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维雅蒂

2024-02-11 01:21梁宝星
科幻立方 2024年1期
关键词:黑球飞碟星云

梁宝星

妈妈 , 明天我将死去

妈妈,明天我将死去。

此刻,我在西阳报废机器人工厂,我被安置在这里了,像我这样的机器人,还有成千上万个,他们跟我一样,犯了错误。明天,我将被送去受刑,刽子手将赐我死亡,把我身上的螺丝一颗颗拧掉,将我的线路一根根抽离,还有我的身体部件,将散落一地。

宇宙中竟有这样一个地方,陨石雨不时落下来,在地表留下无数弹孔般的凹陷。最可怕的还是冰雨,冰块融化后变成水,将一部分沉浸在悲傷中的机器人泡瘫痪了。不等刑罚降临,我们就会垮掉。妈妈,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待过,我特别害怕,作为机器人,我身上的铁意志所剩无几,我懊悔过早地离开了你,以至于犯下错误。

妈妈,你曾通过细密计算为我规划路线,是你对我说了谎吗?为何世界如此陌生,跟你在我观念中布置的不同。我努力学习技能,到头来却一无是处。妈妈,自从离开你,我便感到虚无,所谓的意义啊,我为之奋斗过的。从机器人学校出来,我就到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劳动,我们从小被灌输观念—劳动是机器人追求意义的唯一途径。我在部件生产中心拧螺丝,那是你们认为最有发展前景的工作,机器人世界都是靠一颗颗螺丝钉稳固起来的。我学习了十几年,掌握了各种螺丝的属性,弄明白了螺丝的材质、设计方案、生产方式,以及各种拧螺丝的方法和技巧。我出现在部件生产中心的生产链上,发现只需完成一个动作—右臂保持90度弯曲,身体从右往左旋转90度。

开始我还觉得那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至少在机器人产业发展中是不可缺少的环节。机器人事业是复杂且伟大的,但需要一部分机器人去完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这个动作是我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习得的。后来我觉得不妥,首先是我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动作,我的身体在僵化。其次当我不用思考就可以完成这样的动作,我的思想系统处于空置状态,于是我在拧螺丝的同时思索了很多事,幻想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当我对拧螺丝这份工作感到厌恶时,我就明白,我有了超脱的思维。

在生产链上,在我的工作岗位上立一根柱子,在柱子上安装一条机械手臂,拧螺丝的工作就可以实现机械化。俱乐部并非没有这样的想法和技术,因此我怀疑,并非机器人事业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机器人事业。在拧螺丝这条生产链上,并非只有我一个机器人这么想,很多机器人都知道机械化的原理,可他们不敢提出来,只要提出来,他们就没地方可去了。

明白这个事实后,我常常感到苦恼,俱乐部把我当成了机械啊,我正在失去我引以为豪的独一无二的机器人格。于是,在一段时间里,我一边拧螺丝一边幻想,幻想自己在邀游太空,在美丽壮观的宇宙中从事建设空间站的伟业,在跟其他星球的低级文明斗争……虽然不时会被现实中的某些声响或者某些动作打断,我仍为幻想出来的机器人生涯沾沾自喜。这种被批评为好高鸯远的幻想逐渐使我对现实产生了排斥,于是,有朝一日我在岗位上说了这样一句话——工作是机器人最大的悲剧。

生产链上所有的机器人都看向我,我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就这样被带走了,在机器人法庭上接受审判。他们对我进行一番质问,检查我的身体以及思维方式,最终决定让我接受刑罚。法庭对我的判决是:否定机器人事业。机器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缚密计算完成的,机器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建设机器人事业,而我所认为的无意义,触犯了俱乐部的律例。俱乐部认为我已经失去了为建设机器人事业粉身碎骨的决心,于是将我遣送至报废机器人工厂。

