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

1988-08-23 03:48湘奶郑里
中国青年 1988年7期
关键词:世俗化权威价值

湘奶 郑里

静悄悄的革命

这是一股看不见的潜流,这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找不到奇伟的瀑布似的落差,找不到惊心动魄的突变性的转折。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股潜流中的一滴水珠,自我冲刷或者相互冲刷着每个人的心灵。这是一个价值观转型的过程,发生的事情太多且太琐碎,但也惟其是发生在大众层面的事情,是具有实践特征的俗文化的变迁,因而才愈显其深刻而不可逆。我们不是文化决定论者,在对历史哲学的体认中,倾向于多因论。因此,我们绝不低估十年来中国在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但是,倘若有人问:十年来在中国发生的于过去、于现在、尤其是于将来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那么,不是站在反思历史长河从而探寻历史规律的立场,而是站在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层面,我们会毫不踌躇地回答说:以当代中国青年为主体的整整一代中国人心灵的觉醒。

我们很容易记住昨天的辛酸,也很容易将今天的境遇与昨天的苦难相比较,可是当我们一旦告别了昨天的自我时,那个“我”便变得陌生了。今天我们不再耻于谈钱了,可我们是否还记得:昨天的我们在提到钱时是怎样的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现在不再有人谈论“流氓是服装革命的先驱”了,而十年前,在衣饰方面“敢为天下先”的有几个是公众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呢?4年前,获“金鸡奖”和“百花奖”的电影《红衣少女》仅仅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女中学生敢于自行其是,自我肯定的故事,便在观众中引起了心灵的震颤,而让今天的中学生再来看这部片子,恐怕是难有共鸣了。其实这一切都无需赘述,习惯于写日记的朋友,只要打开自己十年前的日记,我们相信,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对昨天的“我”不同程度地感到吃惊、惶惑、可笑……

思想革命是社会革命的先导。世界近代文明史一再证明:价值观念的转型(尤其是大众性的)预示着社会发展的一条新的轨迹,同时也呼唤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重估一切价值”

价值是世界上万事万物(包括人自身的素质和行为)对于人的意义,价值观则是人们对这些意义的评估和看法。人们的价值指向决定了人们的追求,从而也决定了个人的行为方式、社会的决策目标、经济、政治体制选择的指导思想。

“重估一切价值”是尼采的名言,这位跨世纪的思想家在他辞别人世80年之后的中国赢得了相当一批热心的读者,恐怕是他生前所未料及的。不过,正如有1000个读者便有1000个汉姆莱特一样,有1000个读者也有1000个尼采,当一批中国的读者接过了“重估一切价值”这一口号时,他们的内心体验、他们的渴求、他们的挑战对象同尼采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尼采的矛头指向是传统基督教的价值观,并且捎带着对自新教革命以来西方的世俗化的人生和道德的愤恨;而中国人重估的则是中国的新老价值传统,在绝大多数人当中,所追求和呼唤的恰恰是世俗化。

其实,这一价值重估的过程比尼采的广泛为人所知来得更早,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展开的人生观大讨论揭开了这一序幕。一封《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的读者来信,激起了上百万人的强烈关注,《中国青年》杂志的发行量破记录地直线上升到近400万份!从版面内容上看,始而是对人生意义的重新体认,继而怀疑思索的对象扩展到人性、社会、道德、法律、艺术、物质享受与精神追求、理想与现实、利己与利他等一切方面。透过讨论可以看出,人生的思路不是窄了,而是迅速拓宽了。许多空洞的东西开始被人们抛弃,许多教条的东西也不得不转向实际,理想也从“大道理的空中楼阁里走下来。敏感地觉察到这一历史变迁的青年学者们抓住这个机会,把“重估”推向更深更广的领域。

