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奏宫角 杂之以徵羽

2024-05-16 12:36陇菲
人民音乐 2024年4期
关键词:黄钟五音损益

根据一系列文献记载以及实践传统,保守上古“律居阴而治阳”乐制的古琴家,将五运四宫纪之以三之十二吕律,结晶物化,构成一种以阴阳一体之宫为中介,“时奏宫角,杂之以徵羽”①,“弹羽角应,弹宫徵应”②,“徐动宫徵,微挥角羽”譻訛的乐制。

古琴乐制

晋·孙楚《笳赋》有言:吹东角,动南徵,清羽发,浊商起。潘岳《笙赋》云:设宫分羽,经徵列商。晋·琼《箜篌赋》亦云;或散角以放羽,或摅徵以骋商。其中有设宫、散角、分羽(放羽),设宫、摅徵(经徵)、列商(骋商),即东角发清羽,南徵起浊商,两个不同的生律系列。

根据一系列文献记载,中国古代五音的排列次序,除了宫、商、角、徵、羽(1、2、3、5、6)之外,往往是羽- 角(6-3)与徵- 商(5-2)各自分组,而以宫为其中介。如:

《吕氏春秋》:客有以吹籁见越王者,羽角宫徵商不谬,越王不喜,为野音而反悦。

《后汉书·礼乐志》:黄钟之瑟,轸间九尺,二十五弦,宫处于中,左右为商、徵、角、羽。

《旧五代史·乐志下》:为均之主者,宫也,徵、商、羽、角,变宫、变徵次焉。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四·宁王献》:夫音也,始之于宫,散之于商,成之于角徵羽。

《太平广记》之说,也显示“宫、角、徵、羽、商”的序列,是先立“宫、角”,再求“徵、羽”,最后才“散之于商”。求“商”的路径恐怕还是“散角以放羽”,“摅徵以骋商”。如此,晋·孙楚《笳赋》中的“叩角动商,鸣羽发徵”,或许是“叩角鸣羽,发徵动商”的交错倒文。如此,黄钟宫、林钟徵、姑冼角、南吕羽都成为符合泛音奇数次倍音的阴性之音,皆居阴位而符合现代律学称之为纯律的标准; 而太簇商则与此有别,居阳位而符合现代律学称之为五度相生律的标准。

此由“五运四宫纪之以三之十二吕律”结晶物化而来之“时奏宫角,杂之以徵羽”的古琴乐制,乃中国上古“无商之圜钟”“无徵之四旦”之制嫡传。

方以智《东西均·开章》譼訛所谓“无商之圜钟”,是说传统钟律有宫、徵、角、羽,而唯独无商。(案:此所谓“圜钟”,乃传统钟律之代称。)方以智所谓“无徵之四旦”是说一均四旦,有宫、商、角、羽,而唯独无徵。

《太史公自序》说: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间不容飘忽。《史记殿本考证》云:音者天也,律者地也;音者阳也,律者阴也。钱塘《史记三书释疑》亦云:音生于日,律生于辰,以日配音,以辰配律。(按:“辰”即“星辰”,是“星月”代称。)

中国乐人代相传习之五音六律的音律体系,纪之以三,运之以五,基于四宫(或四旦),成于十二。即以纪之以三而来之符合奇数次泛音五倍音之则纯正大三度迭加并平之以六之六律为阴, 此所谓地、所谓辰、所谓律。以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来之符合奇数次泛音三倍音之则纯正四、五度相生之五音为阳,此所谓天、所谓日、所谓音。以此为准,或立四宫,或立四旦,以应四季,成于十二律,以应十二月。

《礼记·玉藻》载: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中国上古乐家一直持守一种不用阳位商声,而以皆居阴位之宫、角、徵、羽为列的乐制。方以智所谓“无商之圜钟”,正是“时奏宫角,杂之于徵羽”之制。

保守这个传统,中国古代乐家还创造了一种宋代陈旸《乐书》称之为“黄钟宫·凤香调”之五弦琵琶定弦不用阳位商声,而由皆居阴位之南吕(羽)、黄钟(宫)、姑冼(角)、林钟(徵)、南吕(清羽)四声、五音组成的乐制。