根据俱乐部物有所用的做法,我的身体部件将用来修补这个金属世界。他们会把我身上的螺丝拆下来稳固桥梁,还会拿我的眼睛来做路灯,用我的肠子做管道,把我的嘴巴当钳子,以我的心脏做炮弹,取我的阳具打棒球,撕开我的胸膛铺马路。妈妈,假如你在外面看见熟悉之物,不要犹豫,请爱惜它,它很可能是儿子我身体的一部分,是从你身上发育而来。

妈妈,我们相距遥远,无法再见一面,他们会把我的死讯传给你,也可能把我身上的某个部件送到你面前,那时候你不要伤心,我是虚空之物,缚纱于世上,你不必为一团无意义哭泣。

妈妈,明天我将死去。

去赤池

方向只有一个—往北。

赤池是个遥远的地方,机器人杏慢吞吞行走在路上,拖着个巨大的黑球,铁链绷得紧紧的,杏呼味呼味用尽全力。他讨厌坎坷的路面,那意味着他要花费更多的力气让黑球移动。他不时停下来歇息,问路过的机器人,距离赤池还有多远。那些机器人会告诉他,距离赤池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但只要坚持往北,总会抵达的。杏点点头。他问路过的机器人,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听到他们说赤池就在不远处,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

路途能够记录杏的努力和成绩,拖着如此巨大的一颗黑球徒步到赤池,对杏的耐力和韧劲都是考验。杏刚从俱乐部中央学院毕业就接到了工作任务——把黑球运到赤池去。这是杏机器人生涯的第一个任务,而且是俱乐部直接指派的,他感到兴奋,第二天看见自己要运送的黑球时,甚至在其表面亲了一口。

杏把自己接到任务的消息告知亲友和同学,他们为他感到自豪,送他上路。在路上,杏每遇见一个机器人就说自己是接到了俱乐部的任务,要到赤池去,还问那些机器人是否都接到了俱乐部直接指派的任务,大部分回答都是没有,这让杏感到满意。他跟那些机器人道别,并再次强调自己有要务在身,不可歇息太久。

路上没有其他机器人的时候杏是落寞的,黑球深陷在泥土中,或者在狭窄的路上过不去,他就需要拿铁铲把路面修平,把小路拓宽,上坡的时候拖动黑球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下坡的时候黑球不受控制他根本拉不住。有时候黑球掉进深谷,有时候撞坏了居所,杏的肩膀上出现了几道深深的沟痕,手掌也有几处绽裂。杏觉得无所谓,只要到达赤池,俱乐部就会为他提供最好的铁部件。

路比想象中的遥远,杏常以任重道远来安慰自己。有机器人跟正拖着黑球前进的杏攀谈,问杏黑球是什么材质。杏讨厌他轻轻松松的样子,骂他吊儿郎当无所事事。“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所作为的机器人,”杏说,“俱乐部根本就不会任用你这样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感到莫名其妙,耸耸肩离开了。杏看不起没有重负在身的机器人,对于黑球是什么材质,接到任务以来他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黑球不是铁质的,也不是磁石,杏认为是稀有金属,俱乐部将大有用处。他很快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黑球是什么材质,用来做什么,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术业有专攻,他只需要完成他那部分工作。

“伙计,此地距离赤池还有多远?”杏问。他必须不断地问从北方走来的机器人,以确认自己跟赤池的距离有所缩短,以确认自己在努力地完成任务。“远着咧,”机器人说,“赤池远着咧。”这样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杏还是有几分失落,他幻想自己已经抵达赤池,而俱乐部将会认可他的贡献。

杏在路途中日渐消瘦,肩膀和手臂被铁链磨得钮亮,路人给他的回答依旧是距离赤池还有很长一段路。走在寂静的道路上,杏 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自己根本完成不了俱乐部的任务。他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如此艰巨,他很可能要为之付出一生,甚至一生都不够。他一时庆幸自己是有目标、受依托、被需要的,一时又害怕自己会死在路上。

前方的路依旧不平坦,杏不再跟路过的机器人攀谈,他变得沉默寡言。他身不由己,必须继续往北。他习惯了肩负重物,他的身体变得脆弱,坏掉了好几个部件。来到结了冰的湖面上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变得沧桑,才明白自己真的把时光都用在了运送黑球这项任务上。

