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得

2024-04-24 08:14徐春华
参花(下) 2024年4期
关键词:头儿孩子

刘白得酣睡了一下午醒来了,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硬邦邦的眼皮问他妈:“才天亮呀,几点了?”他妈赵雅兰稀罕八叉儿地看着他,乐呵呵地回应着说:“醒了儿子?都四点了。”

“才四点呀?这么早,再睡会儿。”刘白得呶呶囔囔地说,咣当又躺下了。

“我的小祖宗,是下午四点,都快黑天了。”赵雅兰一脸嗔怪和无奈,焦急地说。

“啊!我说咋饿了呢。”刘白得边说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想吃啥?妈给我老儿做饭吃。”赵雅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骗腿下了炕,笑眯眯地看着刘白得,眼神儿里满是钟爱,就像画家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我想想,想吃大米饭泡鱼汤,我要吃炖江鱼,就吃炖江鱼吧。”刘白得眯缝着眼睛,边寻思着边慢吞吞地说着,琢磨着菜谱儿。

“哎妈呀,这冰天雪地的哪有江鱼呀,吃小鸡儿咋样?妈给你杀只小鸡儿吃。”赵雅兰祈求地看着刘白得,期待儿子重新点一道菜。

“那我不管,我就吃炖江鱼!”刘白得的语气变得不耐烦了,一骨碌坐了起来,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嚷嚷着。

这时,他爸刘德贵从外面回来了,商量刘白得说,明天白天去松花江镩鱼再给他炖。可费了半天口舌,刘白得死活不同意,呜嗷喊叫地就要今晚吃炖江鱼,俩人咋劝都说不通。看着眼泪一对一双地从刘白得白胖的圆脸上滚落下来,夫妻俩心疼得不得了。赵雅兰心疼地伸手想给刘白得擦去眼泪,被刘白得一把推开,大声地嚷着:“我要吃炖江鱼!”赵雅兰无奈地看看丈夫,两人相视无语。赵雅兰看着丈夫试探地说:咱俩去小江子吧,那离家近点儿。刘德贵迟疑了一下,起身到外面的仓子里拿出了冰镩和抄捞子,赵雅兰赶紧跟出去,临出门又折回身,安抚还在炕上哭哭唧唧的刘白得:“别哭了老儿子,爸和妈这就给你镩鱼去,待会儿就回来,妈就给我儿子炖江鱼,你好好搁家等着噢。”说完关上门拎起个土篮子,跟着刘德贵走出了院子。

刘白得出生在松花江北岸的临江屯,父亲刘德贵,母亲赵雅兰。两人淳朴善良、勤劳能干,日子过得很富足。富裕的生活总是希望人丁兴旺,可夫妻俩连续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活多大就夭折了,夫妻俩十分悲伤。有句话说,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夫妻俩盼孩子都盼疯了。一年后,赵雅兰又十月怀胎,顺利生了一个男孩儿,夫妻俩别提多高兴了,兴奋之中时常还带着担心和恐惧,生怕悲剧再次重演。他们给孩子取了一个非常“牢固”的名字:锁柱(锁住)。不言而喻,就是想把孩子牢牢地锁住,让孩子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物以稀为贵吧,夫妻俩对孩子那叫一个稀罕!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夫妻俩从来不让孩子哭一声,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夫妻俩都无条件地满足。就这样,锁柱在父母的万千溺爱和娇宠中渐渐地长大了,随之长大的还有任性的脾气。

他在家里说一不二,想咋地就咋地,一点儿不依着他的心意,立马手刨脚蹬、满地打滚儿、歇斯底里地哭闹,直到完全满足他的要求才能罢休,夫妻俩对他可谓是唯命是从。锁柱在父母的溺爱中长到了十三岁,在农村一般十多岁的孩子,多数都能帮父母干家务活了,可是锁柱别说是干活儿,一般的事理也不太懂。每天除了琢磨啥好吃,就是呼呼睡大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事事依靠父母给做,同龄的孩子们都嘲笑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白得,一来二去,刘白得这名字就叫开了。

因为补养得好,刘白得长得白白胖胖,十四岁已经有一米七十多的身高,但是,就像速成猪一样,看着个头儿挺大,可是骨肉不结实,走路慢慢腾腾、晃晃荡荡的。这两年越来越胖,本来挺大的眼睛被脸上的胖肉挤得只剩了一条缝儿,一张大脸就像发面馒头,整个人看着暄蓬蓬的。早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可他不愿意上学。他觉得上学太受约束,还要完成那么多的作业,每天那么早就得起来上学,他吃不了那个苦,他必须得睡到自然醒,所以刘白得几乎天天迟到。中午,刘白得睡午觉也要睡到自然醒,等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学校已经快放学了。老师找过他爸妈,他爸妈也没有个明确的态度,既不批评教育也不督促改正,刘白得越发嚣张了,干脆不去上学了,整天除了睡,就琢磨吃啥。

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多钟看啥就影影绰绰的了。刘德贵背着冰镩和抄捞子,赵雅兰提个土篮子,俩人急匆匆出了门,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刘白得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想起前些天,爸爸和妈妈镩冰打回来那么多鱼,有鲫鱼、胖头鱼啥的,最好吃的就是那个鲤鱼,上次都没吃够。但愿这次爸妈打回来的是大鲤鱼,这种鱼,刺少肉多,非常鲜嫩。妈妈炖的鱼太好吃了,鱼肉细嫩软滑,用鲜美的鱼汤拌大米饭,再放点儿妈妈栽的鲜葱叶,扒拉一大口,真是满口香呀。想着想着,刘白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坐在宽阔的国堤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松花江,高高兴兴地等着爸爸妈妈打鱼回来。远远地他看见了爸爸妈妈,两人抬着一大土篮子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向他走来,妈妈面带微笑,还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也向妈妈不停地挥着手。不知怎么的,妈妈走着走着走不动了,滚滚的江水翻着巨浪向妈妈涌来,慢慢地没过妈妈的腰间,妈妈高举着双手向他求救,他焦急地呼喊著妈妈,用力向妈妈跑过去,可是怎么也跑不动,他使出全身力气,使劲地一抬腿……刘白得“激灵”一下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天已亮了,阳光穿透玻璃照在刘白得的脸上,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扭头看看炕上,一切还是昨晚爸妈走时候的样子。“妈妈!”“爸爸!”他呼叫了几遍,都没有回应。爸爸妈妈咋还没回来?他跳下炕,跑到厨房瞅瞅,还是没人。往天早已烧得通红的火炉子,现在还冰凉冰凉的。窗外的鸡鸭叽叽嘎嘎地叫着,似乎在召唤主人该给它们吃早餐了。刘白得的心忽然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笼罩着他。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拼命地往生产队队部跑去。

