的曝晒,水分不断蒸发,盐分不断增高,盐田里便结了一层白色晶体,那便是海盐。抢完盐后,生产队长请我们到村里喝茶。刚坐下来,就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领着一群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解放军叔叔好,解放军叔叔好!”孩子们挥舞着鲜花,给我们献花。生产队长笑眯了眼,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阿宝,给解放军叔叔唱支歌儿!”阿宝红着脸说:“阿爸,他们才多大呀,我才不叫叔叔!”生产队长大笑着说:“好好,那就叫解放军哥哥,你给解放军哥哥唱支歌儿!”阿宝这才笑了,就大大方方地给我们唱了一支《北京的金山上》。她那清脆的嗓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我说:“难怪了,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呐!”

余得水说:“对呀小兵,我是不会骗你的!”

看着余得水一本正经的脸,我忽又心里一动,盯着他问:“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余得水跺着脚说:“高小兵,你是我爹还是我娘?我往家里寄东西,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自觉理亏,只得摆摆手说:“得了得了,算我白说!”

回到营区宿舍不久,连长领着一位女军医走了进来。连长说:“余得水,我把卫生员给你叫过来了,让她给你检查检查!”卫生员就打开药箱,测了余得水的体温,说正常。又取出听诊器,听了余得水的心跳,说正常。又打开手电筒,看了余得水的舌苔,问这几天吃了什么进食多少等等,余得水都一问一答,如实说了。卫生员立起身,包了几片药扔给余得水说:“如果肚子还痛就服两片,用温开水。”关上药箱后又对余得水说,“你肚痛,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你吃多了,撑的。记住,以后不要暴饮暴食!”

卫生员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都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原来昨晚进餐时,余得水馒头吃三个,羊肉吃三碗,胀得他一夜没有睡好。我问他为什么要湖吃海喝,他竟说,他是吃给连长看的,他要以此证明,他是多么听话。

第二天起床后,战士们放在营区木架上的洗脸盆、饭盒和茶杯,全是厚厚的一层沙。因为沙尘暴,我们的早跑被取消。大家洗过脸后待在宿舍里,等候开饭。

二班长唐俊勇,是参核小分队里唯一的城市兵,家在湖南长沙。去年老兵退伍之前,就有人说,一班长人选是他。唐俊勇比我参军早一年,军事技术好,只是文化程度低了些。他为人耿直,眼里揉不进沙子,看不惯就当面说。作为军训尖子,又是老乡,连长自是对他高看一格,但又不知为什么,他跟连长的关系并不亲近,反而指导员最喜欢他。还有一种传闻,说指导员去年就要提他当文书,他却坚决不干。

我跟唐俊勇很对脾气,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我能成为连里的军事骨干,除了老班长,还有他的一份功劳。但是余得水却把唐俊勇看成了眼中钉。我曾问过余得水,唐班长在训练场上那么帮我们,你凭什么不喜欢他。每次问,余得水都王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

唐俊勇跟我同睡一张大通铺。起床后,他就靠在床上,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洗完脸回到屋里,他就递上一张纸说:“小兵,我写了一首诗,你帮我斧正斧正!”

我接过一看,是首打油诗,题为《参核之歌》:

罗布泊里海陆空,

核弹爆炸起狂风。

喝苦水来斗风沙,

茫茫戈壁建奇功。

一颗红心永向党,

艰难险阻向前冲。

主席教导记心里,

试验场上当先锋。

只待春雷一声响,

三军将士皆英雄。

我大声读完这首诗,宿舍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一片叫好声。

这时有人喊了声:“一班长,你也来一首吧!”

没等余得水反应过来,大家就齐声喊:“一班长,来一首!一班长,来一首!”

见余得水坐在床上没有响应,连长就说:“余得水,你写吧!我跟你讲,身为参核队员,光有军事是不行的,还要有思想,有文化,有才华,就像二班长这样,武是侦察兵,文是大诗人,这才像话嘛!”

余得水一听连长点了名,就马上说:“是的连长,我马上写,马上写!”

余得水虽然也是高中生,但他严重偏科,语文成绩一塌糊涂,特别是作文语句不通错别字连篇。我读高一时,语文老师还拿他的一篇作文当靶子。

众目睽睽之下,余得水从床垫下取出纸笔,伏在床上冥思苦想。因为紧张,这么冷的天,他居然把额头憋出汗来。在大家的催促下,他终于立起身,大声朗读起来:

原子弹,大爆炸,

战天斗地我不怕。

罗布泊,起风沙,

我饭照吃仗照打。

核武器,威力大,

辐射来了用手抓……

余得水读到这里,大家就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有人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水,说一班长,你还是得了吧,甭笑掉了我大牙,我还要留着它啃馒头吃羊肉呢。

早餐后,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但是营区各大队的野外训练照常进行。

上午训练结束后,余得水把我拉到无人处,没头没脑地瞪着我说:“高小兵,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老是向着外人?你是成心拉我后腿是吧?我不进步你乐意是吧?”

