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诠释中华民族独特精神标识的经典之作

2024-04-24 22:22朱宝元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4年1期

【摘要】本文在编辑出版《书于竹帛:中国古代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的基础上,综述了该书从1962年英文初版问世后的出版历程,六十周年纪念版的底本选择、内容增删和编校经过,以及此书作为学术论著的价值及其蕴含的学术精神。希望六十周年纪念版的出版能够激励更多学人继往开来,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关键词】钱存训  《书于竹帛》  编辑校对  独特精神标识

李零教授曾言:“钱存训,以一书名世,曰《书于竹帛》。”李零:《简帛古书的整理与出版》,《书品》2011年第2期。

初读此书是在2014年下半年,我刚到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读书,加修李晓菊教授开设的中国历史文献学精读课。李老师要求我们读原典,重点选读的有郑樵《通志·艺文略》、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等古代文献学经典文献,现代学人的著述则有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以及钱存训先生的这本书。当时,此书已很难购买,旧书网价格又很贵,不得已,我与同学只能从图书馆借出复印,才得阅读。

2022年3月,上海疫情期间,居家办公,搜罗选题,便又想起比书。自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之后,此书一直没有重印或由他社再版。作为一部经典著作和入门必读书,我觉得仍有出版的价值,便尝试联系版权。想到钱存训先生与国家图书馆渊源颇深,便请曾在国图出版社工作的南江涛兄代为找寻钱先生版权继承人的联系方式,从国图古籍馆刘波副馆长处得知钱先生侄子钱孝文先生的电子邮箱,随即去信咨询中文简体字本授权事宜。一天后,孝文先生回信,“再版《书于竹帛》,嘉惠学林,自当赞同”,并告知钱先生著作版权由其三女儿钱孝岳(Mary Dunkel)负责,他将促成此事。随后,孝岳女士慨然应允,我与孝文先生就重版计划、版税等作了商讨,此书即正式提上出版日程,以纪念问世六十周年。

作为此书的责任编辑,以下就《书于竹帛》的出版历程,六十周年纪念版的底本选择、内容增删和编校经过,以及此书的著作价值及其蕴含学术精神分述如下。

一、《书于竹帛》的出版历程

《书于竹帛》从构思到出版历经十年,再由英文初版到中文本四次增订和英文本增订再版又历时四十二年。这部篇幅不大的著作,在半个世纪中被持续修改、增订再版,正如钱存训享年105岁的高寿一样,在当代出版史上并不多见。

钱存训1947年受国民政府教育部委派赴美,拟接运抗战期间北平图书馆寄存美国国会图书馆善本回国,因国内战事未能实现,后经北图袁同礼馆长介绍,获芝加哥大学邀请,以交换馆员身份前往工作,同时进入芝大图书馆学研究院进修,于1952年获硕士学位。之后,利用业余时间,在该院修读博士学位,1957年完成博士论文,题为“The Pre-printing Record of China: A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Early Chinese Inscriptions and Books”(作者自译为《印刷发明前中国书和铭文的起源与发展》)。但博士论文从完成到出版,颇费周折。钱存训在《留美杂忆:六十年来美国生活的回顾》一书中写道:“一九五七年博士论文完成后,获得图书馆学院院长的推荐交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但出版社的规定未经修改的博士论文一般不接受出版,而当时美国的中国研究还是冷门,对这一部主题偏僻的著作,出版社认为销路有限,不愿接受。因此,我将论文内容加以修订,改名《书于竹帛:中国古代书籍和铭文的起源》(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 and Inscriptions),交由出版社重加考虑。经校内外专家的审查推荐,院方并愿补助印刷费九千元的三分之一,规定第一版销完后归还。最后出版社决定接受,收入‘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丛书。”钱存训:《留美杂忆:六十年来美国生活的回顾》,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53页。由此可见,此书当时出版之难,不仅是因为论文需要修订,更重要的是出版社认为此书研究属于冷门,难以盈利。