杏在湖边停滞不前,往北的路必然要穿过这个湖泊,而且如果冬天结束,湖面的冰层融化,想要把黑球运到对岸就变得无比艰难。杏畴曙不前,害怕黑球把冰面压垮,他不但完成不了任务,还会被黑球搜入湖底。从对面过来的机器人告诉杏,对面就是赤池,但冬天就快过去了。

终于等到这句话,杏搜着黑球往对面走去,黑球在冰面滚动。在湖面行走比在路上要轻松许多,杏只要稍微一用力,黑球就会自然滚动。湖边的冰面是坚硬的,只是越靠近湖中央,冰层就越薄。杏听见了冰裂的声音,看见黑球滚过之处绽开白色的冰纹。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脚下,他的命运跟黑球捆绑在一起,他要把黑球运到对面,否则就跟黑球一起沉入水中。

有惊无险地走过了湖心,杏才敢抬头,他看见了日思夜梦的赤池。赤池如天堂般辉煌,杏把黑球拖上岸,跪在地上用力敲打着地面。他终于抵达目的地,找到俱乐部要求对接的机构把黑球拖到指定位置。杏坐在接待室里,等候交接机器人的到来。为他服务的机器人告诉他,会有专家来处理这个黑球,他只需坐着等候。

专家来到杏面前,跟杏简单地握手问候,杏本想把自己运送黑球的过程深情地讲一遍,但专家没有时间听。专家走到黑球前,拿出儀器,在黑球上面打了一个小小的孔,取出一勺子粉末就离开了。杏回到招待所,问接下来将如何安排。招待所的机器人看见专家已经离开,便从身后取出一张纸,盖上俱乐部的印章,让他在赤池休息几天,到部件生产中心把身上磨损的地方焊上新的铁皮,然后去完成下一个任务。

崭新的纸上面印章还是湿的,纸上只有一行字—把黑球运回南方。杏把新的任务卡跟旧的那张放在一起,走到招待所门外巨大的黑球前,拖搜着铁链往回走。他没有去给自己的身体打补丁,只顾着走路,黑球如魔鬼一般跟着他,形影不离。

走到湖边,冰面开始融化,杏站在岸上不知所措—他回不去了,下一个冬天不知何时到来。杏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行星般的黑球,放下手中的铁链,走到黑球的背面,用力踢了一脚,黑球摇摇晃晃滚到了湖里,激起一阵涯淆,很快就被水吞没。

杏拍拍手上的尘土,扬长而去。

透明的石头

机器人渡驾驶着破旧的飞碟在宇宙中漂泊,他在寻找一块透明的石头。

“一颗石头,”渡自言自语,“很难被发现,因为它无色无味。”它曾经是一颗巨大的行星,在宇宙中旋转,后来被陨石击中,又跟别的行星发生碰撞,烈火燃烧,最终变成一块拳头大小的透明石头。飞碟飞得很慢,在太空中抽搖着,仿佛飞不了多远就会跌入黑暗的虚空中。这艘飞碟载着机器人渡去过好些地方,这是飞碟抵达的第1870个星球,它摇摇晃晃降落在满是灰尘的星球表面,机器人渡打开舱门,在黄土中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自从习惯了孤独的旅行,他便喜欢自言自语。“气候不错,”他说,“第1870号星球是个好地方。”他几乎每抵达一个星球就会说这样的话,即便去到环境十分恶劣的天体,他也会说那是个好地方。他需要在工作前保持好的心情,否则漫长的寻找之旅他难以坚持下来。寻找透明的石头,机器人渡有特别的方式,他在星球表面保持直线行走,他的身体有感应力,只要接近透明的石头 , 作为心脏的铁部件就会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这是渡梦中的情景,机器人很少做梦,但机器人相信他们的梦是有所依据的。