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问:“余得水,我什么时候拉你后腿了?”

“你还说没有?”余得水气呼呼地说,“早上,唐俊勇写首破诗,这明明是他的一个阴谋,他就是要在连长面前出我的丑!你倒好,居然给他朗诵,还读得那么有声有色,你这不是胳膊肘儿往外拐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乡,你怎么老是向着外人?”

我一听,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这个余得水,居然这样想。我也沉了脸,瞪着他说:“余得水,就你这种思想境界,还怎么进步?唐俊勇是外人吗?他是我们的战友!他写诗叫我修改,我读一读,这怎么就成了他的阴谋?再说了,连长会因为这件小事,就改变对你的看法吗?你这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余得水不得理儿,转身就走,还边走边说:“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

整整一下午,余得水气哼哼的,训练场上故意不理我。

晚餐之后,我回宿舍跟唐俊勇几位战友聊天,余得水忽在屋外喊:“高小兵,你出来一下!”

我以为他又要说我胳膊肘儿往外拐,就出来了。没想到余得水说:“晚上的夜跑,你忘了吗?”

我不由一愣,冷笑着说:“怎么,不生我的气了?”

余得水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小兵,你说得对,中午是我脑子进水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不该把老唐当外人。我想了一下午,后悔死了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要提高思想觉悟,再也不跟唐班长过不去了。你说得对,非常之对,他是我战友,我们的战友!”

这个余得水,我是真的拿他没辙。他的脸,说变就变,还那么无征兆,无厘头。

我没好气地说:“你要真的这样想,就好了。”

“我当然这样想了!”余得水掏心掏肺地说,“小兵,我的思想境界的确太低了,我必须补上这一课,做一个高尚的人。不然,我就没有资格提干,你说是不是?再说了,如果我不这样想,就不会跟你夜跑,搞夜间训练了。”

余得水的话,我虽然听着仍然别扭,但还是替他高兴。指导员说,一个人思想上的进步,认识上的提高,总是曲折的。

接下来的几天,余得水确有进步,训练成绩不断上升。穿防护服,戴防毒面具,开检测仪,读报参数,诸如此类。这种训练,其实我们进行了两年,但在这种极寒条件下,每个动作的完成时间、规范程度等等,竟与过去相差甚远。即使是在室内训练,也与往常差距明显。我们的宿舍虽然可以防风防沙,却阻止不了寒气的入侵。室外零下二十度,室内零下十八度,不戴手套子,两手仍然冻得发僵,操作仪器手指头常常不听使唤。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我们对严寒天气渐渐适应,规范化程度提高了,完成时间缩短了,操作熟练度得到了巩固。几次考评,余得水都顺利过关,得到连长的表扬。

一天早餐之后,连长说,今天不训练,看电影。战士们都高兴得跳起来。余得水悄悄对我说:“小兵,今天是我露脸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带头给我呐喊助威啊!”我不解地问:“今天不是看电影吗?你露什么脸?”余得水可着嗓子说:“我昨天就听郝苗说了,今天看电影之前,指挥部要组织一场拉歌比赛,每个大队要推荐一名战士上台领唱,我昨天下午就跟连长报了名。”

一听这个话,我就笑了:“余得水,你那嗓子跟个太监似的,也好意思上台领唱?”

“这你就不知道了,”余得水得意地说,“唱歌是我强项,就连京剧我都能唱十几首呐!”

“你有这才艺?”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那好吧,我支持你!”

“这才像话嘛!”余得水笑了。

我忽又心里一动,瞪着他问:“你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个消息?”

余得水“啊”了声,支支吾吾地说:“就是那个,那个,郝苗……”

“郝苗?”我追问,“郝苗是谁?”

“就是那个,”余得水转着眼珠子说,“那个指挥部的,广播员……”

我冷笑着说:“这才几天啊,余得水,你就攀上基地一枝花了?”

“你看你看,”余得水做出委屈的表情,“又误解我了不是?那天她在爆区当解说员,我是看她长得像你堂姐,才同意接受她的采访……”

“噫哟,了不起嘛余得水,”我冷笑着说,“你都接受采访了?这么露脸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这不一直忙着,没有机会嘛,”余得水说,“连长说我带病参训,为大家做出了榜样,就把我推荐上去。当时,我也没有想到采访我的是郝苗。”

“什么时候的事?”我觉得不可思议。

“就是参观爆区回来那天,”余得水说,“晚餐之后,连长让我去广播站接受采访,我因为羊肉吃多了,肚子胀得难受,采访中硬是坐不住。郝苗见我难受的样子,要喊卫生员,被我拦住。我说,我是革命战士,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核辐射。郝苗听了十分感动,所以以后每次见到我,她都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笑着说:“好了好了,马上要集合了,我祝贺你!”