生产队队长于明理每天天刚放亮就起床了。临江屯不大,但也一百多户呢,他作为生产队长就像一个家的家长一样,啥事都得经管到了。尤其冬天,风干物燥,一个烟头都能引起火灾。他每天早早起床,先到囤放粮食的场院转一圈儿,检查一下高粱垛、玉米囤子的状况,千叮咛万嘱咐更夫,一定要注意防火,然后,沿着屯子里的大道一路走过去,穿过大半个屯子向大队部走去,途中还要观察观察各家各户柴草垛堆放得合不合理,有没有安全隐患,每天就像固定程序一样,他都要例行一遍。起早,这也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这个时间段,大队部的更夫老杨头儿也起来了。老杨头儿名叫杨振武,是一名老兵。在一次战役中身负重伤,左手和小臂都炸掉了。伤愈后,政府安排他在县里残联挂职,他却啥职位也不要,选择回到老家。杨振武对自己的事很少讲,讲起战友们的英雄故事,他总是滔滔不绝,他说自己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平安的生活就是享受了。也许经历过生死的人,什么都看淡了吧,老杨头儿活得特别豁达通透。他为人和蔼可亲,善良正直。一辈子没结婚也没啥亲戚,有个姐姐远嫁山东也很少联系了,屯里的人却都把他当成家人,格外敬重他。本来不需要他参加劳动,但他闲不住,生产队就让他到队部当更夫。虽然他左手没有了,但一般的小活儿他都能干,而且干得比一般人还好。刚开始没有手的左臂抱着扫帚扫院子,非常不灵活,大家都不让他干,但他坚持干,终于把那只断臂锻炼得灵活自如了。现在收拾屋子,清扫院落,轻松完成,就连叠被子都非常麻利。看过他干活的人,都非常震撼和佩服。每天他早早起来,把队部的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旮旯胡同看不到一根草刺儿。队部屋里规矩得更是井井有条,擦洗得一尘不染,尤其是他的行李,始终叠得方方正正,即使离开部队那么多年,他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习惯。每天收拾完屋子,他就舀一盆清水,放在门口的旧椅子上,他知道于明理每天早晨都来队部洗脸。

于明理走进队部,一边和老杨头儿打着招呼,一边脱掉已经穿旧的军棉袄开始洗脸。于明理也是军人出身,他特别尊敬老杨头儿,平时他把老杨头儿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家里做点儿好吃的,就叫媳妇王淑荣送过去,生产队的大事小情,于明理也都聽听老杨头儿的意见和建议,在他看来,老杨头儿不仅是战斗英雄而且还有文化有思想。

于明理刚把水泼到脸上,就听到一阵哭声由远而近。于明理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侧耳细听着。这时,连哭带嚎的刘白得已经跑进院来。

于明理对刘白得是爱恨交加,刘白得是刘德贵夫妻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这孩子小的时候长得挺好看,还懂礼貌。每次路上遇到大人们都会主动打个招呼说句话,很机灵,非常招人喜欢。可惜几年过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孩子被刘德贵夫妻俩宠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蛋子,也越来越不招人待见了。

刘白得看到于明理,哭得更来劲儿了。于明理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表情严肃、不怒自威,往那一站,一身军人气质。他看了一眼刘白得,边用毛巾使劲地蹭着脸,边大声问道:“大清早嚎啥?”

“我爸妈走了。”刘白得怯生生地看看于明理,哭哭唧唧地说。

“瞧你这点儿出息,你都十四五了,你爸妈出去了,你就哭?”于明理说完不屑地看看刘白得,把毛巾放脸盆使劲儿搓几下拧干,搭在椅子背上,转身向屋里走。

刘白得也跟着向屋里走两步:“他们昨天晚上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刘白得停止了哭腔,加重了语气。于明理愣了下,他让刘白得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听完刘白得的叙述,于明理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坏了,出事儿了!

他迅速抓起桌子上的麦克风,用嘴吹了两下,语气急促地通知队干部立即到队部开会。接着他又召集身强体壮的男劳力都到队部来报到。不一会儿,队部里挤满了男男女女一屋子人。于明理简单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就带着大家向松花江跑去,刘白得也跟在后面。

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东山,惨淡的光远远地照在荒芜的大地上,给人一种荒凉凄冷的感觉。于明理跑在最前头,在他心里,刘德贵两口子哪样都好,就是在孩子教育问题上做得不行。这一点于明理多次找刘德贵谈过,每次刘德贵都说:好不容易才站下这么个孩子,哪舍得严管,孩子还小,等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就在前天的下午,于明理还督促刘德贵让刘白得去学校上学。于明理一本正经地说:“啥事不能老依着孩子兴儿,孩子想咋地就咋地,不是啥好事儿,‘惯子如杀子这话你没听过呀?”刘德贵不住地点着头,满口答应着。

“小孩就像小树,任其自然生长就会长出横七竖八的树杈子,你不及时修理,他能长成有用之材吗?他不想上学你就让他在家待着?你咋不撵他去呢?他不去你就揍他……”还没等于明理说完,刘德贵抢过话说:“不能打、不能打!我再劝劝他,劝劝他。”于明理气哼哼地看了看刘德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就惯着吧!赶明儿个他想要你的命看你给不给?”

没隔几天,就出这事儿了,于明理深深地呼出口气,咬着牙根自言自语地说:“这回惯吧!你要是没了,看谁还惯着他!”

于明理快步冲上松花江大堤,大堤外便是开阔的松花江。宁静的江面上,除了呼呼作响的风,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阵阵寒风撕扯着人们的衣衫,也撕碎了每个人心中的希望。不知是谁开始大声地呼喊着刘德贵和赵雅兰的名字,空旷的荒野中这喊声显得那么微弱缥缈、苍白无力。人们沿着江面四处巡视着,呼唤着。

忽然有人大声呼喊:“于队长快来看看,青口!”人们一窝蜂似的涌了过去。白亮亮的江面上,七八米宽十来米长的水面,泛着黑黢黢、阴森森的幽光,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正狡猾地等待着自投罗网的食物。一只破旧的土篮子在青口上面静静地漂浮着,像个游荡的孤寂的幽灵,看上去让人们的心泛起阵阵寒意,十分瘆人。于明理看到土篮子,不愿承认的事实瞬间得到了认证,他心痛不已,在场的人也一阵唏嘘。于明理招呼大家不要再往前靠近,人们退回到江边,站在凛冽的寒风里,远远地看着那只漂浮的土篮子,默默地为这对夫妻祈祷。

刘白得呼哧带喘地追过来,边跑边号啕大哭,几个好心的妇女跑过去试图拉住他。于明理走过去,一把抓住刘白得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非要吃江鱼吗?我让你吃个够!”说着两臂一抡就把刘白得举了起来,刘白得吓得呼爹喊娘,胳膊腿儿在空中连蹬带踹。人们都围过来,劝于明理消消气把刘白得放下来。于明理媳妇王淑荣扒拉开人群挤到于明理跟前,一把拽住于明理胳膊,她大声地说:“这事儿能全怨孩子吗?孩子不懂事儿,大人还不懂事儿吗?”王淑荣看着大家动情地说:“咱们小的时候都过过苦日子,有了孩子以后,都不想让孩子吃咱们吃过的苦。咱们心疼孩子,想着法儿满足孩子的要求,可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对于孩子过分的要求,咱们坚决不能答应!还是那句话:孩子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吗?”王淑荣一只手护着刘白得,一只手拢一拢被风吹散的头发继续说:“我们当家长的不能无限度地娇惯孩子,没有节制地满足孩子。刘德贵、赵雅兰啥事儿都依着锁柱,才酿成今天的大祸。这就是血教训!作为妇女主任,我的工作没做好……”王淑荣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发出一片叹息声,纷纷劝王淑荣不要自责。