世俗化之潮

在价值观念系统中,有深层的价值观念和浅层的价值观念之分,浅层的价值观是由深层的价值观派生出来的,而深层的价值观则主要体现为人对其自身内心欲求的看法。按人本主义心理学,人有5种需求:生理、安全、归宿、尊重、自我实现;按过去我们的一个更为粗陋的划分,人则有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对这些需求持什么态度,哪些是正当的,哪些是不正当的?哪些比较高尚,哪些比较卑下?这种判断构成了我们深层的价值偏好,从而也决定了我们在生活中具体的价值选择。例如,倘右我们将物质需求视为卑下的,那么,对珍肴美味的渴望便会被当作耻辱性的动机,豪华的羊毛地毯在我们的眼中也会黯然失色。中国的新老传统在价值选择上都带有禁欲、制欲、寡欲的色彩。儒家主张重义轻利、重理轻欲、重道轻食,把人的自然欲求贬为最大的恶。有人问朱熹:吃饭是天理还是人欲?朱熹回答说:饿了想吃,是天理;不仅想吃,而且想吃好,则是人欲;而人欲当在根除之列。中国的佛教和道教虽然同儒家教义有很大不同,但前者主张“四大皆空”,后者主张“返朴归真”,在制欲、禁欲、寡欲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人们仍是把平等,和谐、精神充实这些价值放在首位,并以此来规范个人的动机和行为,作为评价社会制度和社会决策之优劣的标准。我们过去赞扬社会主义的理由是它带来的平等和“精神充实”,而我们指斥资本主义的基本理由也是:“别看他们物质生活富裕,可他们精神空虚!”谁要是在穿衣吃饭上表现出稍多一些的关注,便被指斥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然而,回顾这一切就像是回顾一个早已淡忘的梦,始于1979年至今仍绵延不断的世俗化之潮已经使传统的价值偏好成为历史的陈迹。所谓价值选择的世俗化,简言之,就是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就是肯定人们在世俗生活中的具体追求的合理性,就是鼓励人们去干他们本来就想干的事情。这股世俗化之潮最早表现为八十年代初的人性、人道主义大讨论,而这场大讨论的实质则是要为人的现世幸福正名,蕴含着对虚幻的类似于来世主义的理想主义的否定,并体现着一个要求:一切社会理想、一切社会决策都要以它们是否有助于人的现实幸福为预测标准来证明其合理性。继之而来的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讨论、物质利益原则的讨论、效率与平等之争、生产力标准的确立,都体现了同一主题。较之理论界更为贴近大众心灵的文学界成了这股浪潮中一朵巨大的浪花,作家张贤亮推出的两部小说《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启示录”无非是要通过形象的故事和心理情境的渲染告诉人们两个简明的价值“真理”:吃饱了不饿,衣食足然后知荣辱从而也才有真正的精神追求;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成其为真正的男人,性压抑者最终将掩埋整个自我。总之,这一切展示了一种人本主义精神的张扬。

卡里斯玛权威的衰落

卡里斯玛是早期基督教的语汇,后来著显社会学家韦伯在论述权威的类型时用它来特指具有创新精神人物的某些非凡品质,卡里斯玛权威型人物及其追随者都相信他有天赋的神圣权力,他是社会秩序的建立者,是一切价值与信仰的制订者和仲裁者;而公众对卡里斯玛权威则取一种几乎是无条件的信从态度。

传统中国社会有3种卡里斯玛权威:一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家族经济基础上并被儒家伦理纲常强化了的长者的权威,二是以封建专制为基础同时又被传统政治哲学作了合理化证明的帝王的权威,三是儒家圣贤的权威(这种权威通过他们传诸后世的经典和人格起作用)。共和国成立之后,这3种权威置换为政治领袖的权威,中间经过“造神运动”,最后发展为一种空前绝后(但愿绝后!)的个人崇拜迷狂,忠字舞、“红宝书”、早请示、晚汇报等等,都证明了毛泽东成了当年中国社会中的超级卡里斯玛权威!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步伐、统一行动至少在社会的表层居然成为事实,甚至连服装的式样和颜色都统一了。在当年,敢于对权威的某些言行产生些许怀疑的恐怕仅有极少数“胆大包天”者,而且即使他们在这样做时也还混杂着偷吃禁果的不安或有罪感。