不多时,我们带上马扎,列队进入营区礼堂。人到齐后,果然是大队之间的拉歌比赛。余得水上台领唱,声情并茂,举手投足颇有歌手范儿,赢得了阵阵掌声。因为这次拉歌,余得水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得到改观,就连唐俊勇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当天的电影,是苏联二战影片《解放》,我们看了一天。

在此之后,余得水和唐俊勇还真的成了文友。他们二人经常开展诗歌比赛,今天你来一首,明天我来一首,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并向广播站投稿。驻训期间,余得水上稿三篇,唐俊勇上稿五篇。

当然,作为大队唯一的文书,我也写了稿。印象最深的一篇,是一首长篇抒情诗。稿子写成后,唐俊勇拿到宿舍朗读,余得水送到广播站。第二天早餐时,郝苗就通过有线广播进行了全文朗诵。连长因此把我表扬了几次,说我不仅为大队争了光,也为整个海军争了光。可惜那首长篇抒情诗未留底稿,只留下一段遥远的记忆。

核爆炸定在3月15日。前一天,连长就对我们进行了动员,再次强调了进入爆区的操作规程、注意事项和爆区纪律。

这天早上,我们五点就起床了。用过早餐之后,海陆空三军参核车队排成一列,整装待发。

七点正,随着值班首长的一声令下,参核部队全体出动。

核武试验场距营区四十多里。我乘坐的是侦察分队的军用吉普。开车的是四川老兵程拥军。他是三排一班副。他进参核小分队,凭的是驾车技术,诸如急调头、急转弯、一边倒、飞速倒等等,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他的看家功夫是断桥飞越,是乱石穿行。当然,除了独一无二的车技,他的射击和攀缘本领,在整个基地也是顶尖高手。这两年,他一直在外借用当教练,有时在新训大队,有时在汽车连,有时在侦察连,几乎成了我们连里的一名编外人员。我在连里两年多,还是这次参加核试验,出发的前一天才认识他。

程老兵矮矮的,胖胖的,有事没事总是笑眯着眼,很有人缘。不几天,他就跟我们处得像哥们一样。大家开口闭口都喊他胖子,无人叫他程老兵或是程班副,更没有人叫他姓名。当然,除了连长。

吉普车随着三军车队一路穿行。戈壁滩起伏跌宕的搓板路,丝毫没有影响车速。一路上,胖子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给我们当起了解说员:“你们看啊,那边戈壁滩上的飞机、火车头、坦克、嘎斯车、高射炮,那可都是给核爆炸当参数的。”

不多时,部队进入核试验场。我们在一条隆起的沙丘上列成整齐的队形,坐在小马扎上,等候观看即将发生的惊天一响。

余得水坐在我身边,贴着我的耳朵说:“待会儿有人来拍电影,我们就站起来对着镜头挥下手。”我问为什么,余得水嘿嘿一笑,说是为了露一脸。他内行地说:“每次核试验,都要拍些影像资料保存下来。这些资料,不光军委领导要看,中央的领导也会看。我们一挥手,他们就会看到,就有可能记住我们。”

我说:“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战士,也不是科学家和指挥员,没有必要这样。”

余得水说:“算了算了,你不懂。”

若干年后,当我从电视机里看到我们曾经坐过的沙坝,看到挥手欢呼和纵身跳跃的军人,才意识到余得水的话不无道理。在罗布泊,我们的足印,我们的身影,我们的呐喊,我们的欢笑和泪水,都将成为共和国的永恒记忆。

随着起爆时刻的临近,我和我的战友,莫不兴奋异常。

后来得知,这天起爆的原子弹,核当量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相同。试验场里,各种车辆进进出出,空中有直升机飞过。爆前两小时开始倒计时。当起爆进入最后半小时,果然有人扛着摄像机对我们拍照。当摄像师走到我们前面时,余得水站起来挥手。

倒计时进入最后十秒,连长嘱咐我们戴上护目墨镜,捂住耳朵。

大家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因为紧张,余得水把护目墨镜的一边镜片弄掉了,一只眼睛暴露,一旦受到光辐射,后果不堪设想。我急忙捡起镜片,帮他戴上。

“五,四,三,二,一,”随着女广播员的一声“起爆”,但见白光一闪,一团火球升起,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大地抖动,两耳轰鸣,胸口发闷。但见一柱蘑菇状烟云翻滚着冲上云霄。这时传来女广播员激动的声音:“本次核试验圆满成功!”

“成功啦!”沙丘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挥手欢呼。

但是我们没有来得及欢呼,连长就下达了命令:“全体都有,起立!带好装备,左转,跑步前进!”

我们快速返回车队。但见兄弟部队的参核人员都在披盔戴甲,调试装备,指挥车、侦察车、检测车、消防车、运输车、急救车纷纷启动,一片轰鸣。

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已经来临。

我们迅速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护面罩,检查和调试装备。戈壁滩上,连长站在队列前,神情严峻地对我们进入核爆中心作了最后的动员。末了他说:“进入爆区就要守纪如铁,决不允许超伦时滞溜,否则,你们就是成了残废,甚至牺牲,也要给你们一个处分!”

