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夷陵听李白

2024-05-10 12:11孙仁歌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郦道元望江夷陵

孙仁歌

移居合肥这几年,与望江路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每日里往返于望岳路口与新华学院之间,两点连一线,朝朝暮暮,来来往往,却望江不见江,潜意识里似乎悄然积压着望江成真的期待。不想,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所见长江并不是安徽境内的长江,而是湖北境内的三峡门户,抑或川鄂咽喉——宜昌西陵峡畔——长江之水坝上来。

预定的怡美季节酒店就挨在江边,从26层落地玻璃窗朝外一望,那才叫“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诗学里有至理名言,真境逼而神境生。这于我算是一次真实的体验。由望江路的“虚名”一举跃入西陵峡畔——置身“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的现代旅游城市宜昌,俨然头顶着一部皇皇巨著,心多旁骛,目不暇接,虽然惊讶于葛洲坝上下游22米水位的大起大落,以及三峡大坝以人定胜天的宏伟蓝图改变了大自然结构的一派雄伟壮观景象,却也抵不上三峡人家涌现的诗歌长廊的底气。暂且不说巴楚文化在这里积淀了几千年,就说唐宋两朝大诗人到长江一游者,如李白、苏轼,就足以让长江光芒万丈了,何况还有杜甫、王勃、王昌龄、刘禹锡、杜牧、黄庭坚、刘长卿等名家的长江行吟,传世绝唱,三峡的底气更是不凡,单李白一人的能量就撩得长江诗魂翩翩,一个个文学意象“起舞弄清影”,通过内视觉可还原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无限风光。

长江自下而上至宜昌(旧称夷陵)就进入了三峡区域,如逆水而上,将途经西陵峡、巫峡、瞿塘峡直至重庆市奉节县白帝城,全长约193千米,沿途两岸尽是一派夺人眼球的奇崛风光,可谓绵绵奇峰林立,无数峭壁对峙,构成了一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山水画长卷。

说来也怪,我一到宜昌直面长江三峡,就不禁见异思迁,魂魄出窍,对此前去过的许多地方的记忆,似乎一瞬间都被这夺人眼球的三峡奇观定格在了记忆深处。尤其不久前一度啧啧称赞威海种种溢美之词的余温还没有褪去,似乎也被眼前长江三峡的厚重文化底蘊一扫而光。身置三峡真境,似乎到处都是“梦中情人”,看水,水亲;看山,山亲;看帆,帆亲;即便看江边观景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宜昌居民,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仔细想想,滋生这种感觉也不奇怪。儿时就耳熟能详的郦道元的《三峡》就回荡在耳边。儿时的读书记忆,也是儿时的文化记忆,与灵魂的历时性结构息息相关,贯穿着昨天、今天和未来的线性发展路线图,与如今身临其境的长江三峡真境碰撞在一起,引发激情燃烧也就势在难免。随着成长在路上,读书在路上的延续,又陆续读到了王勃的《滕王阁序》、杜甫的《登高》、崔颢的《黄鹤楼》以及苏东坡的《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经典诗文,但较之豪放派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长江绝唱,似乎都稍逊风骚,抑或亲疏有别,恍恍惚惚间,离我无比遥远的李白蓦然间就像天仙下凡一般逼在眼前,只听他放歌《渡荆门送别》。后世读者对这首诗的误读也不少,诸如认为李白被发配流放的时间很短,刚发配到奉节就被特赦了;以为李白被特赦时还年轻,否则怎么还能返老还童、高歌一曲“少年不知愁滋味”似的《下江陵》?

是啊,读者普遍认为《下江陵》就是夸张的艺术,就连某些专业人士也一度质疑“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可能性,以为《下江陵》里四句诗句句是浪漫生姿,饱含想象与夸张。的确,李白又不是孙悟空,怎么能重演“彩云间”、一跃飞过“万重山”?“千里江陵”任凭一叶扁舟就能“一日还”?尤其“两岸猿声啼不住”更是言过其实,长江两岸哪有那么多猴子列队欢迎诗人?的确,从奉节(白帝城)到江陵(今荆州)全程600公里,一只轻舟无论如何风驰电掣,也难以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把“七百里”三峡抛在了脑后。