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预示着中国式“圣经”时代的结束,对“两个凡是”的破除从根基上动摇了政治上的卡里斯玛权威;持续多年的对“代沟”问题的关注标志着长者权威的衰落;几乎波及几代人的信仰危机、西学东渐过程的加速、舆论上对个人主体性和自我意识的强调、生活选择上的“自己设计自己”,婚姻、家庭、道德、政治、艺术等问题上的众说纷纭,都证明了一个价值上的相对主义时代的来临。不少关于价值取向的社会心理调查问卷都设有这样一问:在生活中你最相信和崇拜的人是谁?绝大多数被调查者选择的答案是:我自己。

“正当”范围的拓展

道德评价本应有3个层次:失当、正当、应当。失当表现为诫律,做了失当的事谓之为卑鄙或缺德;正当表现为权利规范,做了正当的事可以得到人们的默许;应当表现为劝喻,按应当去做谓之为崇高。或者说,在崇高与卑鄙之间本来有一个广阔的中间地带,崇高者和卑鄙者都在少数,就人们最真实的动机而言,绝大多数人做的绝大多数事都在正当之列。

然而,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在道德评价上的一大特点却是两分法:不是有德就是缺德,不是崇高就是卑鄙,没做到大公无私则意味着自私自利,不像君子则是小人,于是人们的正当权利被剥夺了,人们最真实的行为动机被否定了,从而也就抽离了人的活力和能量。这种充满禁忌的文化反映了文化对人的苛求。

价值选择的世俗化必然最终体现为禁忌的松驰和对个人权利的呼唤。于是我们看到,十年来“人心不古”到了何等的地步。最初仅仅是服装选择的多样化,随后则开始为钱正名、为利润正名、为物质利益原则正名、为个性自由正名、为做人方式的多样化正名等等;而且正名的程度越来越高。例如钱的问题,开始只是承认金钱作为财富的代表于生活的必要性,继而提倡“能挣会花”,进而相当一部分人实际上默认了“一切向钱看”并以此作为行为指令了;大学生、研究生在职业选择上不再讳言“红道、黄道、黑道”(做官、经商、出国)所具的实惠对自己的诱惑力;不少社会调查表明:“求实惠”是当代中国青年的最大特点;“重义轻利”的传统训诫被当作了笑柄,甚至有人公开撰文为动机上的“唯利是图”辩护,声称只要不违背经济合理化所要求的经济规则,唯利是图就是正当的。又如,公私问题,过去人们只承认大公无私是唯一可取的境界,现在连较保守而持重的理论家也承认公私兼顾的境界和利己而不损人的境界是正当的了。

人格期待的变迁

传统中国社会的人格期待历来是谦谦君子型的,社会所推崇的楷模的内涵是老实、厚道、顺从、驯服。这一方面造就了一批唯唯诺诺、不思进取的国民,另一方面又造就了一批故作谦恭、八面玲珑的伪君子。

世俗化之潮、商品经济的冲击波以自身的逻辑呼唤出一种新的人格,从下述历史事件中可以清楚地窥视出这种人格的内涵和变化轨迹:

在社会嘉奖方面,无论是运动场上的“十佳”,还是企业家当中的“十佳”,人们对他们业绩的关注远胜于对他们为人的关注;

在社会楷模方面,人们对张海迪式的强者的偏爱远胜于对传统的雷锋型的“好人”的兴趣;

在文化欣赏方面,奶油小生一类的形象遭到普遍厌弃,人们呼唤着高仓健式的“男子汉”;

在择友、择偶、人才招聘以及日常的人品评价上,能力、“本事”和气质成为越来越重要的价值天平;