钱存训提及的“经校内外专家的审查推荐”,推荐者是他博士论文的两位指导教授文格(Howard W.Winger)和顾立雅(Herrlee G.Creel)。两人先后于1960年10月25日和27日致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卡罗尔·G.鲍恩(Carroll G.Bowen)推荐出版该书。文格在信中寫道:“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而且还填补了早期书写史的空白。我期待它成为图书馆学校以及那些试图通俗易懂展现书籍和书写历史的藏书中的标准参考读物。”顾立雅在信中写道:“我对此稿非常熟悉。我认为,它是同类著作中最好的。无论如何都该出版。就我所见,钱先生是中国书籍研究的权威。他在此领域广为人知,我想他写的这本书会很受欢迎。”审查者则是哈佛大学的杨联陞教授。在1961年1月6日提交给出版社的审稿意见中,杨联陞写道:“此书提供了关于各种书写材料性质和数量的基本信息,并出色总结了现代学者关于此类记录主要问题的论点。这项研究基于对几乎所有考古和文献材料的详细考察。据我所知,没有同类著作论及此稿所涉领域。它的出版将受到研究中国文化与文明学生的欢迎。”正如三位专家所言,此书1962年8月首印300册,很快售罄,1963年和1969年又两次加印,得到欧美汉学界的一致好评文格、顾立雅信函和杨联陞审稿意见现存美国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参见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书前插图。肖鹏、陈润好《〈书于竹帛〉的诞生:学术出版视域下北美汉学与图书馆学之互动》(《中国图书馆学报》2019年第1期)一文中对此书英文初版的出版背景、经过、欧美学界的评价及意义作了详细论述,可以参看。。

《书于竹帛》英文初版后,钱存训就考虑将之译为中文。据香港中文大学李棪教授讲,1968年3月钱存训即向其赠送了此书的中文译稿李棪:《〈钱存训:中国古代书史〉书评》,《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68年第1卷,第276页。。1971年12月,该学报第4卷第2期刊登了周宁森译《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遗产》,即英文本《书于竹帛》第一章的中译文。译者注释道:“原作者对译文辞句及附注均略有增删,与原文稍有出入。”钱存训著,周宁森译:《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遗产》,《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71年第4卷第2期,第273页。据钱孝文提供的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与钱存训和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的往来信函,港中大社1973年即开始着手中文本出版事宜,1975年3月以《中国古代书史》为名出版,封面由董作宾先生题签,扉页由钱存训的夫人许文锦女士题签,劳榦先生撰写后序。是为该书中文本第一版。根据手稿,在出版前,钱存训1974年5月起誊写了书稿,并对中译文作了逐字逐句的修改。故中文本已与英文初版本有所不同,是英文初版的修订本。

钱存训从1949年开始就长期担任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馆长,在中外图书馆界影响巨大。《书于竹帛》在大陆的出版也是通过图书馆界人士促成的。郑如斯教授在该书《增订说明》中讲,1985年春,时任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馆长郑炯文到京访问时即谋划该书在大陆的出版,经北京大学教授、时任中国科学技术情报学会第一届理事陈鸿舜教授的推荐,郑如斯接受钱存训委托增订此书。在钱存训指导下,郑如斯1986年5月完成增订,“将最近十几年来最新考古发现补入书中”,并选入李棪、李约瑟、平冈武夫的三篇代表性的书评或序言参见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62页。。1988年1月,印刷工业出版社以《印刷发明前的中国书和文字记录》为名出版,扉页由许文锦题签,并署“钱存训著、郑如斯增订”。是为中文第二次增订本。

1996年,钱存训又在他的学生、台湾大学卢秀菊教授协助下,对此书进行第三次增订,台北汉美图书公司以《书于竹帛:中国古代书史》为名出版,封面由饶宗颐先生题签。

2000年,经复旦大学吴格教授推荐,上海书店出版社决定出版该书。2001年底,郑如斯又补入该年底新发现的考古资料,并由钱存训修订,更换了数幅图版,增加了别立谦编译该书中外评介摘要、刘镭《书海求索,勤耕不辍——记美国芝加哥大学钱存训教授》和钱孝文编《钱存训书史著述编年》三篇附录。2002年4月,该社以《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第四次增订本)为名出版,封面由宿白先生题签,扉页印有饶宗颐先生为第三次增订本的题签,李学勤教授和作者撰写新序,并修改“出版缘起”。2004年、2006年该书两次再版,收入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世纪文库”,无题签。

2004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文增订再版本,较英文初版,除正文增订外,还增加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教授所撰后序《1960年以来中国古文字学的发展》,增补《重大考古发现(1899—2000)》和《中國文化、书籍与文字记录年表》两个附录。

