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2024-05-10 13:34罗光成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粮站蚂蚱生产队

罗光成

大地,是的,大地。母亲就是这么叫的。很大很大的一块地,不叫大地还能叫什么呢。

母亲挑起两只木桶,把水缸盖上的一只葫芦瓢递到我手里,说,到大地里去,再不浇,辣椒、茄子都快干死了。于是我就跟在母亲身后,走向大地。

大地在粮站的东头。粮站的房子又高又大,墙上隔一段距离,就凸出一道厚厚的墙棱。墙棱从墙根贴着墙,笔直向上,抵到高高的瓦檐。每个墙棱与墙棱之间的石灰墙面上,都有一个红漆写的大大的字,一横一竖都比水桶还要粗。这些棱与棱之间墙面上的红漆大字,连起来,是“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最喜欢身子贴着墙,走在向外微微斜倾的阶沿上。母亲呵斥道,下来,到路上来,不要正路不走走邪路,跌倒了就有你好看的了。我不听,这个“斜”路一点难不倒我,偶尔有几朵毛茸茸的绿苔,一跳,就跨过去了,就是不跳,踩上去一滑,我就势一蹲,也不会跌倒的。我疯劲上来,看一眼挑着木桶在土石马路上沙沙沙走着的母亲,显摆地在水泥阶沿上飞跑起来。一道一道墙棱,一个一个大字,被我甩在身后。等到甩掉最后一个“霸”字,就是粮站最东头的墙根了 。

连着粮站最东头的,就是大地了。

大地,实在是大!从这边到那边,我一口气是跑不到的。大地的北边,是成片的稻田。稻田过去,是一条从上游谢家圲水库流下来的溪河。溪河两岸的卵石滩上,生长着水桦、刺槐、垂柳。它们没有谁栽种,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自然而自由地生长。蹚过溪河,又是成片的略显梯形的稻田。五月的油菜花,是它们最为绚丽的衣裳。从这里再往北,跨过一条沙石县道,就到了迤逦的群山脚下。群山一层一層向后叠加,叠到最后,就是像旗帜一样招展的令人望而观止的戴公山了。

大地的南面,同样是成片的稻田。稻田过去,是被溪水串联起来的几口大大小小的山塘。山塘紧临一脉土山,土山叫茅山头。一条石板路像山塘的尾巴,从山塘芦苇丛后不声不响地翘起,贴着山坡,一直搭向茅山岭上。

大地的东边,是东风生产队的晒场。晒场的北边是生产队的牛屋。牛屋土墙草顶,墙上还有几个不规则的大洞,看样子是草顶漏雨淋塌的。大牯牛把头从墙洞里伸出来,嘴巴咀嚼出满口的白沫,忽而对着大地里的我们,友好而嘹亮地叫一声:“昂——”晒场过去,是散落的村居与零星的稻田,或散落的村居与成片的稻田。村居与稻田,由一条细细的机耕路穿缀起来,感觉就是机耕路串起的琥珀与珍珠。

这样以大地为圆心扩展开来的描述,意在表明大地所处空间的辽阔,还有就是大地与周边风物品质的异同。在我们丘陵地带,站在一个地方,能够如此左右极目,视线自由延伸,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多;异同,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在山林、河湖、野滩也都在人定胜天的鼓舞下一点一点改造成革命稻田的年代,成片的稻田之间,竟存有这样一块大地,一块极目瞭远、令人产生梦想的大地,一块周边用鹅卵石码起一两尺高、上面插上从山脚砍来的竹丝、防护阻挡着妄图冲进大地或飞进大地的饿猪与馋鸡的大地!这样的大地,竟没有谁在上面动些改头换面的心思,实在是一件令人费解、令人兴奋、令人感动的事情。

在我们江南,田地的指代是有区分的。田,就是水田,是用来一年种两季,或按照上面指示精神种三季水稻的;地,就是旱地,用钉耙锄头收拾成一垄一垄,种些小麦、玉米、棉花、山芋、蚕豆、杂粮什么的。大地,就是这样的一块大大的旱地。实际上,现在也没有什么需要隐讳的了,我手拿葫芦瓢跟随母亲走向的这块大地,正是东风生产队——我们原来叫接官亭生产队,后来流行东风压倒西风,就改成大气响亮的东风生产队了——社员的自留地。如果用一支毛笔,蘸上墨水,沿着各家的地垄勾画出分界线,或者用彩色颜料,把各家的地垄分别涂上不同的颜色,从空中看下来,大地,就是一张再清楚不过的东风生产队社员自留地美妙的航拍图了。

