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反传销电影,拍出山水画美学

2024-04-12 09:59肖瑶
南风窗 2024年8期
关键词:草木人间

肖瑶

在顾晓刚的镜头下,蒋勤勤活像一个“鬼”。

清明档上映的电影《草木人间》里,蒋勤勤饰演的采茶女吴苔花误入传销组织,从失意迷茫到走火入魔,面目狰狞,一边撕心裂肺,一边手舞足蹈。

一次刺穿身心的浴火和重生,在蒋勤勤、吴磊饰演的母子身上发生和完成。这次出演,让蒋勤勤在3月结束的第17届亚洲电影大奖上,夺得影后。

近年来,社会题材总能在大银幕上激起最大范围的共鸣。不论男女老少,大都能对特定社会议题,如诈骗、赌博、传销,产生恐惧,由此携亲友前来影院“受教”。

但《草木人间》的导演顾晓刚丝毫没有要“教育”人的意思,而是选择用山水画的风格拍了一部传销题材电影。

和顾晓刚那部于2019年夺得多项大奖的《春江水暖》相似,《草木人间》也是一部充满早春气息、漉湿、葱郁的影片。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茶田,温婉如画的苏杭山水,梅林茂克制而缠绵的配乐……

如果未提前知晓,电影前面的1/3完全不能让人联想到传销这种尖锐的现实题材。这是国产犯罪题材电影里少见的。

电影名“草木人间”,源自汪曾祺先生的随笔集《人间草木》:“人如草木,既有被动的命数,又存在主动的发挥空间。自从种子落地的时候就决定了出生,不管是人还是草木,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出生,但是只要正确找到光的方向,开发出自己的潜能,在合适的季节里,我们就可以开出自己的花朵。”

而陷入传销骗局里的人,何尝不是既看似清醒又无法脱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界限模糊的暧昧之间,偏文艺的风格化使得一部犯罪片自带禅意与哲思,意外与传销这一犯罪形式的特殊性不谋而合。

在顾晓刚的体验和故事里,润物细无声的传销,比观众想象中更早开始。

引 爆

拍摄《春江水暖》期间,顾晓刚一位亲人陷入了传销。

“本以为这件事离自己很远,后来发现生活中的暗流其实更汹涌”,直到自己亲身浸入传销,顾晓刚才醒觉,“没有进入传销并不代表一个人智商高,也许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2021年,他和同事在中国西部某城市的一个传销组织潜伏了一个星期。鬼门关走一遭回来,顾晓刚最强烈的感受是:这不是攻心,而是攻“体力”,先从生理上击垮一个人。

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待在一起,被灌输同一套话术,对时空和真实的感知被搅乱了。顾晓刚感到身心俱疲,“头痛欲裂”。这个时候,人的精神意志与身体防线都十分脆弱,也是最容易被“洗脑”的时候。即便可以控制自己不想不看不说话,“耳朵是关不上的”,被迫输入,被迫沉沦。

顾晓刚潜伏的第一天,和电影里一样,一车人在大巴车上困了一整天,三个“导游”轮流演讲,除了上厕所,哪儿都不让去。就连睡着了也会被叫醒。后面几天内,他们被带去一种类似“迪士尼游乐场”的空间,每到一个地标,每一个环节,都有人解说、讲课,每个地方都有特定的“NPC”。

顾晓刚将自己大部分亲身体验的所见所闻揉进了《草木人间》剧情里。电影里的第一场洗脑活动现场,就出现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撒钱场景。众人狂欢、尖叫,金钱与欲望洒满舞台。

而就在满堂哄闹喝彩中,梁龙饰演的一个成员忽然在人群中站了起来,站到椅子上,大声斥骂这是“传销”。

待他愤然离开会场后,小头目才温和地向众人“科普”:“传销都是要控制人身的,我们控制你们了吗?我们强制你们了吗?”寥寥几句,就消解了包括吴苔花在内的参与者的疑虑。而这个站出来离席的男人,其实才是整个传销骗局真正的背后老板。

传销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诈骗,它并不直接攻击人的认知和判断能力,而是从“攻心”开始,又以“攻心”作为巩固。

顾晓刚研究过,这便是心理学的“引爆”概念。“直接先告诉你,把这个问题给引爆了,让人们卸下心理负担。他自己先说,你们可能听说过传销,但你们想想,你们现在有没有被抓走?不好好的?”