201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三卷本《钱存训文集》,收录钱存训所有中文著作,以《书于竹帛》为名,将此书正文列在第一卷之首。

此外,1980年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以《中国古代书籍史——竹帛に书す》为名出版日文本,1990年汉城东文选出版社以《中国古代书史》为名出版韩文本。

正如夏含夷在英文增订再版本后序中所言,《书于竹帛》初版写作时,综合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古文字研究的成果,而中文第四次增订本和英文增订再版本又综合了20世纪下半叶的研究成果。经过半个世纪的修订、增订,《书于竹帛》可谓是总结囊括了整个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参见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46页。。

此书英、中、日、韩文本的书名几次更易,李学勤指出,“还是《书于竹帛》最为惬当。此语源于先秦,文意古雅,突出体现了我国先民使伟大文化流传久远的独特创造”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6页。。而副书名“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也较“中国古代书史”更符合此书既论书籍也论铭刻的内容,比“中国古代书籍和铭文的起源”更为简洁概括。

二、六十周年纪念版的底本选择、内容增删和编校经过

《书于竹帛》六十周年纪念版,并不是对上海书店出版社版的简单重印,而是在底本选择、内容增删和编辑校对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在这一过程中,孝文先生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与我在编校过程中,往来邮件近200封,就以上方面进行详细讨论,并予以指导。

1.底本选择

古籍在出版过程中一般较为注重底本选择,当代出版物则不太强调。而《书于竹帛》有英、中、日、韩四个语种,其中英文两版、中文七版、日文和韩文各一版,尤其是中文第四次增订本共有三版,所以选择哪一版本作底本就比较重要。

按照后出转精的惯性思维,最初的设想是此书正文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为底本,参校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这是我当初阅读的版本,较为熟悉),并取后者的辅文。钱孝文告知,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2002年第四次增订本后,重版时钱存训均作了修订,2006年版是最终修订的版本;而《钱存训文集》出版时,钱存训已102岁高龄,并未对全文详加审订。故而,此次编校是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为底本,正文参校国图社本。

国图社本与2006年版,除了序言和附录的有无外,主要有两点不同:一是2006年版的图版附于书后,而国图社本因是作者多部中文专著和多篇中文论文的合集,图版插入相应正文;二是国图社本与2006年版在语句、用词、断句、标点等方面存在诸多不同。

2.内容增删

因钱存训已于2015年去世,正文内容无法再作增订。在正文之外,六十周年纪念版主要增加了两篇序文,英文增订再版本的夏含夷后序、两个附录和参考文献,以及书前插图。或有读者问,此书前后辅文数量较多,与正文相比,显得多余。但从阅读的角度而言,此书前后辅文是了解钱存训道德文章的必要辅助,也是进一步认识此书价值的必要参考。

序文方面,与钱孝文商量,邀请一二位熟识钱存训并了解其道德文章的著名学者撰写新序,置于书首。钱孝文认为可收入许倬云先生在钱存训去世不久后所撰《百五人瑞:钱存训先生一生行述》,并请沈津先生撰写纪念版序言。随后,他即联系两位先生。许先生回复:“所嘱拙著当作‘序文,是我的荣幸。老师、师母,掖护之恩,终生不忘,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沈先生亦回复:“为钱公大著作序,荣幸之至。”两位先生均用“荣幸”一词,足见他们对钱存训和《书于竹帛》的敬重。

书后辅文方面,除因增收许倬云文章而删除刘镭文章外,2006年版附录均照旧,钱孝文又增补了《钱存训书史著述编年》。但在比对中文各版和英文增订再版本后,发现各中文本均未曾收入参考文献和索引,而上海书店出版社各版也未收入英文增订再版本中夏含夷后序和两个附录。从学术著作的角度而言,这是不完整的,故与钱孝文商定收入以上内容,补各中文本之阙。夏含夷后序曾由威斯康星大学东亚图书馆王正义教授译为中文,在国内发表,收入时作了重新校订夏含夷后序中译先后刊于《文献》2005年第4期、2006年第1期,以及吴格编《坐拥书城  勤耕不辍:钱存训先生的志业与著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两个附录和参考文献,我则据英文增订再版本译出,并请钱孝文审订。参考文献按照国内出版惯例,以中、日、西文顺序重新分类编排;同时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海外中国学已成显学,多数汉学家在本名外均自取中文姓名,为便读者阅读,故又仿夏含夷《西观汉记:西方汉学出土文献研究概要》之例,我在参考文献中加入了汉学家的中文姓名,以及西文文献中中国学人的中文本名,论著译名因学识和时间所限则未增加。索引因中英文不同未予收入。