连长提到的“伦时”,是我们的专业术语,即每小时的辐射剂量。

各项准备完成之后,我们向四十公里外的爆炸中心出发了。

我们侦察小分队共四人,分成两组。我和唐俊勇一组,余得水和胖子一组。我任检测员,为组长;唐俊勇任记录员,为组员。余得水任取样员,为组长,胖子任标注员,为组员。我的武器是一个长方形的测量仪。摁下电池按钮,测量仪便开始工作。只要检测到了核辐射,检测仪的指示灯便闪烁报警,同时表盘指针开始晃动,指针停留的刻度即为此地的“伦时”,也就是核辐射剂量。因此,我的检测是否规范、准确和及时,不仅关系到三名战友的生命安全,更是关系到我们小分队执行此次任务的成败。

胖子时不时地提醒我们坐好,说前面有个坡,或是有条沟。吉普车左右摇晃,上下起伏,全速前进。车队行进在戈壁滩上,扬起的车尘遮天蔽日。在距爆心两公里处,我看到先前停在戈壁滩上的飞机、火车头、坦克、嘎斯车、电线杆等等,有的支离破碎,有的仰面朝天,有的倒在地上断成几截。先前看到的房子没有了,只有散落在远处的一些大小不一的破碎物。

不多时,前方出现身着防毒衣、头戴防毒面具的哨兵在给我们打旗语。胖子立即停车。我们迅速跳下车,展开队形,投入战斗。我将检测仪挂在胸前,向着爆心方向快步前进,一边走一边看表盘。检测仪红灯闪烁,发出刺耳的嘀嘀声。唐俊勇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报一声数据,他就重复一声数据,记在本本上。余得水取出手铲和容器蹲身取样,胖子则跟在后面,插上写有伦时度数的小旗。一时间,整个爆区车来人往,报告声此起彼伏。在我们的上空,一架歼击机发出巨大的轰鸣,一掠而过。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们检测的地面上开始出现焦化物。一看表盘指针,我就大声喊:“返回!快快返回!”于是我们立即转身,收起装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回跑。

新兵连第一次越野,我把背包跑散了,是连长帮我拿的被子,我才跑到了终点。在此之后,我对越野长跑就投入了很多精力。新兵下连后,每天早晨,我在起床哨子吹响之前,就悄悄溜到连队后山的密林里跑步。经过两个春秋的苦练,我已练就了穿山越岭的本领。来到这里,又经过一个多月的高寒强化训练,跑步的功夫有增无减。

在爆区,跑,是减少核辐射的重要本领。跑快一分钟与跑慢一分钟,有时不是胜负之分,而是生死之别。所以必须快速跑,加速跑,全力跑,一刻不停地跑,直到跑出核辐射的沾染区,就安全了。

但我不能只顾自己跑。我们四人是一个整体,谁也不能落下。余得水虽然经过高寒地带的强化训练,跑步成绩大有长进,但他毕竟跑功欠佳,不多时,他就跌跌撞撞,发出急促的喘息声。他嘶哑地喊:“我快闭死了,我要闭死了……”

我急忙把他的背包取到我肩上,拉着他的手边跑边喊:“你不会死,坚持住,跑啊!”

就这样,我们跑到了吉普车前。余得水喘着粗气,捂着胸口说:“我的一个天啊,总算跑出来了!”

这次爆区的侦察、检测、记录、取样和标注等项参核任务,我和我的战友们都出色完成了,受到大队表扬。余得水因为“带病参核”受到大队嘉奖。他是我们参核小分队唯一受此殊荣的战士。在营区休整两天后,我们撤离。

用过早餐,我正要回队收拾行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喊了声:“高小兵同志!”

回头一看,竟是郝苗。

郝苗拿着一个没有封口的白信封说:“麻烦你把它交给余得水同志!”

我莫名其妙地问:“郝苗同志,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郝苗微微一笑:“是余得水告诉我的,他说你是他的小舅子。”顿了下,又说,“我在爆区就见过你,你的诗写得不错!”

“谢谢,郝苗同志!”我双脚一并,向她立正敬礼,“余得水这会儿应该在队里,你直接给他,不是更好吗?”

郝苗扬扬手中的信,语气一变,说:“我本来是要把它交给你们大队长的,又怕影响不好,所以才给你。”

“啊,”我接过信说,“谢谢你信任,郝苗同志!”

“不用谢!”郝苗转身走几步,忽又一回头说,“你这个姐夫,保密意识太差,叫他以后注意!”

“好好,我一定叫他注意,叫他注意!”

我揣着信快步回到宿舍,见大家正在收拾东西。余得水挥着手喊:“小兵快点,就要上车了!”