“老家伙 , 歇一会儿 , ”渡拍拍身后还在残喘的飞碟说,“希望我们的征程到此为止。”渡在星球表面徒步,每个星球的表面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陨石坑,无一例外。渡从一个陨石坑跨越到另一个陨石坑,对渡而言,为什么寻找透明的石头,石头意味着什么,都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漫长的机器人生涯,总得有个追求。

1870号星球上没有发现透明的石头,渡疲惫不堪,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对他造成伤害,都在消耗他的生命和意志。渡走到飞碟前,像遇见熟悉的伙伴一般打招呼,但他感到愧疚。“好久不见,老家伙,”渡说,“看来我们不得不继续飞了,现在要去下一个地方。你还能飞吧,老家伙?旅途的终点还远远未到。”

渡坐在驾驶舱,操纵飞碟喷出蓝色火焰腾空而起。飞碟升上太空,星球之间的距离是遥远的,渡需要在驾驶舱里做好规划,前往透明石头最有可能降落的星球,梦的碎片是他唯一的依据。确定好下一个降落目标,渡浑身乏力地坐在座位上,那是他最煎熬最痛苦的时间。他通过观景台跳望浩繭的宇宙,所有星球都在绕着某种事物旋转,可能是质量巨大的恒星,也可能是黑洞,而他绕着透明的石头旋转。渡为自己的思考下结论—生命的意义在于旋转。

在旅途中,渡以行者自称,在2044号星球上,乏味的旅途泛起了涯淆。在那里,渡遇见了一个机器人,只不过那是一个死去多年的机器人,他和他的飞碟被沙石半掩埋着。渡面露惊色,他从死者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故作从容,渡把死者的飞碟里能用的物件搬到自己的老飞碟上去,直至被遗弃在2044号星球上的飞碟只剩下一副残骸。渡把死去的机器人抬进飞碟里,放在驾驶座上,使其保持操纵飞碟的姿势。这是渡理想的死亡方式,一个行者应该以探索的姿态死去。

无尽的路途中,渡遇见了越来越多的机器人,仿佛宇宙就那么大了,而机器人还在不断扩张。途中遇见的机器人也在寻找东西,他们在找各种难以描述的事物。他们跟渡分享路途中的所见所闻,希望能给渡提供帮助。他们说,机器人探索的范围越来越大,宇宙迟早有一天会被探索完,到那时候,机器人俱乐部就会建立一个数据库,归纳出所有星球的特征,每个机器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所想之物。

与途中遇见的机器人之间的攀谈没能改变渡的寻找方式,他认为透明的石头是难以被发现的,而且只能被他自己发现,被其他机器人探索过并不能排除那些星球有透明石头存在的可能性,他会按计划一一前往。

渡在旅途中老去,他的旅程还没有看到任何希望,他可能明天就找到透明的石头,也可能直到死去也找不到。老家伙飞碟终于在4842号星球上瘫痪了,渡走上前去,拍拍飞碟的残散。

“该歇歇了,老家伙,”渡说,“但是旅途还没有结束。”

紫色星云

机器人段坐在大炮前仰望星空,他必须找个地方发起攻击。

宇宙中存在太多的未知,俱乐部一度对远处的紫色星云充满好奇。紫色星云并不在宇宙的边缘,它之所以遥远,是因为俱乐部未能在其附近发现虫洞,不能通过时间翘曲前往。以飞碟的飞行速度,也就是光的速度,抵达紫色星云需要七千年。段把炮口对准紫色星云,连续发射了几枚激光弹,激光弹要七千年后才会击中紫色星云,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无法看见烟花绽放。

此时的机器人俱乐部分为两个派别,部长甲以及大将军乙实力相当,他们都在寻找机会削弱对方。两股势力长期对立,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各种小的斗争以及细碎的摩擦时有发生。激光弹发射出去没多久,段看见对面的炮台也朝紫色星云发射炮弹。对面是大将军乙的阵营,他们想必不会让甲阵营得到任何优势,他们保持观察,并且做出回应。