母亲抓住篱笆栅门焦黄的竹丝梢头,用力一提,就把竹篱门拎到一边。我先跨进去,母亲侧着身子,让两只水桶成前后一线,走进大地。再扭转身,拎起竹篱门,重新挡住篱笆上的洞口。

我家的畦垄,在大地的中间。三垄,每垄三四根扁担长,半根扁担宽。垄与垄之间,用锄头分出清爽的垄沟,这样一来,本垄菜畦,就像从大地上凸起的“三”字。一垄辣椒,一垄黄豆,半垄茄子,半垄豆角,还有两棵南瓜。豆角细细的藤蔓松软而有力地攀缠在纤架上,好像在喊:渴死啦!渴死啦!再不给我水喝就要渴死啦!两棵南瓜,不需占用多少地垄,只从地垄的边头牵出一根粗粗的长长的绿藤,几个大南瓜则长在垄沟里。现在,从垄头牵出的绿藤,已变得草绳一样褐黄,大南瓜把脑袋尽量往垄沟深处躲,好让藤蔓上的叶片阻挡身上水分的蒸发。可本来舒展的大叶片,现在也干得顾不上别人了,只管卷起大大的叶片,好保住自己仅有的水分。一株株黄豆,早已是蔫头耷脑。刚刚鼓浆正准备猛长一下的豆荚,瘪瘪地吊在豆秸上,像一群没有奶水的饥饿的孩子。白色的茄子,干出了一道道细细的褶皱,像我奶奶脸上纵横深褶的皱纹。倒是那些茄子、辣椒地里不怀好意长出的草,贴着地垄,显得毫不在乎,似乎在说,怎么样,别看你们高高在上,把我们不放眼里,现在可没我舒服了吧。

这个鬼草,两天不到,又疯长成这样!母亲说着,从我手中拿过葫芦瓢,说你就在这里把这些草拔拔,我到那边挑水来浇。母亲挑着两只水桶,向着大地东北角的小水洼走去。我最怕拔草,拔草必须蹲在那里,半天也挪不开一步。草不像茄子、辣椒,一棵一棵,清清爽爽。草总是一丛一丛,挤缠在一起,根也纠缠在一起,捏着一根草,一拔,叭,草就在齐根的地方断掉了,根还留在土里,这就必须再想办法把土里的根也拔出来,不然,一个晚上过去,根上的芽尖就又长出来了。但我也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就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拔起来。忽然一只绿头蚂蚱躲在一棵辣椒秸后,鼓凸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我,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我心里一阵惊喜,却不动声色,故意把眼光从绿蚂蚱眼睛上移开,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它。绿蚂蚱见我不注意它,好像也就渐渐放宽了心,掉过身子,侧过头又去咀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我屏住气,手一点一点地抬起,仿佛根本就没有移动地逼近绿蚂蚱。等到绿蚂蚱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候,我的手早已伸盖在它的上空,迅捷得仿佛没有过程地捂向它。绿蚂蚱粗壮有力的后腿还没来及弹起,就被我的手掌捂在了草丛里。叫你拔草你不拔,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母亲把满满两桶水歇在地边,一面呵责,一边张开双手,大把大把地扯起杂草。我耳朵里已听不到母亲的斥责,我把大绿蚂蚱的翅膀撕去半截,让它只能跳不能飞,然后退到一边,把绿蚂蚱放在地上,用一根茅草撩着它的嘴脸逗玩起来。