书前插图方面,经与钱孝文商议,并在钱孝文和钱孝岳提供和联系授权后,增印20幅图片:(1)钱存训百岁照片1幅。照片背景为许文锦所书岳飞《满江红》,照片之下为钱存训中英文签名。据钱孝文告知,此签名是钱存训将《书于竹帛》英文初版赠予顾立雅时所签,顾氏去世后,此书又转回钱存训手中,同时签中英文名字,在钱存训而言,恐系唯一,颇具纪念意义。(2)2012年5月芝加哥大学、中国国家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普林斯顿东亚图书馆联合举办“文本中国:中国古籍文献与保护研究国际研讨会”时钱存训与参会者的合影1幅。此会是为纪念钱存训学术生涯和芝加哥大学曼斯维托新馆开馆而举办,国家图书馆为此专门出版了《钱存训文集》。(3)1984年11月钱存训赴台与北平图书馆存台善本的合影1幅。这是钱存训一生的重要事业和未了的完璧夙愿。(4)1957年钱存训博士论文扉页和获得博士学位时与家人的合影各1幅。(5)1960年10月文格和顾立雅致鲍恩推荐出版钱存训博士论文的两封信函,以及杨联陞对书稿的审读意见,共3幅。这是《书于竹帛》得以问世的重要文献。(6)1974年钱存训《书于竹帛》中文本手稿1幅,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中国古代书史》的底本。(7)1962年以来《书于竹帛》英文两版、日文本、韩文本、中文四次增订和两次再版本等十个版本的封面,以及钱存训自存的博士论文和该书历次版本的脊封图片,共11幅。这20幅图片,代表性地体现了钱存训的家国情怀和《书于竹帛》诞生、再版的历程。

3.编辑校对

六十周年纪念版对全书作了系统的本校、对校、他校。虽然《书于竹帛》中文本共有七个版本,并经作者多次修订和各出版社编校,但“校书犹扫落叶,随扫随有”,此次编校还是发现并校改了不少问题,正文、注释、前后辅文出校近400条,多数为体例不一和手民之误。例而言之,主要是:

一是本校统一了用词用语和注释体例。如上海书店出版社各版书前插图东汉墓砖“抱简图”,图注为“原砖现藏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博物馆”,而第五章第八节提及此砖,括注为“原砖现藏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后者为是。注释体例方面,此书注释条目采用简注,便于阅读,但存在体例不一、错注、错录等问题,全书按照通行规范作了统一修改。

二是对校择善而从。国图社本与2006年版在语句、用词、断句、标点等方面的不同之处,部分是前者较佳,多数是后者为准。在校改时,遵循的基本原则是尊重作者原著,非错不改。如国图社本将书中“中国文字”改为“汉字”,但未尽改,考虑到作者写作此书时,是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文化,“中国文字”所指即为汉字,且第九章“结论”第六节即以“中国文字的演化”为题(此为国图社本未改者),而前述各中文版均用“中国文字”,所以仍照2006年版不改,只改了易生歧义的一处。再如,第三章论及镜铭时,作者指出“汉代镜文大多为楷书”,最初据国图社本改为“隶书”,钱孝文审订时核查钱存训博士论文原稿和英、中文各版均作“楷书”。汉代镜铭限于空间,多改隶书八分为横平竖直,此或为钱存训独断之论,故未改。

三是他校改正错误。此书纵贯唐初以前两千年中国史,涉及甲骨文、金文、陶文、玉石刻辞、竹简和木牍、帛书、纸卷以及书写工具,牵涉诸多史实、年代、历史文献以及整个20世纪的相关考古发现和中外研究成果。2006年版和国图社本均存在一些错误。此前已有学者指出书中一些不确之处。如第一章第一节提及刘歆《七略》图书分类法,原书作“七大类”,实则为“六大类”。再如《史记·三王世家》为褚少孙“补”,而非“注”关于《书于竹帛》第四次增订本存在的问题,参见李若晖:《略谈〈书于竹帛〉一书中的几个问题——向钱存训先生请益》,《国际汉学》2004年第2期,第302—305页。文中指出的个别问题,因作者已去世,未做更改。。