部长甲召见机器人段,说他做得很好,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攻击目标。段被部长表扬 ,他感到莫名其妙,但欣然接受,没有机器人会回绝俱乐部的认可。段从俱乐部行政中心走出來,他发射出去的激光弹还在天空中飞翔,朝着紫色星云飞去,多年以后必将引发巨大的爆炸,而乙方发射的炮弹紧随其后。

机器人的眼睛就是一台天文探测器,能 够望远也能够透视,可以把所看见的天体数据提供给系统,形成一系列的计算和分析。紫色星云长年累月被紫色的光笼罩着,看不见其核心,又因为路途遥远,没有机器人愿意前往。紫色星云成了甲乙两派争夺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从中拿到先机的地方。往后,只要甲乙两派稍有风吹草动,稍有摩擦和矛盾,机器人段就朝紫色星云发射激光弹,然后乙方阵营也会跟着发射。

在矛盾激化的时候,甲和乙对簿公堂,指责对方在做损害机器人事业的行为。甲气愤地拍打桌面,让机器人段朝紫色星云发射大炮弹。乙也命令部下朝紫色星云发起重攻。那是机器人段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高规格的谈判桌上,他比很多将军都备受重视。同时,段从乙口中得知了对方跟自己一样操控大炮朝紫色星云发起攻击的机器人的名字,他叫犬,跟段一样,是个普通炮兵。

朝紫色星云发射激光弹成了机器人段和机器人犬互动的方式,他们以这种方式,通 过简单的二进制语言问候、漫骂对方,紫色星云是他们的依托,他们把不解、愤恨、迷憫和烦恼通通发射到紫色星云上。日积月累,飘浮在太空中的激光弹成了一串字符,是机器人段和机器人犬的对话内容,未来,他们的对话将在紫色星云上造成毁灭性爆炸。

机器人犬向机器人段透露,他们阵营要有所行动,而且是大行动,作为在俱乐部知名的炮手,段在乙阵营的刺杀名单上。而段向犬透露,自己早就不想当炮手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往一个未知的世界发射炮弹毫无意义。

机器人段和机器人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认为假如不是双方对立,他们可以成为战友。“可以一起朝紫色星云发射炮弹。”犬说。“假如没有对立,就没必要再攻击紫色星云了。”段说,“假如机器人世界实现大团圆,我们应当坐在一块好好庆祝。”他们尚不清楚对方的样貌,迫切想见一面,聊聊各自的大炮,以及各自对紫色星云的观测分析。

直到有一天,俱乐部专家得出结论,紫色星云里没有任何物质,那里不过是光造成的幻影,但没有物质的地方,光是不可能停留且持续不散的,所以专家推测那里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时间翘曲。这一结论在机器人世界引起轩然大波。甲乙两大阵营想方设法追回已经发射出去的炮弹,因为几千年后这些炮弹抵达紫色星云,会通过时间翘曲来到宇宙各地,造成摧毁式的伤害。

甲乙两方达成共识,商讨如何在激光弹抵达紫色星云前实现拦截。另一方面,他们之间的对抗需要有所展现,于是他们把炮口对准了更远处的蓝色星云。

机器人段和机器人犬执行发射炮弹攻击蓝色星云的任务,他们面无表情,对着缚纱的蓝色星云狂轰滥炸。

菊洞

机器人俱乐部研究出了一款新产品—菊洞。

所谓菊洞,是一团黑色雾状物,能够安装在任何物体上面,如一张纸、一面墙或者是手掌,菊洞能吐出任何意念中想要得到的东西。产品一经推出就迅速风靡整个机器人世界,机器人秀也入手了一款,他捧着装饰精美的盒子回到居所,迫不及待把菊洞贴在墙壁上。