王淑荣在屯里是非常有威望的。她十五岁就下地干活,从不输给男劳力。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大兴水利工程,修水库修灌区,十五六岁的她和男劳力一样出工出力,挖水沟挑淤泥,从不喊累,人们都叫她铁姑娘,后来大家一致选举她担任妇女主任。她性情耿直,敢作敢当,特别主持公道。有一次,屯里一户人家婆媳闹矛盾,婆婆把儿媳妇打了。儿媳妇是外地人,娘家离得远,王淑荣听说后,主动了解情况,她发现这位婆婆还存在旧的封建家长制思想,觉得这婆婆不在理,就找到那户人家,当面批评那位婆婆。王淑荣像唠家常那样对那位婆婆说:“啥事你得拿人心比自心,你也有姑娘,你姑娘嫁到外地,她婆家对她不好,又打又骂的,你当娘家妈的啥心情?你的孩子是你的心头肉,人家的孩子不也是人家妈的宝贝疙瘩吗?善待自己的儿媳妇,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一席话,说得那位婆婆心服口服,逢人就说:“别看王淑荣岁数小,说话讲理,我佩服她!”从此,那户人家再也没发生过婆媳矛盾。从那以后,屯子里谁家闹点矛盾,邻里之间发生点纠纷都找王淑荣评理调解。临江屯家家户户相处得非常和睦,还获得了全县团结互助先进屯的称号。

王淑荣不仅办事有条理,人长得还漂亮。当时城里托人来说媒提亲的可多了,可王淑荣说啥也不同意相亲。她和她爹妈说,我不要别人介绍对象,我这辈子一定就认缘分,将来找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在那个媒妁时代,王淑荣是个超前又有个性的女青年。后来,于明理从部队复员回来,当选了临江屯的生产队队长,两个人在生产劳动中互生爱慕之情,在大家的祝福声中,两个人结婚了,临江屯的人都把他俩当自家的主心骨。

在回屯子的路上,除了刘白得轻轻的啜泣声,人们都默默地走着,也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在回味着王淑荣的话,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思考着今后如何正确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吧。

做好了晚饭,王淑荣边擦手边往屋外走边对于明理说:“我把锁柱叫过来吃饭。”

于明理扭头看看王淑荣,打了下哏儿,说:“先不叫他。”

“为啥?”王淑荣疑惑地看着于明理。

“让他感受感受没有爹妈的滋味!”于明理带着气说。王淑荣惊诧地看着于明理,想说什么没说出口,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咱们不能像他父母那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得让他快速自立。将来谁能天天经管着他呀?还是让他经历点困难吧,这对他将来有好处。”王淑荣明白了丈夫的用意,会意地点点头。

天渐渐暗了,刘白得躺在炕上,眼前一片漆黑。他觉得这屋子就像一头怪兽张着大嘴,把自己含在口中。他不敢动、不敢出声,只要动一下,发出一点儿声响,他都会被这头怪兽吃掉。他想起了平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爸爸每次回家时,不是给他带回来好吃的就是好玩的,妈妈更是换着花样给自己做好吃的,他似乎闻到了妈妈做好饭菜的香味。他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妈妈从来不等自己肚子吱声儿,就端来了可口的饭菜。“现在我饿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呢?”刘白得觉得好冷,好像自己躺在冰冷的江面上。以前这炕总是热乎乎的,冬天冷,爸妈让自己睡在炕头;夏天热,爸妈就让自己睡在炕梢儿……如今爸爸妈妈走了,这样的呵护再也没有了。刘白得第一次感觉非常孤独无助,平时觉得窄窄巴巴的屋子,此时咋这么空旷啊?他突然觉得这世界好大、好空旷,空旷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唉,拥有时不知如何珍惜,失去时方觉无比可贵,可惜刘白得醒悟得太晚了。

昏昏沉沉中,刘白得看见爸爸妈妈一前一后走进屋来,爸爸拎着刚打的鱼,高兴地大声喊着锁柱,妈妈微笑地跟在爸爸的身后,也不停地呼唤着儿子,刘白得埋怨他俩干啥去了,怎么才回来?我正要找你们去呢,他一边轻轻地呢喃着,一边委屈地哭着。刘白得伸出双手想抱住妈妈,可妈妈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刘白得拼尽全力呼喊着爸爸妈妈,用尽全力去拽妈妈的胳膊。忽悠一下,他从梦中醒了过来,刘白得意识到爸爸妈妈这一走已成永别了,要想看他们只能在梦里了,他伤心欲绝,把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砰”的一声门响,刘白得止住哭声,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刘白得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走进来的是妇女主任王淑荣。王淑荣把装着饺子的盘子放在炕上,和蔼地劝刘白得吃饭,这让刘白得又想起了妈妈,眼泪再一次像泄闸的洪水涌了出来,他不停地忏悔着:“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我该死,我该死,呜呜呜……”

“咱不想这些了,你不是故意的。不过,从今以后,咱可不能那么任性了,凡事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要学会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让你爸爸妈妈在九泉之下放心。”王淑荣抚摸着刘白得的头,语重心长地说。

这时,抱着一大捆苞米秆子的于明理走进屋里,他一边把苞米秆塞进灶膛,一边对刘白得说:“你爸爸妈妈走了,这个家还有你呢,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得有男子汉的气魄,担当起这个家!你爹妈不在了,你家的烟火不能断,天天要烧火做饭,就像你爸妈在世一样,你得让大家知道你家还有人在!”刘白得两眼呆滞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从出事那天开始,于明理和王淑荣天天都到刘白得家去帮忙生火做饭,喂猪喂鸡,收拾屋子。他们边干活边给刘白得讲生活的道理,鼓励他尽快打起精神,自立自强。

一天,于明理和王淑荣从刘白得家干完活儿出来,王淑荣提出要把刘白得送到孤兒院去。王淑荣觉得自己工作已经很忙碌了,每天处理完工作才有时间照顾刘白得,难免有时候照顾不及时。刘白得虽然十五六岁了,但尚未成年,孤儿院有工作人员全天候服务,刘白得的生活会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吃太多的苦了。于明理没等王淑荣说完就急了,大声斥责道:“你还想让他继续享受别人侍候的日子呀?那他这辈子就废了!他已经被父母侍候得不能自理,我们再不让他吃点苦,还能把他改造过来吗?如果当初他爸妈严加管教他,他能啥啥都不会干吗?”于明理越说越生气,两眼瞪溜圆:“十五六还小呀?咱们十五六时啥不能干?白长那么大个子,就是个巨婴!就他这懒劲儿,我必须给他扳过来!”于明理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他就不改,你能咋地他?你能骂他还是能打他?”王淑荣有些沮丧,这些天,她看着刘白得啥也不干,讲什么道理他都这耳朵听那耳朵冒的样子,心里很绝望,觉得改变刘白得太难了,所以她心灰意冷地说。

