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2024-04-01 09:18查非
读者 2024年7期
关键词:加文闲人懒人

查非

英国人加文·普雷特-平尼特别喜欢偷懒,一天中有一多半的时间,他都不想干活。他热爱那些跟“懒”有关的事情,喜欢赖床,喜欢午睡,喜欢在工作日的下午发呆,出去喝咖啡、晒太阳,喜欢躺在草坪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天上的云。

人生的前26年,加文活得很像他的父辈,向着成功生活一路高歌猛进:他中学就读于英国久负盛名的威斯敏斯特公学,大学先是在牛津大学攻读物理学,后来换成了自己更感兴趣的哲学和心理学,随后在伦敦艺术大学中央圣马丁学院顺利拿下图像设计的硕士学位。毕业后,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担任艺术总监,负责英国一家报纸的整体设计。

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直到加文遇到了自己的中学同学汤姆·霍奇金森。他们是威斯敏斯特公学的同学,毕业后,汤姆去了剑桥大学。他在25岁之前的人生也是一路坦途,读最好的贵族学校,考最好的成绩,毕业后拥有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按部就班地活着。

多年后重逢,两个老同学坐下来聊天时才发现,他们都讨厌上班,喜欢偷懒,只想无所事事地过一整天。

汤姆说,工作的这几年,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网中挣扎。他不喜欢上班,尤其讨厌早起,每天早上要花很大的心力,才能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想到要去办公室,他就会崩溃,只能靠泡澡缓解压抑,所以他常常迟到,有时候磨蹭到中午还出不了门。

改变汤姆的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一篇文章。约翰逊以勤奋著称,靠自己的力量,花费9年时间编纂出闻名天下的《约翰逊字典》。可让汤姆感到意外的是,约翰逊居然写过一篇关于“懒惰”的文章。原来这位大人物也爱偷懒,讨厌早起,不喜欢干活,一有机会就想发呆。

汤姆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了加文。两个老同学在热烈的讨论中意识到,过去他们总觉得“一事无成”“坐以待毙”“随波逐流”是贬义词,活着就要努力奋斗,闲散懒惰是对人生有害的想法,但现在他们觉得,也许这些只是人们的一种偏见,偷懒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他们决定为“懒惰”正名。两个人先后辞职,开始践行一种懒人生活方式——他们想用自己的人生证明,懒也可以是一件好事。

践行懒人生活方式的第一个项目是办杂志。1993年,一本名叫《闲人》的杂志诞生。汤姆负责文字,加文负责设计。他们在杂志封面特意标注:“游手好闲者的专业读物。”杂志名称也有说法,它来自塞缪尔·约翰逊博士文章中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或者期望成为,一个闲人。”

这本杂志一直发行到今天,每期固定的卷首语是这样写的:“《闲人》是一本倡导自由、快乐和无所事事的艺术杂志。我们相信,懒的概念在当代社会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事实上,闲下来是幸福生活的关键要素。我们希望用振奋人心的哲学、评论和反思文章激发你的懒惰意识,与此同时,我们也会提供变懒的实践指南,帮助你追求一种更懒散的生活。”

时间久了,很多人自告奋勇为杂志供稿。在这里,有人负责采写人物长报道,寻找懒出新意、懒出特色的人物,也有人分享实际的偷懒经验,比如,如何在闹钟响了之后继续有效赖床、打电话请病假可以有多少种理由。还有一个栏目是理论研究,为所有懒惰行为寻找历史依据,引经据典地分析,为什么我们应当反对早起,扔掉闹钟,把“人生5年规划”扔到垃圾桶里。老子、王尔德和约翰逊博士的观点经常被引用;马克思的法国女婿写过一篇《懒惰的权利》,其中的言论经常被提及;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所描述的东方人的安逸生活,更是杂志发行至今非常受欢迎的引用来源。

唯一的问题是,这本越来越受欢迎的杂志并不怎么挣钱。但是他们依然相信,“懒”是一项可以谋生的事业。汤姆最喜欢举的一个例子是,他们因为办杂志结识了天南海北的朋友,了解到千奇百怪的故事。正是在朋友聚会的酒后闲聊中,他们发现苦艾酒的存在,最早做起了苦艾酒进口生意。

《闲人》杂志办到第10年的时候,一切开始渐渐步入正轨。他们对杂志的管理有条不紊,各自的私人生活也过得不错,他们有固定的住所、稳定的收入,家庭关系也很融洽。就在这时,两个创始人决定,他们要跳脱眼前的生活,休息一下。2003年,加文突然宣布自己要休假,几天之内,他就订了一张去意大利的票,一个人拎着行李搬去了罗马。这不是计划好的旅行,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时去田间散步,有时去美术馆看画,在路边的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下午,除了看天上的云发呆,其他的都不做。