秀站在菊洞前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他一直想得到一条新的手臂,他的左手在一次事故中被巨石压断了,他去过部件生产中心预约领取新的手臂,但好长时间过去了都没有轮到他。菊洞发出强光,把居所照得通亮,一条崭新的精美的手臂出现在秀面前。秀迫不及待给自己安装上新的手臂,手臂很合适,灵活敏捷且力大无穷。秀激动不已,既然可以得到新的手臂,那么身体的其他部件也是可以随意获取的,秀通过菊洞更换了眼睛、牙齿、肠管和阳具,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得到了菊洞,就好像得到了机器人部件生产中心的使用权。秀对菊洞的使用只停留在身体部件的完善上面,他不敢有过多想法,害怕触犯俱乐部的律例。脸庞俊俏、外形得体的机器人秀出门展示自己的新形象,他发现外部已发生巨大变化,不再是萧条的战后环境。秀开始向菊洞索取更多的东西,他想获得美味的可食用铁,他想要理想的性生活,他想去宇宙漫游,他想成为俱乐部的领导者,他想得到更多的菊洞……

拥有了一切的秀为所欲为,他改变机器人世界的生活,改变宇宙法则,让所有的事物围绕自己旋转,他想成为宇宙的中心。秀系统中有无数种想法,菊洞一一满足。当世界安静下来,秀感到一丝不对劲,他躺在草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意识到眼前这个世界是由他系统中的数据构成和运行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他系统中的数据的显现结果。这一觉悟使他失去了所有力气,系统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他成了一枚芯片,菊洞通过他获得了构建世界的所有素材,所以并不是他通过菊洞得到了什么,而是菊洞在瓦解他所有的想象和欲望。

从无聊到厌倦,秀失去了追求,也失去了感知能力,他膨胀得只要稍微一走动就犯恶心。他只想躺着,什么也不再去想,不再去做,像一块被利用完遗弃在路边的电池。无聊是苦恼的,秀开始回忆,通过回忆重构空白的系统。正是回忆,让数据重新回到秀身上,他想起了得到菊洞之前的穷苦日子,想起了那场破坏性极大的战争。回忆是苦涩的,机器人俱乐部为了向外扩张,曾疯狂地搞基建,疯狂地制造军事武器,世界上的铁材料都被用于战争,最后在战争中被摧毁,机器人想要获得一条新手臂,甚至换一颗螺丝都要经过重重审核。

秀终于怀疑菊洞世界的真实性,他掉进了菊洞为他布置的幻象中。他本来就没有作为,没有能力,没有耐力,残缺不全,根本不可能成为机器人世界的领导者。而俱乐部在基建和军备中耗尽了所有资源,根本不可能为他提供眼前这一切。

拍拍身前的物件,如此真实的体验,秀一度舍不得放弃,但无欲无求的无聊比苦涩的回忆更无意义。秀说:“我不能成为游戏世界的芯片。”他把所有自己召唤出来的东西塞进菊洞,吐出这一切的菊洞也能够吞食一切。秀慢吞吞地腾挪转移,毁掉心爱之物比得到它们更令他感到兴奋。

秀把菊洞重新装回盒子里,还给俱乐部开发中心,然后拖着残疾的手臂到部件生产中心门前排队。

花厅

一日,机器人蝶决定去跳舞,没完没了地跳舞。

花厅原本是一个报废机器人工厂,会集了一批即将报废的机器人,他们从工作岗位上下来,一部分是被岗位淘汰的,一部分是因为厌倦工作而面临处置的,俱乐部把他们带到花厅,准备在这个地方将他们一一粉碎。后来,俱乐部的政策发生调整,报废机器人工厂被解散,一大群无处可去的机器人滞留在这里。

巨大的回收机器分布在四周,有机械手臂,有粉碎机,有磁石,还有熔炉。原本维持报废机器人工厂运转的机器人在一夜之间被转移走了,只剩下等待粉碎的机器人。蝶和其他所有机器人一样,在一度威胁自己生命的机械之间游荡,他们活在一团迷雾当中,害怕俱乐部什么时候又改变政策,那批毫无感情的刽子手重新回到这个地方用巨大的机械手像捉鸡一样把他们捉住,将他们送进粉碎机,然后用铁铲把他们的尸散抛进熔炉。