“打他咋地?做得不对我就打他!非把他整治过来不可,我就不信了!”于明理不服氣地说。

“什么年代了,现在不时兴你那一套了,你还以为像咱们小时候哪,不听话就一顿胖揍。”王淑荣看了看于明理,不屑地哼了一声。

于明理看一眼王淑荣,不在乎地说:“不管时兴不时兴,我就相信老祖宗的话:没规矩不成方圆。他没有爹妈了,我得替他爹妈规矩他!”于明理接着说:“再这样下去,媳妇都娶不了,就这熊样儿能养活一户人家吗!”于明理无奈地摇摇头,叹着气说:“送孤儿院看着是享福了,可他就永远不能独立,后半辈子咋办?留在咱临江屯里是遭点罪儿,可咱能让他成人!至少得像个爷们儿!”

“他根本不听话!你看他这些天,啥也不干就等着咱们伺候。谁能整天帮他做事,谁家不过日子呀!”王淑荣也有点急了,语气里已经带着怨气。这段时间,王淑荣也曾安排过几个妇女照看刘白得,去过的妇女回来都和王淑荣倒沫儿:再可别让我去照顾刘白得,那孩子死懒死懒的,还不听话,下次你爱找谁找谁吧,我是不去了!后来,再让谁去,谁都不去。王淑荣没办法,不管多忙都得自己亲力亲为,时间长了,自己也吃不消。

“从明天开始,咱俩一点儿点儿撒手,让他一样儿一样儿学着干,哼!还是那句话,他就是欠归拢!”于明理气呼呼地说完,让王淑荣先回家,自己快步往大队走去。

转眼来到了春节,于明理带着老杨头儿、刘白得和小伟到县里的大众浴池洗了澡,又到理发店理个发,刘白得看着精神了许多。王淑荣给刘白得做了套新衣服,想让他感觉还像有妈一样的温暖。三十晚上,于明理把刘白得和老杨头儿接到自己家里,几个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老杨头儿讲述当年的战斗故事,刘白得和小伟听得十分入迷。

王淑荣和好了面,拌好饺子馅,招呼大家一起包饺子,用酒泡了三个一分硬币,冲洗几遍后放在饺子馅里。她一边捏着边儿,一边说谁吃到这个钱,今年就发大财,好运连连。其实每年王淑荣只放一个硬币,讨个喜庆,今年多放两个是想让刘白得吃着的几率大一些,让这孩子乐呵乐呵。刘白得说自己从来没包过饺子,拿着饺子皮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和自己同龄的小伟麻利地包着饺子,刘白得显得有些尴尬。小伟手把手地教他,几次尝试后,终于包成了一个,大家都夸刘白得聪明。老杨头儿告诉刘白得,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认真去做,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刘白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明理看着刘白得消瘦的脸庞,心里很是怜惜,他让小伟再出去跑步带上锁柱,你们小哥俩一起锻炼,小伟欣然答应了。那个除夕夜,刘白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过了春节,转眼春天就到了。松花江在温煦的春风吹拂下,解开了冰封的铠甲,荡起欢乐的浪花。粼粼的水波滋养着岸边的小草,没几天,临江屯就被绿色包围了。干枯了一冬的原野,喝饱了松花江水,到处生机勃勃。

这天,于明理和王淑荣接到公社通知,要他们到县里开会,会期大约三天。临行前王淑荣担心刘白得不能自理,就嘱咐儿子小伟时常过去照顾一下刘白得,小伟不情愿地说:“哼!我和他同岁,为什么让我照顾他?他就是欠揍,让我爹像揍我似的狠狠揍他几次,看他还懒不懒?”王淑荣刚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拿眼瞥了下于明理,发现于明理正斜着眼看自己,两人没说话,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县里开会三天,王淑荣的心一直惦记着儿子和刘白得。儿子每天上学够紧张的了,自己还让他去照顾刘白得。本来王淑荣让刘白得这几天到自己家和儿子小伟住在一起,可是刘白得说啥也不去她家。说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也不知道刘白得这几天啥样了。三天的会议刚宣布结束,王淑荣就招呼于明理快点回家。于明理忙着回答领导问话,回身向王淑荣摆摆手。这时,会议室的喇叭响了:“临江屯的生产队长于明理注意了,你们队里有紧急事情,请你们立即返回!”于明理听完,二话不说驮着王淑荣就往回赶,一路上王淑荣几次询问家里能出啥事,于明理都不搭话,他使劲地蹬着车子一言不发,好像一说话车速就慢了似的。一口气蹬到屯子,家都没回,两人直奔队部。

生产队队部一共有五间房,虽有些陈旧,但被打更的老杨头儿收拾得整洁干净、井然有序。民兵连长张志国和老杨头儿正站在窗前急切地向窗外张望着,于明理使劲捏住车闸,车闸把车圈磨得吱吱作响却依然停不下来,直到自行车的前轱辘顶到窗台了,才停了下来。于明理把自行车往墙根儿一掷,急匆匆钻进屋里,和正要迎出来的老杨头儿撞个满怀,老杨头儿赶紧退了回去。民兵连长张志国气哼哼地咬着嘴唇,眼睛乜斜着,一眼一眼往里屋瞟着。于明理看看老杨头儿急切地问:“咋地啦?出啥事儿了?”又转头看着张志国问:“啥事这么着急呀,让人家在大喇叭里通知?”

老杨头儿见张志国不吱声儿,探头往东屋看看,轻声说:“锁柱,锁柱偷东西让人家抓住了。”

张志国起身往东屋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两手一摊:“这是啥玩意儿呀?你赶紧把他送孤儿院去吧,可别给咱们屯子丢人现眼了,偷东西都偷出笑话来了。”张志国咧着嘴,哭笑不得地看着于明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于明理和王淑荣开会走了以后,小伟每天上学前、放学后,都到刘白得家送吃的。可是刘白得嫌小伟送的饭菜不好吃,一口不吃。小伟生气了,心想:我跑大老远给你送吃的,你还嫌不好吃,我还不给你送了呢。哼,饿你三天,啥你都得吃!