“黄钟宫·凤香调”无商,宫- 徵与角- 羽两对四、五度音之间,并没有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的关系。如果以此之徵,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经徵列商”“摅徵以骋商”; 此商与角- 羽之间也没有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的关系。如果以此之羽,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益而“经羽列商”“摅羽以骋商”;此商与宫- 徵之间也没有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的关系。

正因如此,《鬼谷子》才说:“商角不二合,徵羽不相配。能为四声者,其惟宫乎? ”也就是说,只有以宫为基点, 才能在纯律大三度关系的宫- 角之上,各自建立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的宫- 徵、角-羽;然后或以徵为基础,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得阳性之商;或以羽为基础,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得阴性之商。

太簇商如果基于林钟徵而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则不能与南吕羽有协和的四、五度关系;而如果基于南吕羽而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则不能与林钟徵有协和的四、五度关系。可以简单的算术,计算阳性“经徵列商”和阴性“经羽列商”的音分之差。从0 音分的宫开始, 五度相生之徵是702 音分;继续向上五度相生之清商(高八度之商) 是1404 音分,减去1200 音分等于204 音分;如果702 音分的徵向下四度相生,702 音分减去498 音分,此商同样是204 音分。如果从0 音分的宫开始,纯正大三度之角是386 音分。此386 音分之角向上四度相生之羽的音分数是386 音分加上498 音分等于884 音分;此884 音分之羽继续向上四度相生之清商(高八度之商)是884 音分加498 音分等于1382 音分,减去1200 音分等于182 音分; 如果386 音分之角向下五度相生,此浊羽(低八度之羽)的音分数应该是702 音分减去386 音分等于316 音分。此316 音分之下羽再向下五度相生,316 音分加上702 音分,此濁商(低八度之商)的音分数是1018 音分。1200音分减去1018 音分,此浊商也是182 音分。如此,“经徵列商”“经羽列商” 的音分之差正好是204 音分减去182 音分等于22 音分。此22 音分之数,正是所谓的普通音差(古代音差)。

中国传统钟律之所以一直以宫、角、徵、羽四声为其音列,《淮南子·天文训》之所以说:“蚕珥丝而商弦绝”,《刘子·类感》之所以说:“蚕含丝而商绝”,可能正是因为在此乐制之中,无论阳性的太簇商还是阴性的太簇商,始终处于尴尬境地。1977 年吕骥一行在安阳小屯武丁殷埙的测音结果,之所以有两个有微分音差之商, 也正是因此。另据喻辉提示,《神奇秘谱》中的《倚兰》等曲,多有两个不同音位而有微分音差之商。可能同样因此,潮州筝乐以及福建南管乐中,才有所谓“活五”之音;也可能同样因此,布鲁斯音乐中所谓的“蓝调五音”,才游移于D与D 之间;所谓“纯律音系网”中的D 调的主音,也是因此才不用五度相生律的D, 而用与A 有纯律五度关系的D。这是因为,只有在与A 有纯律五度关系的D 上“立均出度”,才能保证此均之上建立之音阶的音律纯正。

一直到汉代确立了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十二律之后,商音才開始摆脱尴尬地位。

马融《长笛赋》有言:

易京君明识音律,

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后出,

是谓商声五音毕。

这正是商音逐渐摆脱尴尬地位中途的记录。看来,在开管乐器长笛上,起初并没有商音的地位。直到汉代,才开挖了商音之孔。此最初开挖的商音之孔,一开始还被列入另册,只能以“后出”的形式存在。方以智所谓“无商之圜钟”,正是说在中国传统钟律、传统琴律中,没有游移不定之商的安身立命之地。

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之五音,虽然确立了商音的合法地位,但就以阴治阳的观念视之,所谓太簇商,依然不在以阴治阳的正声阴位。这是因为,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的太簇商,是黄钟→林钟→太簇损益而来,而不是确立了黄钟→姑冼纯正大三度关系之后,由姑冼→南吕→太簇损益而来。在以黄为黄的正声调中,此阳位的太簇商,并没有影响林钟徵的正声阴位性质。但在以林为黄的下徵调中,此不合正声阴位的阳位太簇, 恰恰是林钟为宫之徵。如上所说,徵本应为阴位正声,而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太簇之徵居于阳位,则成了非法。以此非法的阳位太簇之徵“立均出度”,其上所建立之音阶皆为非法,无一符合阴位正声的纯正。