加文在罗马待了7个月。这段时间,罗马的天空总是万里无云,这让他想念伦敦的云,想念小时候抬头望着天看云的时光。他总是听到人们“说云的坏话”,嫌弃云遮住了太阳,抱怨云带来了雨,他想要为云做点什么。

从罗马回到英国后,加文受邀在一个文学节上演讲。那是一个非常小众的文学节,前一年的演讲嘉宾比到场的观众还要多,加文想要让自己的那场演讲来的观众稍微多一点,就琢磨着搞点噱头来吸引人。他想到了自己在罗马心心念念的云,于是一本正经地宣布,他要进行“赏云协会成立演讲”。

他的计划成功了,演讲当天座无虚席。演讲结束后,很多人跑来问他,如何加入赏云协会。一开始他还会认真解释,自己只是开玩笑。当询问的人越来越多,“我意识到,我还真得为他们成立一个协会,一起赏云,这才说得过去”。

和创办《闲人》杂志一样,赏云协会也是在一股脑的热情中成立的。加文买了一本关于“如何创建网站”的工具书,就这样,一个致力于抬头看云的组织诞生了。

加入赏云协会最初是免费的,没有仪式,每个会员只需认证“成为赏云协会的一员”即可。后来,加文决定收取入会费,每人15英镑,成为会员后可以得到一枚赏云勋章,还有一份荣誉证书。如今,尽管入会费涨到35英镑,但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加入。赏云协会成立20年,已经有超过5.9万人成为会员。

“成为懒人”真的成为一项事业。这对老同学开始在不同国家参加电视节目、出版书籍、参加演讲,介绍自己践行了十几年的独特生活哲学。他们不再是只在英国有点名气的古怪伙伴,现在,他们的故事在不同国家被写成不同语言的报道,被更多人看到。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报道他们的文章写到最后,似乎总要为他们的“懒人事业”寻找一种意义。有的将他们的行为诠释为“反抗快节奏的都市生活”“讽刺过度依赖智能手机的现代人”;另一些报道则强调这份事业背后隐藏的科学意义,最常提及的例子是,在赏云协会的努力下,糙面云得到了气象学界的正式命名,并被世界气象组织录入《国际云图集》,这一点常常被拿来证明偷懒也有现实价值;还有一部分报道会特别指出,这种生活哲学提倡的懒生活、慢下来,有助于舒缓现代人的焦虑和抑郁,对人类心理健康有积极作用。

汤姆和加文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意义。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为现实意义而做这些事的,他们始终践行着最初的理念——人生随遇而安,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赏云事业渐入佳境时,他们俩迷上了尤克里里,理由是“尤克里里的声音听上去就是一种与工作无关的声音”,两个人为此合作写了一本书,还举办了尤克里里演奏比赛。之后,“懒人事业”又开启了新的项目。2011年,汤姆和妻子维多利亚在诺丁山开了一家名叫“闲人学院”的小店,在这里你可以喝咖啡,吃蛋糕,跟陌生人聊天,也可以参加培训课程,包括练字、唱歌、弹尤克里里。这家小店的书架上摆着所有在《闲人》杂志里被引用过的书,那是他们“偷懒”的理论基础。店里每个工作人员的上衣领口都别着徽章,上面写着“闲”。

显然,这种生活方式并不适合每一个人,这份自由需要个人觉醒,更需要社会保障。在不同的背景下,并非每个人都能像他们那样彻底放下一切。对那些没办法随心所欲的人来说,这种“懒人生活”虽不能完全实现,倒也不失为一种善意的提醒:高压生活里也可以有所喘息。哪怕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你依然可以在公园里疯跑,和孩子一起唱歌,忘我地弹尤克里里,看着云发呆。很多快乐是免费的。

汤姆今年57岁,每天坚持睡午觉,一天最多工作4小时;加文今年58岁,抬头看云依然是他的爱好。他们因为《闲人》杂志和赏云协会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形成了一个闲人好友群。

闲人们的聚会中,不乏伦敦文艺界的传奇人物。比如乔克·斯科特,他是一个几乎无法被定义的闲人,喜欢唱歌,喜欢聚会,在酒吧组建过乐队,他管自己叫诗人,但他一辈子只写过12首诗。他有段时间当过公交车司机,但因为在开车时带头领着全车乘客大声合唱,被通报批评。后来,他开车开到一半跳下车去酒吧唱歌,最终遭到解雇。晚年,他被确诊患有癌症,却没有接受任何治疗,而是坦然接受死亡。他被《闲人》杂志评为“年度懒人”,临终前还被授予“终身无成就奖”。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们,要努力,要奋斗,要争取,要往上爬,要成功,但这群闲人的生活更像另一种极端的提醒:就算不那么努力,生活也可以很传奇。

(野 子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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