此次编校耗时最长的是重新查核史实、引文、引书、专有名词、年代和年份。史实方面,如第五章第二节言及1978年曾侯乙墓出土竹简,“简长27.5厘米”,据注释所引《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发掘简报》,简长应为“72厘米至75厘米”。引文方面,如第七章第七节引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之“浙人以麦茎、稻秆为之者绝薄焉”,“绝”原作“脃”,为“脆”之异体。引书方面,此书正文虽篇幅不大,但注释和参考文献引用大量图书、期刊和报纸文章,涉及中、英、日、法等多种语文。据我统计,中文文献(含译著、译文)696种,日文文献18种,英、法等西文文献(含译著、译文)260种,共计974种。中文文献中,除古籍外,多数为19世纪末至21世纪初金石学、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西文和日文文献则多为20世纪海外汉学家对中国古代文献和考古发现的译介、研究,以及部分中国学者的英文著作。引书宏富,自然不免存在著者、书名、卷/册数、版次、出版者、出版时间、页码等错误。编校中,尽己所能,基本作了复核,改正了错误,并补充了注释和参考文献中的一些漏列。专有名词也做了校改,如图版一二(乙)注,此前中文各版均作“管洛碑”,“管”应为“菅”。

编校完成后,钱孝文对清样作了详细审定,查核了钱存训的手稿、中英各版,指出了不少疏漏之处。

此外,书后所附图版,此次也作了部分原版替换。钱孝文讲,中文各版的图版,印制最佳者为港中大社本,为此扫描了港本的图版,并不辞周折专门从芝加哥大学图书馆申请重新拍摄该馆所藏汉代封泥。在排版时,我又对港版不够清晰和已被替换的图版,查索出处,据《书道全集》等重新扫描,并请专家任双伟提供了古钱币的实物图片,但仍有一二图版未找到更佳者。

三、《书于竹帛》的著作价值和学术精神

錢存训的道德文章和《书于竹帛》一书的价值,学界多有论述参见吴格编:《坐拥书城  勤耕不辍:钱存训先生的志业与著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别立谦:《〈书于竹帛〉评介摘要》,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93—301页。。在此,只简要谈谈自己的编校感受。

李零在《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中评价:“此书是钱先生的名山之作,是研究这类问题的经典之作。”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44页。钱存训一生发表专著、论文170余种,而反复修订、增订的仅《书于竹帛》一书,可见此书在他学术生涯中的重要性。我认为,可以从此书作为学术著作的价值及其蕴含的学术精神两个方面来阅读。

1.著作价值

从学术论著角度看,论及此书时,劳榦、李棪、李零等学者均用“体大思精”之语。《书于竹帛》论点论述时至今日已成为常识,是一部关于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物质文化史、书籍史经典著作,可谓才、学、识兼具。

就才而言,钱存训有家学渊源,国学根基深厚,在金陵大学兼修历史和图书馆学,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又恰逢图书馆研究由人文科学转向社会科学,以及中国研究的兴起,学习到西方科学研究方法,可谓中西合璧。这些都体现在此书的主旨主题、谋篇布局、论证方法、论述文字之中。

就学而言,《书于竹帛》正文虽仅12万余字,但突破传统文字学、版本学、金石学研究范式,综合运用古文字学、文献学、考古学、历史学研究方法,条分缕析地讲清了中国文字记录从殷商至唐初刻于甲骨、镂于金石、书于竹帛、写于纸卷等众多媒介的发展过程、载体特点、内容特色、技术方法和性质作用,综合了中国古代至20世纪中外学者关于中国文字记录的大量文献和考古资料、研究成果,提出了很多创见。这即是所谓的“思精”,也是此次编校收入参考文献的原因。与言简意赅的正文相映衬,卷帙浩繁的参考文献不仅可以充分体现钱存训博观约取、厚积薄发的学术风格,也是后学继续研究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书目答问”,从中按图索骥,作“为学之门径”,省却不少工夫,可更快地继往以开来。