《庄子·外篇·天地》有言:五声乱耳,使耳不聪。《庄子·外篇·马蹄》亦云: 五声不乱, 孰应六律?《孟子·离娄》亦有言: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赵岐注:“音须律而正也。”《周礼·黄氏注》亦云:“不以六律,音不可得而正也。”)

在中国古代哲人、古代乐师看来,必须以阴治阳,拂乱属阳的五音,才能应和属阴的六律六同。不仅必须以阴治阳,拂乱属阳的五音,以使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来的阳位姑冼之角、阳位南吕之羽回归阴位; 而且也不能容忍由林钟之徵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而来的阳位太簇之商,扰乱此属地、属阴、属辰、属翕的音律体系。正因为以林为黄之下徵调, 不能容忍此非正声阴位的阳位太簇之徵,才形成了无徵之宫、商、角、羽(1、2、3、6)四旦,此所谓“归之以四”。如果以以黄为黄的观念视之,恰恰是正声阴位的林钟、南吕、应钟、姑冼(5、6、7、3)。以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所生十二律吕的阴阳观念视之,这里的林钟、南吕、应钟都在阴位,而惟独姑冼在阳位;而如果以中国上古乐律体系之阴阳的观念视之,则此姑冼也在阴位。如此,则四旦无一例外都在阴位,都是以阴治阳的阴位正声。在此四旦体系中,阴阳一元太极无极之以黄为黄的黄钟,作为生律之首的标准音,则处于仲吕之位,而被特称之为龢。如此,则龢(黄钟)、宫(林钟)、商(南吕)、角(应钟)、羽〈姑冼〉,皆在阴位,均为以阴治阳的阴位正声。

此“无徵之四旦”,是以林为黄。正因如此,变徵之声蕤宾,才被龟兹乐人称为“应声”。也正因如此,苏祗婆五旦之中的羽声,是为龢(黄钟)、宫(林钟)确立之后,“时奏宫角,杂之于徵羽”之生律系列中,龢(黄钟)、宫(林钟)、角(姑冼)、徵(太簇)、羽(南吕)中的“五声”(第五声)。故此,郑觐文《中国音乐史》说:(苏祗婆之五旦)近于汉乐。

只有在此“无徵之四旦”之上“立均出度”,才能保证其上建立之音阶的声律纯正。因此,此“无徵之四旦”之外七律,皆“无调声”。唐末徐景安《乐书·五音旋宫第三》说:“俗乐调有七宫七商七角七羽合二十八调而无徵调。”《辽史·乐志》也说:“二十八调者,宫商角羽皆有七调。徵则有其声无其调。”这里所说“有其声无其调”的徵,正是以林为黄的阳位太簇之徵。保守中国上古以阴治阳、阴阳动态调适之音律体系的中国古代乐家,视其为不正。因此仅有其声,而不在其声之上立均出度。故,太簇之徵仅有其声,而无其调。

汉代以来,上古传统乐律体系只有专业乐家代相传习,而没有乐家专业操行体悟的朱熹却大惑不解:“这却不知是如何,其中有个什么欠缺处,所以做那徵不成? ”“无徵之四旦”“无商之圜钟”自宋代起,成为许多乐家、哲人百思不得其解之谜。方以智《东西均》也仅仅言及于此,并没有给出乐律学的明晰答案。

此非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之“无徵之四旦”“无商之圜钟”的律制、乐制,不仅在曾侯乙墓乐钟铭文中有明确无误的显示,而且在先秦《五星图》中亦有喻示。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叁)》成果发布会公布了《五音图》:

多数整理、注释,均视其乐律为“五度相生”系统。只有谭惟《清华简〈五音图〉乐音体系探析》说:“《五音图》五角星图形由‘宫—徵‘徵—商‘商—羽‘羽—角‘角—宫五条联机构成,正好构成了五音的乐音‘生成系统,但并非闭合循环的‘相生系统。……曾侯乙编钟铭文是目前所见最为完整的先秦乐律学文献,为研究《五音图》乐音体系提供了参照。……清华简《五音图》并非与普通乐器有关,而可能是作为编排乐律的乐钟———编钟的乐音体系图示。”

笔者亦认为,此《五音图》,并非五音循环相生。先秦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历史文献,从无“角生宫”(即“姑冼生黄钟”、3 生1)之说。宫- 徵- 商- 羽- 角(黄钟- 林钟- 太簇- 南吕- 姑冼、1-5-2-6-3、)之后,继续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只能生出“变宫”(应钟、7),而不能生出“宫”(黄钟、1)。按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理论,一笔画不出五星。

《吕氏春秋·季夏记》载: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簇;太簇生南吕;南吕生姑冼;姑冼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淮南子·天文训》亦载: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生姑冼,姑冼生应钟,比于正音故为和。应钟生蕤宾,不比正音故为缪。与此不同,《淮南子·墬形训》则说:变宫生徵,变徵生商,变商生羽,变羽生角,变角生宫。黄得宽、贾连翔等人欲以《淮南子》“变角生宫”之说,填补《五音图》五角星缺少之由角而宫的一笔。

如果,将《淮南子·墬形训》之说,视作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那么“宫- 徵,徵- 商,商- 羽,羽-角”确是四或五度;但角- 宫却是大三度或小六度,并非四或五度;无论如何,角只能生变宫(应钟),不能生宫。其实,“变”者,在中国古典律学中,是低于本位之音一律(小二度)之意。如此,“变宫生徵”,乃纯律大三度的“变宫- 应钟”生“徵”(7→5);“变徵生商”,乃纯律大三度的“变徵- 蕤宾”生“商”(#4→2);“变商生羽”,乃纯律大三度的“变商- 大吕”生“羽”(#1→6);“变羽生角”,乃纯律大三度的“变羽-夷则”生“角”(#5→3);以此类推,“变角生宫”,疑为“变清角生宫”之逸文,乃纯律大三度的“变清角-姑冼”生“宫”(3→1)。如此,《淮南子·坠形训》则义例统一,而无前后矛盾。

突破“五度相生”之说,参照曾侯乙墓乐钟铭文明示之五运四宫纪之以三之体系,《五音图》所示,有宫- 角、宫- 徵两种不同的生律尺度。

《五音图》之宫与左下之角,喻示“时奏宫角”之阴性的纯律大三度生律尺度:宫与右下之徵,喻示“弹宫徵应”“宫徵相证”之阳性的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四、五度生律尺度;而左下之角与右上之羽,则喻示“弹羽角应”“角羽俱起”之阴性的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四、五度生律关系。中国乐人世代承续之“时奏宫角,杂之以徵羽”的乐律体制,又一次为《五星图》確证。

其中,阴阳一体之宫,与左下之角有纯律大三度关系; 与右下之徵有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之四、五度相生关系。以“律居阴以治阳”的观念视之,所谓“时奏宫角,杂之以徵羽”,当是《五音图》宫与左下之角确定阴性的黄钟- 姑冼纯律大三度关系之后,宫与右下之徵三分益损而相证;左下之角与右上之羽三分益损而俱起。若以宫为起点,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可生出阳性的宫- 徵- 商- 羽(1、5、2、6)四宫。

若以宫为起点, 确立宫- 角纯律大三度关系,继续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则可生出阴性的宫-角- 羽- 商(1、3、6、2)四旦。以三分益损(或三分损益)所生十二律吕的阴阳观念视之,这里的林钟、南吕、应钟皆属阴性,而惟独姑冼属阳性。而以中国上古乐律体系之阴阳的观念视之,则此姑冼也属阴性。如此,则四旦无一例外都属阴性,都是以阴治阳的阴性正声。《五音图》自宫而角,自角而羽,自羽而商,乃是阴性宫、商、角、羽无徵之四旦。

陇菲音乐学者

(责任编辑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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