一连三天没吃东西了,刘白得饿得前腔塌后腔,他的鼻子里时不时闻到一股香味,那是爸爸在供销社给他买的桃酥点心的味道,他迷迷瞪瞪追着香味来到了供销社。

正值中午休息时间,供销社里的顾客寥寥无几。值班的营业员坐在柜台里打瞌睡。刘白得站在门口胆怯地向里面张望着。隔着橱窗他看到了金黄色的桃酥,正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回想着以前吃桃酥的感觉,口水顺着嘴角儿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擦擦,又把手插进裤兜里,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他咽了咽口水,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桃酥。这时,一位中年妇女走进了供销社,营业员热情地接待她。中年妇女打了一瓶酱油,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包,付完钱,妇女随手把钱包丢进裤兜里了。刘白得目不转睛地看着钱包,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妇女又走到小百货柜台前,让营业员把一个发卡拿出来看看,还时不时把发卡放在头上,举着镜子端详着。刘白得没兴趣看她戴发卡好不好看,眼睛一直盯着装钱包的裤兜,饥饿感再次让他鼓起勇气,他慢慢走到妇女身旁,缓缓地靠近妇女,就在妇女反复照镜子的时候,刘白得的手伸进了妇女的裤兜,悄悄地拿出钱包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他斜眼看了看那妇女,妇女正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一点儿没有察觉。刘白得双手插进裤兜,紧紧地攥住钱包,心想:这回能吃到桃酥了。

刘白得一心想买桃酥,起身向食品柜台走去,这一走不要紧,正美滋滋照镜子的妇女被拴钱包的绳子拽了个趔趄,踉跄几步才站住。妇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拖拽吓了一跳,手中的镜子也跌落到地上,嘴里不住地惊叫。刘白得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地攥住钱包,不顾一切地往食品柜台走。刘白得往前走一步,婦女就被刘白得拖拽着往前跑一步。惊魂未定的妇女也紧紧地拽着拴钱包的绳子,嘴里不停地大声呼喊抓小偷。刘白得被妇女的喊叫吓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松开攥着钱包的手,在他愣神的时候,妇女拽着拴钱包的绳子,使劲儿一拽,钱包从刘白得的裤兜里弹回妇女那边,刘白得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就在这时,民兵连长张志国打此路过,听到喊声立即冲了进来,营业员跑过去把店门关上了,刘白得似乎被妇女的喊声吓蒙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茫然,面无表情。直到张志国把他带回队部,他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张志国讲完无奈地笑笑,抬头看着于明理问:“他是不是傻了?”没等于明理说话,又接着说:“这熊样儿的,偷东西都偷出笑话来,这得笨啥样呀?”张志国摇摇头接着说:“刘德贵和赵雅兰那么聪明的俩人,咋生出这样一个精不精傻不傻的儿子?”

“这就叫惯子如杀子!”于明理愤愤地说:“明天开始,让他搬到队部来住,每天正常下地干活儿。”

“啥?下地干活儿?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蛋子,连半拉子都不如,他能干活儿?你可别逗了。”张志国说完呵呵地冷笑着。

“那就从头学起,必须让他学会自食其力!”于明理语气坚定地说,“从现在开始,就拿他当咱们自己的儿子一样管教。”

“停,停!我可不要这样的儿子。”张志国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双手不停地摆动着,拦住于明里的话。

于明理扬扬手接着说:“那你就把他当成我的儿子,给我使劲儿地管!”于明理说完,径直走进东屋。

只见刘白得蜷缩着横躺在炕上,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还是能看出孩童的稚嫩,一股恻隐的父爱之情涌上于明理的心头,他走到炕边儿,伸手摸了摸刘白得胖乎乎的小手,停了下又迅速摸摸额头,随后大声地喊道:“志国,快把李大夫叫来,这孩子发高烧了。”张志国答应着跑了出去。李大夫很快就赶了过来。打了一针退烧药,观察一会儿,还是高烧不退。李大夫怕耽误病情,就提议把刘白得送到县人民医院治疗。于明理赶紧吩咐张志国套上马车,又让王淑荣回家抱来一床棉被带上洗漱用品,大家七手八脚把刘白得抬到马车上,王淑荣把刘白得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给他盖上大棉被,于明理带着李大夫赶着马车直奔县里的人民医院。

刘白得昏睡了两天,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看看周围,屋里四张床都躺着穿病号服的人。我这是在哪儿?自己怎么了?刘白得很奇怪。他抬头看看悬着的吊瓶又看看自己的手,是在给自己输液,他更奇怪了。明明是在自己家里睡觉,怎么跑医院来了?他欠欠身子想起来,临床的阿姨发现了,惊呼着跑过来,按住刘白得说:“哎呀!你可醒了!你别动、别动!你妈上厕所了,让我替她看着你。”她边说边回过头看着门口说:“你妈成天成宿看着你,你也不醒,就这会儿工夫去上厕所,你就醒了。”

我妈,我和我妈在一起了?难道我也……刘白得眼睛四处看着,心里琢磨着。

“哎呀大姐,你儿子醒了!”临床阿姨对着门口一惊一乍地招呼着。刘白得向门口看去,只见王淑荣急匆匆走进来。兴奋地对刘白得说:“醒了!太好了!”

刘白得看了看面容憔悴的王淑荣,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闭上眼睛,半晌低声说:“王姨,你辛苦了。”说着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你醒来就好,王姨没白辛苦。”王淑荣说完,也流下眼泪。

“王姨,不要救我,我想我妈了,就让我找我妈去吧。”刘白得泣不成声。

“傻孩子,你妈对你那么好,不就是让你好好活着吗?你要是死了,能对得起他们吗?”王淑荣紧紧握住刘白得的手,轻声鼓励着他。

站在一旁的阿姨瞪着惊讶的双眼,听着王淑荣和刘白得的对话,不停地摇着头:“你们不是母子?”

王淑荣笑笑说:“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阿姨似乎明白了:“你是他——继母!”临床阿姨自言自语还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向王淑荣竖起大拇指,“你这个继母很了不起!”又转向刘白得说:“孩子,亲妈也就像她这样呗,你要珍惜呀。你要感恩,为了这么好的继母,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刘白得流着泪点点头,用力攥着王淑荣的手。

由于刘白得以前营养过剩,又缺乏运动,尿酸指标偏高,所以,必须改变饮食结构,加强运动强度。经过几天的治疗调理,刘白得的病基本好了。临出院医生一再叮嘱他,平时要加强运动锻炼,改善身体素质。于明理一遍遍问刘白得记住了吗?刘白得点头答应。

接他出院那天,于明理没送他回家,直接让他住在了队部,这样有老杨头儿陪护着也方便照顾,还能督促他锻炼身体。

这段时间,王淑荣天天做好饭菜送过来,头两天吃这么清淡的菜刘白得不太适应,很难下咽。王淑荣就提醒他:医生咋嘱咐你的,你必须配合治疗,才能改善你的身体素质。渐渐地刘白得也接受了。在老杨头儿的监督下,每天跑步半小时,刘白得气色好了很多,体型也瘦下来了,看着结实了,人也变得精神多了,但是,离开大家的监督,他就躲进屋里睡觉,懒的毛病还是不改。