长寿、许妈、小梅子阿姨都来大地浇水了。大地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一边手里不停地拔草浇水,一边跟他们说些骂地怪天的话。骂过怪过以后,又咯咯咯哈哈哈笑起来。老虎跟在他妈妈后面,看到我,就从他家的地垄那边跑过来,和我一起逗起了蚂蚱。许妈家的小霞子在她家豆角架上逮着了一只血红的蜻蜓,举在头顶上大声叫。我抓起地上的蚂蚱,与老虎一起跑到小霞子边上,叫小霞子把红蜻蜓的翅膀也撕去大半截,然后把绿蚂蚱和红蜻蜓头对头放在地上,挑唆它们互相缠斗。但不管怎么挑拨,红蜻蜓和绿蚂蚱就是不肯往一起凑。硬把它们的头凑到一起,它们也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我们手一松,它们就各自往后退开,一点仇恨也没有。我们逗弄了一会儿,觉得好没兴致,就一把抓起地上这两只掐了半截翅膀的蚂蚱和蜻蜓,一用力,往豆角架那边扔去。蚂蚱与蜻蜓立即扇动翅膀,想趁机远走高飞,但它们忘记了自己的翅膀已不是原来的翅膀,扑腾几下,终于无法承受自身之重,从豆角架上滚落到地下的藤蔓里。

大地,这成片稻田围拱下美妙的大地,注定会有被觊觎的一天。这时我已上了初中,是个十二三岁真正的小小少年了。秋收过后,粮食归仓了,上面又来了新的指示,要求各个生产大队和小队,必须立即掀起砍树造地、围滩改田的热潮。生产队长敲响挂在村口老槐树的半载铁轨,向围坐树下的社员进行宣传动员。很快,先是茅山头的松树灌木被一片一片砍去,改成了可以栽种大麦、小麦、油菜、山芋的旱地;戴公山顶也被开发出来,种下了一株株玉米与向日葵。再是从上游谢家圲水库流下来的溪河两岸鹅卵石河滩上自然生长着的水桦、刺槐、垂柳,也一棵一棵尽然砍去,社员们从山边挑来红黄的泥土,新造出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挤挤挨挨的稻田。终于轮到大地。从大地的西南角开始,一垄垄菜畦被扒平,挖去高处的土,填到低洼的地方,在四周筑起土埂,改成了一亩亩水田。我们学校老师带着我们,举着“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的标语,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社员们懒洋洋的,似乎对把大地改成稻田没有兴趣,甚至心怀抵触,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不紧不慢地挑着土筐。我们这些学生,则主要负责把平整好的田里的石子拣出来。一开始,我们都是兴奋满怀,生龙活虎,但不到一个时辰,就渐渐有些厌倦了。一会儿躬着腰,一会儿蹲下身,再也没有刚开始的兴奋和劲头了。一个盲人社员,挑着土筐,脸扭向肩膀,利用眼角一点点感光,慢慢腾騰地走在高低不平的大地上。歇晌的时候,盲人社员把扁担横在地上坐下来,再用眼角的一点点感光,捕捉到放在地角一块石头上的小闹钟,拿起小闹钟,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有人笑着说,你玩什么玩,你哪看得见啊?盲人耳朵竖竖,嘴角诡秘地扯扯,放下了手中的小闹钟。其他社员有的坐在一起闲聊,有的点着一锅黄烟吞吐。歇晌过后,改田的劳作又开始了。大家依旧不紧不慢,有气无力,等待歇工时间的到来。就在社员们根本没有想到的时候,小闹钟歇工的闹铃忽然丁零零地响声大作。抬头一看,太阳还高高斜悬在粮站大房子的屋顶上空。队长感觉很奇怪,跑过去拿起闹钟一看,没错,一点没错,时间已到五点半,正是规定的下工时间了。大家都抬头望望天,又把手遮在眉眼上望望太阳,有些懵懂地愣怔了一下,然后又望一眼盲人,接着满脸欢喜,啊嗬一声,扛锄担筐,一散而去了。盲人社员不紧不慢磕磕竹筐上粘连的泥土,把两只竹筐并拢叠起,钩在扁担的一头,背在身后。粮站大屋顶上的太阳炫炫地照在他的脸上,盲人不易觉察地瞥瞥,眼睛一时像太阳一样明亮。

多年以后,我再去探望大地。早年改成的水田,连同东北角没有改成水田的一小块土地,都已面目全非。荆棘遍野,杂草横生。杂草已不再是当年趴伏在大地里茄子、辣椒、黄豆下面的杂草,而是高高蓬起,招招摇摇。大地,还有那曾被改成的水田模样,似乎已很久很久,没有谁想起,没有谁光顾,没有谁侍弄,当然也可以说是没有谁放在心上了。

大地,已被遗忘。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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