我打消当众交信的念头,说好呐,便收拾行李,跟大家一起来到营区前面的停车坪,列队上车。

跟来时一样,我们乘坐的是有五十多个座位的大客。我有意走到车厢后排坐下。余得水站在车厢前面向我招手:“小兵,这儿有座!”我说:“你坐吧,后排是空的,我想躺会儿。”

队伍出发后,车厢里一片沉寂。一个多月的摸爬滚打,我们对这个地方有了感情。

车过一道哨卡后,我便悄悄掏出大衣口袋里的白信封,抽出里面的纸,但见上面写道:

敬爱的郝苗同志:您好!我明天就要回基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很难过。当然,我是一名革命战士,再难过我也能够坚持到底!我有一个事,请您一定帮我,就是把我带病参核的先进事迹投给《解放军报》,您写得那么好,肯定能发表!此致,敬礼!余得水

看了信,我才明白郝苗的话。这个余得水,想出风头都想疯了。参核这种事,能在报纸上发表吗?

到马兰基地后,我把余得水叫到无人处,把信交给他说:“余得水,你的保密意识都让狗吃了?你居然给郝苗同志提出这样的要求,向《解放军报》投稿!这封信,她要真的交给我们的大队长,别说提干,你这个一班长,也当到头了!”

余得水显然被吓着了,他耷拉着脑袋,半天没有说话。见他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我就拍拍他的肩说:“你啊,以后再也不能犯糊涂了!”余得水醒过神来,连连点着头说:“是是,我以后一定提高保密意识,决不犯糊涂!小兵,这个事你千万别说出去,特别是连长,替我保密啊!”

“这还用你说吗?”我提醒他说,“还留着干吗,赶紧把它撕了!”

余得水连说是是,将信撕成碎片,扔到垃圾筒里。

“小兵啊,”他做出前所未有的亲密样,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亲不亲,故乡人,还是你对我好!”

我拂下他的手说:“这是基地,勾肩搭背的影响不好!”

余得水转得也快,连忙说:“对对,勾肩搭背的不好,老乡观念不好,连长反感这个。”

在马兰,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就像回了家。

几天后,我们踏上归途。

车出郑州后,连长单独对我说:“小高,我给你批个探亲假,回家看看。这个事你不要声张,到了武汉站,我们下车吃饭,你就带上行李下车。”我知道这是连长对我的关照。我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我说好好,谢谢连长。又问在家可待多长时间,连长说,可休七天假,一周后归队。连长还说:“这是特批假,明年,你还可以按照部队的规定,再休半个月的探亲假。”我说太好了,再次对连长表示感谢。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分别两年多的亲人,特别是祖母,我就特别高兴和激动。

车过信阳不久,余得水突然一脸神秘地把我叫车厢后面无人处,可着嗓子说:“小兵,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我以为他给郝苗写信的事被连长知道了,就瞪着眼说:“余得水你不要急,连长应该没有看到你给郝苗的那封信。”没想到余得水说:“不是不是,我想探家,你帮我找下连长!”

这个余得水,居然是为这个事。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有本事你就自己找连长,我找不合适!”

余得水说:“我找过连长了,连长不批。”

“连长不批,我有什么办法?”

“有办法!”余得水说,“连长说了,如果你不愿意探家,我就可以探家了!”

“我当然愿意探家了,”我瞪着他说,“入伍那天,我怕嬷受不了,就没有向她告别。这两年,我是多么想念,你知道吗?”

“小兵,你就帮帮我吧!”余得水哑着嗓子苦苦哀求,“我知道你也想家,想念你嬷,但是,我跟你姐定亲之后,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我怕时间久了,她就不要我了!你姐要是不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

说到最后这句,余得水竟然落下泪来。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人落泪。余得水一哭,我就心软了,说:“得得,这个探亲假,我让给你!”

余得水破涕为笑,连忙握着我的手,说了一连串谢字。看他那感激涕零的样子,如果是在连队后山的木棉树林里,他一定会跪下磕个响头。

按照余得水的要求,我就跟他一起去找连长,说这次探家有些仓促,四亲六眷看不过来,还是等明年再休半月探亲假,并说余得水参军之前定了亲,跟未婚妻分别两年多,请求连长关心,把这个探亲假批给余得水。

连长瞪着眼听我说完,就挥挥手,说好吧,余得水,你得感谢你老乡,记得回去到小兵家里看看。

余得水媚笑着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就是连长您不吩咐,我也会去看的!我一定把您的关心带回家乡,按时归队!”