又过了一段时间,于明理把生产队的干部召集来,把刘白得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和大家说:“今天咱们开个会,就是说一下锁柱的事儿,别的不说了,就说一下锁柱今后怎么安排的事儿。大家都知道,锁柱从小娇生惯养啥也不会干,但是从明天开始,锁柱就和咱们一起出工,下地干活儿。”刘白得听到这儿,十分不情愿,嘴里嘟囔着,“我啥也不会,我不去!”大家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明理不理会他,继续说:“不会没问题,不会就学呗!先由妇女组带着他学习……”大家哄堂大笑打断了于明理的讲话,刘白得觉得受到了侮辱,他用力地扭动着肩膀,想摆脱于明理的手掌,于明理一边用力抓紧,一边接着说:“先由妇女组带着学习分辨苗和草,主要学会间苗。”大家又哄堂大笑。刘白得急了,他猛地挣脱掉于明理的手,向外跑去。于明理一把抓住刘白得的后脖领子硬生生地把他拖拽了回来。于明理严厉地看着刘白得,对大家说:“从今儿个起,大家就把锁柱当成我于明理的儿子,他做得不对,你们就给我使劲儿管!”于明理说完向大家抱拳示意,刘白得恼羞成怒,一转身站在于明理的对面,恶狠狠地盯着于明理,歇斯底里地说:“我爸死了,你不是我爸!”

于明理毫不在意孩子情绪的变化,他自嘲地笑着对大家说:“我不是他爸,我是他爹。”

刘白得翻眼瞪着于明理,然后闭着眼睛扬起头,像只被激怒了的饿狼,怒吼道:“我是你爹!”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霎时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去对视于明理的眼睛,这位军人出身的队长从没有人敢挑衅过他的尊严。眼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当这么多人的面辱骂他,一时间,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老杨头儿第一个站起身,语气温和地说:“这孩子想他爹妈想疯了,没大没小地胡说八道。”说着拿眼瞟了于明理一眼,推了一把于明理,接着平缓地说:“别和小孩子一样的。”于明理始终没动,彪悍的身体像一尊石雕一样威严凝重,微微张开的双臂渐渐地收拢放下,乜斜的眼神缓缓地露出轻蔑的笑意。沉默半晌,一字一句地说:“锁柱,今天咱俩较量一下,我不欺负你,你推打我十次,我不还手。十次中有一次我的身子晃动一下,你就赢了,我就输了。如果十次你推不动我,我就赢了。反过来我只推你一次,你全身倒地了才算我赢,你不倒下,晃动都不算我赢。比赛结果输了的那个人无条件听从赢家的安排,听明白了吗?”说完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白得。

刘白得骂完之后,心里一阵恐惧。他偷眼看见于明理凶神恶煞一样的表情,知道自己已经惹怒了眼前的雄狮,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听到于明理的条件,他欣然同意了。他甩甩头、提提神,憋足了劲儿,撞向于明理,于明理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一次、两次……七次、八次的时候,刘白得自己的体力已经不支,他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号啕大哭。于明理缓缓地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刘白得揽进自己宽厚的怀里,轻轻地唤一声:“孩子”,那慈祥的声音像一把温柔的利剑,瞬间穿透了他和刘白得之间的隔阂,刘白得好久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唤,那一刻,许久以来压在心中的孤独无助和痛彻心扉的思念一下子迸发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于明理,放声大哭。

刘白得上工了。第一天,尽管不情愿,但在大家的催促下,刘白得睡眼蒙眬地跟着大家去了。到了地里,没干到十分钟就佯装肚子疼回去了。王淑荣负责经管刘白得,看着刘白得懒洋洋的样子,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是生气。中午回家要求于明理换个人带刘白得,于明理叮嘱王淑荣,咱俩不操心让谁操心?你是妇女主任就得比别人多付出一些。对于这种懒汉不能着急,要耐心地引导他。他对王淑荣说:“你可以分三步棋走:一哄二逗三鼓励。一哄,就是先不需要他干啥活儿,哄着他每天跟着来地里就行;二逗,就是想方设法逗引他区分啥样的是小苗,啥样的是小草,慢慢地培养他的劳动兴趣;三鼓励,就是无论他做得好不好,都夸奖他今天比昨天有进步,鼓励他只要坚持下去,什么都能学会。”王淑荣看着振振有词的丈夫,心里暗暗敬佩,扑哧一声笑了。这么多年,自己始终觉得丈夫除了严厉就是粗暴,没想到丈夫做思想工作还头头是道。以前自己还常常萌生委屈的念头,如今真庆幸自己遇到一位既宽宏大度又体贴入微的好丈夫,王淑荣想着想着,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三天过后,这三招儿还没完全发挥效力呢,刘白得懒病复发,不配合了。早上,任凭谁叫,他也不起来,一觉睡到晌午。头两天,王淑荣不敢告诉于明理,害怕于明理气急了真打他。可是如果不实话实说,这样下去又不行,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于明理,于明理没说话,但是王淑荣知道于明理生气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于明理哪也没去直接来到队部,只见刘白得还在呼呼大睡。又过了一会儿,于明理轻轻地拍拍刘白得的肩膀,刘白得翻个身继续睡,于明理大声叫着锁柱的名字并使劲推推他,刘白得还是不吱声。于明理站在炕边,看着继续装睡的刘白得怒火中烧。他忽地掀开被子,照着刘白得的屁股“啪啪”就是两大巴掌,刘白得被打得嗷的一声,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抱着被子不知往哪里躲藏。于明理也不说话,就是撵着打。刘白得东奔西跑无处可藏,跳下坑仓皇地往地里跑,边跑边大声呼救。于明理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道:老子管你管定了!老杨头儿拽都拽不住于明理,大声地说:“锁柱啊锁柱,你于叔是恨铁不成钢啊!”王淑荣知道于明理生气了,急急忙忙给儿子做完早餐,就撵到队部来,看刘白得吓那样,既心疼又生气地说:“你像前些天似的天天上工多好,何苦挨这份打。”刘白得看见王淑荣就像看见了救星,躲在王淑荣的身后不住地点头。老杨头儿急忙招呼刘白得:“跟你于叔保证,以后好好干活,再也不睡懒觉,再也不犯懒了!”刘白得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一场激烈的战火才算烟消云散。

从此刘白得再也不旷工了。

渐渐地刘白得乐于参加生产劳动了,也认识了各种庄稼作物,虽然干得慢些,但能主动出工下地干活了,刘白得的性情也有了明显的转变了。他会主动和大家聊天,开开心心地说说笑笑了,于明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很快,刘白得就被调到半拉子组里干活了。半拉子小组都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因为他们的工作量只是成年人的一半,所以就叫半拉子。 进入到半拉子队伍里,意味着刘白得从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蛋子,成为一个合格的生产队队员了,刘白得也非常高兴。大家对刘白得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他变得十分自信,他参加劳动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了。他和小伙伴们相处得也十分融洽,尤其是晓峰,他经常将自己的苦闷和烦恼讲给晓峰聽。晓峰是个开朗乐观、热情洋溢的孩子。晓峰学习不是很好,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务农了。他特别喜欢干农活儿,而且农活样样都在行。他对刘白得的帮助和影响很大,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晓峰的父母对刘白得也非常好,家里做点好吃的饭菜都会把刘白得叫过去吃,有时吃完饭,刘白得还会和晓峰再玩一会儿才回来。于明理嘱咐老杨头儿,一定要等刘白得回来再关灯,那样才会给他回家的感觉。