在人际交往方面,个人的自我表现欲大大增强了,中国人对充满自信的毛遂自荐者不再感到那么惊奇和反感了;

……

总之,这是一种具有强健的内在征服力和创造力的进取型人格,当它同一种合理的协调性道德有机结合的时候,它是一种“生产型人格”;当它无视善恶的轨道自由地表现自己时,则是一种“买卖型人格”。

《红高粱》于我们的启示和困惑

电影《红高粱》是一部自由颂,是一曲人的野性的赞歌。导演张艺谋说:他要表现一种“活法”;通过画面和音响引发的观众的心灵震颤,使我们不难体会出这种“活法”的意蕴:痛痛快快地活着、无拘无束地活着、洒洒脱脱地活着,敢爱、敢恨、敢撒野、敢豪放、敢追求。

由于传统文化有着过多的禁忌,传统的中国人活得沉重、活得压抑、活得不自由不洒脱不痛快。联系这一背景,我们可以窥视出这部电影的文化精神:对自由的呼唤;这也是近年来价值观革命中同世俗化之潮并驾齐驱的一个主题;《爱是不能忘记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疯狂的君子兰》《你别无选择》以及诗坛中第五代诗人的诗,都从不同角度张扬着个人自由自主的价值,而《红高粱》则是一个巅蜂。

情感化的发泄、愤怒的呐喊、沉郁的召唤、本我的张扬,无疑对于人们告别旧的价值规范是有益而且必要的,然而,细细品味用以表现“某种活法”的几出戏(颠轿、野合、杀麻疯病者、酒桶里撒尿),再联想到时下新观念的倡导者和接受者的心态(凡是向人的本能“献媚”的东西说起来便理直气壮,接受起来也心安理得),不禁使人产生了一个困惑:对旧的社会理性的反判能够以非理性主义取代之吗?由于传统而文化的缺失我们就一定要取一种反文化的态度吗?

文化就其本质而言是在为所欲为和有所不为之间寻找一个中庸,因而文化对于人的自由而言总是一种限制。过多地限制人的自由是对人的扼杀(从社会层面看,是对活力的扼杀),完全放任人的自由则是人类的集体自杀。以中国的情况而论,我们眼下还缺乏许多应有的自由,但在某些方面,(如经济秩序、人际关系)旧的毁弃了,新的则未建立起来,因而已经出现了不少价值规范(包括行为规范)的真空。事实上,一个彻底的相对主义的社会是不可取的,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存活着的社会是这样的社会。一些过分地渲染使人们误以为美国是一个彻底的相对主义社会,其实,我们别忘了,这个社会还有许多基本的价值是人们所普遍信守的,如民主和人权以及信守契约等等。因此,当我们带着一种基本肯定的态度回顾十年来中国价值观念变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不能视而不见这一过程中令人忧虑的危险。

《中国青年》招聘评刊员,广大热心读者热烈响应。1000多位读者寄来了辞恳意切的评刊意见。各界朋友对本刊的评头论足,使我们更透彻地认识了自己。深情的赞扬使我们欣尉,中肯的批评让我们深思,更有那殷殷的厚望催我们奋进。现已把大家的意见、建议编发给全社编辑了。

我们已从应聘读者中选聘了50位评刊员。他们中间有工人、农民、军人、教师、学生等,分布在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这将是协助我们办好《中国青年》的生力军。

感谢各位对本刊的热情支持,希望今后能继续得到你们的帮助——给本刊提供信息。因人手有限不另一一回函。请谅察。

本刊群工部

猜你喜欢
世俗化权威价值
各大权威媒体聚焦流翔高钙
跟踪督察:工作干得实 权威立得起
权威发布
一粒米的价值
19世纪中晚期英国基督教世俗化原因初探
“给”的价值
从福柯“权力话语”视角解读清前期西藏世俗掌政人物传记世俗化倾向
权威的影子
论鸠摩罗什形象的世俗化演变
浅谈唐代敦煌莫高窟菩萨造像世俗化