次年秋天,我休半月探亲假,回到了一别三年零七个多月的鄂东故乡。

在此之前,我又经历了几件大事,一是参加全国高考,但我以十一分之差落榜了。二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但是我的部队还未拉到前线,战争就提前结束,我不仅寸功未立,连个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三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我探家唯一可以告慰亲人的事情。

但是,我的祖母,在我参加核试验回到连队的三个月后,就与世长辞。这使我再也无法原谅自己应征入伍出发时的不辞而别,再也无法弥补我对祖母的愧疚和亏欠。

探家之前,余得水塞我二十块钱,托我探家时买些东西去看他的未婚妻。我没有收他的钱。我说,春香是你未婚妻也是我堂姐,我看堂姐怎么要你出钱。

余得水去年探亲归队之后,连里仍然给他记了一个处分。他想不通,说他在罗布泊里带病参核,都成了先进人物,而且受到了指挥部嘉奖,连里居然还记着他的翻车旧账,太不像话。按照连里的惯例,但凡受过处分的人,入党提干靠边站,好在他提前入了党。他往日在连里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性,一落千丈。他主动放弃了半月探亲假,说他父亲已经找了上面的关系,他退伍之后进机关,当干部。

回到家里的当天下午,我就在父亲和祖父的陪伴下,去望南坡给祖母磕头。祖母的坟已经长满了野草。想起祖母生前对我的疼爱,我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探亲期间,我专程去了一趟枫树垸。祖父那辈,兄弟分家后,依祖训分散而居。二爷留在高德畈,我家迁到老蔡垸,三爷迁到枫树垸。

枫树垸坐落于蕲水河边的一个小山凹里,三面环山,一边临水,交通便利,风景秀丽。垸里只有几户人家,三爷家在村东头。

推开虚掩的柴门,满目苍凉,与我印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样。因为隔得不远,我小时候常到三爷家里玩。

听我喊三爷三娘,后房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小兵,小兵……”我连忙来到后房,进门一看,不由惊呆了。

一位头发稀疏、形容枯槁的女子,半卧在床上。

“姐你怎么,怎么病成这样了?”我将礼品袋放在桌上,连忙走到床前探视。

“小兵,你怎么才探家啊?”春香吃力地下了床,给我沏了一杯茶,才慢慢说道,“去年五月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开始是恶心,呕吐,去大队卫生室找赤脚医生看,说是肠胃炎,开了些药,回来吃了,好些,我就没有当回事。后来我就经常出鼻血,牙龈出血,解手也是血,还经常拉肚子,身上起水疱,头发也直往下掉。我伯我姨就带我去县医院里找大夫……”

堂姐提到的伯和姨,是我们鄂东乡下儿女们对父母的称呼。我静静地听着,感觉心情特别沉重。

“姐,三爷三娘呢?”我寻思着问,“怎么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姨在地里,伯在诊所,”春香接着说,“我在县医院里透了视,拍了片,也都查不出什么病。伯姨就带我到省城大医院里去看专家,结果也查不出什么病。后来,伯姨带我到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大城市的医院里看,还是看不了。为了看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很多债。你看我现在,哪还像个人?活一天算一天罢了。但是一家人日子还要过下去,姨还得下地,伯也不能丢下诊所。伯姨养我一场,没享上福,倒是被我拖累,有时我想,死了算了……”

我忙安慰她说:“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现在科技不断进步,总会有办法的。再说了,三爷三娘只有你这个女儿,说什么你也要活下去呀!”

“小兵,”春香苦苦地笑了下,“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是,我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你看我头发,都快掉光了……”

我忽然心里一动,问:“姐,余得水来看过你了吗,去年他?”

“来过了,”提起余得水,春香脸上竟掠过一丝羞涩的红晕,“去年三月二十三,我过生日那天,他跟他伯、他姨,一起过来的,送了好多东西。啊对了,他上个月寄来的海参,还有几支呐。我现在吃什么都想吐,也消化不了,你带回去给大爷大娘补补身子吧!”

我摆摆手说:“姐你留着吃吧,对你身体有好处!”想想又说,“这些东西在内地挺稀罕,但在海岛上不算什么,我也带回了好几支。”

我从礼品袋里取出两支海参说:“这是我带给三爷三娘的。”

“真的不用了,小兵,”春香指了指梳妆台上的海石花、海螺和贝壳等工艺品,“这些都是得水寄给我的,这两年,他还给我寄了很多吃的……”

春香的话,让我想起在连队后山木棉树林里跟余得水见面的阿宝,便问了句:“姐,你觉得余得水,对你真心吗?”

“是不是真心,你看这些吧,”春香打开穿衣柜,取出一个小木盒,往桌上一倒,竟是几十封信。“他半个月要给我写封信,他在信里说,我要不跟他,他就没脸活在世上,肉麻话我都不敢看。”

这倒让我颇为意外和感动。“姐,我刚才只想证实一下,”我笑着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喜欢余得水的。这两年,我跟他一个连队,朝夕相处,他对你的好我也看出来了。”我从身上掏出二十元钱说,“我这次探家,他托我给你带了二十块钱,让你买些化妆品。”

我即兴编出的这个话,让春香十分感动。“小兵,”她忽然红了眼,抹着泪说,“你一定要帮帮余得水,去年来看我,他就发了誓,说不提个排长,就不回来见我。”

想起探家前余得水说过的话,我便开导说:“姐,在部队上,不管提排长还是提连长,光有想法肯定不行,还要有机会。比方说,我们连里排长连长都有,还怎么提?”