一天晚上收工之后,刘白得又被晓峰叫去吃饭,吃完饭刘白得没有久留,就早些回来了。刚走进队部,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于明理的声音,还提到自己的名字,刘白得有些狐疑。他从心里敬重于明理,不知为什么他从又心里惧怕于明理。自从父母走后,于明理对自己确实很好,但有时太狠,爸爸从来没打过自己一下,却被他暴打过一顿。于明理和王淑荣总叫自己去吃饭,但和他们在一起时刘白得总觉得太拘束、太紧张了,不如和晓峰在一起轻松自在。于明理和老杨头儿会说我啥?想到这儿,刘白得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下,轻轻贴着窗户垛子站着,于明理的声音清晰传来:“老哥,你就替我多费点心吧,锁柱这孩子是蜜罐里长大的,他爹妈的心尖子,可是这两口子没教育好这孩子。其实锁柱很聪明的,如果小时候好好上学,说不定能考上大学呢。现在他年纪也不大,趁着年轻还是得让他学文化。”老杨头儿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不住地点头。“我寻思,你有文化,你就教锁柱读书识字吧,咱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瞎呀?不识字、没文化,那不落伍了吗?你先教他识字,多识些字、多读读书,将来对他有用处。”停顿了一会儿,于明理又说:“老杨哥,孩子和你住一起,如果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该说说,该骂骂,实在说不听就和我说,你看在我的情分上,能担待的,你就多担待些。毕竟他还是个孩子……”那声音低沉柔软,一字一句就像滴滴甘露滴落在刘白得干枯的心田上,滋润着他饥渴的情感。他好想冲进屋里抱住那个对自己充满父爱的男人,可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紧紧地咬住嘴唇,泪如雨下。他不敢再听下去,转身跑到屋后的草垛,一头扎到草垛上,任凭泪水肆意流淌。皎洁的月光像妈妈的笑眼一样深情柔和,他好想爸爸那宽厚的胸膛,好想妈妈那温暖的怀抱,他不停地咽下挤到嗓子眼儿的声音,让泪水代替语言尽情宣泄。哭够了,心也敞亮了。他听见于明理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站起身,朝着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屋子走去。

刘白得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还没睡,老爹。”他小声说了一句。老杨头儿正要脱鞋上炕,他直起身睁大了眼睛看着刘白得,小心翼翼地问:“孩子,你刚才叫我什么?”“老爹!”刘白得大大方方、清清楚楚地又叫了一声,老杨头儿开怀地笑了,也响亮地回应了一声,屋里传出幸福的天伦之乐。

自从刘白得住进队部,和老杨头儿说话从没有称呼,老杨头儿几次想说他两句,又想叫不叫啥能咋地?这孩子心情不好,自己和他又没有血缘,爱咋地咋地吧。那天被于明理暴打后,他明显发现刘白得变了,晚上睡觉前,他会告诉老杨头儿,明天早晨五点叫他起床。也学着自己洗衣服了,不再挑吃挑喝,性格也开朗多了,最主要的是积极向上了。

那天晚上,刘白得和老杨头儿唠了很多,老杨头儿夸赞刘白得进步了。刘白得敞开心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十分后悔自己在上学的年纪没有好好上学,他说自己年龄大了,要不他真想回到学校去上学。老杨头给他讲了古人《秉烛夜读》的故事,鼓励他只要想学习,什么年龄都不晚,刘白得深受鼓舞。他还让老杨头儿给他重新起个名字,他不喜欢锁柱,更不喜欢刘白得这个名字。老杨头儿想了想说,将来你就叫刘学仁吧,学会做一个有仁爱之心的人。老杨头儿还给他讲解了有关“仁”字的典故和寓意,刘白得听得十分入迷,也很喜欢这个新名字。他和老杨头儿约定,每天晚上由老杨头儿教自己识字。刘白得还找来以前小伟送给他的课本和一些刊物,让老杨头儿当自己的老师,老杨头儿也欣然答应了。于明理知道后,更是欣喜不已,趁着去县里开会,又给刘白得买了几本农田管理方面的书,希望他能尽快掌握农业生产技术。

时间飞逝,转眼又是一个金秋。临江屯到了丰收开镰的时节。此时,刘白得已经当上了半拉子组小组长,他带领几个小伙伴在秋收生产劳动中,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大人们都夸奖刘白得是个聪明上进的好孩子。半年来,刘白得变了,变得阳光帅气,勤奋好学。

这天,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半拉子组被安排到北小山割高粱。刘白得第一个割到地头,但他没有停歇,回頭来到晓峰的垄前。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奋力地割了起来,不一会儿,两个年轻人就“胜利会师”了。两个人坐在地头儿,用树枝挽个头圈套在头上,晓峰告诉刘白得自己打算应征入伍,刘白得也兴奋地对晓峰讲述着这段时间识字读书的情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两个人相互鼓励,聊得非常开心。刘白得兴奋地对晓峰说:“我决定改名字了,以后我不叫刘锁柱了。”

“不叫刘锁柱,叫啥?”晓峰斜眼看看刘白得,笑嘻嘻地问。

“你猜!”刘白得神秘地笑着。

“刘白得!”晓峰说完大笑起来。

“你缺德,我才不叫刘白得!”刘白得嗔怪地挥拳砸向晓峰。

“就叫刘白得,你改啥名儿我也叫你刘白得。”晓峰一骨碌爬起来,边说边笑边向山坡跑去,他不时回过身,又蹦又跳地向刘白得做着鬼脸儿,嘻嘻哈哈地大声说,“就叫刘白得!就叫刘白得!”

刘白得假装生气了,也跑着追了过去,嘴里不停地纠正着:“我不叫刘白得,我不叫刘白得!”两个人围着山坡来回追赶着,嬉闹着。晓峰转身又朝坡下奔过来,嘴里依旧喊着:“这辈子就叫你刘白得!”刘白得拎着镰刀气喘吁吁地迎着晓峰跑了过去。见刘白得追了上来,晓峰一转身想从刘白得身旁跑过去,刘白得也奔晓峰跑过来,伸开双臂想拦截他,晓峰一哈腰想从刘白得臂下钻过去,就在这一刹那,刘白得手里的镰刀正好划到晓峰的脖子,只见一条血柱瞬间飞溅,晓峰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上。刘白得顿时傻眼了,他疯了一样扑过去,不停地大声呼喊着晓峰的名字:“晓峰,你别吓唬我!晓峰、晓峰、晓峰!我真的改名了,我不再叫刘锁柱,更不叫刘白得,我叫刘学仁。你记住了吗?”一声声呼喊,撕心裂肺,一句句诉说,肝肠寸断。刘白得紧紧地抱着晓峰泣不成声,鲜血浸湿了刘白得的衣服。小伙伴们听见刘白得的哭喊声都跑了过来。