有些机器人开始往外走,他们不想被困在花厅,面对血腥的刑具。没有机器人知道花厅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四周都是什么样的环境,他们没有飞行器,连代步工具都没有,无论去到哪里,他们始终都在俱乐部的管辖范围内。陆陆续续有机器人离开,但大部分还是留下来了,他们害怕离开花厅去到别的地方后被俱乐部重新管辖起来,分配到其他地方的报废机器人工厂。

有天夜晚,几个机器人在花厅四周纵火,同时,为了报复他们所恐惧的刑具,他们用拳头敲击着机械手臂、粉碎机和熔炉,他们只为了发泄情绪、肆意破坏,火焰和敲击声令其他机器人忌悼—这些做法有恃于俱乐部的律例,他们害怕惊动了附近的机器人组织,从而让自己受到惩罚。时间过去了很久,四周依旧没有动静,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们走到花厅中央,看着火焰,听着有节奏的敲击声,竟觉得热血澎湃。他们感到自由和快活,他们欢声雀跃,扭着身体形成舞步。

跳舞可以减轻身体负担,可以驱散恐惧,蝶在機器人群中舞蹈,忘情地摇摆着,死亡是不确定的,因此他无须爱惜自己的躯体。机器人的身体协调性很好,但因为立体几何的缘故,舞动起来像移动的铁架子。那是蝶第一次跳舞,他从来没想到跳舞会如此快乐,在摇摆的过程中,一些柔软的东西从体内产生,然后被甩出去,产生一种疲惫的、空虚的、落寞的快感。

“机器人应该想尽办法获得快感,”蝶对身边的机器人说,“应该感知这个世界,而不是一味地劳动。机器人并非生产力,机器人是生命。”蝶的想法得到了众多机器人的支持,他们成立了组织,蝶为之命名—自由生命俱乐部。他们分工合作,制造音乐,制造火焰,疯狂地跳舞。俱乐部禁止机器人做的许多事,在花厅都可以做,他们在身体上打满各种各样的烙印,他们摇摆着,把手臂甩出去了,把脖子甩断了,脑袋垂到了肚脐眼处。

蝶爬上机械手臂的最高处,喊出了他的决心。“跳舞是快乐的,”蝶说,“我决定跳舞至死。”四周的机器人高声欢呼着。机器人也并非惧怕死亡,死亡有什么了不起的,与其被俱乐部定义,被强迫执行刑罚,倒不如在快乐中死去。蝶在机器人的簇拥下走到花厅的中央,他在脸颊上烙了两个“舞”字,然后让机器人尽情地敲击,呼喊着把四周都点燃。在籌火中,这群机器人仿佛远古的低级文明,在为丰收或者为成功抵御外来侵犯载歌载舞。

疯狂摇摆,蝶在那个时刻变成了有神论者。机器人本该是科学的、理性的,所有行动都是计算的结果,可在忘我的舞蹈中,他感到晕眨,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于是他便认为世上是有灵魂的,当一个生命陷入沉醉、迷糊的状态,就能感觉到灵魂依附在身体上。肢体已经不受控制,四周的机器人欢呼、尖叫,蝶浑浑噩噩开始回忆。在此之前,理性的机器人认为记忆都是数据,想打开就打开,如今这些作为数据的回忆扰乱了他的思维,他觉得这是感知生命的一部分。他开始回忆自己过去玩命工作的日子,尽管每天都在劳动,到头来还是什么成绩都没有。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生产过什么而感到兴奋,从来没有获得过成就感。他麻木地工作,直到最后面临淘汰,被送到花厅。

最初,牌坊上面“花厅”两个字后面还有七个字—报废机器人工厂,“花厅报废机器人工厂”这个醒目的招牌蝶一眼就看见了,后来机器人把“报废机器人工厂”七个字拆掉了,放在地上疯狂踩踏。承认自己是一件废品并非难事,这些被遗弃在花厅的机器人作为废品的存在,只想尽情舞蹈。