春香点着头说:“对呀,那你回去跟他说,我不在乎他提不提干,只要他当个好兵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春香身子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我急忙把她扶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抱歉地笑笑,说没事,刚才只是有些头晕。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牙龈上有血。

我脑海中,忽然电光石火一闪。

“姐,”我瞪着她问,“余得水是不是还给你带了什么别的东西?比如圆溜溜的小石头,还是透明的,彩色的?”

春香听了这个话,微微愣了下,说:“没有……”

我从她的神色中,断定她在说谎。

“姐!”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如果余得水给你带了这样的石头,你一定要告诉我!”

春香低着头,半晌不吱声。

“姐,你说实话呀!”我摇着她的手说,“你的病,可能跟这种石头有关系!”

春香这才抬起头说:“小兵,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余得水反复嘱咐我,说这个事情要是传出去,他在部队上不仅提不了干部,还要受处分,他叫我谁也甭说,连我伯我姨都不知道的。”

听了这个话,我只觉平地起了个霹雷。我霍地一下站起,紧张地说:“姐,您快告诉我,你把石头放在哪里?”

见我神情如此严峻,春香就往床垫指了指,说:“我怕我伯我姨看见,就藏在床垫下面的稻草里。”

我们乡下的木床,四面是木板,底下是几根木梁,木梁上铺竹排,竹排上再铺稻草,稻草上铺床垫,再上面就是棉絮和被单。爆区的五彩石放在稻草里,自然难以被人发现,可是这样一来,它所发出的核辐射,对人体的杀伤就是致命的了。

我当即掀开床垫,扒开稻草,果然找到了包在红绸子里的五彩石。我数了数,共九颗。这些石头小的如蜜枣,大的如蟠桃,一个个光滑明润,五彩斑斓,宛如玉石一般。谁会想到,它们竟是夺命的杀手呢?

看着这些石头,再看看骨瘦如柴的堂姐,我心中蹿起一股怒火。“余得水,你这个混蛋,你害了我姐!”我在心里怒吼。但我没有喊出声来。我提醒自己镇静。这件事,不能让堂姐受到过大刺激,更不可以外传。

“姐,”我克制着内心的震荡,以平和的语气对春香说,“这些石头虽然好看,但会伤害身体,还是由我保管起来。从现在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你放心,余得水不会受处分的!”

接着,我又告诉她,拿开了这些石头,她的病就会慢慢好转。我还特意嘱咐她说,三爷是名老中医,以后,你就让他点些菊花、鱼腥草、金银花、仙鹤草、太子参、枸杞、芍药和麦冬回来,用这些中草药泡茶喝。另外,你还要多吃红枣、红糖和西红柿这些带有红色的食物,多吃一些鱼虾、鸡蛋和瘦肉。余得水寄回的这些海参,你也可以隔三岔五地吃一点,总之是要尽量吃好,喝好,休息好,把身体补起来,你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末了,我把这些中草药名和注意事项写在纸上,让她交给三爷,才提着五彩石与她告别。

十一

回到家里,我悄悄找出父亲存放螺丝铁钉的一个小铝盒,将五彩石放进去后填上沙子,盖上盖儿,又上好锁。这样不仅可以避免五彩石外露,被人拿去观赏把玩,还可有效屏蔽核辐射。更重要的,是这些石头来自罗布泊核武试验场,属于军事密物,不能散落民间。

我提前结束探亲假,带着小铝盒踏上归程。

回到连里的当天傍晚,我把余得水叫到连队后山的木棉树林里,对他就是一拳。

余得水从地上跳起来,揉着鼻子说:“高小兵,探个家你就回来打人,你疯了!”

听说春香受了核辐射,头发脱落骨瘦如柴,余得水就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探家第二天我收到的春香照片,你看看,她还是我去年探亲的样子,一点没变,她不可能——”

“那是过去的照片,”我打断他的话说,“她是不想让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听了这个话,余得水就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一哭,我也湿了眼。

余得水抹着泪说:“她怎么这样傻啊,把石头放在床垫下面。我明明是把石头包好放在山墙尖的,那地方离地好高,根本伤不到人。”

“可是她把你的东西当成了宝贝!”我厉声质问余得水,“你明明知道那东西有辐射,而且连长三令五申,你为什么还要偷带出来?”

余得水说,参加核试验,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光荣,比立一等功二等功还要光荣。可是,这个荣誉不能说,就连父母兄弟姐妹也不能知道。“多少年后,特别是退伍以后,你用什么证明,你参加过核试验?”

余得水的这个话,让我一愣。

他接着说:“是,不错,我知道我带回来的石头有核辐射。如果没有,我还不带呐!这些石头,是原子弹烧出来的,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荣誉证,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无价之宝!我交给春香保管,就是向她表明,我把我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梦想,都托付给她了!”