刘白得因过失致人重伤判刑三年。

这一年的秋天太悲凉了。王淑荣大病一场,一下苍老了很多;于明理的两鬓如同霜染,表情更加严肃了;老杨头儿的烟抽得更频了,队部里的灯几乎整宿整宿地亮着……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临江屯也实行了分田到户。这段时期,于明理实在是太忙了。终于把所有公务都安排移交妥当了,于明理觉得身心疲惫,他和王淑荣都递交了辞呈,两个人想安安静静地过平凡的日子。这一年,于明理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

这一年多来,于明理心里一直惦记着刘白得。可是,路途遥远,公务在身,所以一直没腾出时间去看看他。现在总算有时间了,于明理决定去看看刘白得。

一天晚上,于明理和王淑荣边忙活家务边聊着家常,又说起了刘白得。于明理对王淑荣说,“一年多没看着锁柱这孩子了,挺想他的,我去看看他。”王淑荣非常支持,她情绪低沉地说:“这孩子命不好!爹妈走了,他一直生活在自责里,刚刚振作起来,就出了这事儿,又是个巨大的打击。”

于明理宽慰她说:“这些磨难对他也许是好事,让他学会坚强。以后咱们多多关心他,爱护他,让他感觉这世上还有亲情关爱他。”王淑荣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经过几天的准备,于明理启程前往监狱,去探视刘白得。

怕路上耽误时间,于明理按约定的探监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他坐在等候区耐心地等待着。一个中年狱警健步走过来,见于明理一个人在这等候多时了,就停下了脚步,微笑而礼貌地敬个军礼:“请问您……”

“我是来探监的。”于明理赶紧起身回答。

“探视的人叫什么名字?”狱警热情地问。

“刘锁柱”,于明理脱口而出。

“哦,这个人表现不错!认错态度非常诚恳,学习态度非常认真,进步非常快。他人很聪明还非常勤奋,这次缝纫车间的机械设备维修改造多亏他了,荣立二等功,这次减刑人员还有他呢。不过以后啊,你们家人要常来看看他,要多给他一些情感上的鼓励,要利用好‘爱这个武器,再好的说服教育莫过于爱的力量!”于明理一边听着狱警的话,一边郑重地点头,心里涌起一阵愧疚。狱警语重心长地说完,抬起手腕看看表,让于明理再等一会儿,也快到时间了,说完转身走了。

于明理望着狱警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肃然起敬。他反复回味着狱警的话语,忽然听到广播呼叫他的名字,他赶紧拎起大包小包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第三接待厅很宽敞,雪白的墙壁张贴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八个醒目的红色大字,一张两米多长的长条桌放在接待室中央,桌上摆放着四盆郁郁葱葱的绿萝,两个狱警站在门口两侧,他们让于明理坐下等待。一想到马上就见到刘百得了,于明理心情有些激动,拿东西的手都有些轻轻地颤抖。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大约五六分钟,对面的门开了,刘白得被两个狱警带了进来。乍一看到刘白得,于明理只觉得血往上涌,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可是没站稳又扑通坐了下去。他自嘲地笑笑说:“老喽”,便仔细地端详起刘白得,可是眼前总是模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刘白得个子没怎么长高,但瘦了很多,不过看着身体很健康,眼睛深邃有神,不再是呆滞茫然的神态,还有点读书人一样的儒气了。刘白得看见于明理羞愧地低下头,嘴角有些颤抖。于明理定定神,平复一下心情,轻轻地唤了声锁柱,半晌谁也没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于明理才接着说:“锁柱,这一年实在是太忙了,于叔没倒出工夫来看看你,你别想多了。现在实行分田到户了,咱屯子也改革了,土地都分给咱农户了,你也有份,我把你的地租出去了,每年的租金我都给你攒着呐,等你出来了,你也有自己的存折了。”于明理苦涩地笑笑,边说边观察着刘白得的表情,刘白得神态淡漠,不喜不悲,好像世间的一切变化都和他无关。“我和你王姨都辞职了,我俩都老了,跟不上形勢,让年轻人发挥能力吧。”听于明理说到这儿,刘白得抬头看了一眼于明理,机械地点下头,嘴角向右微微抽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于明理看刘白得不说话,又接着说:“听狱警说你在里面改造得很好,还立功了,这次又减刑了。好哇!你好好改造,争取尽早出来回家。”

“就我一个人,哪有家?”刘白得低声轻轻说,声音如游丝一样轻飘。

“傻孩子,说啥呢!”于明理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咋能说就你一个人呢?我,你王姨,小伟,你志国叔,还有你杨大爷!不都是你的亲人嘛,咱们临江屯就是你的家!”于明理看着刘白得的眼睛说:“晓峰他爸妈让我告诉你,他们想通了,不记恨你了。他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们希望你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以后放下思想包袱,轻轻松松地生活下去。”于明理说到这时,只见一行热泪从刘白得的眼里夺眶而出,于明理也哽咽了:“晓峰他们家搬回山东了。你出来看不见他们。”于明理加重语气,就是想打消刘白得无法面对晓峰一家的顾虑。

“搬回山东了?你有他们的地址吗?”刘白得嘴角抽动着,声音颤抖地问,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过他那清瘦的脸庞。

于明理疑惑地看着刘白得,刚要说话,刘白得接着说:“我要找到他们,当面求得他们原谅。”虽然刘白得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于明理听得出那是刘白得坚定的心声。于明理心如刀绞,他咬着牙不停地眨着眼睛,克制着涌到眼角的泪,使劲地点着头,“好孩子,我替晓峰一家谢谢你,你是善良懂事的好孩子!”

狱警提示见面的时间马上要结束了。于明理赶紧把带来的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边放边说:“这是你王姨给你做的几样吃的,都是你喜欢吃的,道儿远没带多少,吃吧,吃没了我再给你送。这是你杨大爷捎带的、这是志国叔的,对了,这是小伟给你的书……”

于明理放下这些东西,不敢抬头看刘白得,更不愿意看刘白得被狱警带走的情景。他像是对刘白得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边说边转过身,背对着刘白得停顿了片刻,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爸”,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于明理停住脚步,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源,是锁柱的声儿!于明理慢慢地转过身,只见锁柱泪流满面向着于明理大声地喊着,“爸爸!”于明理看着刘白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两步,向刘白得挥挥手,不住地点头。

刘白得被狱警带走了。看着一步一回头的刘白得,于明理挺直了腰板儿,站成标准的军人站姿,向着远去的刘白得,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大声说:“儿子,爸等你早日回家!”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门走去。

于明理用力推开大门的同时,也推开了横亘在他和刘白得之间的那道厚重的心门,此时太阳刚好穿过一片阴云,明媚的阳光越过门槛,一直照进他的心里。

作者简介:徐春华,大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在《北极光》《黑龙江林业报》《岁月》等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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