在这一周体验的过程中,顾晓刚逐渐发现,传销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诈骗,它并不直接攻击人的认知和判断能力,而是从“攻心”开始,又以“攻心”作为巩固。

法學教授罗翔也曾谈及人们误入传销陷阱的理由:“大部分加入传销组织的人都有强烈的情感需求,可能事业不幸、婚姻不幸,为了获得群体的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宿。”

这是传销这种犯罪的特殊之处:上当受骗的人,并不能被粗暴归结为“贪婪”或“愚蠢”,也许只是出于对亲情友情的信任,落入死局。带吴苔花入局的好姐妹金兰最后的高楼一坠,也为这种血肉粘黏的攻心计添加了一个悲剧的注脚。

在大巴上登场的传销组织小头目万晴,也是在最后一刻才从幕后老板那里得知,自己做的就是传销。在这一链条里,清醒而自知的人永远是极少数,而且这个数可能少到超出你的想象。

离开传销组织前,顾晓刚忍不住劝说团队里的一个大姐,谎称自己是记者,观察这么多天,发现这个组织的确就是搞传销的。他劝大姐赶紧离开。大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跟顾晓刚说:“这个事情很真的,我们亲戚在村子里车子全买好了。”顾晓刚说,那些可能是包装,他可以贷款,就是为了给你们看。

大姐还是不信。潜伏结束后至今,顾晓刚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顾晓刚没有对“误入传销的人”作出道德上的评判和引导,他用舞台与诗意交错的手法去呈现那些囹圄和渡劫,是希望尽可能保留和还原“人”的处境和本质。

拍传销,本质上就是拍人,拍人在这世间的渡劫和超脱,自知与自救。

从地狱到人间

《草木人间》也讲救人和自救,故事灵感源自中国古代寓言故事《目连救母》:一位母亲因做了坏事,死后堕入地狱,变成饿鬼。为拯救母亲,儿子借十方众僧之力,终得解脱。

电影的三段式叙述结构,对应着人间、地狱与天堂。吴苔花母子在老家生活的部分是“人间”,葱郁的草木森林,烟火家常,普通人可能经历的悲欢离合,希望与失望。

在這一现实阶段,母子二人有一个共同的心结:离家多年杳无音信的父亲何山。

吴苔花对离去的丈夫持又怨又盼的心情,电影开头第一幕,在凌晨公路的客车上,她同好姐妹金兰讲述自己梦见了丈夫的死讯。女人的声音和昏暗的车内、大雾弥漫的山路形成互文,一切都似真似幻,虚实难辨。

事实也的确如此:金兰所代表的异世界对吴苔花的入侵,比表面所看见的更早开始。为安慰苔花,金兰以拉家常的形式提到了自己在外做生意的弟弟,约十分钟后,在宿舍里给姐妹们人人贴上足贴,潜移默化地让大家接近那个世界。

这是顾晓刚有意埋在冰山下的信息,也寓意着“人间”和“地狱”彼此水乳交融的危险边界。

顾晓刚永远有“藏”着的一部分。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青山碧水、草木茂盛,实际上,潜流暗涌早已开始。

树更作为一种与生命紧紧相连的信仰存在,人在,树在,人死,砍树,把木头做成棺材。

现实主义风格较强的第二部分,也就是以传销为主体的剧情,对应魑魅魍魉的“地狱”。把人异化了来拍,五光十色的舞台,恍惚而亢奋的人,看不清面孔,只听得见撕心裂肺的狂欢,看得见人们胸前“宁愿发疯”几个大字。

暴雨夜的桥洞下,吴苔花一面踢打儿子,责怪他坏了自己的“发财梦”,一面走火入魔地大喊“我就是愿意被骗,我开心,我高兴!”被大雨浇漓的妆容将她的脸变得五光十色,面目狰狞,活像一个鬼。此刻的她,深陷“地狱”。

这场戏拍完后,“母子俩”都迟迟不能走出状态。吴磊在车上继续哭了一个小时。蒋勤勤感受到了久违的极度亢奋状态。她在后来的采访里说:“我的眼睛突然发炎,嗓子也出问题,老卡着一个东西,以至于台词对我来说都觉得是一种障碍,觉得说不出来。”

可坠入地狱之人并非不渴望超生,也并非不值得重生。之后是“目连救母”的桥段。何目莲佯装被说服,潜入传销组织,一面目睹母亲似鬼非鬼的痛苦,一面偷偷取证报警。

得承认,在中国拍一部犯罪片,结局几乎是无悬念的。从组织败露到被查处,顾晓刚几乎都一笔带过。故事最后剩下的白描,回到了“母子”本身,还有大山。

何目莲背着妈妈吴苔花回到老家的山里,企图通过熟悉的山,喊回母亲的意识。他们找到那棵大树,背靠而卧,再次醒来,夜色笼罩山林,隐秘的清幽,让主角看见的世界呈现出一股似幻的不真实感。

这是国产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少见的处理方法—在主线抵达正义的终点后,更延续一步去描摹人和自然的状态。观众重新听见蛐蛐知了、溪流虫鸣,看见了主角在抽离“主线叙事”后的另一面状态。

顾晓刚总会将人的处境拉回到相对原始的、与世俗拉扯有所偏离的地方,就像画一幅画,看似闲笔的着墨,是为了构图整体的完成与离合。

譬如片中反复出现的大树。顾晓刚喜欢“树”,上一部家庭题材长片《春江水暖》里,也有一棵扮演精神轴心的大树,缀连着一个传统中式大家族的变动和坚守。而在《草木人间》描述的民间,树更作为一种与生命紧紧相连的信仰存在,人在,树在,人死,砍树,把木头做成棺材。

潜入传销组织取证时,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何目莲砍掉了代表父亲的那棵树。可在救母后,当他再次在西湖畔的寺庙里听闻父亲的音讯,他却没有停留,而是坦然离开了。

这依然是顾晓刚对“人”的有意建构。完成救母后的目莲,已不再是故事开头那个执着于寻父的少年了,他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弑父”。

“那个(弑父的)时候看山不是山,最后(找回父亲时)看山还是山。”何目莲的父亲,就叫何山,“何处是山”?