十二

几个月后,我和余得水都退伍了。

退伍名单宣布之后,原本要把小铝盒带回家乡的余得水,终于将五彩石交给了连长。面对这个自己一直宠爱的兵,连长直眉瞪眼,面色铁青,沉默良久才甩甩指头,重重地吐出两个字:“你啊!”

退伍这年的3月15日,余得水与我堂姐高春香领证结婚。那时,香儿还骨瘦如柴,命悬一线。村人私下都说,香儿得了绝症,命不久长。余得水的父母得知消息,来看过两次,也送了一些营养品。但在儿子退伍之后,余得水的父亲余广成,就迫不及待地到大枫树来退亲。他对我三爷说:“香儿是个好姑娘,我和得水他娘也十分同情,但我只有得水一个儿子,高医生,你总不能让我余家绝后吧?”我三爷不卑不亢地说:“余主任,都什么年代了,父母不能包办婚姻,孩子的婚事还是由他们自己作主吧!”

余得水得知父亲余广成来高家退亲,便与父亲大闹一场。余广成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哪容儿子如此反叛,便与之断绝父子关系,并将其赶出家门。他原本是想通过这种办法,逼迫儿子回头,却没想到余得水在外租房,领证结婚。余广成尽管气得吐血,也拿儿子没有办法。

幸运的是,我堂姐高春香的病情,竟然不可思议地渐渐好转。我后来听说,结婚后,余得水把我三爷三娘接到县城一起住。他还想尽办法,配齐我三爷开具的中草药方。此后多年,他视岳父岳母为亲生父母,对妻子更是关怀备至。结婚十三年后,我堂姐高春香竟然神奇怀孕,产下一对龙凤胎。

在此之前,余得水已从县委机关调到乡镇,从副镇长干到镇长和镇委书记。几年后调回县城,任发改委主任,直至2016年退休。余得水从政,还真让我没有想到,在小小的县城里,不少官员被金钱腐蚀纷纷落马,他竟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善始善终。

我退伍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后来通过“民转公”考试转为公办教师。几年后从学校调到县局机关,跟余得水经常见面。

十三

一转眼,我和余得水年过花甲,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

这天一早,我正要去公园散步,手机响了。点开,就听余得水说,下周四中午十二点,帝王宾馆秦始皇厅。

这个余得水,仍然没有改掉往日的毛病,说个话儿总是掐头去尾,没头没脑,让人找不着北。我故意打个呵欠,说你谁啊,天早地早的,打错了吧?余得水一听就咋呼起来,说,好你个高小兵,这么快就老年痴呆,不知我是谁了?我于是就笑,说余得水,这年也过了月也过了,都烟花三月下扬州了,还请什么客啊你?余得水说,我举办婚礼,请你喝喜酒!一听这个话,我就急了,说,好你个余得水,你要跟谁结婚?余得水哈哈一笑,说,当然是你姐啊!

他这一说,我也笑了,说,这个喜酒,我喝!余得水说,春香的父母都过世了,她又是个独生女,娘家已经没有人了,我请你来,是要你作为娘家人,在婚礼上讲几句。再个,你还要代表我们这届老兵,把你,我,还有你堂姐的事儿讲一讲。

余得水的这个话,让我忽然湿了眼。出嫁之前,春香姐尚在死亡线上,完全丧失了生育能力。她能活下来,余得水功不可没。因此我说,余得水,作为娘家人,我得感谢你;作为战友,我就更有话说了。余得水说,这个言你得好好准备,别在客人面前丢丑。我问他都请谁了,余得水诡秘一笑,说这个嘛,暂时保密。

周四上午八点刚过,余得水就来电话,催我早些过去。他在电话里说,高小兵,你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吗?

我笑着说,我的好姐夫,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你和我姐的大喜日子呀!

没想到余得水大声喊起来,说你小子,还真老年痴呆了!今天只是我和你姐的大喜日子吗?3月15日,今天!

啊,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国际消费者权益日。

余得水一听,声音更高了,说,高小兵,你这几年兵,我看白当了!今天,是我们参加核试验四十周年纪念日!赶快过来吧,战友们都到了!

我匆忙赶到帝王宾馆秦始皇厅,只见连长毛世成、指导员李国庆、一排长张保国、一班副刘猛、二班长唐俊勇、胖子程拥军等十几位战友,应邀从广东、湖南、山东、河北和四川等地赶了过来。这次聚会,余得水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他还邀来了两位特殊的嘉宾:一位是当年帮他寄物的向阳小学教师阿宝,一位是采访过他的广播员郝苗。为了办好这次聚会,余得水不仅选在帝王宾馆——县城里最高档的酒店,租的也是宝马和奔驰,而且所有嘉宾往返机票和车船票,以及聚会期间的食宿费和观光门票等等,全部由他埋单。作为东道主之一,我要求分担费用,被他瞪着眼珠子训了一顿。

余得水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参加核试验。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娶了心爱的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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