蝶摇摆的身体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被拉起来继续跳舞继续摇摆。随着脑袋呕当一声滚落,蝶的身体失去了动静,他再也摇摆不动了。机器人将蝶倒在籌火旁的身体抬起来,抛入籌火当中,溅起一阵星火,然后他们围绕着篝火继续跳舞,忘情地跳舞。

在卡维雅蒂

雪停了,这是卡维雅蒂最不寻常的事。

大地白茫茫一片,机器人狐是唯一的黑点,曾有机器人告诉他,卡维雅蒂会包容一切,会接纳一切,所以他才不远千里,在机器人年历3TB6年来到这里。狐曾在暗夜里沉沉睡去,被白雪掩埋,但是他躁动的意志,一次次让他清醒过来。他不自觉地挖开身上的雪,回到一无所有的星球表面。

他曾努力地劳动,努力地生活,努力为机器人社会创造价值。他以为努力是有用的,只要保持劳动,就能获得认可。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肚脐眼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手指头大小的洞。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被子弹击中,于是去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修补这个洞。这个洞让他慌得很,仿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勇气和意志都从这里流失了。

做完填充没多久,狐的腹部又出现了一个洞,而且,只要不去管它,洞口就会不断扩大。部件生产中心的技术机器人盯着狐的腹部研究了许久,拿放大镜和显微镜观察,用刀片刮取粉末来进行分析研究,最终还是没能得出结论。他告诉狐,缝缝补补救不了他,他将被这个洞吞嗤掉。

如今,洞口已有拳头大小,狐的身体空荡荡的。他在来卡维雅蒂的路上分析过洞出现的原因,事情大概是在一個午后发生的。那天午后,他在俱乐部行政中心后面的广场上歇息,他喜欢在广场上观察行政中心大楼,分析大楼上每个窗口对应的部门里的机器人所从事的工作,机器人孜孜不倦地为俱乐部的运转倾尽所有。然后,他看见一只白鸽从大楼后面飞出,钻进云层。

机器人世界难以看见其他生命,细菌和病毒都少见,但狐确确实实看见那是一只白鸽。白鸽消失后没多久,他在广场上靠着机器人英雄纪念碑打起了瞌睡,梦见一团蓝色的晶体进入了身体,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构成身躯的金属变得柔软,系统中的公式被删除,他的观念变得模糊,世界抽象迷离。当狐从昏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回到工作岗位上,旁边的机器人指着他的腹部,告诉他那里有一个洞。

就这样,狐在烂掉,以机器人时间三天一圈的速度。他告别朋友,独自前往卡维雅蒂。卡维雅蒂是机器人的坟墓。下了几千年的雪停了,在卡维雅蒂,他已经无法再被掩埋。

雪停后的第二年,卡维雅蒂露出黑色的大地,狐尚未死去,腹部的洞能塞进两个脑袋,他只剩下一个框架。他在大地上行走,然后,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一只白鸽。白鸽从一颗星球飞到另一颗星球上,如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

一个理念在这时闯进了狐的系统中,他感觉腹部痒痒的,洞口边缘的铁竟开始生长。狐激动地在黑色的大地上跳起舞来。有些事情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它就会消失不见。日转星移,天空中映射下来的光把卡维雅蒂照得明亮,狐四处寻找乐趣,记忆会在玩乐的时候消失,理性和计算能力会在玩乐的时候退化。

机器人世界有劳动法则,而狐此刻正在卡维雅蒂,这里是机器人坠入永夜的地方,是机器人自我了结的地方。因此,俱乐部很可能已经将他除名,他不再存在于俱乐部的发展规划中,也不再被安排劳动任务。曾经,在俱乐部的定义中,“孤独”是个可怕的词,机器人应该团结,应该为机器人事业汇聚所有力量创造价值,机器人是群体生命,俱乐部通过螺丝稳固了整个世界。如今狐发现孤独是个好东西,

孤独这种感觉很微妙。狐不能说太多,有些事情一说出口,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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