就识而言,即是所谓的“体大”,最突出的是两处:第一,此书是中外学界首部系统考论印刷发明前中国文字记录的专著,即许倬云指出的“这书是西文著述中至今唯一有系统介绍印刷发明前中国文字记载方式的书籍……这书以印刷术之发明为断代标准,是一个真知灼见的决定”转引自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8页。。此书不仅补充了卡特《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的研究,在西方学界填补了中国文字记录研究的空白,而且填补了中文学界有关研究的空白,是一部真正的具有开创意义的作品,又历经多次修订增订,至今仍是此领域研究视野宏阔、构思精微、深入浅出的最佳入门读物。第二,此书强调了《墨子》的“书于竹帛”和《说文解字》的“著于竹帛谓之书”,即区分书籍与铭文:“刻在甲骨、金属、玉石等坚硬物质上面的文字,通常称为‘铭文;而文字记载于竹、木、帛、纸等易损的材料,便通常称之为‘书籍。”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13页。对此问题的重要性,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的相关论述。

此书虽在半个世纪中多次增订,在论点和材料方面与问世之初已多有不同,但钱存训始终坚守英文初版时的“行文清晰利落,要言不烦”(李约瑟评语),并未像一般著作那样,越修越繁、越增越厚。《隋书·儒林传》言:“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钱存训一生以中国书籍史、印刷史研究为重点,据钱孝文所编《钱存训书史著述编年》有相关论著90余种,涉及书籍史和印刷史的方方面面,渊综广博,可谓穷其枝叶。在此基础上,《书于竹帛》深入浅出,以清通简要的学识文笔表达,可谓得其英华,是“写作的典范”(李约瑟评语),故而沈津先生评价此书是“百年来中国图书出版史上最为重要的书史著作之一”李约瑟和沈津评语,分别见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87、19页。。

2.学术精神

从学术精神看,《书于竹帛》饱含着浓厚的爱国精神和深沉的文化自信。李学勤曾深刻地指出:

钱先生特别标举“中国文字记录的一个重大特点,便是它独有的持久性和延续性。这一特点使得世界上一个有创造性的远古文化,得以继继绳绳,绵延至今。中国文字……超越了时间上的变化和空间上的限制,团结了中华民族,更造成了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文化整体”。凡是读过《书于竹帛》的人,都会被这一意义重大的论断所感动。尤其是我们中国人,不可把这部书看成堆积饾饤的材料书,更要仔细体会作者融贯于全书篇章中的根本精神。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4—25页。

钱存训赴美,是受国民政府教育部委派,接运北图善本回国,因国内战事而滞留美国,但其爱国情怀终生不移。他在《留美杂忆》中写道:“居留愈久,对祖国的怀念也愈深,在感情上可能比在国内的中国人更中国。”钱存训:《留美杂忆:六十年来美国生活的回顾》,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4页。就事功而言,钱存训创建又主持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三十年,并在退休后任荣誉馆长,培养了众多人才,对北美东亚研究和东亚图书馆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也对促进中美图书馆和学术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此点多有文章论述。尤要特别指出的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改革开放前,钱存训主持的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始终与中国国家图书馆保持书刊交换,而更因是北图旧人,念及国内书刊定价低,说服芝大图书馆不以价格而以种数互换,使得国图在特殊时期的存藏不仅完整无缺,而且种数众多参见钱存训:《留美杂忆:六十年来美国生活的回顾》,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4—65页。。直至晚年,钱存训仍不断为中外图书館界交流和中国图书馆事业发展贡献力量。2006年,他向母校南京大学(合并原金陵大学)捐赠183箱、约4700册图书和近1000册期刊,南大图书馆为此专门设立“钱存训图书馆”。2009年向中国国家图书馆捐赠《中国古代书史》等手稿,芝加哥大学也为其设立“钱存训研究基金”,以助该校中国研究。六十周年纪念版的版税也遵照钱孝岳和钱孝文的意见,全部捐赠给该基金。

在美国的中国研究尚属冷门、中国文化尚未被西方认同的历史时代中,钱存训的爱国精神和文化自信,体现于《书于竹帛》旨在向西方论证“中国文字记录的丰富、延续和普遍性是世界文化史上所独具的特色”中,也体现在举例论证汉字是“当今世界上被最多数人使用的一种文字”,以及中国文字直行书写并不落伍,“直行阅读实较横行阅读为快”等诸多论点中。我想,写作此书时,钱存训一定记得梁启超1902年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开篇中气势磅礴、激昂澎湃的辞句:

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誰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之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我中华有三十世纪前传来之古书,世界莫能及;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亡。……而我中华者,屹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今日;此后且将汇万流而剂之,合一炉而冶之。於戏,美哉我国!於戏,伟大哉我国民!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附清代学术概论》,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版,第1页。

2022年10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安阳殷墟遗址时指出:“中国的汉文字非常了不起,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离不开汉文字的维系。……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从未中断,塑造了我们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还会伟大下去的。……我们要坚定文化自信,增强做中国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习近平在陕西延安和河南安阳考察时强调  全面推进乡村振兴  为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而不懈奋斗》,2022年10月28日,http://www.news.cn/politics/2022-10/28/c_1129086274.htm。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中华民族独特精神标识的代表。钱存训以广征博引的资料、贯通中西的视野、精深通达的史识、通俗易懂的语言,揭示了中国文字记录“其延续、多产和广被性在世界历史长河中独树一帜,没有其他文字记录可以相比”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六十周年纪念版)》,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212页。,生动诠释了中华文化继继绳绳,中华民族生生不息,成为“世界上一个最伟大文化整体”的独特精神标识。《书于竹帛》简洁练达的文字,展现出的正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强国之志与文化自信。我想,钱存训历时半个世纪对此书的持续修订、增订,也定当与梁任公一样,有阐旧邦以辅新命之意,亦复有守先待后之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钱存训在《书于竹帛》“结论”的结尾处写道:

印刷术虽使书籍的产量增加,传布广远,但并不一定就增进书籍内容的高度和深度。甚至今日的计算机时代,我们还没有产生一部著作,其体例、规模和创见能超越二千年前“书于竹帛”上的某些经典。……人类思维的能力和文字载体的方式,其间究竟具有怎样的关系,这是值得我们继续深思的一个重要课题。

此问悠远深长,可称“钱存训之问”,与“李约瑟之问”和“钱学森之问”一样,是具有深刻历史反思和深沉现实关怀并留待我们解答和力行的重要课题。

四、结  语

六十周年纪念版从2022年4月开始编校,受疫情和杂务影响,再加上两个附录和参考文献的翻译、查核,以及所涉众多史实、引文和书刊的复核,迁延日久,至10月底方才完成,并在11月出版。此书纳入东方出版中心新设的“时刻人文”图书品牌,作为“中国研究系列”的第一种,期望循旧章、求新意,能有更多像《书于竹帛》一样的优秀著作问世。2023年4月此书荣获国家图书馆主办的第十八届文津图书奖。

今天,以考古学、简帛学、古文字学、文化史、书籍史为代表的中国历史和文化研究,不论在国内学界,还是在海外中国学界,均已由“冷门”成为“显学”。尤其是21世纪以来,新的考古发现层出不穷,整理出版的资料也日益增多,从中问学的学子和研究学者也越来越多。当此之时,出版《书于竹帛》六十周年纪念版,既为了纪念钱存训为中国文化研究和中西文化交流做出的贡献,也为了给更多年轻学人提供一部简而有法的上佳入门读物,更希望后学踵迹钱存训等前辈学人,踔厉奋发,有更多的创新发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学术,赓续历史文脉,谱写当代华章。

附记:感谢钱孝文先生提供相关文献,告知诸多史实,及校正全文。

〔作者朱宝元,东方出版中心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委委员〕

A Classic Work that Annotates the Unique Spirit of the Chinese Nation:Tsuen-hsuin Tsiens 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 and Inscriptions (60th Anniversary Edition)Zhu Baoyuan

Abstract:Based on the work done in editing and publishing Tsuen-hsuin Tsiens 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 and Inscriptions (60th Anniversary Edition),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 history of this books publishing since the first English edition in 1962. Then, it explains the work done for the 60th Anniversary Edition, including the selection of the base edition, the addition and deletion of the content, and the editing process. It also discusses the value of the book as an academic treatise and the academic spirit it contains. The author of this article hopes that the publication of the 60th Anniversary Edition can inspire more scholars to look into the future, and promote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Keywords:Tsuen-hsuin Tsien, 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editing and proofreading, the Unique Spirit of the Chinese 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