一切看似回到原点。镜头仍然对准山水,人物仍在草木间,但其实已经走进了一个朝向自我内部的精神世界,抵达了形而上的“天堂”。

坚持回到“人”

但得承认,对一部现实题材影片而言,顾晓刚巧妙揉进去的这些小心思和个人化表达,未必被所有观众领略,甚至可能受到一些审美惯性上的排斥。

对此,顾晓刚用植物打比方:“每株植物都有它的特性,在(电影)森林中自有姿态和颜色,才能称为一个森林,不然就只是一个大棚。”

用植物的逻辑去拍电影,讲故事,是顾晓刚入行十多年来探索的其中一种可能性。

2016年夏天,顾晓从北京返回故乡杭州富阳—就是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富春山居图》里的富阳,家乡的变化让他恍惚如梦。

时逢G20峰会召开,富阳也正在修地铁,以迎接2022的杭州亚运会。南方的崛起似乎从未停止,“变化”二字,成为顾晓刚当时浮上脑海的一个关键母题。

一切都在变,那么不变的是什么?

树木,大山,土地,这些不变的静物,构成了顾晓刚故事的背景板。而它们本身,恰好也常常构成一幅独属于中国土壤的山水画。

“山水画”的概念,从此在顾晓刚脑海塑成一套叙事计划,“我知道有些东西过了就不会再来,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

他先花了两年时间,辗转于富阳的大街小巷拍摄,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长片《春江水暖》。

断断续续拉完了这幅家庭画卷后,2019年,《春江水暖》斩获了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奖,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频道传媒大奖的最受传媒关注影片、最受传媒关注新人导演奖,一鸣惊人。

从这部处女作开始,顾晓刚就展现了自己对美学与叙事之间融合可能性的探索。电影里,水墨画一般的东方图景,延续着时空上的无限性和暧昧性。这里面有着顾晓刚与传统叙事—不论商业片还是艺术片—有所区分的美学坚持,即一种建立在直观感受之上的“写意”。

“将绘画与电影语言融合,统一成一个美学集合体,需要创作者很独特的一套审美系统去建构彼此的关系。”

“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瞬间爆发力,中国画‘写意。特别是长卷绘画,其实在创作之初就已经有了类似电影的功能。”顾晓刚说,“将绘画与电影语言融合,统一成一个美学集合体,需要创作者很独特的一套审美系统去建构彼此的关系。在这个关系里,角色和人物共享同一个时空。”

比如电影里常见的“空镜”。顾晓刚曾经叩问自己,其实到底什么叫空镜?从技术上,“没有人的部分就是空镜”,但他认为,中国的山水画卷,一开始就蕴含了动态的哲学命题,它可以以更深刻、动态的方式与剧情融合。

“你看山水卷轴画,横轴卷开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很像是一个胶片电影。不像我们在博物馆里所看到的那样,这些画一开始就给展开在那。为什么要做成卷轴?就是为了方便携带,方便你拿在手上实时观看,你展开来的过程,就像展开胶卷。”

这间接滋生了《春江水暖》和后来《草木人间》的美学风格。画卷徐徐拉开,河流延伸,山脉纵横,人在画里,画在人间。“山水画是呈现宇宙感的,它给人一种与现实的扯脱,把精神往上带,让人全局地来看自己和所处的当下。”

就像《草木人间》最后,吴苔花终于从山涧里醒来,浑身沐光。忽然,水中一只老虎朝她缓缓走来。苔花先感受到具体的恐惧,再一定睛,老虎又消失不见了。

“老虎”既代表吴苔花心中的猛兽,也是拯救她的神—顾晓刚没有正面回答我对老虎的追问,而是反问我的看法。他问了很多人对那只老虎的理解,迫切地想知道来自外界的视角。可我问他自己时,他又回到那副释然的笑:“怎么理解都可以。”

他又“藏起来”了,把自己变成一株植物,一抔润土,静观万物生长变化。这是顾晓刚的性格所致,也是他在艺术上的理性选择。

如今,他的“山水图”系列三部曲已完成两部。这一计划最初出现在《春江水暖》片头,一列字幕道:“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顾晓刚打算,以江水流经的地名,为三部电影分别命名为“春江”“钱塘”“东海”,分别讲述三地的“时代人像风物志”。

他依然要繼续用“下一部”去探索记录和剧情之间的艺术融合性,去栽种他自己独一无二的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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