可事实证明,后人对《下江陵》的误读与质疑都是感性的、主观的,也是对郦道元《三峡》的无知。你只要把郦道元的《三峡》精读一通,眼前的“彩云间”“一日还”“啼不住”“万重山”恐怕就不是夸张了,而是写实,也是印证了早李白200多年前的郦道元当年泚笔《三峡》时的真知灼见。可见,浪漫主义诗人李白被特赦后直面长江三峡那天,因为一路都是好心情,所以如春江放舟般下江陵,不禁诗情勃发, 豪放歌咏三峡之美,七言绝句里便句句爆发出生花惊艳之笔,虽然句句夸张有余,却也句句属实有度,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在这里实现了空前有机的统一。这也是此诗之精妙所在。

李白被入狱流放时间长达3年之久,即从至德二载(757)李白因李璘案牵连入狱至乾元二年(759)因关中大旱特赦,连头带尾三年左右,也可能就是这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李白的身体受了重创,以致他61岁那年就客死他乡,再也没能回归故里,叶落归根。李白被流放那年已经是58岁高龄了。后人常常以其浪漫的诗风去推断他的年龄,自以为畅吟《下江陵》时的李白还是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伙子,那么率真可爱,殊不知属于诗的时间是永恒的。由此可见,活在诗时间里的李白是永远不老的,他虽然擅长夸张,但也并没有让夸张都变成谎言。他就像是郦道元的传人,一曲绝唱让“三峡之美”世代相传、家喻户晓,携《三峡》共同构成了华夏文化的“集体无意识”,自然而然地,“三峡之美”沉淀在了每个华夏子孙的记忆里。

我就是这个“集体无意识”构成因素之一, 是读着郦道元的《三峡》、李白的《下江陵》等长江美丽诗篇长大的一代人,如今身临其境,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如同回到了生命的原乡一般宾至如归。那天走进三峡人家一隅的“诗歌长廊”,我就不想走出去了,那里恍如隔世,诗魂翩翩,充满历史钩沉之感,我在“诗歌长廊”不仅又读到了李白的《渡荆门送别》《下江陵》,还读到了他的《峨眉山月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望天门山》《登金陵凤凰台》《临路歌》等,不禁令人感伤其中,尤其《临路歌》所流露出来的一种超出字面的深层次结构,更是刻骨铭心。这首被后世视为李白墓志铭的绝笔之作,所抒发的志向和悲愤之情,无论当世还是后世,都会令人唏嘘不已。李白当初满怀理想主义情怀放歌《渡荆门送别》,岂料一生怀才不遇,转眼之间就要落下人生大幕,壮志未酬,长歌当哭!回望长江三峡,从放歌《渡荆门送别》到这首《临路歌》,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计,也就是白驹过隙之间,三首诗贯穿李白短暂一生,他当年激情放歌“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之际,哪里能预料到自己有去无回,61岁那年就穷途潦倒在安徽当涂,弥留绵绵之中便抱憾而终!

夷陵真是名副其实,此乡虽然不是李白的夷陵,却也是记录长江文化的一个夷陵,也堪称厚德载物,博大精深。临别夷陵之际,我的遗憾不单哀李白不尽、哀郦道元等千古风流人物不尽,也深感长江三峡游兴未尽。假如从西陵峡逆江而上,直奔“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能让我“泪沾裳”的不一定是“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的生态,也不一定是“猿鸣三声”的凄凉,可能就是当代诗人舒婷的《神女峰》所拥有的无限悲悯情怀。

几天之后回到合肥望江路时,仍念念不忘李白“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余韵,不过,这时我不再陶醉于《下江陵》了,转而更乐于听《将进酒》的开怀与惬意。

当晚,受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又“但愿长醉不复醒”的影响,心宁神驰、郁郁不乐之间也油然而生几分求醉之欲,便独自小饮几杯52度烈性酒。于是,便微醺不支,睡意昏沉,不知不觉就缠缠绵绵进入了梦乡。梦中没有被贾宝玉带进太虚幻境,却又被郦道元带入了夷陵重温《三峡》,在一片“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之中望江不尽,耳闻目睹的气象不再是《将进酒》的欢乐,而像是有人正扒在爱人的肩头痛哭声音,看上去满江都是诗魂起舞,幽幽如泣。啊,原来那是醉酒醒来的李白正在面江长吟自己的《临路歌》,最强调那句“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呜呼,那是真境逼出虚境的李白,那是出神入化的李白,李白千古!

责任编辑 夏茜(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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